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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覺民和覺慧從張家出來,已經過了十一點鐘,街上還很熱鬧。他們走在街心,踏著石板路,看著兩旁燈燭輝煌的店舖和酒館,覺得心里輕松許多,剛才的事情好像只是一個凄楚的夢。
  在路上他們并不交淡,只是默默地大步急走,想早些赶回家去。
  他們离家不遠了,剛走過十字路口,一個黑影迎面走來。這個人慢慢地走著,埋著頭過去了,并不看他們一眼。
  “這不是劍云嗎?”覺慧惊訝地對覺民說。覺慧回過頭叫了一聲:“劍云!”
  那個人止了步,也抬起頭掉過眼光來看,見是他們,便走過來,惊喜地說:“是你們?”
  他們面對面地站在街心,覺慧問劍云道:“你到哪儿去?”劍云無可如何地笑了笑,然后說:“我不過在街上散散步。一個人在家里悶得很,所以出來走走。想到你們府上‘辭歲’去,又怕……”他不把話說完就突然閉了嘴。
  在這樣的佳節,這种話未免來得不尋常。但是覺民弟兄也就了解了。在他伯父的那個零落的家里,他什么時候可以不感到寂寞呢?
  覺慧拉著劍云的袖子說:“為什么不到我們家里去?你現在就跟我們一路去。你可以在我們家里住几天。琴姐后天也要來住。”
  劍云听到琴的名字,他的瘦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答應一聲“也好”,便跟著他們走了。
  三個年輕人走入那條清靜的街道,踏過鞭炮的殘骸,進了門前有一對石獅子、檐下燃著一對紅紙燈籠的高公館。
  門房的几扇門完全開著,在暗淡的燈光下,仆人和轎夫們圍著一張桌子,吆喝地擲骰子。袁成站在門外,悠閒地吸著一袋葉子煙,看見他們進來,帶著笑聲,招呼一句:“二少爺,三少爺,你們回來了。”
  覺民弟兄走進里面。堂屋的正門大開,在明亮的燈光下也有許多人圍著一張桌子吆喝地擲骰子,男的女的圍做一堆。他們看見他們的叔父那一代人差不多全在堂屋里。鬧得最起勁的是五叔克定和四嬸王氏。
  他們陪著劍云向堂屋走去。銀錢的撞擊聲和骰子在碗里滾動的聲音不調和地送進了他們的耳里,中間還夾雜著眾人的談笑聲和叫喚聲。
  他們還不曾走上堂屋前的石階,就看見克定帶笑帶喊地跑出堂屋來。克定看見劍云,便站住招呼了一聲,問了兩三句話。劍云也向他請了安,接著他又進去給眾人行了禮。克定便邀請劍云參加賭博,劍云推辭几句,也就加入了。骰子聲繼續響著,銀錢也繼續飛來飛去。覺民早已回屋去了。覺慧很想拉住劍云,叫他不要加入。然而他看見劍云自己愿意,而且當著許多長輩的面他也不便多說話,便退出了堂屋,心里很不快活,想著:“倒是我給你們拉了一個角來了。”
  覺慧走過覺新的窗下听見屋里的麻將牌聲,便回轉身從過道走進覺新的房間,看瑞玨們打牌,過了一會儿他才回到自己的屋里去。
  覺民正俯在方桌上寫字,看見他進來連忙放下筆,把日記本闔上,掉頭望著他笑。
  “有什么秘密話不可以給人看?”覺慧嘲笑地說,隨便在桌上取了一本英文書,捧著它躺在床上高聲讀起來。
  “大除夕還讀什么書?真討厭!”覺慧的聲音攪亂了覺民的心,使他不能夠平靜地寫下去,他抱怨道。
  “好,讓你一個人去寫罷!”覺慧從床上起來,把書放在桌上賭气般地走了出去。
  他跨出門檻,堂屋里的骰子聲,銀錢聲,談笑聲,像風一樣朝他的臉吹過來。他站在石階上看著人們在動,在笑,在叫,像演戲一樣。
  他突然感到寂寞。這一切似乎都跟他隔得遠遠的。他被冷气包圍著,被一种莫名的憂郁壓迫著。沒有一個人同情他,關心他。在這個奇怪的環境里他好像是完全孤立的。對于這個奇怪的環境,他愈加不了解了。這個謎的确是他的年輕的心所不能解開的。許多次的除夕的景象,次第在他的心里出現。在那些時候,他快活地歡笑,他忘掉一切地歡笑,他和兄弟姊妹們一塊儿打牌,擲骰或者作別种游戲。他并不曾感到孤寂。然而如今他卻改變了。他一個人站在黑暗中看別人笑、樂,他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里面一樣。
