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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全集7 冰心全集第七卷



                (1979—1985年)

卓如編目  錄孩子們的真心話——記一位小學教師的談話(2)
  寄語台灣同胞(6)
  漫談關于儿童散文創作(8)
  腊八粥(11)
  我的故鄉(13)
  三寄小讀者(通訊七)(22)
  回憶“五四”(26)
  致趙清閣(3月3日)(31)
  追念黎錦熙教授(32)
  漫談《小桔燈》的寫作經過(34)
  給小朋友介紹几本儿童讀物(36)
  從“五四”到“四五”(39)
  寫作文要有科學態度——給小朋友們的一封信(47)
  追念聞一多先生(49)
  人民的力量(53)
  紀念印度偉大詩人泰戈爾(56)
 《中國當代少數民族短篇小說選》序(59)
 《晚晴集》后記(62)
  三寄小讀者 (通訊八)(64)
  創作談(67)
  給下一代提供精神食糧——讀复刊后的《儿童文學》(70)
  致郭風 (6月5日)(74)
  我的童年(76)
  等待(88)
  儿童文學工作者的任務与儿童文學的特點(91)
  談談《螞蟻舖路》和《給雞打針》(96)
  漫談“學貫中西”(99)
  讀老舍遺著《正紅旗下》(103)
  三寄小讀者 (通訊九)(107)
  上海——南下北上的中心(110)
  我的熱切的希望(113)
  追念羅莘田先生(117)
  《張洁小說劇本選》序(121)
  給國外僑胞的一封賀年信(124)
  我們的新春獻禮——一束散文的鮮花(127)
  近在眼前的地平線(130)
  我是怎樣被推進儿童文學作家隊伍里去的(134)
  我的祝愿(139)
  我們同是黃帝的子孫——給台灣同胞的一封信(141)
  三寄小讀者 (通訊十)(144)
  為的是要記下這几句話(147)
  致台灣同胞(149)
 “時代文學叢書”自序(151)
  呵,團城的珍珠(152)
  空巢(154)
  不應該早走的人(164)
  我和小讀者(166)
  高歌直下大江東——參謁日本嵐山周總理詩碑時作(171)
  光輝燦爛的虹橋(172)
  致巴金 (5月8日)(175)
  一衣帶水寄東鄰(176)
  自傳(180)
  《燃燈者》〔馬耳他〕安東·布蒂吉格著(183)
  《關于女人》三版自序(234)
  生命從八十歲開始(236)
  致趙清閣 (12月24日)(238)
  《閩中現代作家作品選評》序(240)
  《高士其及其作品選介》序(241)
  致巴金 (1月29日)(242)
  致趙清閣 (2月8日)(244)
  致葛翠琳 (2月18日)(245)
  悼念茅公(247)
  致上海文藝出版社同志 (3月31日)(249)
  致巴金 (4月2日)(250)
  童年雜憶(251)
  《記事珠》自序(260)
   致謝為楫 (5月18日)(262)
  獻給我們摯愛的宋奶奶——記一個小學生的話(263)
  致巴金 (6月10日)(266)
  我到了北京(268)
  《吉檀迦利》譯者序(274)
  以有生之年努力奮斗
  ——在首都文藝界學習、貫徹六中全會精神座談會上的書面發言(276)
  《冰心選集》自序(278)
  骨肉重歡 普天同慶(280)
  寄小讀者(281)
  《冰心作品選》序(283)
  《冰心論創作》序(284)
  統一祖國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光榮使命(285)
  我和玫瑰花(287)
  漫談散文(290)
  中國現代作家選集《冰心》自序(291)
  成功的花——給中國國家女排球隊員的一封信(292)
  時刻想到我國未來的主人翁——在全國婦聯召開的一次座談會上的書面發言(294)
  《先知》譯本新序(296)
   致葛翠琳 (12月16日)(297)
  《葛翠琳童話選》序(298)
   為《接班人》題詞(301)
  《摘顆星星下來》序(303)
  《繪圖儿童成語詞典》前言(305)
  紫竹林怎么樣了?(306)
  《劉淑度金陵治印集》序(308)
  《儿童文學選刊》序(309)
  我所欽佩的葉圣陶先生(311)
  《冰心文集》序(313)
  淡泊以明志,宁靜以致遠(315)
  致李玲修 (2月25日)(317)
  教師是建設精神文明的表率(318)
  致趙清閣 (3月8日)(320)
  《紅樓夢話劇集》序(321)
  燈光——為《東方少年》創刊而寫(323)
  朝气蓬勃的儿童文學(325)
  新春寄語(326)
  我的父母之鄉(327)
  《冰心散文選》自序(330)
  夢的啟發(332)
  書給了我快樂和益處(334)
  我的第一篇文章(336)
  致周達寶 (4月19日)(338)
  《梁容若集子》序(339)
  致謝為楫 (6月15日)(340)
  致巴金 (6月30日)(341)
  憶昆明——寄春城的小讀者(342)
 《垂柳集》序(343)
  祖父和燈火管制(345)
  我喜歡短小精悍的作品——關于《一分鐘小說》的一封信(347)
  不要污染日本子孫万代的心靈(348)
  致謝為楫 (8月24日)(352)
  肝膽相照 榮辱与共(353)
  致吳青(9月9日)(355)
  《井上靖西域小說選》序(357)
  為《膠東文學》題詞(360)
  致謝為楫 (9月27日)(361)
  致吳青 (10月4日)(363)
  致吳青 (10月8日)(365)
  致吳青 (10月14日)(367)
  致吳青 (10月18日)(369)
  楊永青和他的儿童畫(370)
  致吳青 (11月2日)(373)
  致吳青  (11月10日)(375)
  情發于中——序《泉水淙淙》(377)
  致吳青  (12月8日)(379)
  致吳青  (12月15日)(380)
  致吳青  (12月20日)(381)
  致吳青  (12月27日)(383)
  致謝為楫  (12月28日)(385)
  致吳青 (元月1日)(387)
  致葛翠琳 (1月10日)(389)
  《老舍儿童文學作品選》序(390)
  致宮璽 (1月15日)(392)
  獻詞(393)
  《我的故鄉》自序(394)
  《亞洲民間故事》序(395)
  新春寄語(396)
  小白鴿捎來的信(398)
  致吳青 (2月15日)(399)
  綠的歌(401)
  致吳青 (2月22日)(403)
  花的云海 友誼的輕舟——我為什么寫《櫻花贊》(405)
  致謝為楫 (3月6日)(407)
  致吳青 (3月7日)(408)
  致巴金  (3月9日)(410)
  致周達寶  (3月9日)(411)
  致吳青  (3月21日)(412)
  致巴金  (3月30日)(414)
  老舍的散文(415)
  致謝為楫  (4月4日)(421)
  我的中學時代(422)
  我的祝愿——《牽牛花》儿童文學叢刊代發刊詞(424)
  悼念林巧稚大夫(426)
  “六一”節寄小讀者(430)
  致謝為楫  (5月22日)(434)
  《奶奶,我愛你》讀后(435)
  悼念廖公(438)
  致巴金  (6月22日)(441)
  致吳青  (6月22日)(442)
  致吳青  (6月29日)(443)
  我的感謝(444)
  一衣帶水兩千年(446)
  談《搖籃叢書》(448)
  他還在不停地寫作(449)
  《我的樂園》序(453)
  致謝為楫 (9月19日)(454)
  致巴金 (9月22日)(455)
  致宮璽 (9月29日)(456)
  致臧克家 (10月2日)(457)
  我也談談翻譯(458)
  在阿拉伯文學討論會上的發言(461)
  致謝為楫 (10月22日)(462)
  回顧与前瞻——紀念《儿童文學》創刊20年(463)
  記八閩篆刻名家周哲文(466)
  致巴金 (11月9日)(469)
  致葛翠琳 (11月11日)(470)
  《愛的甘泉》序(471)
  《窗外之窗》序(473)
  致宮璽 (12月8日)(476)
  給《小苗》小讀者的賀年信(477)
  集郵愛好者的福音(479)
  八四書愿(481)
  紀念毛澤東同志九十周年誕辰(483)
  致巴金 (12月30日)(486)
  致巴金 (1月3日)(488)
  致謝為楫 (1月3日)(489)
  賀葉巴兩位(491)
  致巴金 (1月16日)(494)
  致謝為楫 (1月17日)(495)
  題目出得好,作文就做得好(496)
  致臧克家 (1月27日)(499)
  火樹銀花里的回憶(500)
  致巴金 (2月10日)(504)
  紀念老舍八十五歲誕辰(505)
  《自然·生活·哲理》序(507)
  我家的對聯(509)
  致周達寶  (3月5日)(512)
  我入了貝滿中齋(513)
  致宮璽 (3月30日)(522)
  悼念伯昕同志(523)
  致謝為楫 (4月9日)(525)
  “六一”寄語(526)
  談《嬰幼儿家庭教育》(528)
  為貝滿女中120周年校慶題詞(529)
  寄《小學生報》的小讀者(530)
  我的期待(532)
  明子和咪子(535)
  致茹志鵑 (5月29日)(540)
  致尤廉 (6月11日)(541)
  致謝為楫 (6月25日)(542)
  花瓶(543)
  國慶三十五周年感言(545)
  《國慶三十五周年感言》創作經過(550)
  使我感動和鼓舞的女排“三連冠”(552)
  天南地北的花(555)
  今日上海(559)
  致謝為楫 (9月13日)(561)
  橋(562)

  愿中國婦女實現更多“零的突破”(569)
  《葛翠琳幼儿文學選》序(570)
  致陳恕 (10月6日)(571)
  歡呼《民進婦女》出刊(573)
  致巴金 (10月12日)(574)
  致宮璽 (10月21日)(575)
  美的北京街頭(576)
  
  關于男人(之一)

   一 我的祖父(580)
   二 我的父親(582)
  悼念有吉佐和子(586)
  致陳恕 (11月9日)(589)
  憶煙台(590)
  致巴金 (11月18日)(592)
  寄家鄉小讀者(593)
  致巴金 (11月20日)(594)
  《少年時》序(595)
  致巴金 (11月27日)(598)
  致葛翠琳 (11月30日)(599)
  致陳恕 (12月2日)(600)
  致宮璽 (12月4日)(601)
  再給《小苗》小讀者的信(602)
  介紹一篇好散文——讀葉至誠的《假如我是一個作家》(604)
  我和“開明”的一段因緣(606)
  為《華僑世界》創刊號題詞(609)
  致宮璽 (12月10日)(610)
  致陳恕 (12月12日)(611)
  預祝大會圓滿成功(612)
  致陳恕 (12月24日)(614)
  致臧克家 (12月29日)(615)
  致陳恕 (1月1日)(617)
  致巴金 (1月18日)(618)
  《冰心著譯選集》自序(619)
  致陳祖芬 (1月19日)(621)
  我的祝賀(622)
  意外的收獲(623)
  童年的春節(626)
  給故鄉青年的春節賀詞(629)
  最痛快的兩件事(630)
  致謝宗惠、謝宗'U (2月16日)(632)
  《伏櫪雜記》序(634)
  春節憶春聯(636)
  致臧克家 (2月25日)(638)
  由春聯想到聯句(639)
  
  關于男人(之二)

  三 我的小舅舅(642)
  我的大學生涯(646)
  我為什么翻譯《先知》和《吉檀迦利》(656)
  “由岑散文”序(658)
  從聯句又想到集句(660)
  致葛翠琳 (4月3日)(663)
  霞(664)

  致宮璽 (5月4日)(666)
  寫給民進女會友、女教師的一封信(667)  
  關于男人(之三)

  四 我的老師——管葉羽先生(669)
  介紹《今夜月色好》(673)
  致海外朋友和同胞(675)
  梁實秋《憶故知》序(677)
  致王安憶 (6月19日)(679)
  《陳伯吹傳》序(680)
  致李小林 (7月1日)(681)
  致宮璽 (7月6日)(682)
  致王安憶 (7月13日)(683)
  《應當尊敬的人》序(684)
  致巴金 (7月22日)(685)
  致王安憶 (7月22日)(686)
  致李 (7月23日)(687)
 
  關于男人(之四)

  五 我的表兄們(689)
  致王安憶 (8月3日)(692)
  喜悅 期待(693)
  致肖鳳 (8月8日)(695)
  致巴金 (8月15日)(696)
  致編委會同志(8月24日)(697)
  為《語文報》題詞(698)
  我注意尋看安憶的作品(699)
  希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尊師(703)
  致臧克家 (9月9日)(705)
  致周達寶 (9月18日)(706)
  喜讀袁鷹的《秋水》集(708)
  致巴金 (10月4日)(709)
  致趙清閣 (10月7日)(710)
  回憶中的金岳老(711)
  漫談集句(713)
  衷心的感謝(716)
  致巴金 (11月8日)(720)
  致宮璽 (11月11日)(722)
  為整治西湖題詞(723)
  我為什么寫《櫻花贊》(724)
  喜讀蕭乾《漫話北京城》(725)
  我与散文(727)
  
  一股“黃山的人字瀑”

  ——推荐《經濟和人》(729)
  讀了《北京城雜憶》(731)
  致巴金 (12月29日)(734)
  致陳慧瑛 (12月29日)(735)
  1979年

               孩子們的真心

                     ——記一位小學教師的談話

  “×老,新年好!我一早就來,一來是給您拜年,二來是謝謝您替我搞的那本《天安門詩抄》,這本《詩抄》太難買了,您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您說得對,只要是從心底掏出來的真心話,是愛是恨,都能感動人。您看這些‘詩人’,一不為稿費,二不為揚名,更沒有想到要當詩人。他們心里有的是對周總理的無比熱愛,對‘四人幫’的切齒痛恨。他們眼看著毒霧妖云遮住了四個現代化的道路,他們悲憤的心聲就匯成了一陣惊雷,轟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老,其實除了天安門廣場上貼出來的詩文之外,也還有許多沒有貼出來的小文章,比如說小孩子寫的,甚至也不是給人看的,他只是記下了他在天安門廣場上的一點感想。但是這小小的一閃的感想,也是億万人民的愿望和決心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周總理這位人民的愿望、要求、意志和美好的品格的化身,是怎樣地引領和鼓舞我們向著光明寬闊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道路前進呵!

  “昨天晚上,有一個初中一年級的學生來看我。一九七六年,他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是他們的語文教師。那時我叫他們每天交一首‘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儿歌,我當然知道那是很難做到的事,但我有什么辦法呢?‘上面’是這樣命令的呵!可是孩子們也聰明得很,他們知道我是在應付,他們也就會應付。他們從報刊上抄,或是彼此對抄,每天交上卷子來,我們互相會心地一笑,這一天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昨晚,他給我拿來了一張紙,笑嘻嘻地說:老師,今天我在清理廢紙的時候,發現我在那本‘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儿歌的末一頁空白上,記下了一九七六年一月中旬的一個晚上、跟媽媽去到天安門廣場的一段感想。您看,這是我在一整本的假話、謊話之后,寫下來的一段真心話,我就留下來送給您。

  “這段小文章是這樣寫的:

  我好容易從爸爸那里承繼了他的那輛舊自行車,而他的那輛新車卻又被人偷走了,而這輛新車還是在辦公樓外面鎖著的!他就又把給我的車,要了回去!

  我們的宿舍是在四層樓上,媽媽每天下班,就把她的車搬到四層樓上的過道里放著。我要把爸爸的那輛舊車搬上樓來,爸爸喪气地說:算了,誰要那輛破車呢?但是這輛在樓下鎖著的破車的鈴儿,還是被人偷走了!這是什么世界!我對于周圍的人,都不信任了!我就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

  這兩天,媽媽每天一下班,就要到天安門廣場去,我總是要求跟她一起去,今天,她答應我了。我下課后推著爸爸那輛破車回家,媽媽已經扶著自行車把,站在宿舍樓下等我了。她看見了我,一面跨上車去,一面生著气說:你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我也一面跨上車去一面忍著气說:我還不是在學校里寫那討厭的牆報!媽媽大概也沒有听見我說的是什么,她只飛快地騎到前面去了。

  我急忙地緊緊跟上,冰冷的北風,從背后吹來,尖刀似的在割著我的脖子!我把棉猴上的帽子拉上去,這時已到了天安門廣場。花圈和人,都多得看不見邊,路邊上整齊排列著的自行車,也是看不見邊。媽媽急急忙忙地把自行車往車的行列頭上一放,就急急忙忙地往前走了。我連忙追上去,喊:媽媽,等一會儿,我們的車還沒鎖上呢?媽媽頭也不回,只說了一句:來悼念總理的人,是不會偷車的!

  我只好跑了上去,緊緊拉著她棉大衣上的腰帶,擠到人群里去。在人山人海之中,我覺得暖和多了,但是我的心里總是惦著那兩輛沒有鎖上的車。我抬頭看著媽媽的充滿了信心的臉,再看我們的周圍,也都是充滿了信心的臉。他們對媽媽多么好呵,就像親姐妹、老朋友一樣。媽媽抄詩的本子使完了,就有一只手從后面遞几張紙來,媽媽只道了一聲謝,也沒有回頭去望她一眼。天色更黑了,一位老奶奶還往媽媽的紙上打著手電。一位解放軍叔叔還替媽媽大聲念著欄杆上挂著的詩上的小字!真是,在悼念周總理的心情里,大家的心都緊緊地連在一起了,他們相愛相助,他們怎么會偷車呢?他們都是好人,我們這世界是多么美好呵!

  回來的時候,我們在整整齊齊的自行車行列中,找到了自己的車,我心里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現在媽媽不那么赶忙了,只是慢慢地沉思地蹬著車走。月光下,迎面的北風吹得更加尖厲了,而我的臉上和心里卻是熱烘烘的!我緊緊地跟在媽媽后面,充滿信心地走上周總理引導并鼓舞我們走的光明寬闊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大道!

  “×老,您喜歡這篇小文章,就留下來細看吧。又有客人來了,我該走了。我再說一遍新年好,謝謝您,再見!”一九七九年一月三日

               寄語台灣同胞

  親愛的台灣同胞們:

  當我讀到今天我們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的告台灣同胞書的時候,一陣興奮快樂之感,涌上了我的心頭!我知道我的許許多多的台灣朋友們的歡樂的心弦,也會和我的一起合拍地顫動。

  台灣回歸祖國,在我們兩地廣大人民的心里,本已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流,中美建交這股強勁的東風,又最后驅散了重重的煙霧,使得三十年來隔海相望,望眼欲穿的弟兄姐妹們,終于可以重新攜起手來了,我們兩地億万人民的希望終于實現了,以后就只看我們的實際行動了。

  這些年來,我們不但寄希望于台灣的一千七百万人民,也寄希望于台灣當局。因為台灣當局和我們人民政府一樣,也是一貫堅持一個中國的立場,一貫堅決反對台灣獨立的。這個正确的立場,就是我們合作的一個最堅固的基礎。有了這個同一的基礎,我們親人骨肉之間,在一切障礙都清除了之后,還有什么問題是不能彼此協商和共同討論的呢?

  人民政府已經命令我們的海軍從今天起,對金門等島嶼停止炮擊,從而結束了我們軍事對峙的狀態。我深切地希望我們台灣同胞和我們一起,努力促進台灣對祖國的通航通郵,使得我們雙方可以盡快地互通消息,互相探訪,從而增進我們的貿易,以及科技、教育、文化的暢通無阻的交流。在台灣,我有許多的朋友和同學,多年隔絕,想望已深,每逢讀到《詩經·蒹葭》文章,就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這几句,我往往一唱三歎,不能自已!現在,通往台灣這個在“水中央”的祖國寶島的道路,已不是道阻且長,而我的“所謂伊人”的朋友們,也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相見不遠,只在于我們的努力!我有說不盡的离情別緒,以及許許多多關于我們偉大的祖國振奮人心的大好消息,想對你們傾吐,我的在台灣的朋友們、同胞們,讓我們大家都為這偉大的合作盡上最大的力量吧!話短情長,今天先講到這里,祝你們身体健康,新年快樂!

              漫談關于儿童散文創作

  《少年文藝》編輯部一直讓我寫《關于儿童散文創作》的文章,我卻一直覺得寫不出什么。因為我已經寫過《關于散文》這個題目(見去年出版的《小桔燈》),我所能說的也就是這些了。至于儿童散文,當然就是寫給儿童看的散文,要注意到儿童的特點,這似乎也是大家知道的事情了。我總感到:講解一件事物,不能光是空洞地、抽象地講。沒有實物做個“例子”(這里我避免用“樣板”或“榜樣”這樣的名詞,因為它們都有“典型”的嫌疑),講的人就講不出其所以然,听的人也摸不著邊際,特別是關于創作,不能不具体地談些創作經過,至于主題是否挑選得好,素材的剪裁、取舍是否簡練,只能有待于讀者的評定了。

  前些日子,我曾為《北京日報》的副刊《廣場》寫了一篇《孩子們的真心話》。趁著我記憶猶新,我不妨把這篇東西的素材和我的构思經過,對大家談一談。

  首先,我認為給儿童寫作,對象雖小,而意義卻不小,因為,儿童是大樹的幼芽,為儿童服務的作品,必須激發他們高尚美好的情操,而描寫的又必須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所接触關心,而能夠理解、接受的事情。所以我极其喜歡法國作家都德的那篇《最后一課》,他寫得入情入理,看了使人感激奮發,永遠不會忘記!

  “四五”運動是聲震天地、气壯山河的一次偉大運動,這偉大運動中的各個側面,都有許許多多的作者們用各种不同的文學形式來抒寫過了。不但現在有許多好作品(《于無聲處》這個話劇,就是一例)產生,將來仍然不斷地會有許多好作品,由此產生。

  在周總理逝世后的几天里,我只參加了向總理遺体告別的儀式和人民大會堂的追悼總理的大會,我并沒有到天安門廣場上去。但是家里的年輕人和孩子們,几乎是每天都去。一個孩子回到家來,感動而興奮地說:“天安門廣場上,停著千千万万輛沒有鎖上的自行車,居然沒有人偷,這真是奇跡。總理把人心都變好了!”他這話是有感而言的。在“四人幫”橫行的時候,法紀蕩然,偷車還算是違法亂紀中的一件小事!但是孩子們對于這种“小”坏事,是常常遇到、听到,而痛心疾首的!因為看到千千万万沒有鎖上的自行車,居然沒有被偷,他由惊訝,而安慰而喜悅,而有了希望,認為有了像總理這樣一位頂天立地、正大光明的人物在上面指引,我們的“人心”會“變好”的,我們社會的前途是美好光明的。

  事過兩年了,而這孩子的几句話,總在我的腦子里回旋。

  新年前,《北京日報》副刊的一位編輯來看我,要我給《廣場》寫一篇紀念周總理逝世三周年的短文。但是紀念總理的好文章太多了,關于總理的感人事跡也太多了,在我答應她的時候,對于我要寫什么,還一點沒有把握。只在元旦那一天,和一位朋友談到《天安門詩抄》,引起我“靈机一動”。我就把一些事實串連起來,寫成了這一篇。至于素材方面:元旦那天許多朋友來賀年,這是事實;我替朋友搞一本《天安門詩抄》,也是事實;那個孩子曾寫過抄過許多“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儿歌,也是事實,但是他不是寫了一本,而是寫了三本!同時,丟了新自行車的不是他的爸爸,而是我的一位朋友(雖然他好好的新車上曾丟了一只鈴儿);那一次帶他到天安門廣場去的,不是他的媽媽,而是他的姨媽。我讓他爸爸丟了車,媽媽帶他去,只為的是使這气氛更“緊湊”,更“親切”一些。

  這种以當事人或一個第三者,來敘述一段完整故事的寫法,我從前也做過。三十年代,我寫過《冬儿姑娘》(見《冰心小說散文集》),七十年代,我寫過《益西曲珍的話》(發表在《北京少年》),和《烏蘭托婭的話》(發表在《天津文藝》)。

  古人有詩云,“鴛鴦繡罷憑君看,不把金針度与人。”我繡的既不是光采奪目的鴛鴦,我手里的針,更不是一枚“金”針!但我确是把我的針法講了出來。因為別人的文章,無論多好,我也是只能欣賞,不能替他來講創作經過的。一九七九年一月八日

                   腊八粥

  從我能記事的日子起,我就記得每年農歷十二月初八,母親給我們煮腊八粥。

  這腊八粥是用糯米、紅糖和十八种干果摻在一起煮成的。

  干果里大的有紅棗、桂圓、核桃、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干等等,小的有各种豆子和芝麻之類,吃起來十分香甜可口。母親每年都是煮一大鍋,不但合家大小都吃到了,有多的還分送給鄰居和親友。

  母親說:這腊八粥本來是佛教寺煮來供佛的——十八种干果象征著十八羅漢,后來這風俗便在民間通行,因為借此机會,清理廚柜,把這些剩余雜果,煮給孩子吃,也是節約的好辦法。最后,她歎一口气說:“我的母親是腊八這一天逝世的,那時我只有十四歲。我伏在她身上痛哭之后,赶忙到廚房去給父親和哥哥做早飯,還看見灶上擺著一小鍋她昨天煮好的腊八粥,現在我每年還煮這腊八粥,不是為了供佛,而是為了紀念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一九三○年一月七日逝世的,正巧那天也是農歷腊八!那時我已有了自己的家,為了紀念我的母親,我也每年在這一天煮腊八粥。雖然我湊不上十八种干果,但是孩子們也還是愛吃的。抗戰后南北遷徙,有時還在國外,尤其是最近的十年,我們几乎連個“家”都沒有,也就把“腊八”這個日子淡忘了。

  今年“腊八”這一天早晨,我偶然看見我的第三代几個孩子,圍在桌旁邊,在洗紅棗,剝花生,看見我來了,都抬起頭來說:“姥姥,以后我們每年還煮腊八粥吃吧!媽媽說這腊八粥可好吃啦。您從前是每年都煮的。”我笑了,心想這些孩子們真饞。我說:“那是你媽媽們小時候的事情了。在抗戰的時候,難得吃到一點甜食,吃腊八粥就成了大典。現在為什么還找這個麻煩?”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下,低下頭去,一個孩子輕輕地說:

  “媽媽和姨媽說,您母親為了紀念她的母親,就每年煮腊八粥,您為了紀念您的母親,也每年煮腊八粥。現在我們為了紀念我們敬愛的周總理,周爺爺,我們也要每年煮腊八粥!這些紅棗、花生、栗子和我們能湊來的各种豆子,不是代表十八羅漢,而是象征著我們這一代准備走上各條戰線的中國少年,大家緊緊地、融洽地、甜甜蜜蜜地團結在一起 ”他一面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張疊得很平整的小日歷紙,在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的下面,印著“農歷乙卯年十二月八日”字樣。他把這張小紙送到我眼前說:“您看,這是媽媽保留下來的。周爺爺的忌辰,就是腊八!”

  我沒有說什么,只泫然地低下頭去,和他們一同剝起花生來。一九七九年二月三日凌晨

                  我的故鄉

  我生于一九○○年十月五日(農歷庚子年閏八月十二日),七個月后我就离開了故鄉——福建福州。但福州在我的心里,永遠是我的故鄉,因為它是我的父母之鄉。我從父母親口里听到的极其瑣碎而又极其親切動人的故事,都是以福州為背景的。

  我母親說:我出生在福州城內的隆普營。這所祖父租來的房子里,住著我們的大家庭,院里有一個池子,那時福州常發大水,水大的時候,池子里的金魚都游到我們的屋里來。

  我的祖父謝子修(鑾恩)老先生,是個教書匠,在城內的道南祠授徒為業。他是我們謝家第一個讀書識字的人。我記得在我十一歲那年(一九一一年),從山東煙台回到福州的時候,在祖父的書架上,看到薄薄的一本套紅印的家譜。第一位祖先是昌武公,以下是順云公、以達公,然后就是我的祖父。上面仿佛還講我們謝家是從江西遷來的,是晉朝謝安的后裔。但是在一個清靜的冬夜,祖父和我獨對的時候,他忽然摸著我的頭說:“你是我們謝家第一個正式上學讀書的女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讀呵。”說到這里,他就源源本本地講起了我們貧寒的家世!原來我的曾祖父以達公,是福建長樂縣橫岭鄉的一個貧農,因為天災,逃到了福州城里學做裁縫。

  這和我們現在遍布全球的第一代華人一樣,都是為祖國的天災人禍所迫,飄洋過海,靠著不用資本的三把刀,剪刀(成衣業)、廚刀(飯館業)、剃刀(理發業)起家的,不過我的曾祖父還沒有逃得那么遠!

  那時做裁縫的是一年三節,即春節、端午節、中秋節,才可以到人家去要帳。這一年的春節,曾祖父到人家要錢的時候,因為不認得字,被人家賴了帳,他兩手空空垂頭喪气地回到家里,等米下鍋的曾祖母听到這不幸的消息,沉默了一會,就含淚走了出去,半天沒有進來。曾祖父出去看時,原來她已在牆角的樹上自縊了!他連忙把她解救了下來,兩人抱頭大哭;這一對年輕的農民,在寒風中跪下對天立誓:將來如蒙天賜一個儿子,拚死拚活,也要讓他讀書識字,好替父親記帳、要帳。但是從那以后我的曾祖母卻一連生了四個女儿,第五胎才來了一個男的,還是難產。這個難得出生的男孩,就是我的祖父謝子修先生,乳名“大德”的。

  這段故事,給我的印象极深,我的感触也极大!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樹,他的第二代就是樹枝,我們就都是枝上的密葉;葉落歸根,而我們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橫岭鄉的田地里的。我并不是“烏衣門第”出身,而是一個不識字、受欺凌的農民裁縫的后代。曾祖父的四個女儿,我的祖姑母們,僅僅因為她們是女孩子,就被剝奪了讀書識字的權利!當我把這段意外的故事,告訴我的一個堂哥哥的時候,他卻很不高興地問我是听誰說的?當我告訴他這是祖父親口對我講的時候,他半天不言語,過了一會才悄悄地吩咐我,不要把這段故事再講給別人听。當下,我對他的“忘本”和“輕農”就感到极大的不滿!從那時起,我就不再遵守我們謝家寫籍貫的習慣。我寫在任何表格上的籍貫,不再是祖父“進學”地點的“福建閩侯”,而是“福建長樂”,以此來表示我的不同意見!

  我這一輩子,到今日為止,在福州不過前后呆了兩年多,更不用說長樂縣的橫岭鄉了。但是我記得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間我們在福州的時候,橫岭鄉有几位父老,來邀我的父親回去一趟。他們說橫岭鄉小,總是受人欺侮,如今族里出了一個軍官,應該帶几個兵勇回去夸耀夸耀。父親恭敬地說:他可以回去祭祖,但是他沒有兵,也不可能帶兵去。

  我還記得父老們送給父親一個紅紙包的見面禮,那是一百個銀角子,合起值十個銀元。父親把這一個紅紙包退回了,只跟父老們到橫岭鄉去祭了祖。一九二○年前后,我在北京《晨報》寫過一篇叫做《還鄉》的短篇小說,就講的是這個故事。現在這張剪報也找不到了。

  從祖父和父親的談話里,我得知橫岭鄉是极其窮苦的。農民世世代代在田地上辛勤勞動,過著蒙昧貧困的生活,只有被賣去當“戲子”,才能逃出本土。當我看到那包由一百個銀角子湊成的“見面禮”時,我聯想到我所熟悉的山東煙台東山金鉤寨的窮苦農民來,我心里涌上了一股說不出來難過的滋味!

  我很愛我的祖父,他也特別的愛我,一來因為我不常在家,二來因為我雖然常去看書,卻從來沒有翻亂他的書籍,看完了也完整地放回原處。一九一一年我回到福州的時候,我是時刻圍繞在他的身邊轉的。那時我們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內南后街楊橋巷口万興桶石店后”。這個住址,現在我寫起來還非常地熟悉、親切,因為自從我會寫字起,我的父母親就時常督促我給祖父寫信,信封也要我自己寫。這所房子很大,住著我們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們這一房,就住在大廳堂的兩邊,我們這邊的前后房,住著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個人和滿屋滿架的書,那里成了我的樂園,我一得空就鑽進去翻書看。我所看過的書,給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筆記小說《子不語》,還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紓(琴南)老先生翻譯的線裝的法國名著《茶花女遺事》。這是我以后竭力搜求“林譯小說”的開始,也可以說是我追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開始。

  我們這所房子,有好几個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排或一進屋子的前面,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每個“天井”里都有一口井,這几乎是福州房子的特點。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書房。几乎所有的廳堂和客室、書房的柱子上牆壁上都貼著或挂著書畫。正房大廳的柱子上有紅紙寫的很長的對聯,我只記得上聯的末一句,是“江左風流推謝傅”,這又是對晉朝謝太傅攀龍附鳳之作,我就不屑于記它!但這些挂幅中的确有許多很好很值得記憶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東院廳堂的楹聯,就是:風光月霽襟怀

  又如西院客室樓上有祖父自己寫的:

  知足知不足

  有為有弗為

  這兩副對聯,對我的思想教育极深。祖父自己寫的橫幅,更是到處都有。我只記得有在道南祠种花詩中的兩句:

  紅紫青藍白綠黃

  在西院紫藤書屋的過道里還有我的外叔祖父楊維寶(頌岩)老先生送給我祖父的一副對聯是:

  知君身是后凋松

  那几個字寫得既圓潤又有力!我很喜歡這一副對子,因為“不羈馬”夸獎了他的侄婿,我的父親,“后凋松”就稱贊了他的老友,我的祖父!

  從“不羈馬”應當說到我的父親謝葆璋(鏡如)了。他是我祖父的第三個儿子。我的兩個伯父,都繼承了我祖父的職業,做了教書匠。在我父親十七歲那年,正好祖父的朋友嚴复(幼陵)老先生,回到福州來招海軍學生,他看見了我的父親,認為這個青年可以“投筆從戎”,就給我父親出了一道詩題,是“月到中秋分外明”,還有一道八股的破題。父親都做出來了。在一個窮教書匠的家里,能夠有一個孩子去當“兵”領餉,也還是一件好事,于是我的父親就穿上一件用伯父們的兩件長衫和半斤棉花縫成的棉袍,跟著嚴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師學堂,去當了一名駕駛生。

  父親大概沒有在英國留過學,但是作為一名巡洋艦上的青年軍官,他到過好几個國家,如英國、日本。我記得他曾气憤地對我們說:“那時堂堂一個中國,竟連一首國歌都沒有!

  我們到英國去接收我們中國購買的軍艦,在舉行接收典禮儀式時,他們竟奏一首《媽媽好糊涂》的民歌調子,作為中國的國歌,你看!”

