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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小說中的現代意識:《山上的小屋》


  殘雪的小說是文革后文學創作中非常獨特的存在。她用變异的感覺展示了一個荒誕、變形、夢魘般的世界,陰郁、晦澀、恐懼、焦慮、窺探和變態的人物心理及人性丑惡的相互仇視与傾軋,在她的作品中糾纏在一起,不僅寫出了人類生存的悲劇,而且寫出了人的某种本質性的丑陋特點。殘雪小說的這一特點与西方現代荒誕小說似乎很接近,但其傳達出的生命本体的苦痛、涌動出來的對生存的深刻絕望和絕望邊緣的吶喊和掙扎,絕不僅僅是對西方現代荒誕小說的簡單模擬,而是与她所生存的現實、所經歷的歷史有著密切的關系,她的現實中所敘述的場赴常常使我們想到文化大革命期間人人都可能被窺視与告密,人与人之間互不信任,為了保存自己而不惜出賣別人,就是家庭親人之也互相設防,自私、無情……,當殘雪把生存的荒誕体驗和絕望感受落實于具体的時空背景下時,她對于人性丑惡于殘酷的揭示就具有了一种強烈的現實戰斗精神,就有了試圖改變這种處境的社會性使命。“心中有光明,黑暗才成其為黑暗”,由此一种抗爭現實殘酷、人性丑陋的生命之光就燃燒于她的作品中,于絕望中保持生命的存在,于虛無悲觀中渴望天堂的美麗。
  殘雪的小說總体上給人一种噩夢般的印象,像《山上的小屋》、《黃泥街》、《蒼老的浮云》、《我在那個世界里的事情》等,每一篇作品都充滿了變异錯亂的感覺,故事環境無一例外使人感到恐怖和惡心,人物居于其中總有宿命般的恐懼感,或者也可以說,他們已蛻化為某种恐懼心理的象征物。短篇小說《山上的小屋》13是其代表作之一。它通過敘述者怪异的感官体驗描繪出一個怪异的世界:“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敘述者對她的母親憋著一口气說下去,“月光下,有那么多的小偷在我們這棟房子周圍徘徊。我打開燈,看見窗子上被人用手指捅出數不清的洞眼。隔壁房里,你和父親的鼾聲格外沉重,震得瓶瓶罐罐在碗柜里跳躍起來。我蹬了一腳床板,側轉腫大的頭,听見那個被反鎖在小屋里的人暴怒地撞著木板門,聲音一直持續到天亮。”敘述者感到這個世界充滿了隱密的威脅,她周圍的事物都不可理喻,特別是她的親人也都顯出邪惡的面目:“父親每天夜里變為狼群中的一只,繞著這棟房子奔跑,發出凄厲的嗥叫。”“媽媽老在暗中与我作對”,“她正惡狠狠地盯著我的后腦勺,我感覺得出來。每次她盯著我的后腦勺,我頭皮上被她盯的那塊地方就發麻,而且腫起來。”可以說敘述者在如此恐怖的環境中也已失去了正常的理性和感受力,或者是她失去了后者才生發出种种奇异的体驗,但她顯然也正是被這環境所捆綁的一個分子。事實上,由于敘述与人物處在同一視界,讓人難以區分是“我”的感覺出了問題還是生存環境就是如此,總之,小說把內心体驗的陰暗面极端化地表現出來,顯示出對于人性觀察近乎殘酷和陰鷙的透視力。
  然而作品里還寫到了敘述者想象中的一所“山上的小屋”:“在山上的小屋里,也有一個人正在呻吟。黑風里夾帶著一些山葡萄的葉子。”這似乎在暗示著在她与那個不知名的人之間有著某种潛在的相知,這使她一次次走上山去,企圖尋找這种相知的痕跡,也企圖走出這噩夢的体驗。但是每一次卻都令她失望:“我爬上山,滿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沒有山葡萄,也沒有小屋。”這也許可以看作是一种微弱理想的破滅,但敘述者對生存環境的反抗不止于此,作品里的一個比較明顯的暗喻是寫她“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屜”,雖然這招來他人的嫉恨(“母親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斷我的胳膊,因為我開關抽屜的聲音使她發狂”. )和破坏(“我發現他們趁我不在的時候把我的抽屜翻得亂七八糟,几只死蛾子、死蜻蜓全扔到了地上,他們很清楚那是我心愛的東西。”),但是她卻從不放棄,總是想方設法要把抽屜清理好,甚至起勁地干起通宵來。“清理抽屜”無疑隱喻著重建秩序和正常理性的努力,這一行為同尋找“山上的小屋”一樣,在小說中看不出成功的希望,但卻非常顯明地傳達出了對生存之惡的反抗意識。
  《山上的小屋》記錄了一种對于現實生存的特殊把握,寫出了生存中的噩夢般的惡与丑陋的景象,也刻畫出了人們找不到救贖与解脫的焦慮体驗,但同時這描寫包含了否定的向度,它將生存揭示得如此令人厭惡,也即是表明了它的無意義。這篇小說引人注目的地方還在于,它開拓了一种非常態的語言和審美空間,語意上的含混和不合邏輯、審美上的惡感与虛幻性,都是借以表達那种噩夢感受的不可分割的形式,与此同時,這也就造成了作品獨特的審美效果:仿佛有一道超現實的光亮撕裂了生存的景象,而把它背后那种种晦暗的所在都呈現了出來。

  注釋:1 如袁可嘉、朱虹等。“中國新詩派”成員袁可嘉就是自70年代末起譯介西方文學的中堅,由他主編的四大卷《外國現代派文學作品選》影響廣泛;而后來竭力鼓吹“現代派文學”的徐遲,早年就是一位現代派詩人,這也可以看到本世紀接受外來文學的延續性。
  2 參閱《沉淪的圣殿--中國20世紀70年代地下詩歌》,廖亦武主編,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4 月。
  3 《今天》雜志是由“今天文學研究會”創辦的一份民間文學雙月刊。1978年12月23日創刊,到1980年12月底為止,共出刊物9 期。另有《今天》文學叢書、《今天》文學研究會資料等出版。其主要編輯成員有北島、芒克等。
  4 參見謝冕《在新的崛起面前》載《光明日報》1980年5 月7 日。孫紹振《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載《詩刊》1981年第3 期;徐敬亞《崛起的詩群--評我國詩歌的現代傾向》,載《當代文藝思潮》1983年第1 期。
  5 參見北島的《回答》,初刊于《今天》文學雙月刊創刊號,其中有“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一句。《紀念碑》則是江河的代表作,初刊于《詩刊》1980年10月號。
  6  引自徐敬亞《崛起的詩群--評中國詩歌的現代傾向》。
  7  其實對新詩潮最早責難的著名文章《令人气悶的“朦朧”》(發表于《詩刊》1980年8 月號)首先就是針對杜運燮的詩作《秋》提出尖銳質疑的,杜詩發表于當年1 月號的《詩刊》。
  8 參閱本書第11章第1 節。
  9  參閱陳思和《文學創作中的現代反抗意識》,見《筆走龍蛇》,山東友誼出版社1997年5 月版,第77-105頁。
  10 《致橡樹》初刊于《今天》第1 期(1978年12月),后收入閻月君等編《朦朧詩選》,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54頁。
  11 《雙桅船》,收入《朦朧詩選》,第51頁。
  12 《絕對信號》,1982年11月首演于北京。劇本初刊于《十月》1982年第5 期。
  13 《山上的小屋》,初刊于《人民文學》1985年第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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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宇慧文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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