  “究竟是人變了,還是環境變了?”他這樣問自己,他也不能夠明确地回答。不過他覺得自己跟這個大家庭一天一天地向著兩條背馳的路上走了,而同時黃媽所說的“清水渾水”的話,又刺痛他的心。
  為了鎮靜他的紛亂的心,他便走下石階,信步在那些沒有阻攔的路上閒走。
  他又進了過道,轉到了里面。談笑聲离他漸漸地遠了。他止了步,忽然發覺自己在淑華的窗下,對面燈光輝耀的是四叔克安的住房,中間隔了一個天井,天井里有一個紫藤花架。他便在窗下那把靠背椅上坐下來,茫然地望著斜對角的廚房。廚房門口有几個女佣走動。
  淑華的房里有人在說話,聲音很低,但是他听得出來這是很熟悉的聲音。
  “听說要在我們兩個里頭挑一個,……”說話的是三房的婢女婉儿,一個長長臉、生得還秀气的少女,她比鳴鳳大一歲,說話比較快。
  這句話來得很突然,便引起了覺慧的注意。他好像知道有什么不尋常的話在后面似的,屏住呼吸靜靜地听著。
  “不消說會挑到你,你比我年紀大些,”鳴鳳說著,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倒笑我,真沒有良心!”婉儿气憤地說。
  “好福气,我給你道喜,你還怪我沒有良心?”鳴鳳依舊帶笑說。
  “哪個高興給人家做小老婆!”婉儿更气了,聲音里充滿了苦惱。
  “做小老婆也不錯,你看老太爺的陳姨太……”鳴鳳又說。
  “好,你嘴硬!你看著罷,將來究竟挑到哪一個。不是我就是你,你不一定就跑得掉,”婉儿急得沒有辦法,便賭气地冷笑道。
  覺慧几乎要叫出聲來,但是他連忙忍住,更注意地听下去,要听鳴鳳怎樣回答。
  鳴鳳不作聲了,她似乎覺得這件事不是好玩的了。她沉默著,過了一些時候,房里挂鐘的鐘擺有規律地慢慢擺動。覺慧不能忍耐了,但是他又不愿意走開。
  “倘若當真挑到我,我怎么樣辦?”鳴鳳在房里絕望地說。
  “那也只有去,只怪我們命不好,”婉儿苦惱地接口道。
  “不能,不能。我不能去。我不能去!我宁死也不給那個老頭子做小老婆!”她痛苦地爭辯道,仿佛這就要成為事實。她的聲音透出窗外,悲哀而顫抖。
  “不要緊,我們還可以商量出一個辦法,到那時候我們還可以求太太幫忙。其實這种話也不見得是真的。說不定人家故意編出來嚇我們,”婉儿听見鳴鳳的這些話,气也平了,便低聲安慰她,同時似乎還在想自己的命運。
  覺慧仍然坐在窗下靠背椅上,動也不動一下,他忘了夜的早遲,也忘了是在除夕,廚房里兩三個女佣在跟廚子說笑。對面四叔住房的窗下,不時有女佣端著碗碟經過。她們匆忙地走著,并不看他一眼。廚房里的談笑聲粗魯地傳過來。“我看起來,你近來好像心上有了人,是不是?”婉儿用更低的聲音問鳴鳳道,聲音很溫和,比她平時說話慢了些。
  鳴鳳并不回答。婉儿更委婉地低聲追問:“你是不是心上有了人?我看你近來的舉動有點奇怪。為什么不對我說真話?我不會告訴別人。我好比你的姐姐,你有什么話不可以對我說?”
  鳴鳳半害羞地在婉儿的耳邊說了一句話。覺慧雖然注意地傾听,但是听不出她說些什么。
  “是哪個?告訴我!”婉儿帶笑地低聲問。覺慧大吃一惊。他焦急地等待著鳴鳳的回答。
  “不告訴你,”這是鳴鳳的微微顫動的聲音。
  “高二爺嗎?”婉儿尋根究底地追問。覺慧知道她指的是五房的年輕仆人高忠,便噓了一口气,心上那塊石頭去掉了。“他?呸!哪個才愛他?他好像看上了你,你不認賬,還要賴別人!”鳴鳳噗嗤笑了。
  “人家好心問你,你倒說這种話!真正豈有此理!”婉儿不依道。“你能說高忠就沒有看中你嗎?”