  甲午中日海戰之役,父親是“威遠”艦上的槍炮二副,參加了海戰。這艘軍艦后來在威海衛被擊沉了。父親泅到劉公島,從那里又回到了福州。

  我的母親常常對我談到那一段憂心如焚的生活。我的母親楊福慈,十四歲時她的父母就相繼去世,跟著她的叔父頌岩先生過活,十九歲嫁到了謝家。她的婚姻是在她九歲時由我的祖父和外祖父做詩談文時說定的。結婚后小夫妻感情极好,因為我父親長期在海上生活,“會少离多”,因此他們通信很勤,唱和的詩也不少。我只記得父親寫的一首七絕中的三句:此身何事學牽牛,燕山閩海遙相隔,

  會少离多不自由。

  甲午海戰爆發后,因為海軍里福州人很多,陣亡的也不少,因此我們住的這條街上,今天是這家糊上了白紙的門聯,明天又是那家糊上白紙門聯。母親感到這副白紙門聯,總有一天會糊到我們家的門上!她悄悄地買了一盒鴉片煙膏,藏在身上,准備一旦得到父親陣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盡。祖父看到了母親沉默而悲哀的神情,就讓我的兩個堂姐姐,日夜守在母親身旁。家里有人還到廟里去替我母親求簽,簽上的話是:堂中寂寞恐難堪,若要重歡,

  除是一輪月上。

  母親半信半疑地把簽紙收了起來。過了些日子,果然在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听到有人敲門,母親急忙去開門時,月光下看見了輾轉歸來的父親!母親說:“那時你父親的臉,才有兩個指頭那么寬!”

  從那時起,這一對年輕夫妻,在會少离多的六七年之后,才廝守了几個月。那時母親和她的三個妯娌,每人十天替大家庭輪流做飯,父親便幫母親劈柴、生火、打水,做個下手。

  不久,海軍名宿薩鼎銘(鎮冰)將軍,就來了一封電報,把我父親召出去了。

  一九一二年,我在福州時期,考上了福州女子師范學校預科,第一次過起了學校生活。頭几天我還很不慣,偷偷地流過許久眼淚,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怕大家庭里那些本來就不贊成女孩子上學的長輩們,會出來勸我輟學!但我很快地就交上了許多要好的同學。至今我還能順老師上班點名的次序,背誦出十几個同學的名字。福州女師的地址,是在城內的花巷,是一所很大的舊家第宅,我記得我們課堂邊有一個小池子,池邊种著芭蕉。學校里還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還有一道石橋,連接在兩處亭館之間。我們的校長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中之一的方聲洞先生的姐姐方君瑛女士。我們的作文老師是林步瀛先生。在我快离開女師的時候,還來了一位教体操的日本女教師,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記得了。我在這所學校只讀了三個學期,中華民國成立后,海軍部長黃鐘瑛(贊侯),又來了一封電報,把父親召出去了。不久,我們全家就到了北京。

  我對于故鄉的回憶,只能寫到這里,十几年來,我還沒有這樣地暢快揮寫過!我的回憶像初融的春水,涌溢奔流。十几年來,睡眠也少了,“曉枕心气清”,這些回憶總是使人歡喜而又惆悵地在我心頭反复涌現。這一幕一幕的圖畫或文字,都是我的弟弟們沒有看過或听過的,即使他們看過听過,他們也不會記得懂得的,更不用說我的第二代第三代了。我有時想如果不把這些寫記下來,將來這些圖文就會和我的刻著印象的頭腦一起消失。這是否可惜呢?但我同時又想,這些都是關于個人的東西,不留下或被忘卻也許更好。這兩种想法在我心里矛盾了許多年。

  一九三六年冬,我在英國的倫敦,應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沃爾夫(VirginiaWoolf)之約,到她家喝茶。我們從倫敦的霧,中國和英國的小說、詩歌,一直談到當時英國的英王退位和中國的西安事變。她忽然對我說:“你應該寫一本自傳。”我搖頭笑說:“我們中國人沒有寫自傳的風習,而且關于我自己也沒有什么可寫的。”她說:“我倒不是要你寫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為線索,把當地的一些社會現象貫穿起來,即使是關于個人的一些事情,也可作為后人參考的史料。”我當時沒有說什么,談鋒又轉到別處去了。

  事情過去四十三年了,今天回想起來,覺得她的話也有些道理。“思想再解放一點”,我就把這些在我腦子里反复呈現的圖畫和文字,奔放自由地寫在紙上。

  記得在半個世紀之前,在我寫《往事》(之一)的時候,曾在上面寫過這么几句話:將這些往事移在白紙上罷——再回憶時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這几句話,現在還是可以應用的。把這些圖畫和文字,移在白紙上之后,我心里的确輕松多了!1979年2月11日

                三寄小讀者通訊七

  親愛的小朋友:

  去年十二月中旬,我得到美國威爾斯利大學(WellesleyCol-lege)的一封信,是一位中文系的助教寫來的。她說:她將帶領一個訪問團來到北京,她們希望能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見到一位校友。她還客气地說:為了有助于她們對今日中國的了解,團員們都极其興奮地企待著這一次會見。

  小朋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就是我早年在美國留學時,上的那所大學。它是只收女生的,二十年代時約有兩三千個學生,都住在校園里。我是個研究生,本來可以住在校外,但我是“外國人”,在美國沒有家或親戚,因此也就讓我住在校內。我很愛這個校園,回國后,我常常想起它,夢見它,它的旁邊有一個波光灩灩的慰冰湖,湖畔的校舍里住著我的好老師、好同學。近几年來它又和美國著名的工科大學,麻省理工學院的工科班或理科班,聯合上課,而且成立了一個中文系。這都是半世紀以前想象不到的!

  今年一月二十三日的下午,我在北京友誼賓館和我的美國同學會見了!

  我怀著企待和興奮的心情,進入了會客廳。我看見坐成一大圓圈的几十個美國姑娘,她們穿的不是細褶裙子,而是長褲;不同顏色的頭發,梳的不是髻儿,而是有的披散著,有的剪得比較短,這不是半個世紀以前我所熟悉的裝束,但是那熱情的笑臉和興奮的目光,不是和我以前在校園里所遇見的一模一樣嗎?

  我不禁像重逢久別的舊友那樣,伸出手去,叫了出來:

  “好呀!姑娘們,慰冰湖怎么樣了?”

  在這一聲招呼下,頓時滿屋子活躍起來了,我的矜持和她們的靦腆,一下子都消失了!這些大學生都是二十上下年紀,最大的就是那位中文系的助教,和我到美國那年的歲數一樣——二十三歲。其中還有一個學生,是今天在北京過她的十八歲生日的!

  我們的談話是熱鬧而雜亂的。我問起我的老師們,這些學生是已經不認識了或者只听到那些名字。我住過的宿舍,除了閉璧樓還在(一個學生高興地叫:“我就住在那里!”),而娜安辟迦樓,這所美國著名詩人惠特曼曾經描寫過的那座樓,早已拆了重建了。只有慰冰湖還是波光蕩漾地偎倚在校園的旁邊。

  她們爭著告訴我:她們已經參觀過故宮博物院,游覽過頤和園了。她們登上那巍峨的万里長城,還都登上了最高的烽火台。

  從万里長城,我們談到了中國四千年的悠久的歷史和文化,談到了今日的中國,中國的九億人民,談到了已故的毛主席和周總理,談到了今日中國的党中央。她們知道得最多的,是我們敬愛的周總理。

  她們又談到她們大學近几年來才成立的中文系,系里有中國的和美國的教授,讀的是茅盾,老舍,巴金和曹禺几位作家的著作。我告訴她們,茅盾、巴金和曹禺都還健在,而且都在繼續寫作,她們又惊喜地歡呼了起來。

  最后,我們的談鋒,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中美人民的友誼上,她們都認為中國和美國這兩個太平洋兩岸最古和最新的偉大民族,攜起手來,取長補短,互相學習,一定會為世界和平和人類進步作出极大的貢獻!

  這正是我心里的話!我說:“我年紀大了,我也要為這偉大的事業,盡上我自己的力量。但你們是初升的太陽,將來的世界是屬于你們美國和中國以及世界上的青少年的。你們有責任把這個世界建設得和平而美好。”

  我知道她們在傍晚還要到友誼商店去買些紀念品,也要去吃一頓北京的烤鴨,在祝愿她們有一個快樂的夜晚之后,我就站起來和她們道別。她們依依不舍地留我和她們合照了几張相片,又把我送到賓館門口。

  回家的路上,我向天仰首,感到天空也高曠得多了,廣闊的馬路兩旁排列整齊的看不到頭的楊樹枝頭,雖然還沒有葉子,但已在回黃轉綠。我聞到了濃郁的春天气息!

  小朋友,世界人民之間的友誼是寶貴的,我們要珍愛它,培育它,促進它。你們是二十一世紀的主人翁,你們要和美國的青少年,日本的青少年,和歐洲、非洲、拉丁美洲以及其他各國的青少年團結起來,把我們老一輩人為世界和平、人類進步所做的努力,繼續和發展下去。

  情長紙短,不盡欲言,祝你們三好!

  你們的朋友冰心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二日

                回憶“五四”

  五四運動,說起來整整六十年了,光陰過得多快!當“五四”時期,自己還很年輕的時候,幻想六十年之后,自己一定不在了,但中國的前途,一定是想象不到地美好与光明。

  現在這個幻想的年代,已來到眼前,我這個從小多病之身,居然還健在,我們的祖國也已經從三座大山的重壓之下,解放出來了,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但是我們在“五四”時期所夢寐以求的科學与民主,卻在建國后的十几年中,被万惡的林彪和“四人幫”搞得漆黑一團!我的悲憤的心情,決不是“感慨系之”這四個字所能表達的 好在這十几年中,我們都經受了考驗,增長了見識,“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我們只有牢牢記住這創巨痛深的教訓,和全國各族人民在一起,在党的領導下,在自己的崗位上,扎扎實實認認真真地給科學与民主舖出一條前進的道路。

  話說回來吧,當時十九歲的我,一九一九年在北京确曾參加過五四運動,但即使在本校我也不是一個骨干分子。那時我是北京協和女子大學理預科一年級的學生,學生自治會的“文書”。在五四運動的前几天,我就已經請了事假住在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陪著我的動了耳部手術的二弟,“五四”

  那一天的下午,我家的女工來給我們送東西,告訴我說街上有好几百個學生,打著紙旗在游行,嘴里喊著口號,要進到東交民巷來,被外國警察攔住了,路旁看的人擠得水泄不通。

  黃昏時候又有一位親戚來了,興奮地告訴我說北京的大學生們為了阻止北洋軍閥政府和日本簽訂出賣青島的條約在天安門聚集起浩大的游行隊伍,在街上呼口號撒傳單,最后涌到賣國賊章宗祥的住處,火燒了趙家樓,有許多學生被捕了,我听了又是興奮又是憤慨,她走了之后,我的心還在激昂地跳,窗外刮著強勁的春風,槐花的濃香熏得我頭痛!

  我對于蚕食鯨吞我國的那些帝國主義列強早就切齒痛恨了,尤其是日本帝國主義。我的父親在我剛會記事的年紀,就常常憤慨地對我講過:“你知道我們為什么要住到煙台來嗎?

  因為它是我國北方的唯一港口了!如今,青島是德國的,威海衛是英國的,大連是日本的,只有煙台是我們可以訓練海軍軍官和兵士的地方了!”父親在年輕時曾參加過中日甲午海戰,提起日本帝國主義時,他尤其憤激。我記得當一九一五年,日本軍國政府向正想稱帝的袁世凱,提出二十一條要求之后(那時我還是中學一年級的學生,我和貝滿女子中學的同學們列隊到中央公園——現在的中山公園——去交愛國捐,我們的領隊中,就有李德全同學,那時她是四年級生,她也上台去對大家演講。那天,社稷壇四圍是人山人海,我是第一次看到那樣悲壯偉大的場面),在父親的書房里,就挂上一幅白紙,是當時印行的以岳武穆(飛)字跡摘排出來的,“五月七日之事”,就是紀念那一年的國恥的。

  “五四”這一夜,我興奮得合不上眼,第二天就同二弟從醫院回家去了。到學校一看,學生自治會里完全變了樣,大家都不上課了,都站在院子里面紅耳赤地大聲談論,同時也緊張地投入了工作。我們的學生會是北京女學界聯合會之一員,我也就參加了聯合會的宣傳股。出席女學界聯合會和北京學生聯合會的,都是些高班的同學,我們只做些文字宣傳,鼓動罷課罷市,或對市民演講。為了抵制日貨,我們還制造些日用品如文具之類,或繡些手絹去賣。協和女大是個教會學校,一向對于當前政治潮流,不聞不問,而這次波瀾壯闊的愛國力量,終于沖進了這個校園,修道院似的校院,也成了女學界聯合會代表們開會的場所了。同學們個個興奮緊張,一听見什么緊急消息,就紛紛丟下書本涌出課堂,誰也阻擋不住。我們三五成群地揮舞著旗幟,在街頭宣傳,沿門沿戶地進入商店,對著怀疑而又熱情的臉,勸說他們不要販賣日貨,講著人民必須一致奮起,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壓迫,反對軍閥政府賣國行為的大道理。我們也三三兩兩地抱著大扑滿,在大風揚塵的長安街,在破敝黯舊的天安門前,攔住過往的人力車,請求大家捐些銅子,幫助援救慰問那些被捕的愛國同學。我們大隊大隊地去參加北京法庭對被捕學生的審訊。我們開始用白話文寫各种形式的反帝反封建的文章,在各种報刊上發表。

  那時我的一位表兄劉放園先生,是《北京晨報》的編輯者之一。他的年紀比我大得多,以前他到我們家來,我都以長輩之禮相待,不大敢同他講話。這時為了找發表宣傳文章的地方,我就求了他,他惊奇而又欣然地答應了。此后他不但在《晨報》上發表我們的宣傳文字,還鼓勵我們多看關于新思潮的文章,多寫問題小說。這時新思潮空前高漲,新出的報刊雜志,像雨后春筍一般,几乎看不過來。我們都貪婪地爭著買,爭著借,彼此傳閱,如《新青年》,《新潮》,《中國青年》一直到后來的《語絲》。看了這些書報上大學生們寫的東西,我寫作的膽子又大了一些,覺得反正大家都是試筆,我又何妨把我自己所見所聞的一些小問題,也寫出來求教呢?

  但是作為一個大學里的小學生,我還是有點膽怯,我用“冰心”這個筆名投稿,一切稿子都由劉放園先生轉交,我和報刊編輯者從來沒有會過面。這時我每寫完一篇東西,必請我母親先看,父親有時也參加點意見。這里應當提到我的父母比較開明,從不阻止我參加學生運動。我的父親對于抗日救國尤其熱心,有時還幫我修改詞句。例如在我寫的《斯人獨憔悴》里,那個愛國青年和他的頑固派父親的一段對話,就有好几句是我父親添上的!我們是一邊寫,一邊笑,因為那個老人嘴里的話,都是我所沒听過的,我覺得很傳神。

  這時我寫東西,寫得手滑了,一直滑到了使我改變了我理想中的職業。

  在這以前,我是一心一意想學醫的。因為我的母親多病,我的父親又比較相信西醫,而母親對于西醫的看病方法,比如說听听胸部背部吧,總感到很不習慣,那時的女西醫還很少,我就立志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學西醫,好為我母親看病。所以我在中學時代,就對于理科課程,特別用功,升到協和女大時,我報的也是理預科。

  學理科有許多實驗要做,比如說生物解剖,這一類課程,缺了就很難自己補上。我因為常常上街搞宣傳、開會,實驗的課就缺了許多,在我對寫作的興趣漸漸濃厚了以后,又得到周圍人們的幫助和慫恿,我就同意“改行”了,理預科畢業后,我就報升文本科,還跳了一班。從那時起,我就斷斷續續地寫作起來,直到現在。

  在一九五九年四月,我已經寫過一篇《回憶“五四”》的短文,在那里我曾歉仄地承認過,由于我的家庭出身和教會學校的教育,以及我自己的軟弱本質,使得我沒有投身到火熱的政治革命中去,使得五四運動對我的影響,僅僅限于文學方面——即以新的文學形式來代替舊的文學形式,等等。但在今天,我又想,一個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整個潮流在前進,決不容一朵小小的浪花,沉滯在中流,特別是經過了這曲折的六十年,我更認清、看准了,在我們前面高高照耀的科學与民主這兩盞明燈。如今,我的歲月和力量是有限的,但我仍當為我們能拿到、舉起這兩盞照耀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光明前途的明燈,盡上我最大的力量!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

                 致趙清閣

  清閣:

  收到你一月廿四日的信,無時不在想給你回信,但也想索性等看完你的《粉墨青青》以后再寫,現在已經看完了,我覺得很有趣,讓京劇學生來演一定會演好,不知什么時候可以見于銀幕?

  我的忙,仍是無法控制,給人寫信,總在開會和寫稿之間進行。我也知道,人家覺得我們這些人都是“行將就火”了。

  趁著人還在,來要第一手材料。比如說你所提的北京語言學院的信,就是一例(我還未复),現在有許多學校(特別是師范學院)和個人,都在搞傳記,我覺得現在是“蓋棺”還不能“定論”,何必忙些這個!盛意可感,可也真煩!

  一樵的女儿慰文,曾到我們家來,這孩子很可愛,她要出國深造了,她說一樵四月要回來,大概有一個多月——講學。

  我還好,文藻也不錯。春天來了,上海該暖了吧,匆匆祝你筆健冰心三月三日追念黎錦熙教授

  前几天,黎錦熙老教授的女儿黎澤渝同志給我送來了一本她父親的遺作《國語文法例題詳解》(《笑》之圖解),是1926年北京中華書店出版的,為我在五十多年前寫的一篇短文《笑》,做的長達十七頁的圖解。我對于語言學和漢語文法等,從來沒有研究過,對于哪些字是什么詞,都講不清楚,在寫文章的時候,對于自己的用字造句,也作不出清楚的解釋。

  沒有想到在五十三年前,黎錦熙老教授對于一個青年人的一篇不成熟的短文,竟下了這么大的工夫,這使我感到感激而又慚愧!

  黎錦熙老教授是著名的語言學家,數十年,對我國現代漢語文法、文字改革和詞典編纂各方面的研究工作都有很大的貢獻。我是黎錦熙老教授的后輩,但一直沒有拜識的机緣。

  黎老教授在1978年3月27日逝世了,就在3月23日的北京地區語言學科規划座談會上,他還有一篇書面發言。發言的最后一段,有這樣几句話:“我今年已八十九歲,風燭殘年,但我要活到老、學到老、工作到老,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把全部精力貢獻給祖國的語文教育事業。”

  我們都應當向他學習!1979年3月8日

  (本篇最初發表于《黎錦熙先生逝世五周年紀念文集》1983年12月出版。)

  漫談《小桔燈》的寫作經過《小桔燈》是我在一九五七年一月十九日為《中國少年報》寫的一篇短文。那時正是春節將屆,所以我在這篇短文的開頭和結尾都提到春節,也講到春節期間常見到的“燈”。

  文章的中心事實,就是后面從“我的朋友”口中說出的:

  “去年山下醫學院里,有几個學生,被當作共產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蹤了,据說他常替那些學生送信。”

  故事就用了重慶郊外的歌樂山作為背景。抗戰期間,我在那里住過四年多。歌樂山下,有一所醫學院,我認識這學院里的几位老師和學生。上山不遠有一些平地,叫做蓮花池,池旁有一個鄉公所,樓上有公用電話,門外擺有一塊賣水果、花生、雜糖的攤子,來往的大小車子,也常停在那里。

  這故事里上場的只有三個人,我和那個小姑娘還有“我的朋友”。我把“我的朋友”的住處,安放在鄉公所的樓上,因為我去拜訪這位朋友,而她又不在,由此我才有和那個小姑娘談話的机會,知道了她父親的名字和她的住處。

  這個小姑娘是故事中的中心人物,她的父親是位地下党員,因為党組織受到破坏而离開了家,她的母親受到追蹤的特務的毆打而吐了血。在這場事變里,這個小姑娘是鎮定、勇敢、樂觀的。這一場,我描寫了她的行動:比如上山打電話、請大夫、做小桔燈,寫了她對我的談話:“不久,我爸爸一定會回來的,那時我媽媽就會好了。”這“一定”兩個字表示了她的堅強的信念,然后她用手臂揮舞出一個大圓圈,最后握住我的手,說那時“我們大家也都好了!”也就是說:不久,全國一定會得到解放。

  “我的朋友”是個虛构的人物,因為我只取了這故事的中間一小段,所以我只“在一個春節前一天的下午”去看了這位朋友,而在“當夜,我就离開那山村”。我可以“不聞不問”這故事的前因后果,而只用最簡朴的、便于儿童接受的文字,來描述在這一個和當時重慶政治環境、气候,同樣黑暗陰沉的下午到黑夜的一件偶然遇到的事,而一切的黑暗陰沉只為了烘托那一盞小小的“朦朧的桔紅的光”,怎樣沖破了陰沉和黑暗,使我感到“眼前有無限光明”。

  這件事發生在一九四五年的春節前夕,是我寫這篇短文十二年前的事了,所以我又用“十二年過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來了,她媽媽也一定好了吧?因為現在我們‘大家’都‘好’了!”來收尾,說明這小姑娘的樂觀和信念,在十二年之后,早已得到了證實。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二日晨給小朋友介紹几本儿童讀物在小朋友們慶祝“六一”國際儿童節之際,我愿以滿腔的熱情給他們介紹几本很好的儿童讀物,作為節日的獻禮。

  林彪和“四人幫”打倒了的一、兩年內,我看到小朋友們不但學習得很積极,閱讀課外讀物的興趣也濃厚了起來。他們常在圖書室和大人的書架旁邊,或是書店的櫥窗外徘徊巡視,不能決定要借哪一本或是買哪一本書。看到他們熱情而急切的眼光,我感到為了建設四個現代化的祖國,為了提高建設者的科學文化水平,我們有替他們選擇和介紹儿童讀物的必要和責任。

  現在我的手邊就有几本我所愛讀的中國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儿童讀物:如《寶葫蘆的秘密》,講一個名叫王葆的,總想不勞而獲的小朋友,得到了一個他要什么就給他什么的寶葫蘆。結果呢,他得到的不是幸福和快樂,而是無聊和苦惱。作者張天翼同志是位有名的老作家,他把這故事講得十分引人入胜,文字既生動又幽默。還有徐光耀同志寫的《小兵張嘎》,講的是解放前一個熱愛八路軍的孩子張嘎,怀著為他的被鬼子殺害的老祖母和一位八路軍叔叔報仇的決心,找到了游擊隊,在游擊隊的教育和戰火的鍛煉下,他實現了他的愿望。以上這兩個故事都已經編成了電影,小朋友們可能都已經看到,而且有了很深的印象了。

  此外還有兩本名作家寫的書,一本是胡奇同志的《五彩路》,寫的是西藏的三個小朋友离開家鄉,到一條解放軍修的五彩放光的大路上,去尋找幸福;一本是賀宜同志的《咆哮的石油河》,寫的是著名大慶鐵人王進喜青少年時期的故事,這兩本書都是能激發儿童愛國的情感,鼓舞儿童斗爭的勇气的。

  在這里,我要著重地介紹以下的三本書。第一本是葉君健同志寫的《小仆人》。這是一本反映外國少年儿童生活的短篇小說集,前三篇講的是殖民地儿童在殖民者壓迫下的慘痛屈辱的情境,和他們為奪取自由而斗爭的故事;后三篇是講世界各國勞動人民的生活和他們之間的友誼。看了這些,會幫助小朋友們對于世界各國家、各地區的歷史地理和社會制度有個了解和認識,對于促進第三世界各國儿童之間的同情和支持,也是有很大好處的。第二本是孫幼軍同志寫的《小布頭奇遇記》,是講一個小布娃娃“小布頭”,因為浪費糧食,受到他的朋友苹苹的責備,他就逃了出去,到了農村人民公社,中間經歷了許多艱險,同時也懂得了愛惜糧食的道理,最后又回到了苹苹的身邊。這本故事文字很淺顯也很有趣。第三本是顧駿翹同志寫的《丰丰在明天》,這是一本新作家寫的新書,是給要走上四個現代化長征道路的小朋友看的。書中的主人翁丰丰對于“明天”的事情非常向往,非常入迷,但他對于“今天”的事都認為是太麻煩太傷腦筋;他把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明天,但也把今天必須做的事情推到明天。有一天,他居然到了“明天”的世界,遇到了許許多多希奇古怪的事,他都應付不了,這時他才懂得應該怎樣去迎接明天。

  這是一本很懂得儿童心理的書,里面關于科學方面的描寫,也都是有科學根据的,可以增長孩子們的科學知識。

  現在,全國各地出版的儿童讀物和刊物,已經很多了,小朋友們看到的書刊,可能比我還多,這里,我只舉出我認為很好的几种。至于怎樣才能從閱讀中得到益處,比如說這些故事給我們以怎樣的感動和教訓,以及怎樣看出作者對于故事情節的結构和文詞的選擇和洗煉,都必須由讀者自己去細細地琢磨体會。我愿小朋友們珍惜課余時間,不放過一本好書!一九七九年四月七日清晨從“五四”到“四五”

  五四運動到今年整整的六十年了。今天,坐下來回憶這六十年的光陰,真像一閃的電光一樣,迅疾地划過去了。但是這道電光后的一聲惊雷,卻把我“震”上了寫作的道路!

  我從小就愛讀文學的書,但這种愛好是我的海天相接、寂寞無伴的環境造成的。我和一般的孩子一樣,由喜歡听故事,而開始自己找故事書看。那時給儿童准備的讀物很少,我在大人的書架所能夠翻到的,也不過是《聊齋》,《三國》,《水滸》,《紅樓夢》和一些傳奇之類,以后也只是《林譯說部》等外國小說的譯本,以及《飲冰室文集》和《天討》等,都是我們那個時代的青少年,在我們那种家庭里,所能看到的書。

  六七歲以后,我就到家塾去附學。我說“附學”,因為家塾里的學生,都是比我大好几歲的堂哥哥和表哥哥們,作為一個附學生,我不過是去湊一湊熱鬧。老師附帶著給我講一點書,用的課本是商務印書館國文教科書,做的是短小的句子。十一歲以前,曾讀完一部《論語》,半部《孟子》,和《左傳》、《古文觀止》中的几段短篇。但是我的注意力卻放在老師對哥哥們的講書方面,他們寫長文章,學做詩,我在旁邊滋滋有味地听著,覺得比自己的功課有意思得多。至于我自己讀起唐詩、宋詞來,那已是十二歲以后的事情了。

  我的這些經歷,和我那個時代有書可讀的孩子差不多少,我做夢也想不到我會以寫作為業。“職業”這兩個字,這是很早就想到的,我的父親和母親都認為女孩子長大了也應該就業,尤其是我的母親。她常常痛心地對我講: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在她哥哥結婚的前夕,家里的長輩們在布置新房,我母親在旁邊高興地插上一句,說是小桌上是不是可以放一瓶花?她的一位堂伯母就看著她說,“這里用不著女孩子插嘴,女孩子的手指頭,又當不了門閂!”這句話給她的刺激很大。

  女孩子的手指頭,為什么就當不了門閂呢?所以她常常提醒我,“現在你有机會和男孩子一樣地上學,你就一定要爭气,將來要出去工作,有了經濟獨立的能力,你的手指頭就和男孩子一樣,能當門閂使了!”那時知識女子就業的道路很窄,除了當教師,就是當醫生,我是從入了正式的學校起,就選定了醫生這個職業,主要的原因是我的母親体弱多病,我和醫生接触得較多,醫生來了,我在庭前階下迎接,進屋來我就遞茶倒水,伺候他洗手,仔細地看他診脈,看他開方。后來請到了西醫,我就更感興趣了,他用的体溫表、听診器、血壓計,我雖然不敢去碰,但還是向熟悉的醫生,請教這些器械的构造和用途。我覺得這些器械是很科學的,而我的母親偏偏對于听胸听背等診病方法,很不習慣,那時的女醫生又极少,我就決定長大了要學醫,好為我母親看病。父親很贊成我的意見,說:“古人說,‘不為良相,必為良醫’,東亞病夫的中國,是需要良醫的,你就學醫吧!”

  因此,我在學校里,對于理科的功課,特別用功,如代數、几何、三角、物理、化學、生物以至于天文、地質,我都爭取學好考好,那几年我是埋頭苦讀,對于其他一切,几乎是不聞不問。

  五四運動時期,我是北京協和女子大學理預科的一年生,在學生自治會里當個文書。運動起來后,我們的學生自治會也加入了北京女學界聯合會,我也成了聯合會宣傳股之一員,跟著當代表的大姐姐們去大會旁听,寫宣傳文章等等。從寫宣傳文章,發表宣傳文章開始,這奔騰澎湃的划時代的中國青年愛國運動,文化革新運動,這個強烈的時代思潮,把我卷出了狹小的家庭和教會學校的門檻,使我由模糊而慢慢地看出了在我周圍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社會里的种种問題!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几乎處處都有問題。這里面有血,有淚,有凌辱和呻吟,有壓迫和呼喊 靜夜听來,連凄清悠遠的“賽梨的蘿卜咧”的叫賣聲,以及敲震心弦的算命的鑼聲,都會引起我的許多感喟。

  這時,我抱著滿腔的熱情,白天上街宣傳,募捐,開會,夜里就筆不停揮地寫“問題小說”。但是我所寫的社會問題,還不是我所從未接触過的工人農民中的問題,而是我自己周圍社會生活中的問題,比如《斯人獨憔悴》就寫的是被頑固的父親所禁錮,而不能參加學生運動的青年的苦惱;《秋雨秋風愁煞人》寫的是一個有志于服務社會的女青年,中學一畢業,就被迫和一個富家子弟結了婚,過了“少奶奶”的生活,從而斷送了她的一生;《庄鴻的姐姐》,寫的是一個女孩子,因為當公務員的家長,每月只能從“窮困”的政府那里拿到半薪,又因為這個家庭重男輕女,她就被迫停學,抑郁致死。在這些小說里,給予他們的就只是灰色的陰暗的結局,問題中的主人翁,個個是消沉了下去,憔悴了下去,抑郁了下去。我沒有給他們以一線光明的希望!理由是:我不是身當其境的人,就還不會去焦思苦想出死中求生的辦法,而在我自己還沒有找到反帝反封建的主力軍——工農大眾,而堅決和他們結合之前,這一線光明我是指不出來的!

  那時,我還沒有体會到這一些,我只想把我所看到听到的种种問題,用小說的形式寫了出來。這時新思潮空前高漲,新出來的刊物,北京和各省的,像雨后春筍一般,几乎看不過來,我們都貪婪地爭著買、爭著借,還彼此傳閱。看了這些刊物上大、中學生寫的東西,我覺得反正大家都在試筆,我為什么不把我的試作,拿出去發表呢。但我終究是大學里的小學生,思想和文字方面都不成熟,我不敢用自己的名字,就用了“冰心”這個筆名,而在《晨報副刊》上登出來的時候,在“冰心”之下,卻多了“女士”二字!据說是編輯先生添上的,我打電話去問時,卻木已成舟,無可挽回了。

  我寫得滑了手,就一直寫下去,寫作占用了我的大部時間,我的理科的功課就落后了一大截。因為白天出去作宣傳,實驗室的實驗功課又欠了不少,那是無法補上的。在我左顧右盼之頃,在我周圍的人們勸說之下,一九二一年,在理預科畢業之后,我就改入了文本科,還跳了一班。

  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寫《繁星》和《春水》。關于這兩本小集子,我在一九五九年寫的一篇《我是怎樣寫〈繁星〉和〈春水〉的》文章里,已經提到了,大意是:我寫《繁星》和《春水》的時候,并不是在寫詩,只是受了泰戈爾《飛鳥集》的影響,把自己平時寫在筆記本上的三言兩語——這些“零碎的思想”,收集在一個集子里,送到《晨報》的《新文藝》欄內去發表。我之所以不稱它們為詩,因為我總覺得詩是應該有格律的,音樂性是應該比較強的。三言兩語就成一首詩,未免太單薄太草率了。在我重翻這兩本集子時,覺得里面還是有几首有韻的,詩意也不算缺乏,主要的缺點——和我的其他作品一樣——正如周揚同志所說的,“新詩也有很大的缺點,最根本的缺點就是沒有和勞動群眾很好的結合。”也就是說當時的我,在轟轟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偉大斗爭時代,卻只注意到描寫身邊瑣事,個人的經歷与感受,既沒有表現勞動群眾的情感思想,也沒有用勞動人民所喜愛熟悉的語言形式,等等。

  我重新摘抄這篇文章的意思,就是說從“五四”時期,我走上了寫作的道路以后,直到一九五一年從日本回國以前,我無論是寫小說,寫詩,寫散文,都因為我那時沒有也不可能和工農大眾相結合,生活圈子狹小,創作的泉源很快就干涸了,這也是我在“五四”后的作品,日益稀少的原因。

  但是一個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生活的圈子無論多么狹小,也總會受到周圍气流的沖擊和激蕩。三十年代,中國已經臨到了最危急的關頭,外有帝國主義尤其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壓迫侵略,內有腐敗軟弱的北洋軍閥和蔣介石政府的欺凌剝削,任何一個中國人,對于國家民族的前途,都開始有自己的、哪怕是模糊的走出黑暗投向光明的傾向和選擇。一九三六——一九三七年,我在歐美游歷了一年,使我對資本主義世界,感到了不滿和失望。回國來正赶上了“七七事變”!

  我又到了我國的大西南——云南的昆明,和四川的重慶,尤其是在重慶,我看到了蔣介石政府不但腐朽反動而且奸險凶殘,中國的希望是寄托在中國共產党,和党領導下的、真正抗戰的中國工農大眾身上的。

  抗戰胜利后的一九四六年初冬,我到日本去了,在那里,我通過在香港的朋友給我秘密地寄來几本毛主席著作,自己研讀,我也偷偷地收听解放區的廣播。一九四九年十月,祖國解放的消息傳來,我感到了畢生未曾有過的歡樂。一九五一年,我們終于輾轉曲折地回到了朝气蓬勃的祖國!

  一踏上了我摯愛的國土,我所看到的就都是新人新事:廣大的工農大眾,以洋溢的主人翁的自豪感,在瘡痍初复的大地上,歡欣辛勤地勞動,知識分子們的舊友重逢,也都說:

  “好容易盼到了自由獨立的今天,我們要好好地改造,在自己的崗位上,努力地為新社會服務!”

  感謝党的關怀和教育,使我有了學習和工作的机會,有了和工農接触、向工農學習的机會,這中間我還訪問了好几個友好的國家和人民 這時我感到了從“五四”以來從未有過的寫作熱情,和“五四”時代還沒有感到的自由和幸福。

  我引吭高歌,歌頌中國共產党和毛主席,歌頌偉大祖國翻天覆地的變化,歌頌創造我們幸福生活的英雄人民,我描繪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幸福地生活的新生一代 這些作品多半是用散文的文學形式寫下來的。我在一九五九年寫的一篇《關于散文》的文章里,曾這樣地說過:我們中國是個散文成績最輝煌,作者最眾多的國家 不管他寫的是“銘”,是“傳”,是“記”,是“書”,是“文”,是“言”,都可以歸入散文一類 散文又是短小自由,拈得起放得下的最方便最鋒利的文學形式,最适宜于我們這個光彩輝煌的躍進時代。排山倒海而來的建設事業和生龍活虎般的人物形象,像一聲巨雷、一閃明電在你耳邊眼前炫耀地隆隆地過去了,若不在情感涌溢之下,迅速地把它抓回、按在紙上,它就永遠消逝到無處追尋。 要捉住“靈感”,寫散文比詩容易多了 散文可以寫得鏗鏘得像詩,雄壯得像軍歌,生動曲折得像小說,尖利活潑得像戲劇的對話,而且當作者“神來”之頃,不但他筆下所揮寫的形象會光華四射,作者自己風格也躍然紙上了。

  以上寫出了我對于散文這個文學形式的偏愛,和怎樣适宜反映我們的沸騰多彩的時代。同時,我有自知之明!我為生活和文學修養所限,使我寫不出好詩、好小說、好劇本 

  我寫散文也可以說是逼上了梁山。但是我還是愛上了這個小小的梁山水泊。

  “四人幫”橫行時期,我也擱筆了十年之久。一九七六年九月,從寫悼念毛主席的文章起,我才重新拿起筆來。也就是這一年,震撼世界的“四五”運動,在掀起過五四運動的天安門廣場上掀起了!這是一場聲勢更大威力更猛的、光明同黑暗的決定中國前途的殊死搏斗。廣大中國人民,尤其是新生一代,以洶涌的人潮,巍峨的花山,浩瀚的詩海,來悼念我們社會主義祖國的中流砥柱——敬愛的周總理,來捍衛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來要求民主与科學,來反對“四人幫”,來殺出一條實現四個現代化的道路。

  也就是在這一年的十月,在党中央領導下,浩浩蕩蕩的革命人民,把万惡的“四人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台。在惊喜交集之中,我感到了第二次解放!

