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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大地上涌動著人生的歡樂:《受戒》


  汪曾祺在西南聯大讀書時曾受業于沈從文,他在創作上很受沈從文的影響。短篇小說《受戒》5 与沈從文的《邊城》有點相似,都是有意識地表達一种生活態度与理想境界。《受戒》剛發表的時候,受到很多贊揚,也引起不小的爭議,因為其寫法确實与50-70年代人們所習慣的小說寫法大相徑庭。它不但沒有集中的故事情節,其敘述也好象是在不受拘束地信馬由韁。表現在小說文本中,就是敘述者的插入成分特別多,如果按照傳統小說“情節”集中的原則,很可能會被認為是跑題。例如,小說的題目是《受戒》,但“受戒”的場面一直到小說即將結尾時才出現,而且是通過小英子的眼睛側寫的,作者并不將它當成情節的中心或者樞紐。小說一開始,就不斷地出現插入成分,敘述當地“當和尚”的習俗、明海出家的小庵里的生活方式、英子一家及其生活、明海与英子一家的關系等等。不但如此,小說的插入成分中還不斷地出現其它的插入成分,例如講庵中和尚的生活方式的一段,連帶插入敘述庵中几個和尚的特點,而在介紹三師傅的聰明時又連帶講到他“飛鐃”的絕技、放焰口時出盡風頭、當地和尚与婦女私奔的風俗、三師傅的山歌小調等等。雖然有這么多的枝節,小說的敘述卻曲盡自然,仿佛水的流動,既是安安靜靜的,同時又是活潑的、流動的。汪曾祺自己也說:“《受戒》寫水雖不多,但充滿了水的感覺”,“水不但于不自覺中成了我的一些小說的背景,并且也影響了我的小說的風格。水有時是洶涌澎湃的,但我們那里的水平常總是柔軟的,平和的,靜靜地流著。”6 這种順其自然的閒話文体表面上看來不象小說筆法,卻盡到了小說敘事話語的功能。正是這种隨意漫談,自然地營造了小說的虛构世界。這個世界中人的生活方式是世俗的,然而又是率性自然的,它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气,同時又有一种超功利的瀟洒与美。例如,在當地,出家僅僅是一种謀生的職業,它既不比別的職業高貴,也不比別的職業低賤,庵中的和尚不高人一等,也不矮人三分,他們照樣有人的七情六欲,也將之看作是正常的事情,并不以之為恥:“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他們可以娶妻、找情人、談戀愛,還可以殺豬、吃肉,唱“妞儿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點跳跳的”這樣的酸曲。人的一切生活方式都順乎人的自然本性,自由自在,原始純朴,不受任何清規戒律的束縛,正所謂“饑來便食,困來便眠”.廟里的和尚是如此,當地的居民也是如此,英子一家的生活,男耕女織,溫飽無虞,充滿了一种俗世的美:“房檐下一邊种著一棵石榴樹,一邊种著一棵梔子花,都齊房檐高了。夏天開了花,一紅一白,好看得很。梔子花香得沖鼻子。順風的時候,在孛薺庵都聞得見。”《受戒》表面上的主人公是明海和小英子,實際上的主人公卻應該是這种“桃花源”式的自然純朴的生活理想。這個桃花源中諸多的人物不受清規戒律的約束,其情感表露非常直接而且質朴,他們雖然都是凡夫俗子,卻沒有任何奸猾、惡意,眾多的人物之間的朴素自然的愛意組成了洋溢著生之快樂的生存空間。作者以一种通達的甚至理想化的態度看待這种生活,沒有絲毫的冬烘頭腦与迂腐習气,他塑造的這個空間是詩意的,而又充滿了夢幻色彩。不過明海和小英子雖然不能完全算作這篇小說的主人公,他們那种純洁、朴素、自然而又有一點苦澀的愛情卻确實可以給這种理想賦予一個靈魂。在汪曾祺筆下,明海是聰明的、善良、純朴的,小英子是天真、美麗、多情的。他們之間朦朧的异性情感,呈現出浪漫的、純真的色彩,在人生的旅程中奏出了一曲美的旋律。這种情感發自還沒有受到俗世污染的童心,恰恰股以成為這個桃花源的靈魂的象征,所以作者把它表現得特別美。譬如,明海受戒后,小英子接他回來時,問他“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明子先是大聲然后是小小聲說:“要--!”英子把船划進了蘆花蕩,小說接著這樣描寫:
  “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樁(一种水鳥),擦著蘆穗,扑魯魯魯飛遠了。……”
  汪曾祺善于通過地域風情的描寫,襯托那种純朴的民俗,而明海与小英子的純洁的愛情,也通過這种地域風情的描寫,表現得純朴、溫馨、清雅。所以,雖然是表現理想境界,汪曾祺的筆調也不會失之甜俗,而是清雅之中隱隱有一點苦味:例如,明海為什么會出家呢?他和小英子的純洁愛情乃至這個桃花源一樣的世界能保持下去嗎?(文本中作者將明海和小英子的年齡處理的很模糊,并盡量使人感覺他們的年齡很小,頗讓人捉摸)……盡管作者將之進行淡化處理,這個理想世界中仍夾雜著那么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只是不像《邊城》的結尾那樣明顯。
  小說中自然、純朴的民俗世界實際上是汪曾祺自然、通脫、仁愛的生活理想的一個表征。他說:“有評論家說我的作品受了兩千多年前的老庄思想的影響,可能有一點。……我自己想想,我受影響較深的,還是儒家。我覺得孔子是個很有人情味的人,并且是個詩人。……曾點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是生活境界的美的极致。……我覺得儒家是愛人的。因此我自詡為‘中國式的人道主義者’”7.《受戒》中表現的就正是這种傳統文人追慕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這种“生活境界的美的极致”. 作者是愛世間的,對之有無法割斷的牽系,在態度上也就特別寬厚通脫。這种生活態度和人生立場在“五四”以來的新文化傳統中,肯定不占主流地位,也不可能以完整的形態呈現,由此散落在民間世俗世界中,与被遮蔽的民間文化建立了某种關聯。与這种生活態度和人生立場相配合,在審美上他也追求一种民間傳統藝術趣味,如年畫,如鄉曲,在大俗中彌散出一种蕭散自然的神韻。
  這种特有的气氛与韻味的營造,在很大程度上也得力于作品的語言。《受戒》的語言是洗練的現代漢語,其行文如行云流水,瀟洒自然中自有法度,正如作者所言:“作品的語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養。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的句子,而在句子与句子之間的關系。包世臣論王羲之字,看來參差不齊,但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痒相關。好的語言正當如此。”8 這不但是文章三昧,也是一种人生態度。我們一開始就討論的《受戒》敘述上的信馬由韁,實際上也与作者自己的生活理想相一致,是一种對“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的有意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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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宇慧文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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