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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對民族災難的反思:《哎,大森林》


  1979年8 月12日那天,詩人公劉來到了沈陽市郊外的一個名叫“大洼”的地方。這是一片荒蕪的坡溝地,沒膝高的草叢中,雜生著一株株槐秧,這里是通常槍決犯人的地方,卻也有冤魂在此飄蕩。1975年4 月4 日,女烈士張志新就在這里就義。張志新生前是中共沈陽市委宣傳部干部,文革期間因不滿林彪和江青集團的极左路線,對他們迫害廣大革命老干部、搗毀各級党政机關的做法發表了尖銳的批評和質疑,而被批斗、關押,弄得夫离子散,1970年被盤無期徒刑,但張志新利用一切机會繼續申辯抗議,最后在江青集團的授意下被強行槍決,臨刑前還被割斷了喉管,為了防止她在刑場上當眾抗議聲辯,高呼口號。四年過后(1979年3 月31日),這一冤獄獲得了平反。詩人公劉几個月后特地前來憑吊,在這片荒坡溝里盤桓良久,感慨不已,詩潮泉涌。這一天他寫下的兩首詩,即《刑場》和《哎,大森林》8 ,后來都成了公劉复出后的詩歌代表作。熾熱的情感,深入的思考,坦誠的襟怀和沉郁的色調,典型地体現了詩人复出后的風格特色。《刑場》9 一詩就是以詩人前往大洼憑吊的經過為線索,抒發激憤和悼念之情:
  ……
  曠野靜悄悄,靜悄悄,
  四周的楊樹也禁絕了喧嘩。
            難道万物都一起啞啦?
            哦,可--怕!

  原來楊樹被割斷了喉管,
  只能直挺挺地站著,像她;
  那么,你們就這樣站著吧,
  直等到有了滿意的回答!

            中國!你果真是無聲的嗎?
            哦,可--怕!

  如果在《刑場》一詩中“楊樹”的意象明顯地象征了死難的烈士,那么在《哎,大森林》里,雖然詩歌的副題“--刻在烈士飲恨的洼地上”仍明白的標示著張志新事件的背景,但作者的詩思顯然已經超越了這一具体歷史事件,而上升到對民族命運的歷史反思。公劉在這首短短的詩歌里,通過對“大森林”意象的复雜內涵的揭示,在矛盾复雜的情感意向中表達了對那种抹殺記憶,淡忘歷史教訓的喧囂的憤恨,以痛切的口吻對現實提出了嚴重的警告:如果大森林不能吸引啄木鳥來清除病甫,它就必然要遭到自然法則的嚴懲。全詩充滿了對國家和民族的憂患意識和對歷史与現實批判精神。
  公劉從5 0年代的清新优美、單純明朗,到此時的火山爆發式的激情,曾被批評家概括為從“帶著旭日光彩的‘云’”到“噴射著至愛大憎的熾烈感情的‘火’”的轉變(黃子平語)。二十多年的劫難,并沒有磨去詩人青春的激情和銳气,卻平添了坎坷所留下的沉郁和深思。沉郁和激憤這首詩歌的最明顯的情感特征,標題“哎,大森林”的就以一個感歎句式顯示了濃烈的情感。同樣表現歷史反思的思想內涵,它与王蒙的《海的夢》的情感方式有著明顯的差异,追求思想和情感的不加掩飾的真實呈現,使詩歌具有鋒芒畢露的思想逼力与熾熱的感情噴發。
  公劉認為,“詩人可以不寫詩,但不可以背叛詩”,“詩必須對人民誠實”(《〈离离原上草〉自序》),這种對現實的密切關注,對國家和民族的高度責任感和深沉的憂患意識,表現在詩歌的取材和主題意蘊上,就是具有強烈的政治性和理性思辯色彩,大森林的意象無疑的國家和民族的一個象征,它的喧囂,它的生机和腐敗,代謝与健忘,正使人聯想起剛剛過去了的那一場民族浩劫和浩劫過后的亟待反思和清理的現實。記取歷史教訓,不讓歷史的悲劇重演,既關乎現實,也關乎未來。
  大森林的意象具有复雜的內涵,包含著矛盾的思想和情感意向。它既有喧囂的波浪,但又覆蓋著沉默的止水;富有彈性的枝條和飽含養分的葉脈喻示著生命,但又會枯敗;既哺育希望,又掩蓋死亡……相互對立的意蘊品質和導向被統一在大森林的意象之中,使詩中所表達的心理和情感內容也發生了激烈的沖突:一方面是作者的深情呼喚:“我愛你,綠色的海!”;另一方面是痛苦和怀疑,“難道這就是海?!這就是我之所愛?!”而這种痛苦又是雙重的,“我痛苦,因為我渴望了解;我痛苦,因為我終于明白”,它既產生于苦苦探求的過程之中,又產生于獲得答案之后。這种正反复雜因素在同一意象中的并存、對比和曲折發展,体現了公劉的反思所具備的辨證特色,使他的思考交織著對歷史的反思和未來的憂慮和警醒。這也決定了詩歌所表達的熾熱情感的痛苦內質,這种痛苦不僅僅來自個人,而更是在個人的痛苦中凝集了對國家和民族的歷史、現實和未來的深切關注,這使詩歌在激憤中又顯得沉郁、冷峻,甚至辛辣,對現實的剖析入木三分,讓人不寒而栗。融解著熾熱而痛苦情感的冷峻与辛辣,還會誘發奇特的聯想和意象,從大森林的意象分頭出發展開聯想,与孕育生命的“搖籃”相對立的,封閉記憶、遺忘歷史的竟是“棺材”的意象,它所包含的意蘊讓人感到震顫。
  長期積郁在胸中的情感,使詩人几乎來不及更仔細品味情感的表達,而是采取了類乎大哭大笑的方式。盡管“大森林”意象所取得的整体象征效果使詩歌的顯得比較完整統一,但在短短的十四行中,詩人還是密集地采用了排比、感歎、設問和反詰等句式,使情感的宣泄得以酣暢淋漓,以這樣的方式對社會、政治問題作近距离的透視、反思和批判,使此詩在當時的讀者中產生了較大的反響,這也体現了公劉的為民請命,為國家和民族憂患的現實戰斗精神和五四以來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

  注釋:1 引自高曉聲《解放思想和文學創作》,收入《生活。思考。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236 頁。
  2 《內奸》,初刊于《北京文藝》1979年第3 期。
  3  “探求者”是1957年6 月江蘇一批年輕作家陳椿年、高曉聲、方之、陸文夫、梅汝愷等人在當時“雙百方針”的鼓舞下,醞釀成立的一個同人文學刊物,當時只寫成《探求者文學月刊社章程》和《探求者文學月刊社啟事》,《企事》沒有發表,刊物更沒有成為事實。但反右運動中,因為《啟事》里有文學應該打破教條、大膽干于生活等內容,其成員均被打成右派分子。
  4 《海的夢》初刊于《上海文學》1980年6 月號。本教材依据小說集《王蒙小說報告文學選》,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
  5 引自王蒙《在探索的道路上》,收《漫話小說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48頁。
  6 引自王蒙《王蒙小說報告文學選。自序》,北京出版社1981年,第8 頁。
  7 引自嚴文井《給王蒙同志的信》和王蒙的回信,載《北京晚報》1980年7 月21日。
  8  《哎,大森林》收入公劉詩集《仙人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本教材依据此版本。
  9  《刑場》收入公劉詩集《仙人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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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宇慧文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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