  六十年來,參加過“五四”的文藝界朋友,有的已隨著時光一同流逝。最近的十几年,經過“四人幫”的雨打風吹,更是所余無几了。但是我想,第二次解放的胜利,來之不易。

  我們躬逢其盛,就應該有“志在千里”的精神,借“四五”運動的強勁東風,做些我們力所能及的工作。“四人幫”粉碎了,日月重光,在党所指引的四個現代化的長征路上,也還需要我們這些老兵。我一直是喜愛儿童的,年紀越大,越覺得有許多話要對孩子們說說,因為這次的新的長征,遠之,受著我國几千年的封建文化的嚴重影響;近之,受著林彪和“四人幫”的干扰和破坏,我們的征途決不是平坦而容易的!作為他們忠誠的朋友,我想用書信的散文形式,把我自己的經驗教訓,和現在對于建設四個現代化的社會主義祖國的想法看法,對二十一世紀四個現代化的執行者談談,征求他們的意見,引起他們的注意和討論,這就是我所能想到的最近將來的寫作的計划和方向。

  從“五四”到今天,正好是一個“甲子”。五四運動的一聲惊雷把我“震”上了寫作的道路;“四五”運動的洶涌怒濤又把我“推”向了新的長征!生命不息,揮筆不已!一九七九年四月十日集》。)

  寫作文要有科學態度——給小朋友們的一封信親愛的小朋友:

  近來,常常得到你們的來信,問我怎樣才能把作文寫好。

  我想借五四運動六十周年這個机會,和小朋友們談談五四運動中的一個要求——科學。我要說的是寫作文也要有科學的態度,也就是認真誠實、實事求是,沒有科學的態度,一定寫不出真摯感人的文章。

  就我自己看過的古今中外的文章來說,凡是感情誠摯,寫景真實的作品,總使我感到寫得入情入理,如見其景,如聞其聲。否則,給讀者的印象就适得其反。

  例如,有一篇描寫夜景的文章,是這樣開頭的:“我走出門來,抬頭一看,呵,月圓如鏡,繁星滿天,這光明燦爛的夜景,使我發生了無窮的喜悅 ”

  “月圓如鏡”、“繁星滿天”,這兩句話分開來說,都是很好的形容夜景的句子,但是一連起來寫,就成了“荒唐言”。

  我怎么敢這樣說呢?因為我從前也寫過這樣荒唐的句子,后來我因病到醫院療養,躺在床上看了許許多多夜晚的月亮和星星,我才体會到曹操的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寫景是多么真實!因為“月”一“明”了,“星”自然就“稀”了,甚至看不到了。我從前寫的什么“星月交輝”,是一句荒唐無知的話。

  再舉一個例子,有一篇描寫國慶節游園的文章,是這樣開頭的:“國慶節的公園,是多么丰富多彩呵,迎面的花壇上的菊花和牡丹,爭妍斗艷,我的心花也隨之而怒放 ”這几句話,如果描寫的是春節廣州的花市,也還有可能,但是在國慶節的北京,菊花和牡丹是不可能在花壇上爭妍斗艷的,因為牡丹不是在北方十月開放的花朵。

  文章寫景不真實,就使得讀者對作者的“無窮的喜悅”和“心花怒放”的感情的真實性,也起了怀疑。

  小朋友,寫文章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很容易,古今中外,能夠流傳下來的作品,都是經過千千万万讀者評定的,群眾是不會忘掉一篇寫情誠摯、寫景真實的好文章的。對小朋友來說,說老實話不是最容易的事嗎?寫真情實景不是比扶頭苦想、拼湊抄襲容易得多嗎?

  關于怎樣才能寫好作文的經驗和教訓,我能說的只是這些。祝你們快樂、進步!

  你們忠實的朋友冰心一九七九年四月十六日追念聞一多先生

  聞一多先生是我所敬佩的詩人,他的詩從《紅燭》到《死水》,差不多每首我都讀過。他學貫中西,對于中國的古詩和西洋詩都有很深的研究和造詣。中西的詩的格律他都能融會貫通,用起來流暢自如,得心應手。因此他的詩讀起來總是那么順口,那么有力,那么自然,那么鏗鏘。他自己曾經說過:“詩的實力不獨包括音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詞藻),并且還有建筑的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他的詩大都做到了這几點,只是后寫的《死水》比《紅燭》更為凝練謹嚴一些。

  我不是詩人,我說不出評詩的內行話,作為一個詩的愛好者,聯系到聞一多先生的一生,与其說是詩如其人,還不如說他自己就是一首詩——一首愛自由、愛正義、愛理想的詩,一首偉大的愛國詩篇!

  我和一多先生的晤面談話,往多里說,也只有七八次。我記得第一次是在一九二五年春天,我們在美國波士頓的留學生演古典劇《琵琶記》,一多先生從紐約來波士頓過春假,因為他是學美術的,大家便請他替演員化裝。劇后的第二天,一多先生又同几位同學來看我。那天人多話雜,也忘了都說些什么了。第二次我記得很清楚的見面,是一九三○的夏天,他同梁實秋先生到我們的燕京大學的新居來看我們(那時我和吳文藻結婚剛滿一年)。他們一進門來,揮著扇子,滿口嚷熱。

  我赶緊給他們倒上兩玻璃杯的涼水,他們沒有坐下,先在每間屋子里看了一遍,又在客室中間站了一會,一多先生忽然笑說:“我們出去一會就來。”我以為他們是到附近看別的朋友去了,也沒有在意。可是不多一會,他們就回來了,一多先生拿出一包煙來,往茶几上一扔,笑說:“你們新居什么都好,就是沒有茶煙待客,以后可記著點!”說得我又笑又窘!

  那時我們還不慣于喝茶,家里更沒有准備待客的煙。一多先生給我們這個新成立的小家庭,建立了一條煙茶待客“風俗”。

  我雖然和一多先生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他在我的腦中是個很熟的熟人。吳文藻和他是清華同學,一多先生的同學和朋友,差不多我都認識。從他的和我的朋友的口中,我不斷地听到他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一同提到的,往往是他的詩,更多的是他這個人!他正直,他熱情,他豪放,他熱愛他的祖國,熱愛他的親朋,熱愛一切值得他愛的人和物。他是一團白熱的火焰,他是一束敏感的神經!他自己說過:“詩人應該是一張留聲机的片子,鋼針一碰著他就響,他自己不能決定什么時候響,什么時候不響。他完全是被動的。他是不能自主,不能自救的。”所以他的詩就是他的語言,就是發自他內心的歡呼和吶喊,不過他的呼喊,是以有藝術修養的、有節奏的“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遨游,然后大著膽引嗓高歌”出來的。

  他在留美時期,怀念鄉土,怀念著朋友和親人,他提早回國來了,他發現在他“尺方的牆內”并沒有和平,中國有的是“戰壕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和各种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他沒有方法禁止自己的心跳。抗戰時期,他興奮地隨著他教學的清華大學,輾轉到了昆明,但是國民党政府的“抗戰的成績漸漸露出馬腳”,他的興奮情緒又因為冷酷的事實而漸漸低落下去。但是越到后來,更加冷酷的事實,使他更是站在進步的年輕人一邊,使他覺悟到“真正的力量在人民,我們應該把自己知識配合他們的力量”。這個時期他沒有寫詩,但他說:“詩是負責的宣傳。”他重視詩的社會价值。他把自己的詩人的力量,投入到人民力量的大海怒濤之中,一九四六年七月十五日,他終于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國民党的手槍!

  作為一個詩人,一多先生寫的詩并不比別人多,但是他的死是一首最偉大的詩!早在一九二六年四月,他在“文藝与愛國——紀念三月十八”那篇文章里,他說:“我希望愛自由、愛正義、愛理想的熱血要流在天安門,流在鐵獅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筆尖,流在紙上”。“也許有時僅僅一點文字上的表現還不夠,那便非現身說法不可了。所以陸游一個七十衰翁要‘淚洒龍床請北征’,拜倫要戰死在疆場上了。所以拜倫最完美、最偉大的一首詩,也便是這一死 ”

  一多先生死去快三十三年了,今天我寫這篇追念我所敬佩的聞一多先生的文章,回顧過去的三十三年,真是想后思前,感慨無盡!毛主席說:“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气的。”曾經是民主個人主義者,而首先是個愛國者的聞一多先生,一旦找到了和廣大人民相結合才能救國的真理,他就昂首挺胸凜然不屈地迎著“黑暗的淫威”走去,他給我們留下了他的最完美最偉大的詩篇!

  我們這些不是詩人,但還是中國人的人,骨气還是要有的!在祖國走向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道路上,也還會遇見各种帝國主義和反動派的“黑暗的淫威”。讓我們永遠記住毛主席的這句話,永遠以聞一多先生為榜樣,無論在哪一种的黑暗淫威之下,都努力做一個有骨气的中國人!一九七九年四月十九日人民的力量

  五四運動距离今天,已經整整六十個年頭。六十年來,“雨打風吹潮卷去”,當年參加過“五四”的人,現在所余無几了;即使像我這樣与“五四”略微沾了一點邊的人,健在的也不多了。既然与這場運動發生過一點關系,那么責無旁貸,在紀念“五四”六十周年的時候,應該給我們的年輕一代寫下點什么。這里,我就以六十年前的那股勁儿,寫一點我在“五四”六十年后的感想吧。

  “五四”時代,我還是個“小”大學生,沒有參加過什么重大的集會,也沒有做過什么重要的工作。但是,猶如站在海邊的人會感受到海的气魄和海的力量一樣,處在這場偉大運動中間,我也感受到了它那磅礡的气勢和雄渾的力量。那時,馬列主義已經傳到了中國,在十月革命炮聲的震動下,奔突在人民心中的愛國熱情和反帝反封建的要求,像岩漿一樣噴涌了出來。學生走上了街頭,工人、農民走上了街頭,各界愛國人士也走上了街頭。洶涌的人流,像裂岸的惊濤,沖擊著軍閥的殘暴統治;“要科學,要民主,要自由”的呼聲,划破令人窒息的黑暗,給中國帶來了新生的曙光。人民,人民的力量,改變了歷史的進程。五四運動以后,中國由舊民主主義革命,轉入了偉大的新民主主義革命。

  回想“五四”那個時代,對比今天社會主義的新生活,真有兩個天地之感。六十年來,我們祖國發生的變化,是多么巨大啊!但是,社會主義好,能不能說今天的一切都好了呢?

  還不能這么說。我永遠忘不了毛主席說過的一句話: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是的,前進需要砍倒攔路的荊棘,胜利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那么,怎樣排除障礙,戰胜困難,使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發展得更快一些呢?我想,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要在党的領導下,緊緊依靠人民群眾。人民的力量是偉大的。五四運動就是這么一股力量,這股力量推動了歷史的前進;一九七六年的“四五”運動,又是這么一股力量,一股聲勢更大、威力更猛的力量,這股力量再次推動了歷史的前進;今后,我們還要依靠這股力能排山、勢能倒海的力量,去奪取“四化”建設的偉大胜利!

  外國朋友和我們的年輕一代,都有請人在紀念本上留言的習慣。近年來我常常給他們寫下兩句名言,這是我在几十年中所逐漸認識到的千真万确的真理。這兩句話是:

  毛主席:“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周總理:“現在是人民的世紀,一切由人民決定。”

  是的,我們有創造世界歷史的能力,我們是回答問題的歷史的主人。我們的先輩說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也就是這個意思。但是,要做到每個人都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就要求我們每個人都要以大局為重,在各自的崗位上,想四化,學四化,干四化,把整個身心都扑在四化上,為實現這個近百年來人們夢寐以求的宏偉理想而拿出一股子拚命精神來。一個人的成績也許看不大出來,但是九億人民的努力合并在一起,對國家甚至于對世界的貢獻,就不會很小了!紀念印度偉大詩人泰戈爾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Tagore1861—1941)是印度文化的杰出的代表,也是中國人民的熱情誠摯的朋友。在他誕生的一一八周年之際,我作為一個中國人民,作為他的敬慕的讀者,和他的部分詩文的翻譯者,我向他獻上我的最誠敬的怀念!

  泰戈爾的藝術天才是多方面的,他一生寫有詩集五十本以上,長篇和中篇小說十二部,短篇小說一百余篇,劇本二十余种,此外還有文學、哲學、政治論文、回憶錄、游記、書簡等著作,為數极多,同時他還是一位作曲家和畫家。

  我接触泰戈爾的著作,是在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以后。我從中文和英文的譯本中,看到了這位作家的偉大的心靈,縝密的文思和流麗的詞句,這些都把我年輕的心抓住了。

  我在一九二一年以后寫的所謂“短詩”的《繁星》和《春水》,就是受著他的《离群之鳥》(TheStrayBird)這本短詩集的啟發。

  從他的著作中(雖然我沒有全部讀過),我深深地認識到他是印度人民最崇拜最熱愛的詩人。他參加領導了印度文藝复興運動,他排除了他周圍的紛亂窒息的、多少含有殖民地奴化的、從英國傳來的文化,而深入研究印度自己的悠久优秀的文化。他進到鄉村,從農夫、村婦、瓦匠、石工那里,听取他們的疾苦,听取神話、歌謠和民間故事,然后用孟加拉文字寫出(有時也自己用英文譯出)最素朴最美麗的散文和詩歌。

  從他的散文、小說和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位偉大的印度作家是怎樣熱愛著自己的、有著悠久的优美文化的國家;熱愛著這個國家里的愛和平愛民主的勞動人民;熱愛著這個國家的雄偉美麗的山川。從這些詩文的行間字里,我們看見了提燈頂罐、巾帔飄揚、神情抑郁的印度婦女,田間路上流汗辛苦的印度工人和農民,園中渡口彈琴吹笛的印度音樂家,海邊岸上和波濤一同跳躍喧笑的印度孩子,以及熱帶地方的郁雷急雨,叢樹繁花 我們似乎听得到那繁密的雨點,聞得到那濃郁的花香。

  新中國成立后,我作為中印友協的理事,曾三次訪問過印度,我還到過泰戈爾的故居,寂鄉(Santineiketan)的國際大學。瞻仰之余,我更深深地覺得泰戈爾是屬于印度人民的,印度人民的生活是他創作的源泉,他如魚得水地生活在熱愛韻律和詩歌的人民中間。他用人民自己生動素朴的語言,精煉成最清新最流麗的詩歌,來唱出印度廣大人民的悲哀与快樂,失意与希望,怀疑与信仰。因此他的詩在印度是“家弦戶誦”,他永遠生活在廣大人民的口中!

  中國人民對他是感謝和怀念的。一八八一年他寫過一篇《死亡的貿易》,譴責英國向中國傾銷鴉片毒害中國人民的罪行。一九一六年他在日本曾發表談話,譴責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山東的行動。一九三七年,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侵華戰爭以后,他又屢次發表公開信、談話、詩篇,譴責日本帝國主義,并支持和同情中國人民的正義斗爭。

  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在泰戈爾誕生一百周年(一九六一年)的時候,為了紀念他對于發揚印度文化和爭取民族獨立,對于加強各國人民之間的友誼和保衛世界和平所作的卓越貢獻,曾編譯出版過十卷《泰戈爾作品集》。我曾根据英文譯本,翻譯了他的詩集《吉檀迦利》(Gitanjali)和《園丁集》(TheGardener),劇本《齊德拉》(Chitra);以及几十首的詩,和几篇短篇小說。我參加這項工作,不但是為了表示我對他的敬慕,也為了要更深入地從他的作品中學到寫作的藝術。

  我沒有會見過泰戈爾,一九二四年他訪華的時候,我正在美國學習。回國后,听陪伴過他的中國朋友說,“在泰戈爾离開北京的時候,他很留戀。在車子离開旅館之前,我的朋友問他:‘有什么東西忘了帶沒有?’(Anythingleft?)他惆悵地說:‘除了我的心之外,我沒有忘了帶的東西!’(Nothingbutmyheart!)”

  多么深情而有詩意的一句話!作為一個中國人民,我也在這里獻上我們對他的一顆敬慕的心!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中國當代少數民族短篇小說選》序這部少數民族短篇小說選,是中央民族學院漢語言文學系《少數民族文學編選組》的几位教師,為了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誕生三十周年獻禮而編選的,他們翻閱了《人民文學》,《新港》,《內蒙文藝》,《新疆文藝》,《邊疆文藝》,《廣西文藝》,《貴州文藝》等刊物,以及一些少數民族作家的專集,從中精選出包括二十個民族的三十七位作家的三十九篇作品。這部小說選是三十年來,在党和毛主席的民族政策和文藝方針的光輝照耀下,我國文學史上第一次出現的一朵新花!觀賞之余,我對于編者的辛勤努力,致以崇高的敬意。

  在我們統一的多民族的國家里,少數民族文學体裁,如詩歌、戲劇、神話故事等是早已形成了,至于短篇小說的形式,卻是解放以后才涌現的;就這部選集來說,除個別作家外,几乎都是解放后三十年中才拿起筆來寫作的新人。他們是把從事文學創作和從事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作為同義語來理解的。他們一經拿起這個武器,就盡上自己最大的力量來發揮這武器的作用!

  當我們展開這幅絢麗多采的生活畫卷時,我們看到了充滿時代精神的、我國各族人民所走過的光輝道路。在這道路上前進著的人物,個個都具有生動鮮明的民族風格和气派。這些人物的背景更是奇偉壯麗;這里有青綠無際的草原,有万年積雪的高山,有連綿蔥郁的原始森林,有秀雅玲瓏的竹樓茅屋 在使人激動的人物和引人贊賞的背景之后,我們還听到了馬嘯、鵑啼、泉流、松響 而高出一切之上的,卻是那對党和毛主席的頌歌,是對社會主義制度的贊歌,和各族人民在集体勞動中的歡歌。

  這三十多篇的作品,篇篇都充滿了突出的民族性格,濃郁的本地風光。看完了這些作品就像到我國天南海北的民族地區作了一番巡禮,又像披閱了這些地區和人民怎樣地從奴隸或農奴的痛苦生活,在党的指引領導下,奮起斗爭而進到社會主義的歷史。這對于我們廣大人民在民族團結和共同進步上,是有极大的好處的。

  研究、觀賞文學作品,必須讀者自己去閱讀,分析,別的人是很難代庖的。在這里我只提出几篇,如瑪拉沁夫(蒙族)的《花的草原》,楊蘇(白族)的《沒有織完的筒裙》,普飛(彝族)的《辣椒》,烏熱爾圖(鄂溫克族)的《森林里的歌聲》,陸地(壯族)的《一對夫妻》,譚良洲(苗族)的《攔路歌》,張承志(回族)的《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關庚寅(滿族)的《“不稱心”的姐夫》,李陀(達斡爾族)的《愿你听到這支歌》等等,都是很引人入胜的作品,其余的就不一一列舉了。

  歷史在前進,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中斗爭的人民,也在不斷地前進。游泳在生活的激流中的作者必然會在激流的浪尖上歡呼前進。我深信在偉大的中華民族走向四個現代化的今天,我們的少數民族的一代新作者,在二十世紀之末,必將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問世!

  (《中國當代少數民族短篇小說選》,四川民族出版社1979年12月初版。)《晚晴集》后記

  這本散文集的絕大部分,都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之后的作品。

  散文是我所喜愛的文學形式,因為它短小自由,可以隨時隨地揮寫自己的感想;但是在“四人幫”橫行的十年之中,我連這种短小的文章也寫不出來了,直到一九七六年九月在毛主席逝世的日子里,才第一次迸出了我的哀痛的心聲!這年的十月,粉碎了“四人幫”,一聲霹靂,雨過天晴,山川又明麗了,空气又清新了,多年不見的朋友又相逢了,我心里積壓的情感又涌到了筆尖。我寫了悼念我們敬愛的周總理,還有在十年中死去的朋友如老舍先生等的文章。這本集子里憶悼的作品多了一些,恐怕也是自然規律,自己年紀大了,朋輩自然也多“老成凋謝”,再加上“四人幫”文藝專政的十年,雨打風吹,就更顯得零落了。但是就在發現了在暴風雨中凋落的花朵之后,也發現了在潤濕的泥土里萌茁的幼苗!四個現代化的新長征,給我們帶來了文藝的春天。我們都要向前看,我愿和我的健在的老友和新生的力量在一起,在文藝園地上繼往開來,開出一個柳暗花明的局面!因為我們熱愛的社會主義祖國,在走向四個現代化的路上,是需要几代的文藝工作者,來為它貢獻出最大的力量的。一九七九年五月八日(《晚晴集》,散文、小說合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9月初版。)三寄小讀者通訊八

  親愛的小朋友:

  節日好!好久沒有給你們寫信了,但是在這一春天里,我一刻也沒有把你們忘掉,特別是看到春草綠了,春花開了,想到在春天里生气勃勃地鍛煉著、學習著、工作著的我國的兩億小朋友,我對我國的四個現代化的未來,總是充滿著希望和喜悅。現在借著向你們祝賀節日的机會,告訴你們我最近遇到的很難忘記的一件事。

  有一天早晨,我出去開會,因為是雨后初晴,這大院里的地上還是很滑的,我只顧低頭看路,忽然听見前面有清脆的聲音叫:“老爺爺,慢點走,等我來扶您!”抬頭看時,原來是一個背著書包、戴著紅領巾、梳著雙辮的小姑娘,正在追上一位老爺爺,扶著他的胳臂,慢慢地走過一段泥泞的路。

  等到走上了柏油大路,老爺爺向她點了點頭,她才放了手,笑著跳著向前走了。這時馬路邊有几個小孩子,正在圍住一棵新栽上的小楊樹使勁地搖晃。這個小姑娘走過去,不知道對那些孩子說些什么,孩子們都放了手,抬頭看著她不好意思地笑著。她笑著拍了拍每個孩子的頭,正要往前走,又看見馬路上散落著一些紙片,那是走在她前面的那個男孩子邊走邊撒的。她就停下來,把那些碎紙一片一片地撿了起來,三步兩步地追上前去,把這些紙塞在那個男孩子的手里。他們站在路邊說了几句話,我也听不見他們說些什么,只看見那個男孩子先是低下頭,后來又點了頭,最后他們兩人又說又笑地向前走去。

  我想再跟她走下去,但是我開會地點和她要去的學校不在一條路上,我們必須分開走了。而我還是站在路口望著他們并肩走去的背影,久久舍不得离開。

  多么好的一個孩子!只在短短的几分鐘里,短短的一段路上,她已經做了這几件好事,那么,在一天、一年、一生中,她該為人民為國家做多少好事呢?

  親愛的小朋友,我們都知道而且堅信,只有現在的“三好”學生,才能胜任地負起實現我國四個現代化的光榮任務。

  關于怎樣能做到身体好,學習好,小朋友們一定都听得很多,在此我就不多說了。因著那位小姑娘的啟發,對于怎樣做到工作好,我倒有點想法。小朋友們不但在家庭里和學校里有許多工作可做,而且在社會上也可以做許多工作。就像我看到的那個小姑娘,她在上學路上,就扶著一位老大爺走過一段難走的泥路;還說服了几個小孩子,要他們愛護綠化城市的樹木;還幫助她的同學,要他愛護公共衛生和整洁的市容。

  她不知道我跟在她后面,她不是做給我看。她的這些良好的表現是從她所受過的良好的家庭、學校、社會教育里逐漸養成的。習慣成自然,她的良好的一言一行是多么自然,多么可愛。

  小朋友,讓我們都向她學習,一個小朋友每天做几件好事,那么兩億小朋友會做出多少好事呢?我們祖國面貌的日日更新,還會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嗎?

  小朋友們一定會看到更多的像我所看到的這樣閃光的儿童形象,不妨也寫出來讓我們互相學習吧!

  再一次祝你們節日快樂!

  你們的朋友冰心1979年5月12日創作談

  我從小就喜愛文學,但也一心一意地想學醫,從來沒有想到要走上寫作的道路。

  我是從“五四”時期開始寫作的,先是作為女學界聯合會宣傳股之一員,寫些宣傳文字,發表宣傳文字,這時奔騰澎湃的中國青年愛國運動,文化革新運動這個時代思潮,把我卷出了狹小的家庭和學校的門檻。使我慢慢地看出了在我周圍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社會里,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處處都有使人窒息的社會問題。我開始寫了一些問題小說,如《斯人獨憔悴》之類,用“冰心”的筆名發表了。后來寫得滑了手,就一直寫作下去,理科的功課拉下了許多,我就索性轉了系,改學了文科。

  這以后不久,我又開始寫《繁星》和《春水》,那是受了印度詩人泰戈爾的《飛鳥集》的影響,收集起我自己的“零碎的思想”,嚴格說來,那是不能算為“詩”的。

  我在大學畢業后,一九二三年到美國留學以前的几天,開始寫了《寄小讀者》,那本是准備給我的弟弟們和他們的朋友們看的。北京《晨報》的編輯先生建議把它在“儿童世界”欄內,陸續發表。我比較喜愛散文這個文學形式,書信尤其是散文中最活潑自由之一种。我也喜歡小孩子。這就是我從一九二三年開始寫《寄小讀者》,從一九五八年又寫《再寄小讀者》和一九七八年又寫《三寄小讀者》的原因。

  我走上了寫作的道路以后,直到一九五一年從日本回國以前,都因為那時我沒有也不可能和工農大眾相結合,對于自己周圍的內憂外患,既感到悲憤和不滿,又看不到前途的希望与光明,這造成了我的作品日漸稀少的原因。

  一九五一年我回到了解放了的祖國,我看到了党領導下的朝气蓬勃的國家,層出不窮的新人新事,我感到了“五四”以來從未有過的寫作熱情,和“五四”以后還未感到的自由和幸福。在党的教育和幫助下,我有了走馬看花的和工農接触、向工農學習的机會,這中間我還訪問好几個友好國家和人民,關于這時期的見聞和感想,我都用散文寫了下來。

  “四人幫”橫行時期,我也擱筆了十年之久。一九七六年九月,從寫悼念毛主席文章開始,我又拿起筆來。粉碎了“四人幫”,給文藝工作者以第二次的解放。丙辰年清明的“四五”運動,又給我這個文藝老兵,以极大的鼓舞力量。我從來認為創作來源于生活,是時代生活的反映,同時創作必須從真摯的情感出發,抒真情,寫實境,才能得到讀者的同感与共鳴。時代在前進,社會在發展,我們必須和前進中發展中的廣大人民緊緊結合在一起成為人民的一部分,廣大人民之愛憎,成了自己的愛憎,這樣才能不斷地擴大創作的視野,提高創作的境界,做好為人民服務的工作。我愿以此自勉,來赶上比我年輕的先進者們!一九七九年五月十五日

  (本篇最初發表于《民族文學》1981年8月25日第4期。)

  給下一代提供精神食糧——讀复刊后的《儿童文學》近年來我的腦子里總在縈回著儿童讀物的問題。似乎年紀越大,就越珍愛我們一生中所居住、工作、旅行過的地方——我們的社會、國家,甚至于世界。在我回憶著自己從儿童時代起,這几十年是怎樣成長起來的?走過了什么樣的道路?在這漫長的道路上有什么東西在支持鼓勵著我們不斷地前進?這時,我就不能不想到維持我們身心健康的精美的精神食糧問題,我更不能不想到我們將來的國家主人——我們的子孫后代。我們應該給他們准備什么樣的精神食糧,使他們得以健康地茁壯成長,來承擔起我們所未做過的偉大的事業,來完成我們所要達到的四個現代化這個艱巨而光榮的任務。

  現在,讓我來介紹我們為儿童准備的精神食糧中的一种——《儿童文學》,請老師、家長和儿童們來品嘗一下,給我們提出改進的意見。

  《儿童文學》創刊于一九六三年,它是在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指引下誕生的,由團中央和中國作家協會聯合主辦,是一個面向全國的儿童刊物。它通過儿童喜愛的各种題材和樣式的文學作品,以共產主義思想教育革命后代,同時也團結了儿童文學工作者。培養了許多新人。老作家茅盾同志,曾在一九六四年五月二十日《人民日報》上發表過一篇《讀〈儿童文學〉》的文章,他滿怀熱情地以家長的身份,對儿童文學的作者們表示了感謝,也提出了要求。他衷心盼望為儿童寫作的新人將不斷出現,愈出愈多,為祖國的兩億儿童提供更多更精美的精神食糧。他的這篇文章,使儿童文學工作者們受到了很大的鼓勵。

  但是,剛剛過了兩年多的時間,《儿童文學》才出了十期,就被林彪和“四人幫”扼殺了。他們掄起“文藝黑線專政”論的大斧,在文藝的百花園中劈頭砍去,連《儿童文學》這棵柔嫩的幼苗,也未能幸免!刊物被誣陷為大毒草,許多作者遭到了打擊迫害,培養青年作者的活動,被責為陰謀放毒。刊物被迫停刊了十年之久!直到粉碎了“四人幫”,《儿童文學》才得以和對精神食糧如饑似渴的兩億儿童重新見面。今年下半年起,它將正式改為月刊,實現我們多年來的愿望。這真是小朋友們的一件喜事。

  最近,我以愛惜欣慰的心情,把在十年之后重新發行的几期《儿童文學》細細地讀了一遍。我的春潮般涌起的感想,是說不完的!我看到有十年前為儿童寫作的作者,現在以更大的熱情和更深的体會,繼續為儿童創作。更可喜的是涌現了創作儿童文學的一批新人,這些新作家在這十年之中,在痛苦,在思考,在發現。這些在“四害”橫行時期鍛煉出的新人的作品,是我們在十年之前所想望不到的。讓他們來為兩億儿童烹調精神食糧,在我,是滿意和放心的!

  這几期的《儿童文學》,總有几百篇作品,我不能詳細地介紹了。如今我只提一些在我讀完掩卷之后,腦中仍留有很深的印象的,來同大家談一談。

  早已成名的作者,十年之后越寫越深刻,越寫越精煉了!

  像王愿堅的《偉大戰士的足跡》(第一期)和白樺的《小溪奔向大海》(第七期),是反映老一輩革命家偉大事跡的作品中最為突出的。主題鮮明,人物寫得也好,好處在深刻、曲折而又流暢,讀了使人敬仰低徊,不能自已!胡奇的《老玉米》也寫得很好。老玉米這個孩子是個极其逗人喜愛的形象,他仿佛就是我身邊的孩子中的一個。這篇故事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很短。現在的孩子們都忙得很,短文章可以使他們見縫插針,拿得起,放得下。同時,我認為短文比長文更不好寫,剪裁洗煉,要用上不少的“匠心”。柯岩的詩《陳景潤叔叔的來信》(第五期)我也很喜歡。看起來合理,讀起來順口,結尾也很有力。柯岩的詩,我一直就很愛讀,尤其是她的儿童詩,活潑,帶勁。

  新作家的作品,有劉心武的《玻璃亮晶晶》(第一期)值得一讀,作品寫粉碎“四人幫”前后,同學之間感情的變化。

  隔著玻璃,孩子的心靈是亮晶晶的,望到了二十三年后光明的未來。韓靜霆的《捕蛇將軍的后代》(第二期)給我們以新的知識。知識童話應該寫得這樣地有趣動人。李鳳杰也是一位新作者,他的《誠實》(第七期)講的也是“四人幫”橫行時期的故事,一個誠實的孩子怎樣勇敢地保衛著他們的忠誠党的教育事業的老師。故事和文筆都很動人。再就是谷應的《阿灼的小刀》(第五期),這個故事里套著一個故事,顯得造局很新穎。一個受過“四人幫”毒害做了坏事亟想改過而又不敢承認的孩子,听到了他所偷到的小刀的原主、藏族儿童阿灼,因為掩護紅軍而被敵人殺害的故事,終于感動得承認了錯誤。故事的發展是用孩子的几封信來敘述的,效果也不錯。

  最后,我還要提到几位老作家,像葉君健,金近,賀宜,劉厚明 也都為《儿童文學》寫了童話、小說,他們是不需要我來介紹的。他們為儿童寫作,孜孜不倦,數十年如一日的這种精神,是值得我們尊敬和學習的。

  談到童話,在第五期里共有十篇,儿童們的反應很好。在第四期還有七篇外國儿童文學。這些短篇十分适合儿童的需要,他們從故事里知道了關于其他國家的政治制度和人民的生活習慣。從阿根廷故事《一本字典》這段故事里,他們會為一個窮孩子做了好事而不敢讓父親知道,這個奇怪的情節而感到難過。還有英國作家寫的《机器人福里戴》是篇科學幻想小說。儿童們對這种故事是最感興趣的。第六期里有三篇散文和游記:張鳴的《漫游西沙》、開華的《草原獵狼》和楊明淵的《擒野牛記》。這些作品也會引起小讀者們的興趣和激動。

  孩子們愛看的東西,大人們往往也會愛看,會談論出他們對于這本書的評价和希望。我們熱誠地希望大人們也來看《儿童文學》,同小朋友們討論討論,給我們提出意見。我們复刊不久,該做而未做的工作還很多很多,讀者們對我們的評論,就是把《儿童文學》推向前進的巨大動力!致郭風1

  郭風同志:

  散文專號五冊早已收到了,而且都被人拿去了!感謝你!