  “好姐姐,不要吵架了。我們講正經話罷,”鳴鳳笑著求饒道。接著她又放低聲音說:
  “你不會曉得的,我不說。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提起“他”字,她似乎找到了庇護她的力量,她不再害怕了,她的話變成了快樂的低語。她在純洁的愛情里找到了忘我的快樂。她們兩人的談話聲愈來愈低,后來成了更低微的耳語,有時還夾雜了笑聲。覺慧在外面注意地傾听,也不能夠听完全,不過他知道是婉儿在述說她的心事。她們正在說話間前面房里有人在叫:“婉儿!”是三房的女佣王嫂的聲音。婉儿并不答應,讓她在外面叫了一些時候,自己只顧跟鳴鳳說話。后來叫聲近了,好像叫的人要走進房間來似的。婉儿便住了口,站起來,抱怨道:“一天總是喊來喊去,連過年過節也沒有空閒時候。”她說完便往外面走了。
  屋里剩下了鳴鳳一個人。她默默地坐著,沒有一點響動。覺慧站起來,跪在椅子上,把臉貼在紙窗上面,把窗紙輕輕地弄破了一塊,往里面窺去。他看見鳴鳳坐在書桌前面的藤椅上,兩肘壓住桌子,兩手托著臉頰,右手的小指銜在口里。她呆呆地望著燈盤上纏了柏枝和長生果的錫燈盞出神。“不曉得以后究竟怎樣?”她忽然歎口气,說了這句話,然后把頭埋下去。俯在桌子上。
  覺慧忘了自己地把手指放在窗戶中間那塊小玻璃上輕輕敲了几下。沒有應聲。他又較重地敲了兩下,低聲喚著:“鳴鳳,鳴鳳。”
  鳴鳳在屋里抬起頭吃惊地向四面張望,她看不見什么,便歎息道:“剛剛睡著就做起夢來了。好像有人在喊我。”于是她懶洋洋地撐著桌子立起來,讓燈光把她的早熟的少女的影子投在帳子上。
  覺慧在外面敲得更急了,他接連喚了几聲。
  鳴鳳才注意到聲音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她連忙走到那把靠窗的椅子跟前,斜跪在椅子上面,半個身子靠著桌子,問:
  “是哪個?”
  “是我,”覺慧答道,聲音依舊很低,“快把窗帘揭開,我有話問你。”
  “是你?三少爺!”鳴鳳惊訝地認出來這是什么人的聲音。
  她把那幅畫著花卉的紙窗帘卷起來,正看見覺慧的帶著緊張表情的臉貼在玻璃上面,不覺吃惊地問道:“有什么事?”
  “我听見你們剛才的談話……”覺慧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打斷了。她變了臉色急急地說:“我們的話,你都听見了嗎?我們是說著玩的。”
  “說著玩的?你不要騙我。假使有一天人家當真把你選去了,又怎么辦?”覺慧激動地說。
  鳴鳳痴痴地望著他,半晌不說話,忽然眼里淌下淚來,她也不去揩它們,卻把心一橫,十分堅決地答道:“我不去!我決不去跟別人。我向你賭咒!”
  他連忙把手貼在玻璃上面,做出掩住她的嘴的樣子,一面說:“我相信你,我不要你賭咒。”
  忽然她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在里面敲著玻璃,急急地央求道:“三少爺,請你快走,你在這儿給人看見不好。”“你告訴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說了我才走,”他固執地說。
  “好,我說。我說了,你就走,我的好少爺,”她惊惶地急急地說。
  覺慧在外面點了點頭。
  “說是馮老太爺要討姨太太,馮老太太也到我們公館里頭來過,她說,我們公館里的丫頭都長得不錯,向老太爺要一個。听說老太爺想在大房同三房的丫頭中間挑一個送去。婉儿從三太太那儿听到一點風聲,她就來告訴我。若問我們的主意,你剛才已經听見了。……好少爺,請你快走,免得讓人看見。”說到這里她猝然放下了窗帘,任憑覺慧在外面怎樣敲玻璃喚她,她也不肯把紙窗帘卷起來。
  覺慧沒有辦法,便下了椅子,在階上站了一會儿。他想著許多事情,兩眼望著廚房,但是他并沒有看見什么。
  這時候在房里,鳴鳳還跪在椅子上,她沒有听見什么聲音,以為覺慧已經去了,便偷偷地把紙窗帘卷起半幅。她看見他還立在那里,她很感動,連忙把紙窗帘放下,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兩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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