  你的好几封信,我也都收到了,人事勞勞,光陰草草,一直未得复你。現在正在開政協常委會,不久就開人大,同時又有許多外事活動,因為頭暈,今天請了半天假,給你先寫回信(中新社還未把“公報”送來,也不亟亟)。這里已有許多朋友看到《我的故鄉》,一般反響還可以,已有許多朋友寫信來,講些鼓勵的話,這都是你這位大編輯督促之功!你還到過楊橋巷和花巷去替我“尋夢”,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有机會自己去一趟!你的一些文章,散見在報刊上的,我都看到了,好得很,還要寫下去,人的歲數大了,文章往往由絢爛漸歸平淡,這是煉冶的結果,是個進步是否?文代會總得在人大以后開,那時等著你來。先寄上再版的《小桔燈》,附有插圖,1郭風,作家。福建莆田人。1938年開始主編文藝刊物《鐵鳥之群》。1941年到永安華安通訊社任編輯。1945年到福州改進出版社任《現代儿童》主編。1949年后,主要致力于儿童文學創作。1959年任福建文聯常委,秘書長,《福建文藝》副主編。1960年起任作協福建分會副主席兼秘書長。相繼出版了《葉笛集》、《山溪和海島》《紅菇的旅行》等十多個集子。

  后面又加上四篇《再寄小讀者》,出版社給的書不多,因此我送的也不普遍。《榕樹》叢刊的稿子,以后再說。我欠的債太多了,債主盈門,奈何?鄉親總會原諒吧!匆匆。祝筆健冰心六、五

  文章的第6頁第2行還有錯字,是我自己記錯了,我的外叔祖父大名是維寶,不是廷寶,有机會更正一下吧。我的童年

  我生下來七個月,也就是一九○一年的五月,就离開我的故鄉福州,到了上海。

  那時我的父親是“海圻”巡洋艦的副艦長,艦長是薩鎮冰先生。巡洋艦“海”字號的共有四艘,就是“海圻”、“海籌”、“海琛”、“海容”,這几艘軍艦我都跟著父親上去過。听說還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為艦長駕駛失誤,触礁沉沒了。

  上海是個大港口,巡洋艦無論開到哪里,都要經過這里停泊几天,因此我們這一家便搬到上海來,住在上海的昌壽里。這昌壽里是在上海的哪一區,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母親所講的關于我很小時候的故事,例如我寫在《寄小讀者》通訊(十)里面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壽里為背景的。我關于上海的記憶,只有兩張相片作為根据,一張是父親自己照的:年輕的母親穿著沿著闊邊的衣褲,坐在一張有床架和帳楣的床邊上,腳下還擺著一個腳爐,我就站在她的身旁,頭上是一頂青絨的帽子,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父親很喜歡玩些新鮮的東西,例如照相,我記得他的那個照相机,就有現在衛生員背的藥箱那么大!他還有許多沖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還保存有一個玻璃的漏斗,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另一張相片是在照相館照的,我的祖父和老姨太坐在茶几的兩邊,茶几上擺著花盆、蓋碗茶杯和水煙筒,祖父穿著夏天的衣衫,手里拿著扇子;老姨太穿著沿著闊邊的上衣,下面是青紗裙子。我自己坐在他們中間茶几前面的一張小椅子上,頭上梳著兩個丫角,身上穿的是淺色衣褲,兩手按在膝頭,手腕和腳踝上都戴有銀鐲子,看樣子不過有兩三歲,至少是會走了吧。

  父親四歲喪母,祖父一直沒有再續弦,這位老姨太大概是祖父老了以后才娶的。我在一九一一年回到福州時,也沒有听見家里人談到她的事,可見她在我們家里的時間是很短暫的,記得我們住在山東煙台的時期內,祖父來信中提到老姨太病故了。當我們后來拿起這張相片談起她時,母親就夸她的活計好,她說上海夏天很熱,可是老姨太總不讓我光著膀子,說我背上的那塊藍“記”是我的前生父母給涂上的,讓他們看見了就來討人了。她又知道我母親不喜歡紅紅綠綠的,就給我做白洋紗的衣褲或背心,沿著黑色烤綢的邊,看去既涼爽又醒目,母親說她太費心了,她說費事倒沒有什么,就是太素淡了。的确,我母親不喜歡濃艷的顏色,我又因為從小男裝,所以我從來沒有扎過紅頭繩。現在,這兩張相片也找不到了。

  在上海那兩三年中,父親隔几個月就可以回來一次。母親談到夏天夜里,父親有時和她坐馬車到黃浦灘上去兜風,她認為那是她在福州時所想望不到的。但是父親回到家來,很少在白天出去探親訪友,因為艦長薩鎮冰先生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派水手來叫他。薩鎮冰先生是父親在海軍中最敬仰的上級,總是親昵地稱他為“薩統”。(“統”就是“統領”的意思,我想這也和現在人稱的“朱總”、“彭總”、“賀總”差不多。)我對薩統的印象也极深。記得有一次,我拉著一個來召喚我父親的水手,不讓他走,他笑說:“不行,不走要打屁股的!”我問:“誰叫打?用什么打?”他說:“軍官叫打就打,用繩子打,打起來就是‘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我說:

  “繩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划著說:“喝!你試試看,我們船上用的繩索粗著呢,浸透了水,打起來比棒子還疼呢!”我著急地問:“我父親若不回去,薩統會打他吧?”他搖頭笑說:

  “不會的,當官的頂多也就記一個過。薩統很少打人,你父親也不打人,打起來也只打‘半打’,還叫用干索子。”我問:

  “那就不疼了吧?”他說:“那就好多了 ”這時父親已換好軍裝出來,他就笑著跟在后面走了。

  大概就在這個時候,母親生了一個妹妹,不几天就夭折了。頭几天我還搬過一張凳子,爬上床上去親她的小臉,后來床上就沒有她了。我問妹妹哪里去了,祖父說妹妹逛大馬路去了,但她始終就沒有回來!

  一九○三——九○四年之間,父親奉命到山東煙台去創辦海軍軍官學校。我們搬到煙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

  我們到了煙台,先住在市內的海軍采辦廳,所長葉茂蕃先生讓出一間北屋給我們住。南屋是一排三間的客廳,就成了父親會客和辦公的地方。我記得這客廳里有一副長聯是: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這一副對聯,因為這是我開始識字的一本課文!父親那時正忙于擬定籌建海軍學校的方案,而我卻時刻纏在他的身邊,說這問那,他就停下筆指著那副牆上的對聯說:“你也學著認認字好不好?你看那對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這几個字不都很容易認嗎?”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筆,坐在父親的身旁一邊學認一邊學寫,就這樣,我把對聯上的二十二個字都會念會寫了,雖然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這“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几本古書。

  不久,我們又搬到煙台東山北坡上的一所海軍醫院去寄居。這時來幫我父親做文書工作的,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也把家從福州搬來了,我們兩家就住在這所醫院的三間正房里。

  這所醫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蓋的,正房比較陰冷,但是從廊上東望就看見了大海!從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個极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著它,嘴里談著它,筆下寫著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几年里,當我憂從中來,無可告語的時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開闊了起來,宁靜了下去!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國養病的時候,曾寫信到國內請人寫一副“集龔”的對聯,是:

  胸中海岳夢中飛

  謝天謝地,因為這副很短小的對聯,當時是卷起壓在一只大書箱的箱底的,“四人幫”橫行,我家被抄的時候,它竟沒有和我其他珍藏的字畫一起被抄走!

  現在再回來說這所海軍醫院。它的東廂房是病房,西廂房是診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門房里還住著一位修理槍支的師傅,大概是退伍軍人吧!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爐旁邊,和他攀談。西廂房的后面有個大院子,有許多花果樹,還种著滿地的花,還養著好几箱的蜜蜂,花放時熱鬧得很。我就因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了好几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給我上的藥,他還告誡我:花是蜜蜂的糧食,好孩子是不搶人的糧食的。

  這時,認字讀書已成了我的日課,母親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師,母親教我認“字片”,舅舅教我的課本,是商務印書館的國文教科書第一冊,從“天地日月”學起。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動場地,我對于認字,就沒有了興趣,我在一九三二年寫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過這一段,就是以海軍醫院為背景的:

  著要出去。父親便在外面,用馬鞭子重重地敲著堂屋的桌子,嚇唬我,可是從未打到我的頭上的馬鞭子,也從未把我愛跑的癖气嚇唬回去 

  不久,我們又翻過山坡,搬到東山東邊的海軍練營旁邊新蓋好的房子里。這座房子蓋在山坡挖出來的一塊平地上,是個四合院,住著籌備海軍學校的職員們。這座練營里已住進了一批新招來的海軍學生,但也住有一營(?)的練勇(大概那時父親也兼任練營的營長)。我常常跑到營口門去和站崗的練勇談話。他們不像兵艦上的水兵那樣穿白色軍裝。他們的軍裝是藍布包頭,身上穿的也是藍色衣褲,胸前有白線繡的“海軍練勇”字樣。當我跟著父親走到營門口,他們舉槍立正之后,父親進去了就揮手叫我回來。我等父親走遠了,卻拉那位練勇蹲了下來,一面摸他的槍,一面問:“你也打過海戰吧?”他搖頭說:“沒有。”我說:“我父親就打過,可是他打輸了!”他站了起來,扛起槍,用手拍著槍托子,說:“我知道,你父親打仗的時候,我還沒當兵呢。你等著,總有一天你的父親還會帶我們去打仗,我們一定要打個胜仗,你信不信?”這几句帶著很濃厚山東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邊回響著!

  回想起來,住在海軍練營旁邊的時候,是我在煙台八年之中,离海最近的一段。這房子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軍艦通旗語的地方。旗台的西邊有一條山坡路通到海邊的炮台,炮台上裝有三門大炮,炮台下面的地下室里還有几個魚雷,說是“海天”艦沉后撈上來的。這里還駐有一支穿白衣軍裝的軍樂隊,我常常跟父親去听他們演習,我非常尊敬而且羡慕那位樂隊指揮!炮台的西邊有一個小碼頭。父親的艦長朋友們來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這碼頭邊上的。

  寫到這里,我覺得我漸漸地進入了角色!這營房、旗台、炮台、碼頭,和周圍的海邊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動的舞台。

  我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夜曾寫過一篇叫做《海戀》的散文,里面有:

  晨我看見金盆似的朝日,從深黑色、淺灰色、魚肚白色的云層里,忽然涌了上來,這時太空轟鳴,濃金潑滿了海面,染透了諸天 在黃昏我看見銀盤似的月亮顫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變成一層層一道道的由濃黑而銀灰漸漸地漾成光明閃爍的一片 這個舞台,絕頂靜寂,無邊遼闊,我既是演員,又是劇作者。我雖然單身獨自,我卻感到無限的歡暢与自由。

  就在這個期間,一九○六年,我的大弟謝為涵出世了。他比我小得多,在家塾里的表哥哥和堂哥哥們又比我大得多;他們和我玩不到一塊儿,這就造成了我在山巔水涯獨往獨來的性格。這時我和父親同在的時間特別多。白天我開始在家塾里附學,念一點書,學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學父親也從營里回來,他就教我打槍、騎馬、划船,夜里就指點我看星星。逢年過節,他也帶我到煙台市上去,參加天后宮里海軍軍人的聚會演戲,或到玉皇頂去看梨花,到張裕釀酒公司的葡萄園里去吃葡萄,更多的時候,就是帶我到進港的軍艦上去看朋友。

  一九○八年,我的二弟謝為杰出世了,我們又搬到海軍學校后面的新房子里來。

  這所房子有東西兩個院子,西院一排五間是我們和舅舅一家合住的。我們住的一邊,父親又在盡東頭面海的一間屋子上添蓋了一間樓房,上樓就望見大海。我在《海戀》中有過這么一段描寫,就是在這樓上所望見的一切:

  圍抱過來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層一層的麥地,前面是平坦無際的淡黃的沙灘。在沙灘与我之間,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齊的農舍,親熱地偎倚成一個小小的村落。在廣闊的沙灘前面,就是那片大海!這大海橫亙南北,布滿東方的天邊,天邊有几筆淡墨畫成的海島,那就是芝罘島,島上有一座燈塔 

  在這時期,我上學的時間長了,看書的時間也多了,主要的還是因為离海遠些了,父親也忙些了,我好些日子才到海灘上去一次,我記得這海灘上有一座小小的龍王廟,廟門上的對聯是:

  四海安瀾

  因為少到海灘上去,那間望海的樓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這房間算是客房,但是客人很少來住,父親和母親想要習靜的時候就到那里去。我最喜歡在風雨之夜,倚欄凝望那燈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強光,它永遠給我以無限的溫暖快慰的感覺!

  這時,我們家塾里來了一位女同學,也是我的第一個女伴,她是父親同事李毓丞先生的女儿名叫李梅修的,她比我只大兩歲,母親說她比我穩靜得多。她的書桌和我的擺在一起,我們十分要好。這時,我開始學會了“過家家”,我們輪流在自己“家”里“做飯”,互相邀請,吃些小糖小餅之類。

  一九一一年,我們在福州的時候,父親得到李伯伯從上海的來信,說是李梅修病故了,我們都很難過,我還寫了一篇“祭亡友李梅修文”寄到上海去。

  我和李梅修談話或做游戲的地方,就在樓房的廊上,一來可以免受表哥哥和堂哥哥們的干扰,二來可以賞玩海景和園景。從樓廊上往前看是大海,往下看就是東院那個客廳和書齋的五彩繽紛的大院子。父親公余喜歡栽樹种花,這院子里种有許多果樹和各种的花。花畦是父親自己畫的种种几何形的圖案,花徑是從海灘上挑來的大卵石舖成的,我們清晨起來,常常在這里活動。我記得我的小舅舅楊子玉先生,他是我的外叔祖父楊頌岩老先生的儿子,那時正在唐山路礦學堂肄業,夏天就到我們這里來度假。他從煙台回校后,曾寄來一首長詩,頭几句我忘了,后几句是:  憶昔夏日來芝罘照眼繁花簇小樓清晨微步愜情賞向晚瓊筵勤勸酬歡娛苦短不逾月別來倏忽惊殘秋花自凋零吾不見共怜福分几生修

  小舅舅是我們這一代最歡迎的人,他最會講故事,講得有聲有色。他有時講吊死鬼的故事來嚇唬我們,但是他講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識很濃厚的故事,什么洪承疇賣國啦,林則徐燒鴉片啦等等,都講得慷慨淋漓,我們听過了往往興奮得睡不著覺!他還拉我的父親和父親的同事們組織賽詩會,就是:在開會時大家議定了題目,限了韻,各人分頭做詩,傳觀后評定等次,也預備了一些獎品,如扇子、箋紙之類。賽詩會總是晚上在我們書齋里舉行,我們都坐在一邊旁听。現在我只記得父親做的《詠蟋蟀》一首,還不完全:床下高吟際小陽笑爾專尋同种斗爭來名譽亦何香

  還有《詠茅屋》一首,也只記得兩句:  久處不須憂瓦解雨余還得草根香

  我記住了這些句子,還是因為小舅舅和我父親開玩笑,說他做詩也解脫不了軍人的本色。父親也笑說:“詩言志嘛,我想到什么就寫什么,當然用詞赶不上你們那么文雅了。”但是我体會到小舅舅的确很喜歡父親的“軍人本色”,我的舅舅們和父親以及父親的同事們在賽詩會后,往往還談到深夜。那時我們都睡覺去了,也不知道他們都談些什么。

  小舅舅每次來過暑假,都帶來一些書,有些書是不讓我們看的,越是不讓看,我們就越想看,哥哥們就慫恿我去偷,偷來看時,原來都是“天討”之類的“同盟會”的宣傳冊子。

  我們偷偷地看了之后,又偷偷地赶緊送回原處。

  一九一○年我的三弟謝為楫出世了。就在這后不久,海軍學校發生了風潮!

  大概在這一年之前,那時的海軍大臣載洵,到煙台海軍學校視察過一次,回到北京,便從北京貴胄學堂派來了二十名滿族學生,到海軍學校學習。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運動會上,為著爭奪一項錦標,一兩年中蘊積的滿漢學生之間的矛盾表面化了!這一場風潮鬧得很凶,北京就派來了一個調查員鄭汝成,來查辦這個案件。他也是父親的同學。他背地里告訴父親,說是這几年來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親是“亂党”,并舉海校學生中有許多同盟會員——其中就有薩鎮冰老先生的侄子(?)薩福昌 而且學校圖書室訂閱的,都是《民呼報》之類,替同盟會宣傳的報紙為證等等,他勸我父親立即辭職,免得落個“撤職查辦”。父親同意了,他的几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遞了辭呈。就在這一年的秋天,父親戀戀不舍地告別了他所創辦的海軍學校,和來送他的朋友、同事和學生,我也告別了我的耳鬢廝磨的大海,离開煙台,回到我的故鄉福州去了!

  這里,應該寫上一段至今回憶起來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振奮人心的辛亥革命在這年的十月十日發生了!我們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個多月。我們每天都在搶著等著看報。報上以黎元洪將軍(他也是父親的同班同學,不過父親學的是駕駛,他學的是管輪)署名從湖北武昌拍出的起義的電報(据說是饒漢祥先生的手筆),寫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這時大家都紛紛捐款勞軍,我記得我也把攢下的十塊壓歲錢,送到申報館去捐獻,收條的上款還寫有“幼女謝婉瑩君”字樣。我把這張小小的收條,珍藏了好多年,現在,它當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1979年7月4日清晨年1月出版。)等待

  我拿起話筒,問:“×樓嗎?請你找××來听電話——我是她母親。”

  听到最后一句話,對方不再猶疑了。這位從未識面的同志,意味深長地帶著笑聲說:“她走了。她留話說,她還是和往日那樣,回家去吃晚飯,她還會給您帶‘好菜’來呢!”

  我問:“她是一個人去的嗎?”

  “不!她和她姐姐,還有她們的孩子,都去了,還帶了照相机。”

  我放下話筒,怔怔地站著,我不知道該怎么想。我不放心 我又放心,說到底,我放心!

  昨天晚上,我們最好的朋友老趙來了,說:他的一個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工作的親戚,得到上頭的密令,叫他們准備几十根大木棍,隨時听命出動 他問我的女儿:“你們還是天天去吧?”我的女儿們點了點頭。他緊緊地握了握她們的手說:“你們小心點!”就匆匆地走了。

  我們都坐了下來,沒有說話。我的小女儿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扶著我的肩膀說:“娘,您放心,他們不敢怎么樣,就是敢怎么樣,我們那么多的人,還怕嗎?”她又笑著搖著我的手臂說:“我知道,您也不怕,您還愛听我們的禱告呢。”

  我心里翻騰得厲害。沒有等到我說什么,她們和她們的孩子已經紛紛地拿起挎包和書包,說:“爺爺,姥姥,再見了,明天晚上我們還給您帶些‘好菜’來!”

  老伴走過來問:“她們又走了?”我點點頭。他坐了下去,說:“我們就等著吧。”

  我最怕等待的時光!這時光多么難熬呵!

  我說:“咱們也出去走走。”老伴看著我,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

  我們信步走出了院門,穿過村子的小路,一直向南,到了高粱河邊站住了。老伴說:“過河吧,到紫竹院公園坐坐去!”

  我挽起他的左臂,在狹仄的小橋上慢慢地走著。

  我忽然地抬頭看他,他也正看著我,我們都微笑了,似乎都感覺到多少年來我們沒有這樣地挽臂徐行了!四十七年前,在黃昏的未名湖畔我們曾這樣地散步過,但那時我們想的只是我們自己最近的將來;而今天,我們想的卻是我們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的遙遠的將來了!

  進了公園,看不到几個游人!春冰已泮,而叢樹枝頭,除了几棵松柏之外,還看不到一絲綠意!一陣寒冷寂寞之感驟然襲來,我們在水邊站了一會,就在長椅上坐下了。誰也沒有開口,但是我知道他也和我一樣,一顆心已經飛到天安門廣場上去了!那里不但有我們的孩子,還有許許多多天下人的孩子,就是這些孩子,給我們畫出了一幅幅壯麗庄嚴的場面,唱出了一首首高亢入云的戰歌 

  這時忽然听到了沉重的鐵錘敲在木頭上的聲音,我吃惊地抬頭看時,原來是几個工人,正在水邊修理著一排放著的翻過來的游船的底板。春天在望了,游船又將下水了,我安慰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气。

  老伴站了起來說:“天晚了,我們從前門出去吧,也許可以看見她們回來。”我又挽起他的左臂,慢慢地走到公園門口。

  浩浩蕩蕩的自行車隊,正如飛地從廣闊的馬路上走過,眼花繚亂之中,一個清脆的童音回頭向著我們叫:“爺爺,姥姥,回家去吧,我們又給您帶了‘好菜’來了!”

  “万家墨面”之時,“動地歌吟”之后,必然是一聲震天撼地的惊雷。這“好菜”我們等到了!一九七九年七月十二日大雨之晨。儿童文學工作者的任務与儿童文學的特點

  我早年是想學醫的,并沒有想到要寫作,更沒有想到要搞儿童文學。我是一心一意地想學醫,數理化成績也不錯。另外,我對漢文也并不十分喜歡。因為中學里的漢文課,并不能滿足我的需要。

  后來爆發了五四運動。那年我十九歲,在女學界聯合會任宣傳工作,參加了這個偉大運動,因而,理科的功課,特別是實驗室的功課曠了許多。同時我開始對寫作發生了興趣,就把五四運動經歷的所看到、听到的一些社會問題,寫成了几個短篇小說,在北京的《晨報》上發表。

  一九二三年我大學畢業后去美國求學,當時北京《晨報》開辟了“儿童世界”一欄,他們叫我在留美期間給孩子們寫稿,這就是我寫《寄小讀者》的經過。

  我在家時整天在孩子中間,家里我是大姐姐,我有三個弟弟,他們的朋友也很多,一群一群的到我家玩耍,多的時候達一二十個,我很喜歡他們,我為“儿童世界”寫的《寄小讀者》就是給他們看的。

  我遠渡重洋到美國后,又生病住了醫院。在我孤寂清閒時,就很想家,想祖國,想親人,也想少年朋友們,就更想給孩子們寫東西。這個醫院有一所儿童分院,我也有机會去接触他們,了解他們,并寫了他們。出院后,几乎与孩子們隔絕,沒有生活,只好寫點自己抒怀的東西,寫到后來,覺得不成功,也就沒有繼續下去。

  《再寄小讀者》寫于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期,當時在作協開了一個會。作家們互相挑戰,有的說要在一年里寫出几個劇本,有的說要寫几本小說,一位朋友對我說:“你就來一個《再寄小讀者》吧!”我滿口答應了。

  一九五八年前后,我出國的任務比較多,就覺得我應該給廣大的孩子們寫些國外的見聞,來增加他們的知識和對于外國的了解。因此,《再寄小讀者》的內容,大都是反映与各國人民友好交往的以及外國的山川人物,其中也有反映我們祖國社會新風貌,和我自己的新感受。

  《三寄小讀者》是寫于粉碎“四人幫”之后,我為儿童寫作的意義,也愈來愈明确了。“四人幫”橫行時期,我不能寫,也不敢寫,更沒有興趣寫。現在不同了,在撥亂反正、人心思治的形勢下,我們九億人民正在向四個現代化的目標挺進,而我國今日的兩億儿童,正是二○○○年的生力軍和主人翁。

  這些孩子是剛從“四人幫”一手造成的黑暗、邪惡、愚昧的監牢里釋放出來,來接触清新的、耀眼生花的民主与科學的光明、善美、聰慧的空气和陽光!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地來珍惜和培育這些蓓蕾,一面掃清余毒,一面加強滋養,這無比艱巨的任務,已經歷史地落在我們這一代儿童文學作家的身上,這是前人所沒有做過的、促進世界和平和人類進步的偉大事業。我們必須抓住這千鈞一發的時机,勇敢而愉快地擔負起這無比光榮的責任。我的能力和歲月都很有限,但是瞻望將來,我覺得我必須為創作儿童文學獻上我的全部力量!

  搞儿童文學要不怕別人譏笑、議論。有人把儿童文學當作“小儿科”、“下腳料”來對待,這是不對的。其實,“小儿科”在醫院里是最難的一科,因為病人不會對你說他的感覺。

  因此儿童文學也是最難寫的。有些作家把儿童文學當作敲門磚,寫成功了一些,就跳到大人文學那儿去。我是替這些人惋惜!我一直覺得給孩子們寫東西很快樂。有些中年、青年人對我說:“我小時候就看過你寫的東西。”有的人還對我背誦我寫的文章中的一些詞句。我听后總感到很高興。因為我雖然沒有寫好,而他們并沒有把我沒有寫好的東西忘掉!

  為儿童創作,就要和孩子們交往,要熱愛他們、尊重他們,同他們平起平坐。你要是不喜歡孩子,而勉強去寫,你就不會寫出能使孩子們感動的東西來。儿童文學工作者的擔子真是不輕呵!

  有人開玩笑地問我:“您這么大年紀了,為什么還有一顆童心?”有人還稱我是“母愛專家”。就此,我還聯想到有人把“童心”、“母愛”、“人性”當作儿童文學的禁區。什么叫“童心”,什么叫“母愛”、“人性”,我也說不清。但我認為,搞儿童文學的人必須要有一顆熱愛儿童的心,慈母的心,要有人的感情,要寫出人的性格。這根本不應該是禁區。“母愛”,寫你自己的母親對你的愛。當然可以寫,現在寫這樣文章的人不多了,很可惜。我們不要回避“母愛”,不過不要像我以前那樣拿它當作人生哲學。我過去錯誤地認為天下的母親都會愛天下的孩子,其實不然,愛是有階級性的。有一次,我曾看見過愛自己孩子的母親,毒打一個小丫環,我才明白了,愛是有階級性的。

  要描寫孩子,必須要了解孩子,接近孩子,尊重孩子。小孩子的特點,既有共同的,也有個別的。即使同一個父母所生,也不一定有同樣的個性。比如在家庭里,爺爺奶奶愛最大的孩子,而父母則愛最小的。中間的往往很乖,要是不乖,就不容易适應環境。所以說,要了解儿童心理,你一定要接触儿童,熟悉儿童,要尊重他們,了解他們的自尊心,把他們當作一個人來對待,而不是玩具,也不要隨便和孩子們開無意義的玩笑。只有這樣,他們才愿意接近你,做你的朋友,向你交心,向你提出各种各樣的問題。

  有的同志叫我談談如何提煉主題,組織情節,我隨便地談一談。解放以來,我寫作中碰到的最費勁的一篇文章就是《我站在毛主席紀念堂前》,我改了七八次稿,我和毛主席沒有個人接触,連握手也沒有過,只有在會議廳里見過他,听過他的講話。《毛澤東選集》我都讀了,他對于中國人民所作的丰功偉績,太大太多了。我不知從何寫起!于是我只好從遠距离來看,想想毛主席哪句話最感人。我深深感到,在中國,只有毛主席第一次把人民當作人。我給外國朋友題詞,常常引用毛主席這句話:“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毛主席逝世后,“四人幫”被粉碎時,全國并沒有亂,因為有廣大人民作党中央的堅強后盾!這證明了毛主席對于人民的評价,是一條千古不滅的真理。

  談到想克服短篇小說一般化問題,我認為還是必須深入生活。只有深入了生活,從生活中尋找你所描寫的人物和主題。一句話,一切從生活出發,就不會一般化。同樣兩個孩子,由于家庭環境、條件不同,由于作家性格不一樣,所寫的作品也不會一樣。為什么出現一般化,一句話:還是沒有生活。

  創作儿童文學作品,還要堅持革命的現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儿童最富于幻想,所以我們寫東西要寫出儿童心中美好的幻想來。只有這樣,儿童們才喜歡看。做到這點也并不難,關鍵還是要接触儿童,理解儿童,熱愛儿童。我不會做報告,以上都是回答大家提出的几個問題。講的不對的地方,請同志們指正。

  初版。)

  談談《螞蟻舖路》和《給雞打針》看了几十篇慶祝建國三十周年少年作文比賽的文章,覺得每篇都有它的好處,若是每篇都介紹一下呢,精力和時間都不允許我那樣做。現在只能挑出我看過之后印象較深的一兩篇,來談談我的讀后感,這兩篇就是北京四中初一王強同學寫的《螞蟻舖路》,和昌平縣大面SB屯小學五年級吳英劍同學寫的《給雞打針》。

  這兩篇文章都不太長,而它們的題材很新穎,思路很流暢,結构很謹嚴,寫情寫境也很真實,使人极感興趣地一口气地讀了下去。

  《螞蟻舖路》是從一群小朋友在月光下看見螞蟻爬樹而注意到螞蟻的活動引起的。小朋友們對于昆虫的活動,尤其是集体的活動,最感興趣。我自己小的時候,看螞蟻搬家或打仗,就會在地上蹲一兩個鐘頭,而引出种种感想。這篇文章里是講小朋友們看見螞蟻成群結隊地爬樹,有人就想法堵住它們的去路,于是用膠水在樹腰涂了一圈,螞蟻在上面的下不來,在下面的也上不去,就亂做一團。一只比較小的螞蟻闖了上去就粘上了,而拼命地掙扎著,虧得有小妹妹小梅把它捏起放在地上 其他的螞蟻卻有秩序地都往回走。第二天早晨小朋友們看到昨晚樹上涂過膠水的地方,卻有一條沙子舖成的路。原來在下面的螞蟻運來了沙子,舖成了使伙伴們能夠脫出困境重返家園的一條路!作者被它們百折不撓團結一致的戰斗精神感動了,他“忽然覺得樹干上這條窄窄的沙子舖成的小路,好像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下面他又聯想到“ 美好的共產主義的建成需要舖路人,在前進的道路上,并不是平坦的”,也會遇到許多險阻,“但是,只要我們有螞蟻舖路的精神,一定能夠舖出一條通往共產主義的金光大道。”通篇一口呵成,緊緊抓住螞蟻舖路這段事情,全神貫注地寫下去,從一件很小的事,得到很大的教育,我認為這是很好的寫法!

  《給雞打針》里的這個“我”,是很關心集体的,他听見前院雞舍里嘈雜的聲音,就赶忙去察看。當獸醫和飼養員招呼他幫忙逮雞來打針的時候,他也欣然接受了,但雞舍里的臭气使他感到惡心,而逮起雞來,也更不是一件容易事。這一段描寫得很好、很真實,“當我接近雞群下手要逮時,雞群‘轟’地一下子炸了營,亂飛亂撞。雞毛、塵土全被卷了起來 雞屎、塵土弄了我一臉,嗆得我喘不過气來。飛起的母雞在我頭上亂碰亂撞,有一只母雞竟在我頭上落了下來,蹬了几下,又飛走了,在這紛亂的情況下,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這一段在昏暗狹小雞舍里逮雞的困難情景寫得十分逼真。下面還寫他突然一滑,坐在地上,褲子上和雙手上都沾滿了雞屎,“我的臉上流淌著汗水,用手擦擦汗水,汗水和雞屎混在一起,更加腥臭難聞。”這對于一個沒有當過飼養員又愛干淨的孩子,的确是一种考驗,但是他听了飼養員的一席話,想到這群雞是生產隊的集体財產,如果不給雞打預防針,染上了病,就是很大的損失時,他就不管這些了,他終于把几百只雞都送到獸醫的手里,完成了給雞打針的任務。最后他寫“當我走出雞舍時,滿天的星斗顯得格外明亮,它們不住地眨著眼睛,好像在對我微笑,又像在跟我說什么,我心情愉快地朝家走去。”我認為這個結尾也寫得恰到好處。

  我常常得到小朋友們的來信,問我作好文章的方法,我一直認為只有寫真實的事物和感情的文章,才能引起讀者的同情和共鳴,也只有寫真情實境的文章,才能活潑生動;因此作文既不能模仿抄襲,也不可矯揉造作,把真情實境自自然然地敘述下去,又能以小見大,像以上的這兩篇作文那樣,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一九七九年七月三十日漫談“學貫中西”

  在今年三月二十六日《人民文學》編輯部舉辦的一九七八年全國优秀短篇小說評選發獎大會上,茅盾同志對受獎的作家們——絕大多數是青年人——講話中,曾鼓勵他們要學魯迅和郭沫若那樣,“博覽群書,學貫中西”。他說:“我們現在要反映四個現代化,不懂些科學知識,恐怕是不行的。因此,我們向魯迅、郭沫若學習,也就要像他們那樣,掌握多一些科學知識。”因為他是對那些“我們文學事業將來的接班人”講話,所以他特別提到了“科學知識”,下面他又強調,如毛主席所說的,“我們決不拒絕繼承和借鑒古人和外國人,那怕是封建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東西”等等,也提到“我們還沒有把該翻譯的外國名著都翻譯過來。”這些話很引起了我的深思。

  也就是在去年,我和几位對外友協的同志,同英國出版界代表團座談,談到早年我國翻譯出版的工作時,曾提到我對于西方文化的初步了解,都是從當時看到外籍的譯文開始的。那時我只有十歲左右吧,在我祖父的書架上,看到林紓(琴南)老先生譯的法國名作家仲馬寫的《茶花女遺事》,以后我自己又去尋來了他翻譯的英國名作家狄更斯寫的《塊肉余生述》和其他。在我父親的書桌上,我看到了嚴复(幼陵)老先生譯的英國名作家斯賓塞寫的《群學肄言》,和穆勒寫的《群己權界論》等等。嚴老先生譯的都是社會科學的書籍,那時我當然看不懂,大了以后也沒有再去翻它,但是我的研究社會科學的朋友們對那几本書還是評价很高。至于林譯小說,我就看得多了,我是很喜歡他的文筆的。林老先生自己不懂外文,他可翻譯英法名著,都是別人口述,他來筆譯的,但是我覺得他的譯筆很“傳神”,到我自己能夠閱讀原著的時候,例如狄更斯的《塊肉余生述》,就感到林老先生能夠把原著中十分鮮明生動的人物栩栩如生地描寫了出來,那就是得力于他對于中國的語文有很深的修養和造詣!

  嚴老先生的譯文,也几乎等于意譯,他在譯文之后,都加以注釋。因為我不是研究社會科學的,我也沒有去看原著。

  兩位老先生使用的都是文言文,現在的青年人看了,不一定看得懂,而且這些西方社會科學的名著,現在差不多都有了今譯,不必都去翻閱了。我所要講的,就是在六七十年以前,當中國人民感到國家危急的時候,像毛主席所說的“經過千辛万苦,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嚴老先生是到英國學習海軍軍事科學的,他卻自己研讀了哲學和社會科學。林老先生為了介紹西方的文學和文化,他不懂外文,只得請人口述,而自己執筆。這兩位老先生,在當時,都起了啟蒙和溝通中西文化的作用。

  以后,我們這些年青人,對于這兩位老先生的晚節,也不無“微詞”。嚴老先生在晚年成了擁護袁世凱稱帝的六君子之一。林老先生在“五四”時代,曾致書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大罵過白話文。但也正如茅盾同志講話中談到某些譯者時所說的,“但是,對翻譯作品來說,不應以人廢言。”

  我提到嚴、林兩位老先生,不但因為要做翻譯工夫,必須像他們那樣“博覽群書,學貫中西”,外文固然要學好,本國的語文也更要學好,否則就起不了溝通中外科學文化的作用。我們的四個現代化需要借鑒許多工業先進國家的科學技術,我們又有九億多人口,要每一個人都看懂外文書刊,是不可能的,這時候,起著橋梁作用的翻譯工作,就是极其需要的了。

  我提到嚴、林兩位老先生,不但因為他們的關于西方的社會科學和文學的譯文,是我在青少年時代所最初接触到的,也因為他們恰巧都是福建人(嚴、林老先生都是我祖父的朋友,嚴老先生還是我父親的老師)。我很小就离開鄉井,已經是東西南北之人,沒有太深的鄉土觀念了,但是當六十年代初期听到福建中學生的學習成績很好,北京的教育界也提出向福建學習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了自豪与高興。我希望這“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風气和傳統,能夠繼續下去。

  我希望福建的青年人,也能夠“博覽群書,學貫中西”,做好現代的溝通中西文化的工作。“信”、“達”、“雅”的翻譯方法,就是嚴老先生提出的,但要達到這三條標准,就非得把中外語文都學深學透不可。

  我還要提醒青年人,“博覽群書”決不等于“閉門讀書”,我們一定要關心國家大事。不把我們的學習和國家大事聯系起來,和我國的四個現代化聯系起來,我們的學習和努力就沒有了目標,我們自己就成了空頭的學問家。還有,身体健康也是极其重要的,沒有健康的心身,就不能健康地學習。德、智、体三者本來應當相輔相成,相得益彰,而不是對立的,相防相克的。一九七九年八月四日讀老舍遺著《正紅旗下》

  當我收到今年的《人民文學》第三期,翻起書來看文章目錄,赫然地發現有黑体字的《正紅旗下》老舍的長篇連載字樣,頓時使我仿佛看見老舍先生复活了,又在案前奮筆疾書 。我連忙翻到了頁數,一口气讀了下去。

  編者告訴我們說,老舍這篇自傳体的遺著共十一章,八万多字,看來僅僅是開頭部分。林彪和“四人幫”的殘酷迫害,不但奪去了老舍先生的生命,而且使這部有特殊价值的作品也遭到了夭折 

  我興奮而又感慨地、斷斷續續地看了《人民文學》的三、四、五期,還沒有看到他把開頭部分寫完,因為他還沒有寫

  到八國聯軍進入北京,沒有寫到他的貧窮的家也慘遭洗劫,不滿周歲的作者,幸而被扣在一只空箱子底下,沒有喪失了小小的生命!現在老舍先生死去了,這故事如何發展,我們永遠也讀不到了,這真是千古遺恨呵!

  這篇《正紅旗下》和老舍筆下的解放前中國的故事一樣,充滿了憤激,充滿了哀愁,而這憤激和哀愁又都用他慣用的尖刻和詼諧的筆法描述了出來,使人讀了有“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感覺。這個長篇最動人之處也就在這里!

  他說:“我是腊月二十三日酉時,全北京的人,包括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歡送灶王爺上天的時刻降生的呀!”他從這“來歷不小”的“小子”的降生寫起,描述了圍繞這一個窮旗兵家庭的一切,連帶著描畫出當時的“旗人”上至貴族下至平民,對于“生活藝術”,——“一种獨具風格的生活方式,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對于衣、食、住、行的想法、看法、做法,寫得入木三分。他們都“關著錢糧”,都有“鐵杆庄稼”,都會吃喝玩樂,還都愛面子。他引他大姐夫的話:

  “咱們旗人,別的不行,要講吃喝玩樂,你記住吧,天下第一!”

  他們逢年過節,做壽、辦滿月、玩鳥、養蟈蟈儿,都舍得花錢,“辦婚喪大事的人,往往傾家蕩產。”還有風俗習慣上的如“都尊敬姑奶奶”,“儿媳的身份就和女仆差不多”等等,繪聲繪色,栩栩如生。

  老舍不但會寫人,而且會寫景,他筆下的當時北京的春天和秋天,不是身歷其境的人,寫不出它的可愛和可厭之處。

  凡此种种,我也不能多引了。總之,讀者一定要自己去找這篇巨著來看看,才能嘗到作者揮毫時的辛酸意味!

  我在這里所要講的是:老舍先生用他長期積累的生活經驗,以活潑動人的情節寫出了毛主席教導我們的一條真理,就是:“民族斗爭,說到底,是階級斗爭問題”。我自己小的時候,辛亥革命以前,因為痛恨清皇朝政府的腐敗無能、喪權辱國,作為漢族一分子,又沒有接触過任何一個“旗人”,因此我對于旗人,不論是貴族是平民,是統治階級還是被統治階級,是一律怀有反感的;這种認識,直到后來在參加革命活動和社會活動中,接触到一些旗人以后,才逐漸有所改變。

  而老舍自己,由于出身在清皇朝“殘燈末廟”時期的“窮旗兵”的家庭,對于同受剝削壓迫的漢族人王掌柜,回族人金四叔,都有著休戚与共、甘苦相關的深厚階級感情。他寫王掌柜的体會時,是這樣說的:

  看他,給他送來清瘟解毒丸,連女人們也派孩子來慰問。

  他不再是“小山東儿”,而且是王掌柜、王大哥、王叔叔。

  他漸漸忘了他們是旗人,變成了他們的朋友 他們似乎覺得:清朝皇上對漢人如何是另一回事,大家伙儿既誰也离不開誰,便無妨做朋友。

  他還用他二姐的口气說:“像王老掌柜与羊肉床上的金四把叔叔,雖然是漢族与回族人,可是在感情上已然都不分彼此,給他們洗洗做做,并不見得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大伙儿都是一家人,誰都可以給誰干點活儿,不必問誰是旗人,誰是漢人或回族人 ”老舍先生說:“到后來,我懂了點事的時候,我覺得二姐的想法十分合于邏輯。”這邏輯就是:“一般賣苦力吃飯的漢人,都和我們窮旗兵們誰也离不開誰,穿堂過戶。某些有錢有勢的滿人也還看不起漢人与回民,因而對我們這樣与漢人、回民來來往往也不大以為然。不管怎樣吧,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誰也擋不住人民互相友好。”

  因此,在老舍的滿月那一天,賣苦力吃飯的漢族的王掌柜,送來了一對豬蹄,使他“一輩子忘不了那件事 因為呀,他是漢人”。還有回族的金四叔送來了兩吊錢,祝他長命百歲,使他“至今還覺得怪得意的:我的滿月吉日是受過回族朋友的慶祝的”。多么深厚的民族之間的階級感情呵!同受剝削、同受壓迫的人民之間“互相友好”,是“誰也擋不住”

  的,這就是我們敬愛的周總理所說的“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為各民族友愛合作的大家庭”的主要因素!一九七九年八月十日。三寄小讀者通訊九

  親愛的小朋友:

  當我拿起筆來的時候,正是北京晴空万里的秋天。窗外燦爛的陽光穿過楊柳的濃蔭,射來一層層淡煙般的光霧!多么好的天气呵!我怀著無限歡悅和爽朗的心情,來給我的久違的小朋友們寫這一封信。

  這一夏天,我沒有給你們寫過一個字,但是我知道全國有許多小朋友,在祖國的山巔海隅過著夏令營的生活,既鍛煉了身体,也丰富了知識。其他的小朋友也在此長期的休假中,做了些有益的戶外活動或游戲,看了些長篇的小說或讀物。我所看到和听到的關于小朋友假期生活中的一切,都使我滿意、歡喜。

  “四人幫”打倒了之后,在小朋友們的學習生活上,有了很大的轉變。你們不但努力學習,還養成了愛看課外書籍的習慣,這是一個极好的現象。但同時我也覺察到有的小朋友比較重視讀書而忽視体育,個別的還把文化學習和体育運動對立了起來。我覺得這是不應該的。健康的精神寓于健康的身体,你的身体柔弱,無論你書讀得多好,學問多深,將來工作起來也沒有精力。處順境時既會感到力不從心,處逆境時更會感到消沉頹喪,這對于現在我國万眾一心,勵精圖治的大好形勢,是极不相宜的。

  我不妨把我自己少年時代關于看書和室外活動的經驗和教訓,說給小朋友們听听。

  我從小是在山邊海隅長大的,在山路上騎馬或在淺海上划船,都給我以最大的快樂。就感到和大自然接触,在清新的空气中、燦爛的陽光下,總使人心胸開朗,精神振奮,學習起來頭腦也加倍清醒,學得快也記得牢。但在風晨雨夕,我出不去的時候,就關起門來找書看。那時候社會上并沒有多少儿童讀物,我在大人書架上所能找到的小說,就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以及英國作家迭更斯寫林琴南翻譯的《塊肉余生述》,等等。我一口气看了下去,坐久了,眼力用多了,就覺得精神恍惚、天地异色!特別是看到書中人物受折磨、受苦難的時候,如《水滸》中“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塊肉余生述》中,孤儿大衛受到后父凌虐的一段等等,我就傷感抑郁,不能自已。這時候,我就赶緊放下書本,跑到戶外去,讓天上的雨絲風片,來洗掉吹散我的愁緒,來恢复我的精神。

  小朋友比我小時幸福多了,你們現在不但有許許多多的儿童讀物,可供你們翻閱,而且也不像我小時沒有過學校生活以前,只能單獨地在戶外活動。你們在學校里的体育課是集体活動,可以訓練整齊嚴肅的組織性和紀律性,在班際、校際比賽中還可以培養出團結合作,勤學苦練的良好作風。這巨大的效果,在二十年后,你們做了我國四個現代化的主力軍時,就會充分地顯示出來。那時你們就會滿意地說:虧得我們小時候,積极參加了健康有益的活動,使得我們胜利地對抗了資產階級的東西,鍛煉了意志,堅持了學習,才有這么多的精力,來為人民作出應有貢獻!

  話就講到這里吧,祝小朋友們在新學年開始的時候身体健康,學習進步!

  你們的朋友冰心一九七九年九月十三日上海——南下北上的中心

  我這一生中,沒有在上海呆過多久,但是上海給我的印象卻是深刻的,因為它的一切都和我心幕上的親愛的人的面龐,聯系在一起!

  在我兩三歲的時候(那是清朝光緒年間)曾跟著我的祖父和父母親住過上海的昌壽里。這昌壽里我不知道是在上海的什么地區,但那兩樓兩底的上海式弄堂房子,很小的天井,很高的大門,我卻記得十分清楚。

  解放以前,上海是租界區,是冒險家的樂園,街市旅館,喧鬧不堪。我記得一九三六年我再次赴美,從上海上船,這時我住在新亞飯店,因為這間飯店,曾划出一層樓來,專給不打牌,不擺酒的客人居住,這在當時的上海,是難能可貴的!我給這飯店題簽名本時,曾寫著說,“因為有了新亞飯店,使我不怕再經過上海”。

  也就是這時候,我的朋友鄭振鐸先生,在他家里做了极好的福建菜,給我餞行,就在這次的席上,我會見了我所尊重而未見過的茅盾先生,胡愈之先生等。

  話說回來吧,一九二七年,我父親在上海海道測量局工作,測量局在華界,我們的家就住在徐家匯,和父親工作的地方,只一河之隔。那時我在北京燕京大學任教,只在年假暑假,才回到上海去。這時期,也因為我不喜歡上海的殖民地气氛,除了到南京路的百貨公司買些東西之外,從不外出,只記得在一九二八年,在徐家匯家里,會見了我的小弟弟的朋友,丁玲,胡也頻和沈從文,這是我和他們結交的開始。

  一九三○年的一月,我的母親在上海逝世了。我們議定不把她的遺骨運回福州,而把她葬在上海的虹橋公墓(抗戰期間,我的父親在北平逝世,解放后他的遺骨也和母親安葬在一起),因為:“上海是中途,無論我們南下北上,或是到外國去,都是必經之路,可以隨時參拜。”現在听說虹橋公墓已經遷徙,父母親的遺骨也不知道遷到哪里,但是我的心卻仍舊是依偎在那一片土地上的。

  解放后,上海回到了中國人民的手里,正如一位印度作家朋友惊歎地對我說的:“在上海,已看不到一點帝國主義的痕跡!”它是整齊,宁靜,表現出中國人民的自信与庄嚴!我在一九五六—五七年之間,回到福州故鄉的時候,和六十年代的初期,陪日本女作家松崗洋子和三宅艷子兩次南下參觀的時候,都住過上海的上海大廈(前百老匯大廈),和平飯店(前華懋飯店),和錦江飯店等,這些飯店現在都是很安靜而又整洁。我陪日本朋友參觀了上海的少年宮,參拜了魯迅墓 這其間,我的朋友靳以和巴金還陪我去逛了豫園,參觀了園內的點春堂,那本是小刀會的駐扎地。我們在九曲橋上徐步,他們給我介紹了上海解放前后的許多奇險而壯麗的人民革命的場面和事跡。他們還請我到城隍廟吃酒釀圓子和面筋百葉,据說這些都是上海著名的小吃——這些都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

  此外,我還短期地經過上海,看見了許多我所愛敬的親朋,這蜻蜓點水般的波紋,常常在我的腦海中蕩漾。上海,的确是一個值得我回憶的地方。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五日我的熱切的希望

  我沒有能夠自己參加這個“儿童文學創作座談”的盛會,但是我翹望南天,能夠想象有五十多位儿童文學作家濟濟一堂,熱烈地討論如何為新時代儿童寫作的盛況。我從心底為祖國二十一世紀的主人翁們——我國兩億多的儿童們歡呼,高興!

  我十分同意上海師大附小倪谷音老師的建議。倪老師要求作家同志們多寫一些描寫有新時期特點的少年儿童形象的作品,為我們小讀者提供學習的榜樣。她說,我們現在找來找去只找到鐵木儿、張嘎、海娃、劉文學 雖然這些是少年儿童可以學習的榜樣,但畢竟是以前時代的,我們常常為找不到合适的“教育工具”而苦惱,請多寫這個時代的少年儿童吧。

  作為小讀者的家長,我愿在倪老師的建議書上簽上我的名字!

  現在寫這個時代少年儿童的短篇小說,還是不少的,例如我最近看到的,在這次中國福利會儿童時代社慶祝建國三十周年短篇小說征文中,就有几篇時代气息很濃,孩子大人看了都會感動的作品,如杭州市張微同志寫的《他保護了什么》,北京夏有志同志寫的《買山里紅的孩子》,和北京羅辰北同志寫的《一張電影票》等等。我覺得以有新時代特點的儿童形象,作為題材,不但可以寫短篇,也可以寫中長篇,因為儿童文學的中長篇,總要比寫給大人看的短小簡練一些。

  孩子們真的太需要中長篇小說了,我發現小學三年級以上的孩子,在認識了一兩千個漢字以后,就開始在大人的書架上,尋找長篇小說看了。他們的求知欲是那樣地旺盛,一旦掌握了文字這個工具,他們就感到短篇的東西,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了——我們自己十一二歲,甚至比這年紀還小的時候,不也是和他們一樣的嗎?

  我們的确更加欣賞和我們的生活更吻合的作品,從我們熟悉親切的生活中來的正反面人物,我們對他們的愛憎就更強烈一些,對人物周圍的環境也更了解一些。但在我自己的儿童時代,的确沒有這樣的作品,我所尋找到的短篇的只有《聊齋志异》,長篇的只有《西游記》。

  但是在一九五三年,一位初中一年級的小朋友,曾給我以啟發,他對我說他最愛看《西游記》。我問他是否每一段故事,包括章回首尾的詩詞,和中間的比較艱深繁縟的戰斗描寫,他都看得懂?他笑著說,“遇到這些地方,我就跳過去不看了。我看的只是他們師徒四人一路走去,每天都會遇見不同的惊險或有趣的事情,這就總引著我繼續看下去 而且孫行者和豬八戒這兩個‘人’寫得多活,簡直就像我們有些同學那樣!”

  就在這一年的夏天,我寫了《陶奇的暑期日記》,以陶奇為線索,寫了她的周圍在這一暑期所發生的事情。當然寫實際生活,還有作者的世界觀來引導,有了正确的歌頌和批判的標准,這作品才能收到像倪老師所說的“為小讀者提供學習的榜樣”的效果。

  在這里,我不談什么“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源泉”和“必須熱愛孩子”等等儿童文學作家盡人皆知的起碼的常識,但從現在的儿童中長篇小說中,以學校生活為題材的仍是少數這個事實看來,沒有“深”入生活,和不探求儿童的興趣所在的作者,還是有的,抄襲模仿的東西,孩子們是不愛看的。

  七十年代的書中人物,講著四十年代和“文化大革命”時代的話,干著四十年代和“文化大革命”時代的事,孩子們的批語是:“假的,沒勁!”

  學校是新時代儿童聚集的地方,他們的生活特征像万花筒一樣,千般万种,色彩鮮明,他們的家庭環境不同,個性特點不同,在目前這一段時期里,他們身上有的還帶著林彪、“四人幫”時期的余毒,又有了大大提高科學文化水平的迫促,各人的家庭、學校、社會的環境,都給他們以种种不同的反應和感受。這里面,可寫的東西就多了,生活在招手,作家們怎么樣呢?

  我對于我們的中青年作家抱著滿腔熱情的希望,他們是最多產的一代(中年的如劉賓雁同志這一代,青年的如劉心武同志這一代——雖然拿五四時代在二十歲左右就大膽提起筆來的人看來,他們就是老年和中年人了),過去二十年,十年的壓抑、混亂的生活環境,把他們鍛煉得更成熟更智慧了。

  他們痛切地回顧過去,就不能不熱烈地瞻望未來,他們一定能為現代新儿童寫出我們所看不到和想不到的、有深度和廣度的有益于現代祖國儿童健康成長的中長篇作品來!

  那么,我這個老人,是否就撒手不管了呢?也不是,我們也有自己可以寫給儿童看的東西。儿童的食物有多种多樣,他們吃著富有營養的三餐,他們也愛吃些點心和零食,有時還需要吃點“藥”!不論是點心,是零食,還是藥,我愿貢獻上我微薄的一切。追念羅莘田先生

  北京語言學會議決定出羅常培先生誕生八十周年紀念文集,并約他的生前友好,寫紀念文章。在被約之列的我,既感到光榮,也感到無限的哀戚。

  羅常培莘田先生逝世也將二十一周年了。這二十年之中,中國人民經受了一場史無前例的考驗,在一陣動蕩漂搖之后,像莘田先生和我這樣的“世紀同齡人”,已所余無几了。而在我“晚晴”的年月,我所能得到的慰藉,使我對于祖國有著最大的希望的話,還是從和我一般大年齡的人那里听到的。因此,我想到,假如莘田先生今天還健在,這棵雪后挺立的青松,將對我說出什么樣的安慰和鼓勵的話呢?

  莘田先生是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三日逝世的,那正是多事之秋。這個時期的事情,比如說:在他病中我們去探望了沒有?他的追悼會我們參加了沒有?在我的記憶中已經模糊不清了,但是四十余年前我們同在的情景,在我的心幕上卻是十分清楚的。

  我的老伴吳文藻,他先認識了莘田先生。我記得三十年代初期,有一次他從青島開會回來,告訴我說:“我在青島認識了一位北大語言學教授羅莘田,我們在海邊談了半天的話 ”我知道他們一定談了些社會科學上的問題,因為文藻這個人若不是談到專業,而且談得很投机的話,他和人的談話,是不會談到“半天”的!

  我自己和莘田先生熟悉起來,還是抗戰軍興,北京各大學南遷以后。一九三八年,文藻在云大任教,莘田先生在西南聯大任教,我們家住在云南昆明的螺峰街以后又搬到維新街,那時有几位昆明沒有家的聯大教授,常到我們家里來作客,尤其是自稱為“三劍客”的鄭天挺(毅生)先生、楊振聲(今甫)先生和羅莘田先生。羅先生是北京人,對于我們家的北方飯食,比如餃子、烙餅、炸醬面等,很感興趣。我總覺得他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回憶回味他的故鄉的一切!

  第二年,我們家搬到昆明附近的呈貢去的時候,他更是我們的周末常客。呈貢是一座依山上下的小城,只有西、南、東三個城門,從我們住的那個北邊城牆內的山頂房子里,可以一直走上西門的城樓。在每個星期六的黃昏,估摸著從昆明開來的火車已經到達,再加上從火車站騎馬進城的時間,孩子們和我就都走到城樓上去等候文藻和他帶來的客人。只要听到山路上的得得馬蹄聲,孩子們就齊聲地喊:“來將通名!”

  一听到“吾乃北平羅常培是也”,孩子就都拍手歡呼起來。

  莘田先生和我們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能說到一起,玩到一起。我們家孩子們的保姆——富奶奶,也是滿族——那時還兼做廚娘,每逢她在廚下手忙腳亂、孩子們還纏她不放的時候,莘田先生就拉起孩子的手說:“來,來,羅奶奶帶你們到山上玩去!”直到現在,已經成為大人的我們的孩子們,一提起羅伯伯,還親昵地稱他做羅奶奶。

  莘田先生的學術造詣,在學術界早有定評,我是不能多置一詞了。而他對于他的學生們在治學和生活上的那种無微不至的誘掖和關怀,是我所親眼看到又是文藻所最為敬佩和贊賞的。當我們住在昆明城里的時候,我們也常到“三劍客”住所的柿花巷去走走。在那里,書桌上總擺有筆墨,他們就教給我寫字。這時常有“羅門弟子”如當時的助教吳曉玲先生、研究生馬學良先生等(現在他們也都是我們的好友)來找莘田先生談話,在他們的認真嚴肅而又親熱体貼的言談之中,我看出了他們師生間最可貴的志同道合的情誼。吳曉玲先生曾對我講過:在四十年代后期,莘田先生在美講學時,曾給他的學生們辦的刊物寫過一篇《舍己耘人》的文章,就是講做老師的應當有“舍己之田耘人之田”的精神,來幫助學生們做好學術研究的工作。

  莘田先生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珠那樣愛護自己的學生,盡管他自己對學生們的要求十分嚴格,卻听不得別人對于他學生們的一句貶詞。我曾當著莘田先生的面對文藻說:“我知道怎樣來招莘田生气。他是最‘護犢’的,只要你說他的學生們一句不好,他就會和你爭辯不休 ”莘田先生听了并沒有生气,反而不好意思似地笑了起來。他是多么可敬可愛的一個老師呵!

  四十年代初期,我們住在四川重慶郊外的歌樂山,莘田先生每到重慶,必來小住。我記得我曾替他寫的一本游記《蜀道難》做過一篇序。如今這本書也找不到了。

  五十年代初期,我們從日本歸來,莘田先生是最早來看望我們的一個。他和我們的許多老友一樣,給我們帶來了在新中國生活和工作的舒暢和快樂的气氛,給我們以极大的安慰和鼓舞。

  話再說回來,像莘田先生那樣一位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工作、熱愛給中國帶來社會主義的中國共產党,在經過了二十年的考驗之后,在撥亂反正、大地回春的今天,一定會有一番充滿了智慧而又樂觀的話,對我們說的。我們從他在我們心幕上留下的一個堅定地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的不朽的形象里,已經得到了保證了!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六日《張洁小說劇本選》序

  北京出版社的編輯約我為張洁同志的第一本集子作序,我欣然答應了。

  我對“張洁”這個名字發生了興趣,是從看到一九七九年第一期的《北京文藝》里她寫的《有一個青年》開始的。我覺得她筆下的這個青年,似乎是我所熟悉的“野蠻”而又可愛的大孩子之一。這個大孩子因為得到了“一雙沉靜而溫柔的眼睛”的關注和指引而奮發上進的故事,看了使我安慰、喜悅。同時,這個青年之所以得到這個姑娘的關注,還是因為她看出了他在那“粗鄙的沒有教養的行為后面,還有一顆追求向上的心”。

  張洁以滿怀的對這個時代青年的愛護和同情,寫出了下面的十分沉痛的話:

  在十几年前就應該給我們的机會,但我們仍然珍惜它,不放過它!當我們不得不和咿咿呀呀的小孩子一同向前邁步的時候,這种智力上的畸形發育,帶給了我們許多的變態心理。而在我們粗鄙的、沒有教養的、玩世不恭的行為下所掩蓋著的痛苦,是許多人都不容易理解和原諒的!

  但是她看到了,也諒解了!這就是為什么和她在一起,我總是感到溫暖的原因!

  這一段話使我感動!一個作家能夠寫出有益于振奮人們的革命精神、提高人們的道德和審美水准的作品,他或她必然是充分意識到自己對祖國和人民負有重大的鼓舞和教育的責任的!

  當我從《北京文藝》的編輯那里,探知這位張洁是一位年輕的女同志,而且是一位業余作者的時候,我就總在文藝刊物的目錄上,尋找這個名字。

  這本集子里的小說、劇本,都是我所看過的。從這些作品中,我看到她的社會接触面和知識面都很廣,描寫得也很細膩、很深刻。再舉一個例子,比如她在《忏悔》中寫的另一個因為父親犯了“錯誤”,而被甩出正常的、充滿生机的單純而友愛的生活軌道,終于抑郁而死的青年;而這個青年的父親,在儿子有了一絲“期望和熱情”的重要關頭,竟沒有足夠的勇气去鼓勵支持他的儿子,只因為他懼怕那“比死還可怕得多”的生活!

  天安門去!”

  他頭一次在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可以稱之為期望和熱情的東西。他知道,哪怕他給那可怜巴巴的、謹慎膽小的儿子一點點同情或是支持的暗示,都會給儿子以极大的鼓勵和勇气,也許從此會使儿子丟掉那可怜巴巴的東西。但是他沒有,他緊張得像要憋過气去:“干什么去?”

  儿子猶猶豫豫,拿不准主意地說:“我寫了一首詩 ”

  他像被蝎子蜇了一樣,立刻神經質地叫道:“不行,不能去!”

  他那如同大禍臨頭的神气,使儿子立刻失去了勇气:

  “會死人嗎?”

  “不,可怕的不是死 ”

  儿子眼睛里剛剛燃起的那點火花熄滅了。重又回到他慣常喜愛的那個角落里去!不,是他把儿子重又推進了那個角落,而也許儿子不是沒有可能從那個角落里走出來的!

   

  他忏悔!他無窮地忏悔!并不是因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為他不曾做過什么!

  這對于那些沒有勇气的父母,該是多么嚴厲的鞭撻!

  在這本集子里的其他几篇作品,在取材和抒寫上,也各有其特色,還是留給讀者們自己去欣賞、体會吧。張洁同志還年輕,她還會寫出許多更好、更成熟的有益于人民的作品。

  這第一本集子,不過是個很好的開始!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給國外僑胞的一封賀年信

  親愛的僑胞們:

  在祖國九億同胞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號角聲中健步跨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際,我這個“世紀同齡人”滿怀著新的希望和喜悅,向遍布全球的僑胞們說一聲“恭賀新喜”!

  有多少年我沒有向國外的僑胞賀年了。僑胞們也知道,我們親愛的祖國經過了林彪和“四人幫”的干扰和破坏,經濟上文化上都瀕于崩潰的邊緣,不但國內的九億人民遭受了一場浩劫,我們國外僑胞和歸國的僑胞,也經受了許多痛苦和委屈。但是偉大的中國人民,是壓不倒打不垮的!我們這些老一代的人,即使在“四人幫”橫行的時期,對我們國家的前途,仍是抱著极大的希望信心的。我們祖國這棵數千年來挺立于世界之上的青松,它的堅強的、四伸的根,是深深地扎在我們善良、誠實、勤勞、勇敢的億万人民的泥土之中的。

  毛主席說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周總理說過:“現在是人民的世紀,一切由人民決定。”華國鋒同志說過:“人民是歷史的主人,人民回答了問題。”葉劍英委員長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又強調地說:“人民是國家和社會的主人。”親愛的僑胞們,國家的領導人,在我們身上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呵!九億的國內同胞和遍布全球的國外僑胞,休戚与共,十指連心,我們中華民族歷史上每一次的難關渡過,都少不了國外僑胞的聲援和支持!從我能記事的日子起,在帝國主義列強虎視眈眈之下,瓜分豆剖的重大危机之中,哪一次的祖國革命和建設沒有你們的一份巨大力量呢?

  “四人幫”打倒后的三年中,我們祖國這艘滿載著九億人民的大船,正像我自己所堅信而希望的,在舵手、水手們同心協力采取了緊急而穩妥的措施之下,修复了累累的傷痕,又開始在風浪中前進了。當然,十年的破坏之后,我們前進的路上還會遇到很多的問題,還得做出很大的努力,繁重的任務還在前面。但是,中國人民牢牢記住我們的一句古訓:“殷憂啟圣,多難興邦。”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們善良、誠實、勤勞、勇敢的人民,對于自己的團結一心,戰胜困難的力量是有充分的信心的。你們自己在國外起家立業的艱苦經驗,不就證實了這一點嗎?

  親愛的僑胞們,在“四人幫”粉碎的三年中,我們政府撥亂反正的种种措施,在舉國一心的努力下,已做出了顯著的成績,比如說:八億農民的生活得到了改善;科技人員、知識分子得到了重視;大、中、小學生的學習和身心健康,得到了關心等等 。各條戰線上捷報頻傳,在祖國的報刊上和廣播中,同胞們特別關心國事,看的听的一定比我還多,還仔細,在此,我就不一一細說了。我只想講一件事,就是說我們每個中國人民,不但在自己的崗位上努力工作,也在關注自己周圍的人們的努力和進步,連小孩子也不例外!前天下午,我的八歲的讀小學二年的外孫,興奮地從門外跑了進來,他雙頰通紅,還來不及褪下肩上的書包、脫下身上的外衣,就气喘吁吁地笑著抱著我的臂儿說:“這次咱們中國的男子籃球隊和女子排球隊都贏得了冠軍了,明年就到奧運會上去和世界上的選手比賽了。他們多么替中國爭气啊!您知道嗎,姥姥?”其實這消息我早已從前一天晚上的廣播中听到了,但我還是高興地說:“好啊,這些大哥哥大姐姐們是有志气的,你呢?”他笑了說:“那還用說,您放心,我也是一個中國人啊!”

  親愛的僑胞們,讓我們在國內外的每一個中國人,都把個人的利益、前途和祖國的利益、前途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一同為我們共同的偉大目標,為統一祖國,為走向四個現代化,為世界和平,人類進步,盡上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力量!

  再一次祝僑胞們新年快樂!

  謝冰心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六日于北京。

  我們的新春獻禮——一束散文的鮮花雨后初晴,在百花園中巡禮,我听見有人期望地說:“詩歌、小說、劇本的花朵,都已經怒放了,散文的花為什么姍姍來遲呢?”

  我要說:愛花人,你錯了,散文這個文學形式范圍很寬,在詩歌,小說,劇本以外的,特別是那些短小精悍的抒情作品,几乎都可以歸入散文一類。照此說來,在這百花園里,散文的花不是遲遲未開,而是已經滿目春光了!

  我們中國自古是個散文成績最輝煌,散文作者最眾多的國家。按照古代的文學形式而言,除了駢文以外,什么“賦”、“銘”、“傳”、“記”、“表”、“文”、“言” 都是屬于散文一類。我們的前輩作家,拿散文來抒情敘事、寄哀志喜、感事怀人,在短小的篇幅之中,揮洒自如,淋漓盡致,這個丰富多彩而又獨樹一幟的傳統,几千年來,我們不是沒有繼承下來的。

  遠的不必說了,解放后的三十年中(除了“四人幫”橫行時期之外),我們的散文創作是有很好的成績的。新中國遍地的新人新事,影響鼓舞了許多作者,排山倒海而來的建設事業和生龍活虎的人物形象,像惊雷閃電一般,敲擊著作者的耳鼓和眼帘,這時節,他們迅速捕捉住這剎時的靈感,以短小自由的散文形式,親切流暢地寫在紙上。

  就是這些有感情,有風格的散文作品,在作者神來之頃,寫得鏗鏘得像詩句,雄壯得像軍歌,生動曲折得像小說,活潑鋒利得像戲劇的對話 這樣,散文就以它特具的魅力,鼓舞著它的讀者,在社會主義的大道上前進。

  如今,在我們健步跨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散文的工作是無比繁忙的。生活是那么丰富,時間是那么短迫,而在這緊張的工作与生活之中,人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需求調劑和鼓舞。這時節,优美短小、動人心弦的散文,如一盞醇酒,如一曲清歌,良久地使人感到余香滿口、余音繞梁!

  在這里,我們恭謹地獻上一束散文的鮮花,它是我們最近在百花園中采擷的。值得提倡的是,這些散文篇篇都以精短新鮮而見長。《驀然回首》的作者袁鷹、《怀念中的聚會》的作者徐開壘、《樟樹和水磨坊》的作者郭風等人,都是功力很深的散文家,他們的文章風格都是讀者所熟悉所欣賞的。丁宁寫的《仙女花開》、宗璞寫的《廢墟的召喚》、王雁軍寫的《云天憶》、張清寫的《夢》、楊星火寫的《熱田賦》,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反映了我們時代的生活。值得一提的是:這几位作者都是女同志,她們以那种特有的体察入微的目光,把祖國壯麗的山川,日常生活的見聞同細膩的情感、丰富的資源、奮斗的人民結合起來寫,充滿了一股清新的樂觀而勇敢的新時代气息!屠岸的《海島之夜》以短小見長。青年工人周文海寫的《南國少女》,寥寥筆墨刻划一個人物,很親切,很動人,使我們欣喜地看到了反映農村生活的散文作品。

  當我們這束散文的鮮花,送到讀者的案頭時,正是“一年之計在于春”的新春佳節,我們熱切地希望親愛的讀者,在接受和品評這份獻禮之余,能夠在繁忙的工作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之中,不放過一閃靈感,寫出更多更好的散文,為著激勵九億人民歡欣鼓舞地前進;為著我們新生活的開始;為著“四個現代化”的未來! 近在眼前的地平線

  西藏,對于幼小時代的我,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地方。

  小時讀本國地理,知道在祖國的极西邊疆,有一個西藏高原,它不但是中國最高的地區,而且還是世界的屋脊,那地方是終年積雪,銀光射眼。那么,為什么當時的五色國旗(紅、黃、藍、白、黑)代表著漢、滿、蒙、回、藏五個民族,竟然拿黑色代表西藏呢?我不明白!

  抗戰時期,有一位朋友從重慶到西藏去,他告訴我他要取道印度。為什么到本國地方,要取道外國呢?我也不明白。

  在五十年代的初期,我看到一本英文小說,叫做《失去的地平線》。作者的名字和書里的故事我都忘記了,只記得書中所說的那個神秘而美麗的樂園,就是我們中國的西藏。總之,解放前的西藏,對于中外人士——除了西藏人民和環伺眈眈的外國侵略者之外——始終是遙遠而神秘的地方。

  解放后,我們的報刊上關于西藏的報道,愈來愈多了。我們在廣播中不斷地听到西藏的歌曲,在舞台上不斷地看到了西藏的舞蹈,在電影和畫刊上也不斷地看到了西藏的風景和人物,而我自己和藏族同胞的結識,卻是從一九五五年我住到北京中央民族學院教職員的宿舍里開始的。

  我自己沒有在中央民院教課,但是出來進去的總會在校園里遇到一些穿著藏族服裝的學生和干部。尤其是那些女同志的盤在頭上的扎著彩線的辮子,長長的衣袖,圍在腰上的彩色邦典(圍裙),黑色或紅色的氈靴,在綠樹叢中顯得分外鮮明,我總是“目逆而送”,忘不了這美麗的印象。

  此后,我有机會接触了几位同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格桑卓嘎。她在干訓班學習,三十多歲了。她的父母都是農奴,她是他們的生在羊圈里的唯一活下來的孩子。但是生命對于她不是幸福而是一場災難。她從六七歲起“伺候”農奴主的孩子們,受盡了虐待侮辱。比她大好几歲的小主人們常常把她按下當馬騎,揪她的頭發,用鞭子抽她。有一次,在忍無可忍之下,她脫下破爛的松巴(氈靴),把攢下的霉爛的糌粑,塞在里面,光著腳帶著干糧逃出几十里地,卻被農奴主追了回去。他把她拴在馬尾上,拖了回去。在冰雪嶙峋的山路上,她滾得遍体鱗傷,手指甲和腳趾甲也都磨掉了 她說到這里,就用她的粗糙的、長滿老茧的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若沒有共產党和毛主席,我們百万農奴哪里會有今天?”

  今天,除了格桑卓嘎以外,我又結識了許多的藏族朋友,比如說:從民院畢業出去的人大代表措姆,登上珠穆朗瑪峰的潘多,歌唱家才旦卓瑪,此外還有阿沛·阿旺晉美的夫人阿沛·才旦卓嘎,現在我的日記本里還夾著她和我在韶山毛主席故居前的合影。

  我的年紀和体力,都不允許我到西藏去了,但是這些年來,我的許多的中外的中、青年朋友,都曾去過西藏,他們回來向我夸說這個世界屋脊上的高聳的雪山,縱橫的江河,茂密的森林,星羅棋布的湖泊 這些總使我向往。當我在電視和畫刊上看到什么布達拉宮、林卡、公主柳等等,尤其是讀到种种關于西藏近況的報道,使我高興地知道我們勤勞勇敢的藏族同胞,正和入藏的各族同胞在一起,在這塊寶地的山、林、湖、海上,開發著它的無盡的寶藏。

  最近在《人民文學》編輯部,讀到楊星火同志寫的《熱田賦》,講的是西藏人民正以熱泉般噴發的熱力,開發這個离拉薩不遠的熱田 

  從我的朋友們的談話里,從書報刊物上,從電視廣播里,大半世紀以前在我腦中還很模糊的西藏,已經從“遠在千里”,而“近在眼前”,它的山川愈來愈真切而美麗,它的人物愈來愈生動而鮮明。

  我希望《西藏文藝》的同志們,多多搜集和發表西藏本地的民間故事、劇本、歌曲;同時也鼓勵本地的青年人,多多抒寫他們在勞動和生活中的感受和希望,讓我們這些登不上這塊寶地的人們,也能享受到在西藏生活和旅行的人們所得到的一切。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1980年我是怎樣被推進儿童文學作家隊伍里去的

  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約我為《我和儿童文學》寫一篇文章,為了要弄清“儿童文學”這個名詞的概念,我有了一九四七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辭海》,上面說:“以儿童為本位而組織之文學也 儿歌、民歌、神話、童話、動植物故事、寓言、謎語皆屬之。”我又查了一九七九年九月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辭海》,上面說:“适合少年儿童閱讀的各种体裁的文學作品,包括童話、詩歌、戲劇、小說、故事等 ”

  對照這兩段的儿童文學定義,我必須承認,我沒有寫過可以嚴格地稱為儿童文學的作品,即使勉強說是有的話,也是极少!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樣地擠入或是被推進儿童文學作家的隊伍里的!

  半個世紀以前,我曾寫過描寫儿童的作品,如《离家的一年》、《寂寞》,但那是寫儿童的事情給大人看的,不是為儿童而寫的。只有《寄小讀者》,是寫給儿童看的,那是在一九二三年我赴美留學之前,答應我的弟弟們和他們的小朋友們,我會和他們常常通訊,當時的《晨報》副刊正開辟“儿童世界”一欄,編輯先生要我把給孩子們寫的信,在“儿童世界”內發表,我答應了。《寄小讀者》雖然寫了二十多篇,但是后來因為离孩子們漸漸遠了,寫信的對象模糊了,變成了自己抒情的東西,此后也沒有繼續下去。

  《再寄小讀者》是在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的時期開始寫的,那時作家們彼此挑戰,說自己要在一年中寫多少個劇本,寫多少篇小說,我說我寫不出什么東西,有同志便向我建議,說我可以寫《再寄小讀者》。那些年我常常出國或在國內參觀訪問,我就把在國內外的見聞,記下一些給小讀者們看,這里面多半也是些抒情寫景之作。

  《三寄小讀者》是在“四人幫”打倒,《儿童時代》复刊之后開始寫的,在撥亂反正時期,我又拿起筆來,把我自己所看到想到的、有益于小讀者們身心健康的事情,講給他們听听。

  檢查起來,我并沒有寫過童話、儿童劇、儿童詩 只不過憑著几十封寫給儿童的信,就擠進了儿童文學作家的隊伍,這真是使我慚愧!我必須把這事實“說清楚”,來減輕我的“內疚”!

  但是,以一個熱愛儿童、關心儿童、愛听儿童故事、愛讀儿童文學作品的人的身份,來談“我和儿童文學”,我的興致就高起來了。在我識字以前,我听過許多儿童故事,如“老虎姨”、“蛇郎”、“狼外婆”等等,不論是南方人或是北方人對我講的,故事情節都大同小异,也都很有趣。那個可怕的“姨”或者“外婆”,在北方人口中就是“狼”,在南方人口中就是“老虎”。這些可怕的動物,最后也總是被打死了,或是夾著尾巴逃跑了,故事就胜利地結束。

  至于儿歌或民歌,我听過的就更多了。用福建話唱的,多半是寫不出來的,因為福建省方言多半是有音無字的,譯意寫下來,就不能合轍應韻了。比如:

  或:

  真鳥仔啄波波

  我至今還會唱,但是我寫不出來。

  用北方話唱的就不然,如:姥姥家唱大戲

   金□轤棒銀□轤棒爺爺打板奶奶唱一唱唱到大天亮

   

  生活趣味很濃,音韻又好,我們都极其愛听,但也有听了使人難過的,如:

  小白菜呀地里黃呀七八歲呀沒有娘呀

   

  唱的聲音是凄涼的,到這時候,我就捂起耳朵,央求她不要再唱下去。

  到了能夠看書以后,我看了不少寫給大人看的書,其中只有《西游記》和《聊齋志异》中的某些故事,我認為是加工了以后,還是可以給儿童看的。我接触到當時為儿童寫的文學作品,是在我十歲左右。我的舅舅從上海買到的几本小書,如《無貓國》、《大拇指》等,其中我尤其喜歡《大拇指》,我覺得那個小人儿,十分靈巧可愛,我還講給弟弟們和小朋友們听,他們都很喜愛這個故事。

  至于儿童劇,是我在一九二○年左右才接触到的。那年華北水災,我們大學的學生會為要籌款救災,演了一出比利時作家梅德林克寫的《青鳥》,劇本是從英文譯出的,我參加了翻譯和演出的工作,我們都很喜歡這個劇本,觀眾也很欣賞這出儿童劇。

  此后的几十年中,我讀了一些外國人寫的儿童文學作品,如:丹麥作家安徒生寫的童話,美國作家馬克·吐溫寫給儿童看的小說 但是使我感到興奮的還是我們自己的作家寫的作品,如葉圣陶老寫的《稻草人》,張天翼同志寫的《寶葫蘆的秘密》。在天翼同志的作品中,我特別喜歡它,因為它緊緊地扣住當時儿童的學校生活,又充滿了幻想和幽默的色彩。

  這以后又讀到了柯岩同志的儿童詩,那的确是從儿童嘴里唱出來的自己的感情和理想。還有高士其同志以殘疾之身,孜孜不倦地為儿童寫了几十年的精彩的科學詩文,他的精神使我感佩!

  寫到這里,筆下有點收不住了!許許多多我們自己的儿童小說、儿童劇、儿童詩的作者的面龐和名字,一齊涌到了我的筆端!這些名字都是我們和小讀者們所熟悉的,我不一一列舉了。作為一個讀者,在這里,我謹祝愿他們在跨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際,身体健康,精神愉快!祝愿他們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促使我們儿童文學蓬勃繁榮、爭奇斗艷的新階段,盡快地展現在我們眼前。一九八○年一月三日我的祝愿

  我沒有寫過童話,但我很喜歡讀童話,因為我有時需要給幼儿們講童話。

  据我的經驗,為現代儿童、特別是幼儿所能接受而且喜愛的童話,其中的“人”和“物”往往是他們日常生活中所熟悉而親切的。“人”呢,就是他們的父母、老師、醫生、民警叔叔和解放軍叔叔等,而不是《皇帝的新衣》中的“皇帝”;“物”呢,動物方面就是小貓、小兔、小馬,植物方面就是向日葵、喇叭花,而不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中的“圣誕樹”。因為儿童,特別是幼儿的腦中沒有“皇帝”和“圣誕樹”這种概念,要引起他們的聯想,就要費很大的功夫來解釋。

  因此,要為我們中國現代的儿童寫童話,除了文字必須淺顯易懂之外,還必須熟悉儿童和他們周圍生活中的一切,比方說他們有時會從拖拉机、起重机、收音机甚至電視机里,引起很神奇而美麗的想象和幻想。童話的作家們就可以通過這些“人”和“物”寫出生動、曲折而又合乎邏輯的故事,來培養他們愛祖國、愛人民、講衛生、懂禮貌等等的美德,給他們打好成為一個优秀公民的基礎。

  這只是一個讀童話和講童話的人的想法和希望,我謹祝童話作家們生活愉快、工作順利!一九八○年一月十日我們同是黃帝的子孫——給台灣同胞的一封信親愛的台灣同胞們:

  一年一度的春節又快到了,為了慶祝我們的傳統節日,這里的各机關各學校的假期都比較長,好讓我們九億人民有從容的時間探親訪友,暢敘衷怀。這時我不能不想起和我們只相隔盈盈一水的台灣同胞。何時何日我們和你們才能互通音訊或握手言歡呢?

  親愛的同胞們,去年的一月一日,我們在大陸的九億人民曾委托我們的人大常委會,發表了一封告台灣同胞書。這封信把祖國應當早日實現統一的道理,說得十分透徹,把大陸同胞對于早日通商、通航、通郵的愿望,也講得非常熱切,代表了我們真誠一致的心意,不知你們看到听到了沒有?我們是如何地懸念呵!

  這封信發出了之后,我們大陸九億人民就在自己工作的崗位上,作出了行動。外貿部、民航總局、郵電部,都准備好條件,積极地期待著台灣方面作出響應。我們的全國工商聯、全國文藝工作者聯合會、全國婦女聯合會、全國青年聯合會以及全國体育總會等等,紛紛對台灣同胞發出了邀請,中國旅行社還為要來大陸探親訪友、參觀訪問的台灣同胞,做好了一切安排。總之,在海峽的這一邊,有九億雙熱情之手,向台灣伸出去了,万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東風就是一千七百万台灣人民的力量!

  親愛的台灣同胞們,因為三十年的長期隔絕,真相不明,同胞們對于大陸方面种种的不安和疑慮,我們是深深理解的。

  但是要“真知”只有“灼見”,“百聞不如一見”,是我們的祖宗給我們留下的最明智的語言,這就是我們熱切地建議并要求通郵、通商、通航的原因。我們遍布全球的僑胞們都回來探過親、訪過友、游覽過祖國的美麗山川,交流過有益于祖國建設的工作經驗。這其中就有許多是僑居外國的台灣同胞。

  你們想必也間接地听到了一些消息。我們想,如果在海外國外的同胞們都能夠万里歸來,那么只隔盈盈一水的台灣同胞為什么就不能排除一切障礙,盡快地回來看看呢?

  而且,我們在大陸的同胞也熱切地希望能去到台灣,看望我們的舊友,拜訪我們的新知。我自己從未到過台灣,我渴望在我有生之年,能親自會見台灣的兄弟姊妹,請教台灣的歷史,瞻仰台灣的古跡,游覽台灣的阿里山和日月潭,我希望台灣同胞們能幫助我早日實現我的夢寐以求的心愿。

  在這里,為了幫助大陸人民尤其是年青人對于台灣的歷史和近況的了解,我們出版了台灣作家的小說集、散文集等。

  我們不但在北京、上海等全國性的文藝刊物上發表了台灣近代作家的作品,而且在地方性或大學生辦的刊物上,也介紹了台灣青年作者的詩文,這些都是大陸人民“台灣熱”的一种具体的表現。

  親愛的台灣同胞們,我們和你們合起來的十億人口,占全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我們同是黃帝的子孫。我們歷史悠久,資源丰富。我們的勤勞勇敢的人民,現在正為中華民族的生存發展和祖國的繁榮富強而貢獻出自己一切的力量。促進世界和平和人類進步的責任,已經歷史地落在我們的肩上!

  讓我們盡快地把我們的力量匯合在一起為我們的共同的偉大事業努力奮斗吧!

  祝你們新春快樂!謝冰心三寄小讀者通訊十

  親愛的小朋友:

  八十年代又過了三個星期了,日子過得多快!前些時候我忙于許多事務,不愿在煩雜的心情之中,給你們寫信。昨天,偶然在一位朋友家里,見到一位海外歸來探親的老人,談了一個下午,他的談話使我歡喜而又興奮,我趁今天早起神清气爽的時光,來向你們報道我所听到的一切。

  這位老人和我同歲,也是“世紀同齡人”了,他高興而又慨歎地說:“從我离開祖國三十五年,我已經回來三次了。

  第一次是一九五九年秋天,我首先來到了天安門廣場,環顧四周,天安門樓披上了庄麗的新裝,兩旁的高大建筑,是那樣地端嚴肅穆,路上來往如織的行人,都是那樣地健壯愉快,我高興得落下了淚。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我又到海外去,我覺得我胸背也挺直了,說話的聲音也洪亮了!第二次回來,是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那正是‘四人幫’橫行的時候,周總理又逝世了,到處看到的都是傷心慘目的景象,我的心涼了下去,覺得似乎中國一下子又垮下來了。但是,這一年的清明節,我又到了天安門廣場,看到那花山,那詩海,那憤激奮發的人潮,我的心血又沸騰了起來,我流著淚握著一個正在抄詩的少年的手說:‘好好干吧,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但我還是怀著不安的心情回到海外去的。這次回來,是第三次了,我所看到的比我在海外所想象的或听到的好多了。

  只有您和我這么大歲數的人,才能体會到把‘四人幫’留下的爛攤子,收拾到現在這個樣子,是多么不容易!當然我也看到了許多缺點,比方說,都市的大街上有一些青年人,穿著五顏六色的奇裝异服,留著長發和胡子,嚼著口香糖,哼著海外六十年代流行的、有教養的外國人也不唱的小曲!但是,在我的親戚和朋友家里,卻看到了中華民族的精華,他們的第二代,也就是四十歲左右的人吧,這些人在他們工作的單位里,多半都是骨干。他們在吃和穿上都十分儉朴,最使我感動的是在他們居住的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小小的一張書桌上,他們還在認真地輔導他們孩子們的學習,直到孩子們睡了以后,他們才開始攤開圖紙或拿出書本,專心致志地做自己的工作!而他們的孩子,也就是我們的第三代吧,大都是健康活潑的、大方有禮的。單就這些孩子們對我這個海外歸來的陌生老人,那樣的恭敬和溫暖來說,我就覺得我們中國傳統的人与人之間的良好親密關系,并沒有丟失。這使得我習慣于‘金錢第一’的社會空气的人,忽然聞到了一种健康清新的气息!

  “我承認我們中國在科學技術上,是遠遠地落后于西方的,但是我們有這么多年輕有為的青年人少年人,只要大家万眾一心,艱苦奮斗,迎頭赶上,在本世紀內實現四個現代化是大有可能的。但一定要‘万眾一心’,一定要‘艱苦奮斗’,不然的話就難說了,您說是不?

  “至于我們海外華人呢,我們也有我們的第二代和第三代,他們也都是熱愛祖國的。他們都愿意在科學技術上,盡上自己的所知所能,給祖國的社會主義大廈添磚添瓦 ”

  他的紅光滿面的笑臉,和懇摯洪亮的笑聲,一直在我面前耳中蕩漾。親愛的小朋友,記得我小的時候,總喜歡坐在老人旁邊,听他們談著對過去的回憶,和對將來的憧憬。他們的話對我往往有很大的啟發和鼓勵。現在我把這位老人的這段談話,珍重地告訴你們,希望你們知道了也記住:有多少我們海外的親人們,把對祖國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們身上!你們的責任是多么重大呵!

  此信到時,你們已經考完了學期考試,在歡度春假了,祝你們健康快樂!

  你們的朋友冰心1980年1月22日為的是要記下這几句話

  前几天有几位《北京晚報》的編輯來看我。二十年不見了,光陰逝水,人事滄桑,在一陣興奮而雜亂的談話之后,他們就言歸正傳,要我為他們的報紙繼續寫點短文。

  我笑說:“二十年之后,要我再彎下腰去‘拾穗’也就不太容易了。”

  一位“老”編輯笑著說:“我記得二十年前的一天,我來取稿的時候,您曾同我說過,周總理很鼓勵您寫《拾穗小札》。就是有一次在人民大會堂里,總理對您說過:‘冰心同志,你又在寫文章了,好嘛,繼續寫下去。’”

  我呆了一呆,說:“我怎么一點都記不得了?”

  另一位“老”編輯笑說:“是的,一點不錯,那時期大約是在我們報紙發表您的短文《走進人民大會堂》之后,廣州會議之前。他一回來就告訴我,我們還告訴了我們的一位領導同志,她也記得。”

  我想了一會,說,“你們把這几句話再說一遍。”

  一位年輕的編輯連忙從小本上撕下一張紙來遞給了我,我又向他借了一枝筆,把這几句話記了下來。

  他們走后,我就陷入了沉思。在細細的回想之中,我的心潮一浪高過一浪!它不斷地沖擊著我的記憶的岩石,噴濺出一朵朵璀璨的浪花!

  那几年,我們常有机會在人民大會堂里見到總理。他在百忙之中,回頭看見你,總會同你熱情而爽朗地招呼,也總會同你說几句關切而鼓勵的話。這些話像春天的細雨,不論是參天的万木或是一針的新碧,都得到了滋潤 

  電話的鈴聲響了,是那位年輕的編輯來催稿了。

  我提起筆來,寫下這段短文,只為的是要記下這几句話!一九八○年二月十一日致台灣同胞

  親愛的台灣同胞們:

  北京中央廣播電台,挑選了我的三篇小說,向台灣同胞們廣播,我感到高興而又慚愧!我沒有深入群眾的生活,寫作的視野不寬,深度和廣度都很不夠,這三篇東西都是當時當地我對周圍發生的事情有感而發的,第一篇《兩個家庭》是1919年寫的,也是我的第一篇小說創作。那時的中國政府腐敗無能,使得學成歸國的有志的年輕人,愛國有心,救亡無力,小說中的陳先生就是頂不住環境的壓迫,而抑郁致死。第二篇小說《分》,是寫1931年我自己在醫院里耳聞目見的,因為社會上的貧富懸殊,使儿童們一出生就走上不同的道路,不甘受悲慘命運的支配的,就要勇敢地起來反抗。第三篇是1943年我在四川重慶所目睹的、許多家人在淪陷的北平,而身居敵后的重慶,妻离子散,生活不安,當時的重慶中國政府又無心抗戰,因而在敵后的許多單身人中,發生了种种不應發生的悲劇性的社會問題。這使我想起自從台灣和祖國分离以后,一定也會有許多類似的情況,何年何月我們才能驅散這重重的云霧呢?

  因為我從來沒有去過台灣,更因為在台灣還有我的親戚朋友,以及我神交已久的作家們,使得我對于這座离開母体三十年的台灣寶島,常是念念不忘。我常想我們只相隔盈盈一水,為什么在世界各地僑居的同胞都可以万里迢迢,歸來歡聚,而我們卻不能享受這种快樂呢?我在北京曾會見過從美國或其他地方回到祖國探親訪友的作家,并從國內的許多文藝刊物上,看到許多台灣作家的作品,我們的人民文學出版社還要出版一些台灣作家的作品。這些作品里都洋溢著對祖國的熱愛和怀念,以及台灣的歷史事跡和台灣現在的社會情況,使我對于台灣和台灣的作家有更深的向往!是什么人為的阻力,使得我們不能同聲相應,同气相求呢?

  親愛的台灣同胞們,台灣和祖國的統一,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歷史的潮流是不會倒退的,也從來沒有倒退過!順應潮流,推進潮流,是我們十億同胞的共同責任,尤其是作家們的義不容辭的責任,讓我們都用我們的一支筆,滿腔的愛國熱情,共同來完成這神圣的事業吧!

  冰心一九八○年二月十六日春節“時代文學叢書”自序

  這本集子里的小說、散文和詩歌,都是從1979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小桔燈》和《冰心選集》里選出來的。

  這兩本集子以外的舊作,數十年來,几經离亂,大都散失了。

  至于1976年以后寫的一些散文:《晚晴集》,已交給天津人民出版社,尚未能選出編入。

  重新看了這些篇目,半個世紀以來的一樁樁往事,一幕幕情景,過電影般真切地掠過了我的眼前,引起了我的一些悵惘和一些喜悅 

  香港時代圖書公司,要把我的這些零碎的生命中的短小記錄,編入“時代文學叢書”,列入當代作者的鴻篇巨著之后,雖然大海不擇細流,但我仍是十分慚愧的!一九八○年二月廿九日呵,團城的珍珠

  我是在听過党的十一屆五中全會公報的廣播以后,滿怀著樂觀興奮心情,登上北海團城的。

  這座我所見過的世界上最小的、我最喜愛的城堡,珍珠般地鑲嵌在我們的首都北京城的中心。西望是遠在數十里外連綿圍抱的西山,東望是近在眼前亭台掩映的景山,在北海和中南海這兩片“海”水上,春冰未泮,“海”面上還籠罩著一層光霧,而今天,在北京人們的腦海中,已經是春水漣漪,春光蕩漾了!

  中國婦女輕工產品展銷會,就是在万眾歡騰的時刻,婦女自己的節日之前,在北海團城舉辦的。

  我緩步登上彎曲的層階,上到城頭,在璀璨的陽光和清新空气之中,穿過蒼松翠柏,拜訪了舉辦這個展銷會的負責人。她熱情地接待了我,告訴我這個展銷會是輕工業部、全國婦聯和北京市婦聯聯合舉辦的。在團城的一殿、三室、兩亭里,展出的雖然是一部分小型產品,但卻可以看到我國廣大婦女工人在新長征路上,從事輕工業生產的勞動成績。她還鄭重地告訴我:在輕紡工業中,女工人數占工人總數百分之七十至八十,而在美術工藝系統,女工人數則占百分之八十五至九十。這是多么龐大而又顯示了巨大力量的比例數字!

  “中國婦女是一种偉大的人力資源”。在四個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建設中,輕工業建設是僅次于農業建設的當務之急。我們的婦女工人們除了以中國人民的聰明、勇敢之外,還以她們細心、耐性的特長,飛針走線,精雕細刻,制作出种類繁多的輕工業品,來丰富和美化人民的生活,擴大國際文化交流和對外貿易。這個展銷會上的每一件輕工產品,都凝聚了姐妹們對自己的節日——“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的一片深情!

  因為我今天還要赴另外一個會,只好走馬看花地把琳琅滿目、万紫千紅的產品,匆匆地看了一遍。每一個展覽室里的玻璃櫥旁,都層層迭迭地站滿了笑語紛紜的參觀的人們,我在人群外圍站了一會深深地領略了這贊歎欣賞的气氛。

  我緩步走下團城的層階。作為一個中國婦女,我感到自豪和喜悅。我望著宛若張開的蚌殼似的中南海和北海,心想,團城多像珍珠啊!那團城上展出的中國女工制作的精巧的產品,不也是一顆顆閃光的珍珠嗎?空巢

  老梁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扶著書架,正佝僂著在看架上排列的書呢。我默默地望著他的肩部隆起的背影,慨歎地想:

  他老了,我們都老了,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啊!

  他是我在大學時代的同屋同級生,他學的是歷史,我學的是文學。我們很合得來,又都喜歡交朋友,因此我們這個屋子是這座宿舍樓中最熱鬧的一間。畢業后,我們又都得到了獎學金到美國去留學,雖然我在中部,他在西部,我們卻是書信不斷,假期里也總要跑到一起去。得了博士學位以后,我們又同時回國,不過他的成績比我好——帶回了一位在美國生長、很能干很漂亮的夫人美博。我是回國以后才和一個那時正當著中學教師的同學華平結了婚。我和老梁又同在一個大學里教課,住處又很近,兩位夫人也很合得來,因此,我們兩家同年生的儿女,就是兩位夫人以自己的名字替彼此的孩子起的。我的女儿叫陳美,他的儿子就叫梁平。

  解放前夕,有一位老教授,半夜里來把我們叫到一起,動員我們乘明天“搶救教授”的飛机离開這危險的故都。本來已是惊惶失措的美博,就慫恿老梁接受這個邀請,匆匆忙忙地連夜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帶著儿子走了。華平卻很鎮靜地說,“怕什么?我們到底是中國人,共產党到底比國民党強,我死也要死在中國的土地上!”我們留了下來,從此,我們和老梁一家就分手了。

  甬道那一邊的廚房里,不時送來一陣炒菜的聲音和扑鼻的香味,妻和女儿正在廚房里忙著呢。老梁抽出一本《白香山詩集》來,放在桌上,回頭笑對我說:“好香!在美國的我家里,就永遠聞不到這种香味。”

  他在對面的椅上坐下了。我看他不但背駝得厲害,眼泡也有點浮腫了。

  我說:“你難道就不做中國飯吃?”

  他說:“美博死后,我自己很少做飯,麻煩得很,一個人吃也沒有意思。”

  我說:“那么,梁平和他媳婦就不回來了嗎?”

  他笑了笑:“咳,他媳婦是美籍意大利人,不像咱們中國人那樣,來了就炒菜做飯——這,你也知道——我還得做給他們吃呢!”

  這時我的外孫女小文放學回來了,她跑了進來,看見屋里有客人,就輕輕地放下書包,很靦腆地走到我身邊。我把她推到老梁跟前,讓她叫“梁爺爺”,她用很低的聲音叫了一聲,就又要回到我這邊來。老梁卻把她拉了過去,從頭到腳看了看,笑說:“你長的真像你媽!我走的時候,你媽也就像你這么大。你爸爸呢?”小文說:“我爸爸今晚上在机關里值班 ”老梁仿佛沒有听見,卻站起來說,“我差點忘了,這里有一點點我送給你們的東西 ”說著就打開他帶來的一只鼓鼓的黑提包,掏出一罐濃縮咖啡,一條駱駝牌煙和一個手掌大的計算机。他一面把這些東西放在桌子上,一面對我說:“這罐咖啡是送給你們一家的;這條煙是送給你的,還是你愛抽的老牌子;這個計算机是送給小美子的 ”他把計算机遞給了小文說,“我不知道有你,沒給你帶禮物來,下次再說吧。這計算机你也可以玩,可別帶到數學班上去,听見沒有?”小文高興地說了聲謝謝,拿著計算机就跑到廚房里去了。

  女儿從廚房里出來,一面撩起圍裙擦著手,一面笑說:

  “謝謝您,梁伯伯,這計算机我正用得著。您又送給爸爸煙了?

  我們好容易才逼著他把煙戒掉了。他那几年在干校抽得厲害,下面屋里沒火,他又常犯气管炎 ”

  妻在廚房里叫:“小美子,你又跑了,看看飯鍋里要不要加水!”

  女儿笑說:“來了,來了,”回頭要走。

  老梁吸了一口气,說,“提起干校來,你那几年日子不好過吧?六六年夏天,我不是回國來了嗎?那天正在你們傳達室里打听你的住處,正巧遇見你們一幫教授從‘四清’回來,剛到校門口,就有一群帶著紅袖章的學生,圍上前來,把你們拉下卡車來,戴上高帽,涂上黑臉,架著往廣場上走,嚇得我赶緊跑了。那一年回來,什么人我都沒見著,就回到美國去,把你的情況對美博講了,她難受得哭了一夜 ”

  這時,還站在門口的女儿,又笑著進來說,“梁伯伯,您不是很會做菜嗎?快來給我們當個參謀吧。”老梁也笑著起來,跟在她后面走了。 

  老梁看到我涂黑臉的那一天,只是十年浩劫的開始!從那以后就是抄家、搜書、住牛棚、寫檢查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拆開了桌上那條長方形的紙包,拿出一包駱駝煙來,抽出一根煙,找出一盒火柴,划了一下——我的眼前忽然冒出一陣火光,火焰下是一大堆燒著了的卡片 那是我二三十年來,讀万卷書,行万里路,用了几十万個小時搜集起來的資料呵 

  我點燃了煙,猛吸了几口,我又下意識地用手揮拂著眼前的濃煙,似乎要赶掉眼前的幻象。

  小文忽然跑了進來,把我手里的煙奪了過去,在煙碟上按滅了,撅著嘴說,“你又偷偷抽煙了!媽媽和姥姥在廚房里都聞見煙味了,叫我來管你!”我笑著擰著她的嘴巴說,“這倒好,你們回來,倒多了几個管我的人了。”她拍地一下把我的手打下去,也笑著說,“本來嘛,媽媽說組織上把我們從西南調回來,就是要我們照顧你,不,就是要管你的!”

  老梁進來了,問,“你們鬧什么呢?來,小文,你給我念念這首詩。”說著他把翻開的《白香山詩集》遞到小文手里。

  小文羞怯地看了我們一眼,一字一字地念下去:翩翩雄与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儿

  念到這里,她抬起頭問老梁:“這個‘梁’字,就是您姓的那個‘梁’吧?”

  老梁拍著小文的肩膀,大聲地夸獎說,“你真是了不起,認得這么多字,念得還真夠味儿!”

  我笑了,“人家都上小學三年級了,該認得好几千字了。”

  這時小文已念到: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卻入空巢里啁啾終夜悲

  老梁忽然兩手抱著頭,自己低聲地念:“卻入空巢里,啁啾終夜悲 卻入空巢里 ”

  小文把這首詩念完了,看見老梁還沒有抬起頭來,就悄悄地放下書,回頭望我。我向她點了點頭,她就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大聲喊道:“老梁,你這一次來還要呆多久?”

  他惊醒過來,坐直了,仿佛忘了剛才讓小文讀詩那一段事似的。他歎了一口長气說,“明天就走,我的情況不容我久呆呵。”

  我沒有說話,只望著他。

  他低頭看著自己互握的手,說,“說來話長了,可是還得從頭說起!我們到美國的頭十年,美博也出去工作了,我們攢錢買汽車、置房子和一切必需的家庭用具 這都是在美國成立一個家庭的必要條件,而最要緊的還是為梁平儲蓄下讀大學的費用 可是到了梁平讀完了大學,找到了工作,又結了婚,我也到了退休年齡,而 而美博也逝世了。”

  我像安慰他似地,說,“你退休了,正可以得閒著書了。”

  他苦笑一聲,“著書?我是非著書不可,退休金不多,我要交的所得稅可不少!我把我們家樓上的几間空屋子租給几個大學生住,不包飯,我自己每頓只吃一點簡單的飯。就是做一點飯,我的鍋勺盤碗,也是隔几天才洗一次!幸虧有一個朝鮮的學生,研究明史的,常來問我些問題,他來了就替我做飯,并替我洗碗,這算他給我的報酬,但是他也和我一塊吃飯,這又是我給他的報酬 ”

  我打斷他,“你不是提到著書嗎?”

  他又凄然地笑了:“對,為了生活下去,我必須弄點版稅。

  你不知道現在美國出一本書多么困難,我又不會寫小說,就是一本小說,能暢銷,也极不容易,請名家寫一篇書評比登天還難。我挑了一個新奇而又不容易‘露餡’的題目,就是《中國的宦官制度》。這次回國就是為搜集材料而來的,沒想到北京的許多圖書館還沒有整理好,有的沒有介紹信還進不去 我想明天到上海看看,我的北京侄子家里也不能久住,他們兩口子帶兩個孩子只有一間半屋子,讓出半間給我,當然給他們帶來很大的不便,雖然他們堅持說住家里比住旅館節省得多 好了,不說了,老陳,你們現在怎么樣呢?”

  我笑了一笑,又想伸手去拿煙,立刻自己控制住了,說:

  “華平不錯,她一直在中學教書,當然也有几年不大順心的日子,現在好了,她也已經退休了,可是她還得常到學校里去。

  本來我從五七年以后,就不能教書了 調到圖書館里工作,也好,我搜集了不少的資料卡片。六六年以后,我的那些卡片,連同以前的,也都被燒掉了!這以后的情況,也和絕大多數的知識分子一樣,但我還是活下來了,我始終沒有失去信念!我總是遠望著玫瑰色的天邊! 我閒了二十年,如今,政策落實了,我也到了退休年齡,反倒忙起來了!我說我上不了大課,但學校里一定要我帶研究生,還好,這几個研究生,都很扎實,很用功,只是外文根柢差一些,看不懂外文的參考書,本來嘛,他們整整耽誤了十几年,他們中間年紀最輕的也有三十多歲了 ”

  老梁用回憶的眼光看著我說,“我們像他們這樣年齡,已經當上教授、系主任了。”

  我說,“正是這話——他們正努力地把失去的光陰奪回來。我也是這樣,恨不得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交給他們,好把‘青黃’接了上去,可是這二十年來我自己也落后了,外國寄來的新書,有許多名詞我都看不懂,更不用說外國的作家和流派了。明年春天,我還要跟一個代表團到美國去,我真不知道如何對付!同時,我還有寫不完的赶任務的文章,看不完的報紙刊物,回不完的信件,整天忙得暈頭轉向!”

  老梁猛地一下站了起來,說,“能忙就好,總比我整天一個人在‘空巢’里呆著強 ”

  女儿端了一個擺滿餐具的盤子進來,我也站了起來,同老梁把靠牆放的一張方桌抬到屋子的中間。女儿安放好杯箸,便和妻進進出出地擺好一桌熱騰騰的菜。女儿安排老梁、我和她媽媽各据一方,她自己和小文并排坐在老梁的對面,又拿起茅台酒瓶來,笑著說,“三十年不見了,今晚媽媽陪梁伯伯喝一杯,爸爸喝多了不好,少來一點吧。”妻忙說,“梁伯伯是不會喝酒的,茅台酒又厲害,這瓶酒是我讓他帶回去當禮物送人的,大家都少來一點,意思意思吧!”老梁卻一把把酒瓶奪了過去,滿滿地斟了一杯,一仰脖就干了,又滿滿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還替我和妻斟了半杯。他一邊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面大聲念: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念完,他哈哈大笑了起來,一仰脖又把第二杯酒喝干了,這時他滿臉通紅,額上的汗都流到了耳邊。妻連忙從他緊握的手里,奪過酒瓶來,說,“吃菜吧,空肚子喝多了酒要傷人的!”女儿連忙又把妻手里的酒瓶,放到窗台上。老梁頹然地坐了下去,拿起筷子,睜著浮腫的眼皮望著妻和女儿,說,“你們不但管老陳,還要管我!我是多少年沒人管的了 可是我要是有人管,那有多好!”

  這一頓飯一點不像好友久別后的聚餐,老梁是一語不發,好像要拿飯菜去堵回他心里的許多話,我們也更不敢說什么。

  小文惊奇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赶緊扒拉完一碗飯,就溜回她們屋子里去了。

  妻和女儿撤下飯菜去,把果盤和果刀擺上的時候,老梁已完全清醒了,他接過小手巾來,擦了一下他的煞白的臉,正要說話,門外一連響了几聲汽車的喇叭。老梁抬頭望著窗外說,“對了,是我侄子替我叫的出租汽車,說是夜里坐公共汽車進城怕不方便 ”女儿赶緊站了起來,說:“梁伯伯,您別忙,我出去和司机說請他等一會儿,您吃完水果再走。”說著就跑了出去。

  老梁三口兩口地把妻給他削好的几片梨,都吃了下去,一面站了起來。提起皮包,伸手便到窗台上去取那瓶酒,妻按住他的手,笑說:“這瓶不滿了,等老陳明春到美國時再給你帶一整瓶去。”他沒有說什么,我幫他被上大衣,我們去到門口,正碰見女儿回來,老梁忽然問,“小文呢?”女儿說,“她大概睡了。”老梁說,“我去看看她。”

  女儿把老梁帶進她們的屋里,打開床側的燈,在書架后面一張雙人床旁邊,一張小帆布床上,小文把被子裹得緊緊地,睡得正甜呢。老梁低下頭去,輕輕地吻了她一下。妻笑說,“你還是那樣地愛小孩。梁平有孩子吧?”

  老梁冷冷地笑說:“沒有,他的媳婦儿嫌麻煩,不要,可她還養了兩只波斯貓!”

  女儿笑著打岔說:“您看我們這屋里多擠!這本是爸爸和媽媽的書房,讓我們給占了。”

  老梁把燈關了,一面走出來,一面回頭對我們說,“你們這個‘巢’多‘滿’呵!”

  司机從里面把后座的車門推開了。老梁拱著背上了車,卻搖下車窗來,對女儿說:“小美子,外面風冷得很,你快陪爸爸媽媽進去吧。”

  車尾的紅燈,一拐彎就不見了,女儿扶著我們的肩,推著我們往回走,我們都沒有說話,眼前卻仿佛看見老梁像一只衰老的燕,扇著無力的翅膀,慢慢地向著遙遠的空巢飛去。不應該早走的人

  三月九日早晨,我給李季同志打電話,來講話的卻是丁宁同志。我說:“我找李季說話。”她說:“李季不在了。”我問:“他在哪里?”她哽咽著不知回答些什么。我一下子全明白了——但也一下子全糊涂了!我的腦子里好像塞進了一團泥土。

  只在几天以前,我還見過他,我們坐得很近,但沒有說上几句話。那是《人民文學》編輯部的优秀短篇小說評獎委員會的一次討論會,我有事來晚了,想在門邊找個地方坐下,李季正在主持這個會,他笑著站起來招手說:“佘太君來了,這邊坐吧。”說著就把我拉坐在他的旁邊。這個會繼續開了下去,在几位同志講過話之后,李季回頭對我說:“你有事早走,就先講几句吧。”我把我的意見談了几句,因為是提前退席,我悄悄地低著頭走出來,也沒有回望他一眼!

  李季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高興,談話也很幽默,這佘太君的外號,就是他給我起的。但是我們談起公事來,他又是很誠懇,很嚴肅,我總覺得他真是像我們的一位同志說的,“是個金不換的干部。”但是“命運”究竟用了多少比万兩黃金還貴重的珍寶把我們這個僅僅五十八歲的大有作為的生命換走了呢?!

  十九日下午,我去參加了李季的追悼會,進入禮堂,抬頭看見了他的滿面含笑的遺像!記得他曾經對我說過:“我從來不到朋友的追悼會!”是否怕自己太傷感太激動了呢?他沒有說明。但是我從來也沒有料到我會在一個追悼會上,看到高高挂在禮堂牆上的李季的遺容!

  人到老年,對于生、老、病、死這個自然規律,看得平靜多了,透徹多了,橫豎是早晚的事。不過就年齡而言,就祖國和人民的需要而言,他的确走的太早了,他是一個不應該早走的人!

  他匆匆地走了,他走前還安排了許多工作,我只有把他安排給我的一部分工作做好,以此來紀念他!1980年3月30日清晨我和小讀者

  今天,我講的題目是《我和小讀者》。剛才,桑原武夫先生希望我以作家的身份來講話,可是,我就從來沒有想到過以作家的名義來講話。因為我從小就想當醫生,一直致力于醫學的學習,對于寫文章卻沒有什么興趣。

  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發生了,當時我十九歲,正在協和女子大學預科學習。當時我擔任學生會宣傳股的股長,因為每天要外出進行巡回的宣傳活動,所以理科方面的課程都不能按時參加。例如講解剖學,每人都拿一只貓,解剖貓的神經,但是,等我回到試驗室時,貓的气味已經變了,已經不能解剖了。同時,我為了搞宣傳,也需要寫一點東西,也接触一些反映社會問題方面的文章,感到寫小說是有必要的。

  因為理工科的課程拉了很多,同時對于文學又有了興趣,有很多同學勸我說:“如果能轉到文學系不是更好嗎?”所以,我就從理科轉入文科學習。文科比較輕松,時間很多,用不著什么准備。所以今天我以作家的身份來到這里講話。這是我講的第一點,就是怎樣對文學發生了興趣并開始寫文章的。

  第二點,我想談一下我是怎樣成為儿童文學作家的。去年,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我和儿童文學》這本書,書中談到各個作家与各种儿童文學的關系。我對自己在過去是如何從事儿童文學的寫作已沒有印象了。那么,我又是怎樣步入儿童文學家的行列之中的呢?關于這個問題,實際上是因為我曾經給孩子們寫過信。

  一九二三年,我大學畢業時,得到美國威爾斯利大學的獎學金,到美國去留學。那時有很多小孩要求我給他們寫信。

  我在家中的地位也很特別,我是長女,還有三個弟弟,最大的弟弟比我小六歲。所以,在我家從早晨到晚上有很多兄弟們的小朋友來玩。我給他們講故事,也幫助他們學習。有時,對于特別淘气的小弟弟也要打一打。我去美國之前,弟弟們和他們的小朋友說:“你到美國去,要常常給我們寫信。”當時我曾在北京《晨報》上刊載過一些小說、散文。在他們開設了“儿童世界”專欄之后,《晨報》的編輯在訪問時對我說:

  “你給小孩們寫的信,能否先給我們發表?”那些已經發表的信就是現在的那本《寄小讀者》。

  一九四六年我來日本。當時,我會見倉石武四郎先生,他對我說:“你那本書我已經譯成日文。”我听到這句話感到很慚愧,同時也感到很高興。《寄小讀者》這本書匯集了從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二六年間寫的信。最初的几年寫得比較多,后來學校的課程漸漸地忙了,數量就減少了。那些信所寫的主要是美國的風土人情以及我的學習情況。

  后來,我又寫了這樣的一些書信,就是《再寄小讀者》,那些是從一九五八年開始寫的信。到這時,最初的《寄小讀者》已經有三十年了。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參加各种友好團体,去過印度,日本,亞洲各國,非洲各國,并把在各地的所見所聞,風土人情,人們熱愛和平的心情,以書信的形式寫給小讀者。我還寫了《三寄小讀者》,這是從一九七八年開始寫的,現在還在繼續寫。

  我們中國的文藝界以及全國人民在十年間遭受了很大的災難,但也受到了很好的考驗。這次運動對我也是一次很好的鍛煉。我們能夠活到現在的作家,對人生有了更深的了解。

  我為什么要寫《三寄小讀者》呢?因為經過十年的浩劫以后,人与人之間的關系被“四人幫”搞亂了。中國在科學文化方面落后了,把許多古老的优秀傳統忘記了。中國的兩億儿童,需要人們來培養教育。

  我過去學過醫學,所以懂得小儿科醫生的工作是很重要的。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醫生的對象是孩子們,孩子們關于自己的病情常常不能夠清楚地表達出來。因此,醫生必須特別注意接近孩子們,仔細觀察他們的情緒。同樣,儿童文學的作者和小儿科的醫生一樣,是非常重要的。在中國八十年代或本世紀末可以說是很不平凡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教育孩子的事情是重要的工作。孩子的心好像一張白紙,最初刻在心靈上的東西會給孩子以很大的影響。我直到今天還清楚地記得母親教我認字的時候,最初教我的是“天下太平”四個字。“天下太平”這句話,是舊話,用現代的話說,就是“世界和平”。我生于一九○○年,從那一天起,中國就處在苦難之中。但我覺得,道路雖然曲折,而前途是光明的。

  中國如此,日本也不例外。

  一九四六年秋,我來到了日本。那時候,從橫濱到東京,沒看到一座完整的房子。我遇到的一些日本朋友,穿得很襤褸,吃的也不好,臉色也很枯槁。他們告訴我房子被炸彈燒毀時的情景。我有很多研究漢學的朋友,其中的一位流著眼淚對我說,他的“房子被燒的時候,洋裝書的灰是黑色的,線裝書的灰是白色的”。那時我才明白,戰爭不僅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而且也給日本人民帶來了莫大的痛苦。

  我們東方人為世界和平、為人類的進步應該做些什么呢?

  這是必須認真考慮的問題。我們東方人,應該有我們自己的理想、目的,對于世界和平和進步應該有我們的貢獻。這時,我想到了我們的儿童們,想到了亞洲以及全世界的儿童們。他們是二十一世紀的主人公,是人類的希望。對于他們需要互相了解、互相學習、互相鼓勵。我們的責任就是幫助世界儿童走這樣道路。中國有這樣一句話,“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但我看這不僅僅限于作家,老師、父母、哥哥、姐姐,都要這樣做。

  中國有句古語:“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意思就是說,天下的興盛和滅亡,每一個人都是有責任的。有些西方青年,他們的物質生活很丰富,但是在精神生活方面卻感到很空虛。因為他們不能夠清楚地預測明天等待他們的是怎樣的命運。我們中國人和他們是不同的,我想日本人大概也和他們不同。今天,我們中國人民要努力實現四個現代化。科學技術,本來是非常好的,但是科學技術掌握在誰手里是非常重要的問題。

  科學技術如果掌握在侵略者和好戰的人手里,人類就要遭到浩劫。但要掌握在愛好和平的人手里,世界就會變成樂園,不但我們能得到幸福,子孫万代也能得到幸福。我想向諸位提出這樣的希望,希望大家滿腔熱情地去教育我們的儿童。希望作家、父母、哥哥、姐姐,都要愛護、關心我們的儿童,把未來和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我們要像園丁那樣培育出美麗的花朵。這樣的愿望大家都有的,我自己承認我有這樣的責任。對于世界和平、人類的進步我們都有責任,并且能夠盡到我們的責任。

  中國和日本都是東方國家,也都是有文化講文明的國家。

  我們兩國具有深厚的數千年的友誼。所以我同大家講話,就像在家里講話一樣。最后,讓我們攜起手來,為我們最大的目標努力,為未來服務。謝謝。

  一九八○年四月十一日于日本京都(劉平譯)

  高歌直下大江東——參謁日本嵐山周總理詩碑時作

  高歌直下大江東,

  力挽狂瀾濟世窮。

  仰首默吟低首拜,

  嵐山一石一英雄。光輝燦爛的虹橋

  “山川异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是一千几百年前,日本長屋王子送給中國僧人的千乘袈裟上繡著的四句話。一千二百年前,鑒真和尚就是以日本為“有緣之國”,而“不惜身命”,六次渡海,終以雙目失明之身,到了日本,完成了他的胜業,成為一千二百年來日本人民所深深敬愛的中國人。

  鑒真和尚也和玄奘法師一樣,是一個“引慈云于西极,法雨于東陲”的大師。他和他的中日弟子們所傾注的“法雨”之中,不但有佛法和律學,還有中國唐代的文學、藝術、醫藥、建筑、雕塑等等,這些中國文化的傳播,使得中日兩國人民在文化上有了共同的語言,有了互相了解,互相學習的基礎。

  這是我們兩國從事文化交流、人民友好工作的人們,所深深地感激贊歎的!

  中國作家訪日代表團,在四月十二日的下午來到了奈良的唐招提寺。這是我十七年前參謁過的地方。走進這座素淨庄嚴的偉大建筑,我們的心不由的肅穆了下來。我們先到前面的金堂,正有許多日本信徒,在焚香膜拜。又看過了經堂,帶領我們參觀的主人,特地開了門,把我們讓進供養鑒真和尚塑像的佛堂,座上已經空了,鑒真和尚已經离開奈良,走上迢迢的探親道路,但在他座后周圍的板壁上,將都畫上揚州的山川風物,使遠离故鄉的鑒真和尚,能以永遠含笑合目傾听他故鄉的海濤和天風。

  最后,我們來到鑒真和尚的骨塔前,敬了禮,獻上了一束雪白的鮮花。十七年前,我曾從骨塔旁邊的樹上,摘下一片紅葉,夾在小小的日記本里,這片紅葉,現在當然也找不到了——

  四月十三日近午,我們從奈良到德島去,在大阪机場的候机室里,穿著黃色袈裟的,輕健清懼的森本孝順長老走進來對我們合十問訊,原來他是護送鑒真和尚的法像,從這里乘飛机去上海的,我們熱情地互祝“一路平安”。當那天晚上,我們和德島的作家們座談并觀看當地的阿波舞的時候,我就想:此時鑒真和尚早已踏上了他在一千二百年前离開的國土!

  在科學發達的今天,使得從事中日友好的人們,只用几百分鐘,來飛越盈盈一水,而我們的奠基人鑒真和尚,卻用了十二年的時間,中間還經歷了千災百難。我們應該怎樣地以他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熱忱毅力和忠貞形象,來鼓舞和鞭策我們自己呢?

  我們是剛從鑒真和尚安身立命的第二故鄉——日本奈良回國來的。日本朋友懇切地對我們說:希望鑒真和尚在中國的故鄉故都,接見過他的鄉人國人之后,盡快地回到日本奈良來。他是橫跨中日兩國國土上的一座最光輝燦爛的虹橋,在文化交流,往來如織的今天,“山川异域,風月同天”的中日人民,都离不開他的“靈感”。一九八○年四月二十九日致巴金

  老巴:

  你的那封轉來的黃裳同志的信和《先知》都收到了!我回來后不知為什么覺的累得不行,睡眠也不好。得你信后總想寫回信,也常回憶日本之行,我們這次的出國是愉快的!尤其是我們的第二代,小林和吳青,那樣地一見如故,通信寄東西的頻繁,使我感到,我們所常講的“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八股,不是空話!一笑!

  附上一紙,是給黃裳同志的,你給了我他的地址,但我仍寄到你那里,為的是讓你看看我給他寫的字——虧得有那支日本筆,否則,我也懶去泡筆磨墨的。吳青謝謝你的書!

  (你不要听她的,這孩子善于敲詐善心的老人!)昨天她又得小林一信,仿佛又很激動。文藻問你好,你回來后寫東西沒有?這次,我的腦子里是空的,對于故人的回憶,把新一點的都擠出去了!問小林夫婦好!親親端端。

  冰心五、八、一九八○年一衣帶水寄東鄰

  日本和我國是一衣帶水的友好鄰邦。四月,我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到日本訪問,對這一點体會特別深刻。當我們訪問結束离開日本的那一天,坐飛机從長崎到上海,只用了一百分鐘!當我的心仍然縈繞在日本的時候,我的身体卻已經回到了中國的國土。我坐在從上海机場到賓館的汽車上,看到馬路兩旁,挂著中國的机關和商店的標志的時候,才驀然感到已經從日本回到祖國了。“一衣帶水”,真是名副其實。中國和日本,我們這兩個友好國家是多么“親”又是多么“近”呵!

  早在一九二三年,我去美國讀書的時候,就曾經到過日本。回想起來,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中,我去過日本十次。因此,我結交了許多日本朋友,不但有學者、作家、大學生,而且認識了許多工人、農民、漁民和從中國回去的日本士兵以及其他群眾。這些年來,我在中國接待過的日本朋友,更是不計其數。我們兩國之間的民間交往,始終綿延不絕,而且不斷地發展擴大。

  這次訪問日本,雖然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但是在我的耳邊仍然不時地回響著中日友好的聲音。首先是鑒真大師像回國“探親”的千載一時的盛舉。在揚州和北京先后舉辦了鑒真大師像的展出。我回到北京以后,正好參加了這一盛大的活動。這使我歡喜而又興奮。

  談起中日友好和文化交流,我們不能不回憶起我們敬愛的周總理的一句話,就是“飲水不忘掘井人”。鑒真和尚就是最堅定的重要掘井人之一。他以忠貞不移的信念,使得他在千辛万苦的十二年之中,六次行程之旅,以雙目失明之身,到達了“有緣之國”的日本,完成了他的偉大的事業。鑒真和他的中日弟子們,在中日兩國的文學、藝術、醫藥、建筑、雕刻等多方面奠立了互相了解、互相學習、合力創造、共同提高的基礎。這個优秀的友好互助的傳統,一直傳到現代。十九到二十世紀之初,中國有志的青年學生紛紛到日本去留學,中國文藝界的巨星,如魯迅、郭沫若和許多知名人士,都是在日本求學或者居住過的。他們和日本人民都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敬愛的周恩來總理,是中日友好事業最重要的掘井人之一。這次在日本訪問期間,我們到京都嵐山的龜山公園,參謁了“周恩來總理詩碑”。這座詩碑用的是京都東郊的堅硬的鞍馬山石,上面刻著周總理青年時期寫的“雨中嵐山”那首詩。我們獻上花、敬過禮以后,仰望這座巨大的石碑,默吟著這感人的詩句。我們真是感謝日本朋友,在這值得紀念的山頭,建立起這座丰碑,使得中日兩國的朋友們,都能把崇敬周總理的心情,呈現在這座能夠代表亂流中的一根砥柱、模糊中的一點光明的詩碑上。

  當時,我的思潮從這里飛卷下去:日本朋友們一直希望周總理能在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訂以后再到日本去看櫻花的,遺憾的是這個希望落空了。但是,在一九七八年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訂以后,我們的鄧小平副總理訪問了日本;一九七九年,周總理的夫人鄧穎超副委員長又訪問了日本,都得到日本朝野一致的盛大歡迎。日本人民對中國國家領導人的這种盛情厚意,中國人民不但從心底里歡喜、感謝,而且是深深理解的。

  中日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源遠流長,有著兩千年友好往來和文化交流的歷史。當然,歷史有主流,有逆流,有斗爭,有反复。一九七二年中日兩國建交之后不久,周總理曾經指出:“我們和日本是二千年的歷史,半個世紀的對立,二十多年的工作。”簡短的三句話,把整個中日關系史作了极好的概括。

  “二十多年的工作”,每念及此,就會情不自禁地望見周總理留在中日關系史上巨大而堅定的身影和足跡。二十多年來,中日關系在兩國人民長期共同努力下,雖然屢經波折,仍然向前發展,并且導致了中日建交,揭開了中日關系史的新篇章。

  中日建交,特別是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訂以來,兩國的睦鄰友好合作關系在廣闊的領域里順利地發展著。從官方到民間,從政治、經濟到科技、文化、体育,兩國交流更加丰富多彩,更富有實質內容。比如,兩國很多城市已經結成了友好城市。這說明兩國的友好合作已經從中央發展到地方,越來越廣泛和深入。

  在日本訪問期間,我深深感受到:日本朋友都很關心中國正在進行的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新長征的壯麗事業。他們普遍表示愿意對此提供合作。有的還非常熱心地提出許多具体建議。

  這次,華國鋒總理到日本進行正式訪問,必將是一次新的動力,把中日友好事業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使兩國人民的友好合作更加蓬勃發展。自傳

  我原名謝婉瑩,一九○○年十月五日(農歷庚子年閏八月十二日)生于福建省的福州(我的原籍是福建長樂)。一九○一年移居上海。當時父親是清政府的海軍軍官,擔任副艦長。

  一九○四年,父親任海軍學校校長,我們移居煙台。我的童年是在海邊度過的,我特別喜歡大海,所以在我早期的作品中經常有關于海的描寫。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發前,我父親辭去海軍學校校長的職務,全家便又回到了福州。我在山東時沒有進過小學,只在家塾里做一個附讀生,回到福州后,進過女子師范學校預科。

  中華民國成立,父親到北京就任海軍部軍學司司長,一九一三年,我又隨家到了北京。

  一九一四年我進入教會學校北京貝滿女子中學,一九一八年畢業,進了協和女子大學,學的是理預科,因為母親体弱多病,就一心一意想學醫。

  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爆發了,當時我在協和女子大學學生會當文書,寫些宣傳的文章。在“五四”革命浪潮的激蕩下,我開始寫一點東西在北京《晨報》上發表。由于過多的宣傳活動,使我的理科實驗課受到影響,這時我只好轉到文學系學習。這時協和女大已并入燕京大學。

  一九二三年我從燕京大學文科畢業,得了文學士學位,并得金鑰匙獎,又得到美國威爾斯利(WellesleyCollege.)女子大學的獎學金,到美國學習英國文學。血疾复發,在醫院里休養了七個月。

  一九二六年夏讀完研究院,得了文學碩士學位。回國后曾在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女子文理學院任教。

  一九二一年后,文學研究會出版了我的小說集《超人》,詩集《繁星》;一九二六年后,北新書局出版了詩集《春水》和散文集《寄小讀者》;一九三二年,北新書局出版《冰心全集》,分集出版的有《往事》、《冬儿姑娘》等。

  抗日戰爭時期,一九三八年我先到了昆明,一九四○年又到重慶,曾用“男士”的筆名寫了《關于女人》,先由天地出版社,后由開明書店出版。

  抗戰胜利后一九四六年,我到了日本。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年在東京大學(原帝國大學)教“中國新文學”課程。

  記得這時也有一些小文章,登在日本的報刊和東京大學校刊上。

  一九五一年,我回到祖國后,寫了《歸來以后》等作品,我的創作生活又揭開了新的一頁。人民文學出版社和北京人民出版社、天津百花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小說、散文集《冰心小說散文選》、《歸來以后》、《我們把春天吵醒了》、《櫻花贊》、《拾穗小札》、《小桔燈》、《晚晴集》等。

  一九五八年又開始寫《再寄小讀者》。

  一九五四年以來,我曾被選為歷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一九七八年被選為第五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一九七九年第四次文代會上被選為作協理事、中國文聯副主席。同年被選為中國民主促進會副主席。

  粉碎“四人幫”后,我開始在《儿童時代》發表《三寄小讀者》。

  除了創作以外,我還先后翻譯過泰戈爾的《園丁集》、《吉檀迦利》、《泰戈爾詩集》和他的短篇小說,穆·拉·安納德的《印度童話集》,敘利亞作家凱羅·紀伯倫的《先知》,尼泊爾國王的《馬亨德拉詩抄》,馬爾他總統安東·布蒂吉格的《燃燈者》。

  我的作品曾由外國翻譯家譯成日、英、德、法、意、捷、黎、羅、俄等國文字出版。1980年6月《燃燈者》1

  〔馬耳他〕安東·布蒂吉格著燃燈者當白晝的力气

  和黃昏一同衰竭、消逝的時候,馬依西扛著小梯來了;他替我在窗下點燃了那消除夜晚黑暗的

  小小的路燈。我的力气也每天在衰竭;

  1《燃燈者》的作者是馬耳他共和國總統。生于1912年,1940年以法學博士學位畢業于馬耳他大學。1974年馬耳他共和國宣布成立,1976年當選為第二任總統。1978年7月,耿飆同志率領我國政府代表團訪問馬耳他,布蒂吉格總統以詩集《燃燈者》的英譯本(原詩是馬耳他文,由馬耳他著名的小說家和劇作家佛朗西斯·埃貝赤爾譯成英文)相贈留念。耿飆同志帶回國后,請冰心將這本詩集譯成中文。但是溫柔的繆斯每晚攀上她的小梯在我心里點燃了

  那盞減輕我的悲傷的小燈。那將是悲傷的一天如果馬依西不在那里撥亮那微弱的燈光,

  如果繆斯不和馬依西在一起也會使我悲傷。黎明

  天光破曉。

  大海開放著浪花。一道晨光照亮了

  一朵紅云。一朵玫瑰

  在我的園中怒放。

  黎明采集了大海和云彩的蓓蕾。

  給我留下了園中的玫瑰。特權詩人,享有特權的人,上帝創造了我;我比別人更加感到

  蔚藍和歡樂的天空的遼闊;我也更加感到

  痛苦的深重。眼睛的項鏈

  在河岸沙灘上的檉柳樹下,一雙雙眼睛懶洋洋地躲閃著烈日的強光,色彩繽紛

  像一串寶石的項鏈。我的約翰有一雙藍眼睛像天空的斑點;一只黑貓有一雙綠眼睛像海灣里的綠松石;

  一只白兔有一雙粉紅色的眼睛像最純美的石英;一朵又紅又白的天竺葵有一雙桑葚般的黑眼睛;還有一朵雛菊

  有一雙黃色鑲白邊的眼睛。在一片宁靜之中我們惺忪地互相望著;小約翰和我談著會說話的草和樹的神仙故事;

  在那河岸沙灘上的檉柳樹下我們一直談到再也分辨不出哪些是寓言

  哪些是我們六個。在夜里世界死去了;群山只剩下几堆影子和熄滅了的光;人們也因為戰爭高昂的物价和新的疾病,階級仇恨和冷戰而死去了,祈禱和信仰都死去了,

  文明也是這樣 

  黑色的死亡的壽衣 月亮從它的天空的窗口臉面蒼白目光呆滯地

  俯視著尸体 

  悲哀像幽靈一般在大街上傲然闊步!在海灘上大海和天都望不到了;冬天的烏云把一切

  都籠罩在虛無的黑暗之中。創世主似地我在看著光明誕生之前的虛無的黑暗;我在听著那實實在在的千万層海浪的一聲長歎

  就像這時在黑暗中的億万人們呻吟呻吟呻吟 

  黑暗黑暗黑暗 哭泣哭泣哭泣虛無的丑惡

  生存的歎息 一閃強烈的電光

  照出了點點綠色和黃色的天空還有朵朵紅云和一艘駛過的

  充滿著希望的探路的航船 致泉水呵!泉水從高聳的岩石涌出的,你的命運和我的心一樣

  就是要不斷地歌唱!有時一群羊走到你身邊,飲了水又走開,就像我的心那樣,你在孤寂里又唱起

  你的寂寞的歌。你有一個慰安

  你和我的這顆心:諸天和你同在

  永遠用歌泉來淋注你。螢火虫螢火虫,有一個小虫在爬

  找它的家,希望有人給它指路;照顧點它吧在黑暗的草叢里給它照亮

  好讓它找到它的家。在橄欖園里在圣保羅海灣的緘默的橄欖樹,

  我多么高興躲開城市的喧囂在你的林里徘徊,在宁靜里去默想

  去沉思!呵,你這橄欖樹獻出了增加面包香味的油,燈盞的油,你多么美麗,

  你多么友好!就是在你的林中上帝的儿子曾來休息,默想,

  沉思 現在我仿佛看見他

  最后一次來到你的林中 我的心和他的一樣,在我們島國的這一黑暗的時刻,被深深的悲傷和恐懼沉重地壓伏了;我的臉

  滿是汗水 主呵,如若可能不讓我母親,

  馬耳他,沾那只苦杯的邊;給馬耳他人帶來團結;

  讓我們遠遠地躲開那些猶大們他們為了三十塊銀元把冷酷和麻木注進了我們的靈魂;

  把我們從背叛的親吻中拯救出來吧!主呵,請听我的祈禱,啟發所有的馬耳他人拾起綠色的橄欖枝,命令我們大家歡樂地向自由致敬和散拿!1

  和散拿!

  和散拿!主呵,如有必要為人民去死,我在這里,我的主,

  准備好了!維納斯的神殿維納斯住在一座神殿里,一座綠色的神殿

  1希伯來語,贊頌上帝之意。——譯者用樹干、樹杈和垂枝建成的在圣安東,來朝拜的是那些神殿的穹頂是遼闊無邊的燦爛天空;廊柱是四棵修剪整齊的月桂樹;厚厚的四壁挂滿了

  香豆花圖案的五彩繽紛的氈毯。噴泉的水,像大挂燈里的

  圣油,滋潤著水蓮黃色的菡萏如同圓大的綠葉托起的星星的火焰。向陽花向陽花!你唇上的微笑是圣洁的,你的臉地平線般發亮

  你向太陽獻上你的虔誠!你的心裝不下渴望和熱烈的激情

  你想望飛离大地 

  告訴我,你想到哪里去呢?得獎的花充滿了芬芳篩子般大是那朵得頭獎的

  最美的花!而那些可怜的蓓蕾,還是綠色的長在同一根花枝上呵,它們被摘去了好讓那一朵花獨放,可以開得篩子般大

  放出清香去贏得美花的頭獎!夢

  朋友,你一定知道上帝創造了美麗的世界之前,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田野、溪谷、山巒、河流,正像一個藝術家在他創作以前那樣。當你在郊野散步,記住你是在上帝的夢中行走;

  崇敬地靜默地踏著輕輕的腳步,就像你跟著那位鋼琴家

  他用樂器甜柔地把你帶進肖邦的夢鄉。

  貝爾旺(蒂羅爾)綠色的貝爾旺,綠色的樅樹林

  高挺、堅強,聳立在群山上;綠色的草坪;綠色的街道長著嫩葉的新草;綠色的住宅,家家地上放著一盆盆的繡球;綠色的農夫衣衫,綠色的絲絨背心,

  綠色的帽子和帽上的羽毛,綠色的大蝴蝶花般的眼睛。秋葉不,遠遠不夠,呵,秋葉,你漸漸憔悴,枯黃

  而萎謝 還有那秋風把你吹落,旋卷而鄙夷地把你拋棄

  讓人們來把你踐踏!珍珠葉子在露珠中醒來;

  寂靜的夜晚創造出粒粒的珍珠;太陽用無限的柔情把它們捧起,穿成一串串的項鏈,羅馬之夜我記得一個羅馬的冬天你被那不治之症折磨得臥床不起;黑夜的雨點敲打著樹葉;

  黑夜的淚水敲打著我的心。清晨,樹葉更綠了,

  清晨,我的心更枯了。在荷蘭風車前主呵,愿你像一位善良的磨坊主人

  讓我永遠乘你的恩風旋轉,去磨麥去供養窮人以及挨餓的人們;主呵,賜予我以風車的形狀;

  一個立在天地之間的十字架。在戰場上兩軍對壘

  在戰壕里:曾是美麗的鄉郊農場、村舍、樹木、花圃都不見了

  只剩下一棵老杏樹。杏樹忽然披上縞素衣裳,

  在充滿痛苦的荒廢的地平線上代替早就飛走的鳥儿,

  它唱:“弟兄們,春天來到了!”馬耳他1780年

  一道高高筑起的堅固的城牆。豪華的宮殿和賓館令人目眩神揚,在那里

  住著互相猜忌的騎士們。金吊燈和金燭台,還有

  艷麗的挂毯裝飾著雄偉的教堂。在城市的貧民窟里住著

  騎士們的私生子,一貧如洗。裝備嚴整的軍艦駛進港口滿載著偷來的賊贓;又有軍艦開了出去

  繼續著勇悍的掠奪。

  地牢里擠滿了鐵鏈鎖著的奴隸受苦,挨餓,窒息 

  主呵,保佑這個島國,使它成為信仰和文化的堅強堡壘吧。歎息主呵,比花崗石還硬,比青銅還堅的

  是人的心腸。我攀上了繩梯去點燃你圣堂前的那排油燈;但是一陣冷風一盞盞地把燈吹滅——

  我點燃了燈,風又把燈吹滅,無功的勞動呵,

  黑暗統治了一切!主呵,你為人的心靈創造的太陽也以失敗告終和你圣堂的前面一樣

  黑暗在統治著一切!主呵,為了人的心靈你必須創造一個射出更大的光輝發出更多的溫暖永遠不會熄滅的太陽;

  你創造過的那個太陽仿佛已經衰老,而且失去了力量!

  不要讓毒藥取代了你的太陽!主呵,

  你似乎諷刺地對我說: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能使人類違心為善嗎?”主呵,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你;但是那饑餓病痛的人,被囚禁受壓迫的人,在殘酷的戰爭中無故犧牲的人們的歎息,逼著我的心不斷地在你面前歎息,像那大海在暴風雨之夜

  祈求宁靜。普魯文茲普魯文茲千百次1帶來了陰暗和閃電撕裂又毀坏,泛濫又淹沒,但每一次最后卻在灰暗的天空升起一道彩虹用顏色的語言說出在他心中帶來的

  只是美的消息!他毀掉了病葉

  讓新的葉子萌生!狼

  狼是個專制的君主,獨自統治著一座小小的樹林,他十分嚴酷;誰要是不尊敬他

  1普魯文茲是由于吹向馬耳他群島的西北風形成的一种气象,特點是陣雨過后就出太陽。——譯者或是表示有不同意見

  他就處以嚴厲的死刑。

  但自從獅子來到,可怜的狼就不再是暴君,他淪為少數党。于是他全心全意地鼓吹

  思想自由和寬容。我記得我記得那陣陣歡樂的鐘聲舒伯特的福哉瑪利亞那鮮花的芳馨

  我的臂膀緊緊地挽住你的臂膀,你的玫瑰色的臉上發出光輝燦白的披肩拖過教堂的甬道;馬車的燈光閃亮馬蹄的聲音走過熱情等待的人們在我們門前望著我們的美我們的愛;撒來的如雨的米粒無聲地落在我們身上;然后是香檳酒盡情地噴涌出白色的泡沫蛋糕像一座白塔,喝得半醉的朋友和鄰人

  跳著狐步、探戈和華爾茲;然后,漸漸地他們向門外走去只有我們在我們的家里在圣母像的燈光前單獨在一起我和你

  你和我!我完全是你的你也完全是我的,就像亞當和夏娃那樣;一個心,一個呼吸你睡,我也睡,做一個沒有止境的幸福的歡樂和喜悅的發光和閃亮的

  幸運和安宁的夢!我記得那陣陣悲哀的鐘聲花圈上花朵的香气,那燭台和兩行排列的孤儿們念誦著吾主和圣母的名字吟唱著安魂的歌曲;那黑色的長袍焦急等待的人們在我們門前注視著你的青春你的美

  那么迅速地了結在棺木里;馬蹄聲慢慢地走過石碑拉出的聲音墳墓、白骨、蛆虫,

  繩索在棺木的重量下吱吱作響墓地上鏟泥的聲音墓上堆滿了鮮花;然后,回家去一直是祈禱和念珠等到朋友和鄰人漸漸地走向門外只有我們在我們的家里在圣母像的燈光前單獨在一起我和空虛

  空虛和我!我哭著空虛哭著在白白地准備好的

  雙人床旁邊 致歡樂呵,歡樂,我點上燈,舖開床毯,在瓶里插上鮮花,又開了門,然后站在台階上

  要在你路過時歡迎你。

  你走過了,我用眼睛盯著你,我給你唱一首歌,但是你漠然地走過了,不是一兩次了而是每一次你瞪著我,把唾沫吐在我的心上,

  好像我的心是最坏的娼妓。

  沒有你,我獨自生活下去;在我的空寂的房子里在我的艱難的生活里,我嘗到了忍耐

  工作,和犧牲的歡樂!康斯坦茨湖康斯坦茨湖在格登堡的中心,如果從前的統治者曾以貪婪和野心

  百年來兩次迫使我們的父輩流下了滿湖的人民的鮮血,現在你用你的甘甜的湖水使我們忘卻仇恨給我們施洗讓我們重新結成兄弟,一同游泳,一同在你岸邊小徑上散步一同享用你美好的食物一同在你的田野中游戲,白鵝的兄弟們,鴨子的兄弟們,

  青蛙的弟兄們在求偶的陶醉中在沼澤里叫著,

  你的數不盡的樹木弟兄們,你的禽鳥弟兄們

  ——那些偷吃你的櫻桃的賊——但是,高于一切的是在文明中生活的弟兄們,在民主中生活的弟兄們,在自由中生活的弟兄們,

  在愛与和平中生活的弟兄們,想望進步的弟兄們,歐洲的弟兄們,人類的弟兄們,圍繞著太陽在空中旋轉的

  世界上的弟兄們。我心中的火光

  主呵,你扑滅了我生命的火光;你用死亡,用疾病,用征募,用我鄰人的殘酷,扑滅了我的婚姻幸福的火光,我的家庭生活的火光,我的工作的火光,我的健康的火光,

  把我遺棄在黑暗里。

  主呵,不要扑滅我心中的火光,忍耐的火光,希望的火光,寬恕的火光,愛的火光;讓我的火光像螢火虫那樣

  獨自在黑暗里放光。兩個歌手一個面帶菜色的歌手穿著襤褸的衣衫帶著他的吉他琴夜晚在酒吧間巡回;在每個酒吧間里他唱上一兩支歌然后他圍著一張張桌子轉

  手里托著一只盤子 

  我認得一個和他一樣的歌手!我認得那只知了穿著沒有顏色的衣衫晒著炎夏的驕陽,從這棵樹飛掠過那棵結滿果實的樹,

  他唱著一兩支歌。呵,我多么希望看到

  那几棵樹往他盤子里扔點什么!

  他們中的哪一個?一個疲乏的老人衣衫襤褸苦役壓彎了他的脊背扶著一張犁

  跟在一頭瘦骨嶙峋的驢子后面 主呵,体現了你的形象的是他們中的哪一個?1播种星辰的人

  秋天收集起亂云的鎊鎊塵霧,把星辰埋在天空的墳墓里像發芽的种子

  1寫于施特拉斯堡辯論“第二個十年發展計划”之時。——譯者。

  埋在大地里一樣。美好的天气回來了,繁星開出花來像荒原上的

  野甘菊花那樣。在一片荊棘地前在一大片長滿青草的地上

  牛把草全部吃光,一片葉子也不剩,根也不留

  看不出這地方曾經長過草木!只留下你,凶猛的荊棘,因為對著貪婪的唇儿你從葉子里拔劍出鞘

  像從堅堡里抽出的劍儿那樣!

  讓他們嘲弄你吧,呵,多刺的荊棘,讓他們把你叫做上帝的詛咒;讓他們憎恨你直到

  你的恐怖降臨到他們身上!

  效法那多刺的荊棘吧,馬耳他人民,不要像那好心的稻草,善良,謙讓只夠填了外國佬的

  永不饜足的肚皮!馬耳他的海在馬耳他,每次我舉目四望到處我都看到大海用他的蔚藍的雙眼

  在望著我。當爺爺進老人院的時候親愛的爺爺,我還記得你到老人院去那一天,盡管是很久以前四十多年了,

  我覺得還像是今天!

  你的錢花光了,你儿女的工資又不足以贍養你。你壯年時期曾賣勁地干活在陸上和海上,有上百次

  你几乎淹死在海里!但你的血汗的工資都落到了雇主的腰包,而你總仍是貧窮

  僅僅能夠糊口。如果你真正愿意,你滿可以賣房子過活再過它几年,但你不愿看到我們

  被赶出你用汗水蓋起的房子;因此你宁愿住進老人院,住在那又濕又冷充滿了种种難聞气味的大收容所里,

  离開了你所喜愛的人。這一天來到了;你起得很早穿上涼鞋和最好的衣服提起包袱

  你走下樓去 寂靜和沉默籠罩了下來

  像死一般 每一句說出的話都會刺穿那痛苦的心,

  你只說了一句:“我走了。”

  我的母親,為了安慰她自己也為了安慰你,她說:

  “這星期天我一定去看你。”你离開了家;

  盡管你不愿意,我還是追著你跑 

  我記得 

  你离家的時刻,只走了五步你站住了,你回過頭來,望著你所愛的家

  你的妻子是死在這里邊的,在這里你把儿女撫養成人,在這里你和我們孩子們一起游戲給我們講我們的馬耳他的故事,你向它望了最后的一眼,

  你向它作了最后的告別。有時候人的心是多么堅強竟能繼續著生活和跳動,

  永不停止,只管逼著他吞咽下生活里的一切苦痛!我們一同向前走著

  直到我們走到公共汽車旁邊你對我說:

  “走吧,我的孩子,上帝保佑你。”

  我失聲哭了,我的小小的哭泣撕碎了你的心,你雙眼里流下了

  兩滴很大的淚珠。你攥著手絹慢慢地踏上了公共汽車我站在那里看著汽車駛去越走越小,越走越遠直到

  它完全消失!生活和新婚的人們生活把所有的微笑

  圍繞在新婚的人們身旁。生活對他們只有歡樂,音樂,舞蹈和歌曲,撒來的米粒,美好的祝愿

  祝愿他們長壽,幸福。圍繞他們有許多人

  痛飲著滿斟的美酒。生活決不透露

  他們將來的一切。

  生活要的只是跳舞,在空中跳躍 

  偽君子!兩面派!美麗美麗,美麗得像個天使,

  她照亮了一條街。人們不得不承認天堂也必須有她

  才算得完美 她和她的丈夫一同走著但當他們走過人們就竊竊地

  議論著他們。美麗的花朵呵,美麗的花朵我們從園里把你采來,用繩子把你扎起又把你插進瓶里,于是,你就像奴隸一樣,代替我們顯示我們家里有著幸福

  但這里卻是一點也找不到。他帶來的那個人流言在樂園里傳布著說

  這天的三點鐘,上帝的儿子將從人間歸來;好奇心在天使中間展開

  到底他會把什么樣的人帶來。天使們准備下一席盛筵,

  就是頌歌和歌曲和幸福快樂的曲調;都在等候那個時辰來到,人人都在猜想他會帶來什么樣的人。

  最后大門開了;上帝的儿子進來了,渾身是傷,渾身是血 

  在上帝的怀抱里,在天使們的注視下,那個人是一個賊。瑞典群島乘著游艇,我在瑞典群島中穿行,在群島的魔幻之中林深樹密

  享受了一席蔚藍和碧綠的盛筵!如果歡樂有一雙翅膀我要飛起,和游艇一同,飛上天空飛到云彩的島嶼中間

  ——一席蔚藍和雪白的享受,尋求

  我的心所渴望的東西。

  不,不,不要夢想,我的心呵,讓大海的魔幻把你迷住,讓飛濺到你臉上的浪花

  來使你神清气爽。

  讓自己在數不清的船上搖蕩,就像和海鷗相隨那樣,和片片白帆在一起,回到港灣里停泊,休息

  也在寂靜和安宁中睡眠。當我疲倦的時候有的時候,疲倦使我對一切對花木,對禽鳥,對波浪和云彩,對任何行善的愿望,都感到厭煩;我只渴求

  任何一种的自由!但是,溫柔的繆斯,在這樣黑暗的日子里你來到我這里把我舉上你的翅膀穿過層云

  飛上你的清澈燦爛的天空;我神清气爽我被你送回到那給我唱起耐心和愛的溫柔的歌的

  母親的身旁。莎士比亞和但丁

  莎士比亞和但丁死后在酒店中相逢,我不知道這酒店在什么地方;他們說,他倆和繆斯們在一起真是愉快,但他倆和女人們在一起卻是那么糟糕!燈

  太陽說:“我將要下沉,消失了;呵,我走了有誰來照亮這世界呢?有誰呢?”

  誰都沒有開口;只有燈說了話:

  “太陽,不要害怕,我會替你發光!”狗在一家農舍的屋頂上一只狗,紅著眼睛不停地對著月亮狂吠;最后,黑暗來臨,狗睡著了它很高興地想著是它把月亮從天上嚇跑了

  跑得遠遠的。兩姊妹兩個姊妹從大街上走來,

  一個戴著一頂高大的黑頭巾穿著一條黑長裙顯示出教會的標記;那一個是個妓女

  一條短裙裹住她苗條的大腿。這兩個走下大街都拋出了甜柔的微笑,

  她們的臉上都表示著企待,一個望著圣母像的慈顏,

  那一個卻望著美國的水兵。俳句巨蟒的巢穴筑在岩石下面——

  充滿暖和愛。花儿,莫告我你和我友的姓氏

  我會全忘卻。

  A隨著頭陣雨蝸牛出來到處游

  像儿童過節。

  A微風撫摸我使我憶起慈母手

  當我童稚時。

  A如果那愛情像美那般能看見

  誰會厭看它?

  A吾主,你看到

  阿姆斯特朗1月中游?

  是在電視上?

  A馬耳他街道全以圣賢來命名——

  魔鬼此中住。

  A我愛听雨聲我多希望能听到

  露水的聲音!

  1美國宇宙航行員。——譯者死的睡眠他們鞭打他,打傷了他又把他釘上十字架,

  他們把鐵釘釘進他的雙臂和雙腳,他們把一頂刺冠壓上他的頭顱,

  他們用長矛刺穿了他的心 但是現在他死了;他睡的是一种永遠死亡的睡眠,他的身軀挂在那里;

  他已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殘酷必須停止,它對他不能再有作為;他在睡著

  一個永遠死亡的睡眠!沒有一滴眼淚忽然有一天死亡把你抓走,我獨在异鄉得不到援助,得不到同情,

  我沒有哭泣 我离開你的墳墓眼里沒有一滴眼淚,唇上沒有一聲嗚咽,沒有一曲挽歌,

  好像血水已經枯竭 我的親愛的康尼生活的悲劇榨干了我眼中的淚管,我唇上的歌聲,

  我總是像一個斷了弦的吉他。我總是發愣地瞠目凝視,好像凋零的薊花睜著大而紫的眼睛向著光禿的草原凝望

  這草原曾被美麗的春天染得碧綠而現在卻被炎夏的烈火燒盡!气球和郁金香

  ——看莫尼卡·斯特拉斯那瑞作畫有感我看到了你的畫

  在畫里,你把气球而不把花朵畫上枝頭。在郁金香的位置上那五彩繽紛的气球

  看去是多么美好!

  和你一樣我也想過:誰知道那熱愛孩子的上帝不也就是一個孩子

  而郁金香就是他的气球!在慕尼黑的王宮里赫爾瑪,她是最美的姑娘之一,貧苦的女儿;她做娃娃在街角上出賣,她被給孩子們買娃娃的

  王后看見了。她被國王看見了在十七歲的時候她成了他的娃娃,在宮殿里她是濃裝艷抹的

  三十六個娃娃之一。人們買票進宮觀看又贊歎

  也敘說著這段故事。獻給我的父親

  你在臨終,希望得到我的安慰,你向圍在你床邊的人問:

  “東尼,他在哪里?”

  為了公務的召喚我正在遠出;你沒有得到我的安慰就死去了;你呼喚出:

  “東尼,他在哪里?”在我的心上留下了傷痕,一個巨大的傷痕,

  就是你臨終時沒有見到我;你絕望地呼喚:

  “東尼,他在哪里?”

  我試用“國事”這劑藥來醫治我的創傷;但是沒有用處,我耳邊總听到那聲呼喚:

  “東尼,他在哪里?”沒有哭過的人那從未經歷過悲傷的人

  不能算是一個人!他怎能成為一個人假如他從來沒有哭過,假如他從來沒有為世界上的殘酷,為那么多活著的而在罪惡中死去或在折磨中死去的人

  掉下一滴眼淚?

  有時要環顧你的周圍而感到悲傷!只有從你失望的心中

  才能伸出你的充滿怜憫的手,使你在人類之中成為一個人。死了的靈魂老太婆,我看見過你,在你的棺材里;你的女儿在你身旁哭泣,

  她的靈魂比你的尸体還要死硬;一個被淫穢的言語潰爛了的靈魂,而更加淫穢的行為

  使人充滿了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恐怖。乞丐為了你馬耳他,我的母親,我走遍歐洲

  和世界各地去行乞。我敲過所有的門,有些人開了門給飯給水甚至也

  給你一些援助。

  有的人只對我說:“上帝幫助你。”

  有的人赶緊把門砰地關上。沿著茫茫無盡的公路我忍受著疲勞,和幻想的破滅,

  最難過的是体會到羞怯的痛苦;但我也体會到每一個乞丐都感到的當他累得要死終于把一袋面包扛到了他的

  挨餓的母親門前時的快樂和幸福。獻給我的姑姑你生來漂亮

  卻沒有理智和感覺 你是一個負擔,沒有人愛你他們對待你就像對待一塊門口擦鞋的棕墊,

  他們只給你能維持身心的飲食 

  最后你被送進了“英其雷”,1衰老,痴呆 你孤單地死去他們把你當作叫花子

  你棺材里連一塊遮体的布也沒有 沒有人來陪伴你除了我之外;我只是一個窮學生

  1馬耳他政府所辦的老人院。——譯者。

  但是我并不因為你的貧窮感到羞愧 世上只有我

  只有我的心,愛著你 

  還有我的眼淚。從墓地的小山上十字架的旁邊陰沉,靜寂,

  他的眼睛凝視著他的傷痕,我問生活和存在的一切人:

  “為什么?為什么?”牧羊人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我故鄉的村子里我曾看到在休耕的田野上有一個慈祥的老牧人

  在夕陽中放牧。現在我長大了在我故鄉的村子里我再走到休耕的田野上;我沒有看到那牧羊人

  也沒有看到羊群。也許在來生中有一天我會看見那牧羊人和他的羊群

  圍繞著木槽在頂禮膜拜。我像一個玩偶一個小玩偶在一個孩子的手里有時候她吻它,珍愛它,有時候她又虐待它;當她玩膩了的時候

  就把它扔在一邊。我也像一個玩偶在人們的手里

  有時候他們喜歡我,珍愛我;有時候虐待我;當他們厭倦了

  他們就要把我扔在一邊。但我是一個有感覺能体會疼痛,能哭泣

  受虐待時會感到痛苦的玩偶;但也像一個玩偶當我死了不會再感到疼痛的時候,我為什么還在乎

  人們怎樣對待我!弗雷·迭戈廣場三十棵樹,

  三十個貧民窟圍繞著廣場,那里,在夜晚,一天勞累之后,困倦的鳥儿睡著了,樹上的枝條,樹下的人們

  都那么肮髒。十二條綠色的長凳上坐著在一天辛勞之后的附近貧民窟居住的人們,

  那些從窗里晾出洗過的衣裳把窗下的人淋濕了的人們 那些老人院的老人們呻吟出對修女的怨言,

  或是乞討一兩分錢去買雪茄。弗雷·迭戈在廣場的當中永遠和窮人生活在一起;麻雀,貧民窟的窮人,被遺棄的老人,這些都擠在廣場里嘮叨,抱怨,

  還有一堆榛子殼的垃圾。賣桑葚的人瑪莉,這個農家姑娘,頂著陶罐賣著桑葚走過了;但是最美麗的桑葚,卻是她的蝴蝶花般的

  在她褐色臉上的烏黑閃亮的眼睛!采桑葚的人身上沾滿了甜汁的紅漬,俗話說就像桑葚畫在外面一樣里面也畫上了顏色;

  每一筆都添上一滴血。

  多么甜柔!瑪莉,瑪莉,你那蝴蝶花般的黑眼睛和桑葚一樣的顏色的

  是從桑葚那里得來的嗎?那滲透了你窈窕的身軀的

  那折磨著注視你的人的心的美妙,它不是從那歡暢地流穿桑樹的

  主干和枝條的黑色的甜柔里來的嗎?每天黎明早早起來,起來就替我們從你家高過屋頂的樹上采來了一罐桑葚;帶來了你的雙睛,帶來了你的頭發,帶來了你的雙頰,這一切都是從那和你的屋一般高的桑樹里來的穿過肮髒的市街,給我們帶來了

  頂在你頭發上的一罐桑葚,還有從你屋里生長出來的

  健康和愉快!

  假如你只剩六分錢 朋友,

  如果你口袋里只剩下六分錢,就用三分錢給你自己買一塊面包;用其余的錢買一把芬芳的

  會使你充滿了新的希望的水仙花。《關于女人》三版自序

  《關于女人》的初版后記和再版自序,說的都是實話,不過那都是用“男士”的口吻和身份寫的,如今這“三版自序”,我就只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宁夏人民出版社托人來向我索稿,我無以應命,只好以久已絕版的《關于女人》送給他們——一九六六年九月初,我寫的几本書都讓紅衛兵拿去“審查”,至今沒有下落!我手里的這本《關于女人》還是巴金同志替我在上海的舊書攤上尋來的——我對這本書有點偏愛,沒事就翻來看看,不但是要和書中的我所喜愛的人物晤面,而且因為我寫這本書的來由,很有意思:一來我那時——一九四○——一九四三年——經濟上的确有些困難,有賣稿的必要(我們就是拿《關于女人》的第一篇稿酬,在重慶市上“三六九”點心店吃的一九四○年的年夜飯的)。二來,這几篇東西不是用“冰心”的筆名來寫,我可以“不負責任”,開點玩笑時也可以自由一些。

  《關于女人》的再版,是巴金同志拿去交給開明書店的。

  如今這本書的三版,又是交給巴金的弟弟采臣同志的。這就好像一個孩子,背著大人做了一件利己而不損人的淘气事儿,自己雖然很高興,很痛快,但也只能對最知心的好朋友,悄悄地說說!一九八○年八月三十一日(《關于女人》,宁夏人民出版社1980年12月出版。)生命從八十歲開始1

  親愛的小朋友:

  我每天在病榻上躺著,面對一幅极好看的畫。這是一個滿面笑容,穿著紅兜肚,背上扛著一對大紅桃的孩子,旁邊寫著“敬祝冰心同志八十大壽”,底下落款是“一九八○年十月《儿童文學》敬祝”。

  每天早晨醒來,在燦爛的陽光下看著它,使我快樂,使我鼓舞,但是“八十”這兩個字,總不能使我相信我竟然已經八十歲了!

  我病后有許多老朋友來信,又是安慰又是責難,說:“你以后千万不能再不服老了!”所以,我在复一位朋友的信里說:

  “孔子說他常覺得‘不知老之將至’,我是‘無知’到了不知老之已至的地步!”

  這無知要感謝我的千千万万的小讀者!自從我二十三歲起寫《寄小讀者》以來,斷斷續續地寫了將近六十年。正是許多小讀者們讀《寄小讀者》后的來信,這熱情的回響,使我永遠覺得年輕!

  1這篇文章是《三寄小讀者》一書的序。

  我在病中不但得到《中國少年報》編輯部的贈花,并給我拍了照,也得到許多慰問的信,因為這些信的祝福都使我相信我會很快康复起來。我的病是在得了“腦血栓”之后,又把右胯骨摔折。因此行動、寫字都很困難。寫這几百字几乎用了半個小時,但我希望在一九八一年我完全康复之后,再努力給小朋友們寫些東西。西諺云“生命從四十歲開始”。我想從一九八一年起,病好后再好好練習寫字,練習走路。“生命從八十歲開始”,努力和小朋友們一同前進!祝你們健康快樂

  你們的熱情的朋友冰心一九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于北京醫院。致趙清閣

  清閣:

  病中得你來信,還看到你給文藻的信,感謝你的惦念!我先是腦血栓,后是右胯骨骨折,前后住了將近半年的醫院,現在定后天(星期五)出院了,怕回家后太亂,先給你寫信。

  陽翰老也在此住院,常常在一起閒談,頗不寂寞。他是气管炎,還有其他的病,如疝气等,但他明年三月有去日本的任務,我看也夠嗆。

  和翰老閒談的時候,常常談起你,据說你身体也不太好,這我是知道的,尤其是冬天,希望你多保重,少出去!

  我腦血栓病可以說是恢复了,只是因為加上骨折,手腳不太靈便,希望慢慢可以康复起來。

  病后寫字不用眼鏡了,字跡歪斜不可免,因為怕你惦記,同時我也惦記你,匆書數行,祝你新年百福。

  冰心12、24、19801981年

  《閩中現代作家作品選評》序卓如同志讓我給《閩中現代作家作品選評》作序,并給我看了作家們的姓名,這給我以很大的惊奇和喜悅。惊奇的是:我不知道現代作家中竟有這許多福建人(因為我們見面時都說普通話,誰也沒有問起籍貫);喜悅的是:我們福建文風不墮,現在還有這許多作家。

  在這十九位作家中,有我在二十年代就認識的,如鄭振鐸、許地山、廬隱;有此后几十年中相識而又相熟的,如林林、林庚、郭風;有的是相識而不相熟;有的只見過几面;有的甚至“緣慳一面”。但是他們的作品我卻是都拜讀過的。他們的時代不同,經歷不同,風格不同,各別地都帶著有福建人特色的、濃郁的南國風光和歸僑情味。讀了這些作品,如同進入了一座百花齊放的亞熱帶花園,万紫千紅,目不暇給!

  我覺得這本書會引起它的讀者們——尤其是我的鄉親們——對于祖國(故鄉)和生活的熱愛。在新長征路上,心里怀著這种熱愛,就使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有個慰安和企望。

  承蒙趙朴初同志為本書題簽,在此一并致謝。一九八一年一月十日《高士其及其作品選介》序高士其同志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他以詩人的情怀和筆墨,為少年儿童寫出許多流暢動人的科學詩文,這在儿童文學作者中是難能可貴的。

  使我尤其敬佩的是他以傷殘之手數十年如一日堅持不懈地為少年儿童寫作!這不是有一顆熱愛儿童的心和惊人的毅力,是辦不到的。我希望親愛的小讀者們,在讀到這本書時能夠体會并且記住這一點。

  李京浩同志讓我為《高士其及其作品選介》作序,病后腕弱,只能寫到這里,不敢說是作序,只是向高士其同志表示我的由衷的同情和欽佩。一九八一年一月十六日致巴金

  老巴:

  我又在醫院里給你寫信!

  說起也真煩人,不過是在兩星期之前,有一次三十分鐘的昏迷,北京醫院又把我接來了,做了兩星期的點滴,照了兩張X片,明天再取一次血,化驗一番,大概就可被釋放了!

  我現在對自己真沒有信心,這腦病隨時都可以來侵犯我,稍為多寫一點,在我還很高興的時候,它就來了,可惡!

  你的一月九日的信,總在手邊,吳青和我常常談到你和小林,我們都覺得何時再有一次“同游”才好。我的好友不多,有了又不易在一起!

  你爭取寫,好!更要爭取多活,活得健康,這是寫的本錢!

  你的“空調器”加熱不多,而費電不少,据行家說,不應用電,而應用瓦斯。

  吳青收到你許多書,讓她自己來謝你,這半年為我的病,真難為她了,荒廢了許多學業。

  別的不多說了,祝你健康,好好勞逸結合,替我親小林一口。冰心1月29日致趙清閣

  清閣:

  謝謝你的信,和托方殷帶來的巧克力糖一包,我們在舊年除夕一家人吃了,都感謝你!

  我又因為一次三十分鐘的昏迷,住了二十天的醫院,看來以后也免不了要多住院,現在“一切需人”,家里只靠我小女儿吳青夫婦來維持。我除了還能寫字外,一切都困難,只盼春來可以好一些。

  以后不能多寫信了,只要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自己也要保重!

  我在醫院,天天見陽翰老,他也常談起你。不寫了,祝新春如意冰心2、8致葛翠琳1

  翠琳同志:

  感謝你的來信,《野葡萄》也收到,我就是等收到書后才寫信的。

  惊悉你的母親和婆母先后病逝,失母之痛,我是深知的,但在老、病之后,知道這也是自然規律,如今“死者已登仙界”,精神物質上都解除了痛苦,只是生者太難過,還望你節哀!

  我在半年中,三進三出于北京醫院,二月三日最后回,現有吳青一家搬來同住,以便照顧,家里更擠了,一時還沒有辦法。

  腦血栓給我的后遺症是字寫不好了!骨折使我行動不便,但頭腦還可用。

  1葛翠琳,儿童文學女作家。河北樂亭人。北京崇慈女子中學畢業后,考入燕京大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曾在北京市委文藝工作委員會、北京市文化局編審科、北京市文聯創作委員會工作和創作。1953年發表第一篇童話,相繼出版了童話集《野葡萄》、《翻跟頭的小木偶》,長篇小說《藍翅鳥》等。

  我們一家人問你好!冰心2月18日悼念茅公

  早晨在床上听到茅公逝世的廣播,“這個消息終于傳來了”,我這樣想,眼淚落到了我的枕上。

  大約是半個月以前吧,我和在北京醫院住著的陽翰笙同志通電話,他對我說:“茅公住院了,在一樓,靠氧气維持,情況不太好。”我想起茅公比我大五歲,也有八十五歲的高齡了,心中就覺著不好,我只說“你去看望他時,替我問候問候吧,我自己一時去不了。”

  我認識茅公,是通過振鐸同志的,先是一九二一年我的那篇《超人》在《小說月報》發表以后,振鐸說,“你猜那位寫按語的冬芬女士是誰?就是我們的沈雁冰啊!”一九三六年我第二次出國,路過上海,在振鐸給我餞行的席上,我和茅公首次見面。一九三八年底,茅公到新疆去,路經昆明,在我們家吃了一頓飯。再以后,恐怕就是解放后了,在种种文藝的集會上,我們總能見面。我記得在五十年代,我有一次陪金近同志到茅公家里,請他為儿童文學寫寫文章,他欣然答應了。

  以后就是在六十年代初期,我們一同參加一個代表團到開羅去,回來在廣東從化休息。郭老,茅公,夏衍同志要打“百分”,拉我去湊數,茅公幽默地稱我為“該老太太”。在這中間,我們還為一件事打賭,我忘了是什么事,他輸給我一張親筆寫的條幅,字跡十分秀勁,我還沒有來得及去裱,十年浩劫中被抄走了,一直沒有下落!

  從茅公,我就想到許多朋友,如郭老,如老舍,如振鐸 他們都是當時文壇上朵朵怒放的奇花,花褪殘紅后,結了碩大深紅的果子,果熟蒂落,他們一個個地把自己貢獻出來,他們的果核又埋在祖國的大地上,重新萌芽,開花,結果,代代不絕!

  這是我現在的感想,我心里非常平靜,茅公遺留給我們的深紅的果實,是無比地碩大芬香的,茅公這八十五年的光陰并沒有白過!1981年3月28日晨10時致上海文藝出版社同志

  上海文藝出版社同志:

  信悉,卓如同志手里現有我的一切手稿,她為人朴實可靠(她在文研所工作),而且常來征求我的意見,我以為可以托她編選。你們有什么意見,不妨對她提,我想她是樂于接受的。祝筆健冰心三月三十一日致巴金

  巴金老弟:

  我記得我還欠你一封信,昨天又得你的信,我感到十分喜悅,謝謝你!

  《空巢》得的獎,出乎我意外,因為是我這一生中因寫作而得獎的第一次,因而也很高興,昨天几位同時得獎的女作家,葉文玲,益希卓瑪,張抗抗來看我,我們談了一會,醫生限制我見客,此外我并沒有接待人。

  我羡慕你在這美好的春天,能到西湖上去!我因行動不便,那里都不愿去,想起去年東京之游,恍如隔世!

  老巴,不要太累了吧!你四月來是否同小林一起來呢?我十分想你們,很想同你們見面、談話,人生几何!我除了腦子還管用之外,其他的都不太听話,我每天看書多,想的也多,可惜醫生連我家里人都不讓我寫,尤其是吳青,她為侍候我的病,瘦了不少,人說她也老了!文藻同我們一家都問你好。替我親小林和端端各一口!冰心4、2童年雜憶

  童年呵!

  是夢中的真,

  是真中的夢,

  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

  ——《繁星》

  一九八○年的后半年,几乎全在醫院中度過,靜獨時居多。這時,身体休息,思想反而繁忙,回憶的潮水,一層一層地卷來,又一層一層地退去,在退去的時候,平坦而光滑的沙灘上,就留下了許多海藻和貝殼和海潮的痕跡!

  這些痕跡里,最深刻而清晰的就是童年時代的往事。我覺得我的童年生活是快樂的,開朗的,首先是健康的。該得的愛,我都得到了,該愛的人,我也都愛了。我的母親,父親,祖父,舅舅,老師以及我周圍的人都幫助我的思想、感情往正常、健康里成長。二十歲以后的我,不能說是沒有經過風吹雨打,但是我比較是沒有受過感情上摧殘的人,我就能夠禁受身外的一切。有了健康的感情,使我相信人類的前途是光明的,雖然在螺旋形上升的路上,是峰回路轉的,但我們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判斷,來克制外來的侵襲。

  八十年里我過著和三代人相處(雖然不是同居)的生活,感謝天,我們的健康空气,并沒有被污染。我希望這愛和健康的气息,不但在我們一家中間,還在每一個家庭中延續下去。

  話說遠了,收回來吧。讀書

  我常想,假如我不識得字,這病中一百八十天的光陰,如何消磨得下去?

  感謝我的母親,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在我百無聊賴的時候,把文字這把鑰匙,勉強地塞在我手里。到了我七歲的時候,獨游無伴的環境,迫著我帶著這把鑰匙,打開了書庫的大門。

  門內是多么使我眼花繚亂的畫面呵!我一跨進這個門檻,我就出不來了!我的文字工具,并不銳利,而我所看到的書,又多半是很難攻破的。但即使我讀到的對我是些不熟習的東西,而“熟能生巧”,一個字形的反复呈現,這個字的意義,也會讓我猜到一半。

  我記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國演義》和《聊齋志异》,這里我只談《聊齋志异》。

  《聊齋志异》真是一本好書,每一段故事,多的几千字,少的只有几百字。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每個“人”都從字上站起來了!看得我有時歡笑,有時流淚,母親說我看書看得瘋了。不幸的《聊齋志异》,有一次因為我在澡房里偷看,把洗澡水都涼透了,她气得把書搶過去,撕去了一角,從此后我就反复看著這殘缺不完的故事,直到十几年后我自己買到一部新書時,才把故事的情節拼全了。

  此后是無論是什么書,我得到就翻開看。即或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張紙,哪怕是一張极小的紙,只要上面有字,我就都要看看。我記得當我八歲或九歲的時候,我要求我的老師教給我做詩。他說做詩要先學對對子,我說我要試試看。他笑著給我寫了三個字,是“雞唱曉”,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對上個“鳥鳴春”,他大為喜悅詫异,以為我自己已經看過韓愈的《送孟東野序》。其實“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虫鳴秋,以風鳴冬”這四句話,我是在一張香煙畫的后面看到的!

  再大一點,我又看了兩部“傳奇”,如《再生緣》、《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寫的,七字一句的有韻的故事,中間也夾些說白,書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干的女孩子。如《再生緣》中的孟麗君,《天雨花》中的左儀貞。故事都很曲折,最后還是大團圓。以后我還看一些類似的書,如《鳳雙飛》,看過就沒有印象了。

  与此同時,我還看了許多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其中就有英國名作家迭更斯的《塊肉余生述》,也就是《大衛·考伯菲爾》,我很喜歡這本書!譯者林琴南老先生,也說他譯書的時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動,而“笑啼間作”。我記得當我反复地讀這本書的時候,當可怜的大衛,從虐待他的店主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饑寒交迫的時候,我一邊流淚,一邊掰我手里母親給我當點心吃的小面包,一塊一塊地往嘴里塞,以證明并体會我自己是幸福的!有時被母親看見了,就說,“你這孩子真奇怪,有書看,有東西吃,你還哭!”事情過去几十年了,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我的另一個名字

  我的另一個名字,是和我該愛而不能愛的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我的姑母。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姑母,只從父親口里听到關于她的一切。她是父親的姐姐,父親四歲喪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

  我記得父親說過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親在地上打著滾哭,看來她似乎比我的父親大得多。

  姑母嫁給馮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時候,曾跟我的父親到三官堂馮家去看我的姑夫。姑姑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長得非常的美。坐在鏡前梳頭,發長委地,一張笑臉紅扑扑地!父親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陳的海軍青年軍官——也是父親的學生——結了婚,她回娘家的時候,就來看我們。我們一大家的孩子都圍著她看,舍不得走開。

  馮家也是一個大家庭,我記得他們堂兄弟姐妹很多,個個都會吹彈歌唱,牆上挂的都是些簫,笙,月琴,琵琶之類。

  父親常說他們家可以成立一個民樂團!

  我生下來多病。姑母很愛我的父母,因此也极愛我。据說她出了許多求神許愿的主意,比如說讓我拜在呂洞賓名下,作為寄女,并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個名字,叫“珠瑛”,我們還買了一條牛,在呂祖廟放生——其實也就是為道士耕田!

  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還請道士到家來念經,叫做“過關”。

  這“關”一直要過到我十六歲,都是在我老家福州過的,我只有在回福州那個時期才得“恭逢其盛”!一個或兩個道士一早就來,在廳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壇,圍上紅緞“桌裙”,點蜡,燒香,念經,上供,一直鬧到下午。然后立起一面紙糊的城門似的“關”,讓我拉著我們這一大家的孩子,從“關門”里走過,道士口里就唱著“××關過啦”“××關過啦”,我們哄笑著穿走了好几次,然后把這紙門燒了,道士也就領了酒飯錢,收拾起道具,回去了。

  呂祖廟在福州城內烏石山上——福州是山的城市,城內有三座山,烏石山,越王山(屏山),于山。一九三六年冬我到歐洲七山之城的羅馬的時候,就想到福州!

  呂祖廟是什么樣子,我已忘得干干淨淨,但是烏石山上有兩大塊很光滑的大石頭,突兀地倚立在山上,十分奇特。福州人管這兩塊大石頭叫“桃瓣李片”,說出來就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立在一起,這兩塊石頭給我的印象很深。

  和我的這個名字(珠瑛)有聯系的東西,我想起了許多,都是些迷信的事,像把我寄在呂祖名下和“過關”等等,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不相信的,只因不忍過拂我姑母的意見,反正這一切都在老家進行,并不麻煩他們自己,也就算了,“珠瑛”這個名字,我從來沒有用過,家里人也從不這樣稱呼我。

  在我開始寫短篇小說的時候,一時興起,曾想以此為筆名,后來終竟因為不喜歡這迷信的聯想,又覺得“珠瑛”這兩字太女孩子气了,就沒有用它。

  這名字給了我八十年了,我若是不想起,提起,時至今日就沒有人知道了。父親的“野”孩子

  當我連蹦帶跳地從屋外跑進來的時候,母親總是笑罵著說,“看你的臉都晒‘熟’了!一個女孩子這么‘野’,大了怎么辦?”跟在我后面的父親就會笑著回答,“你的孩子,大了還會野嗎?”這時,母親臉上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而父親臉上的笑,卻是得意的笑。

  的确,我的“野”,是父親一手“慣”出來的,一手訓練出來的。因為我從小男裝,連穿耳都沒有穿過。記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脫下男裝后,我的伯母,叔母都說“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該扎耳朵眼,戴耳環了。”父親還是不同意,借口說“你們看她左耳唇后面,有一顆聰明痣。把這顆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見我左耳唇后面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終沒有扎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連緊鞋父親也不讓穿,有時我穿的鞋稍為緊了一點,我就故意在父親面前一瘸瘸地走,父親就埋怨母親說,“你又給她小鞋穿了!”母親也气了,就把剪刀和紙裁的鞋樣推到父親面前說“你會做,就給她做,將來長出一對金剛腳,我也不管!”父親真的拿起剪刀和紙就要鉸個鞋樣,母親反而笑了,把剪刀奪了過去。

  那時候,除了父親上軍營或軍校的辦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學,他就帶我出去,騎馬或是打槍。海軍學校有兩匹馬,一匹是白的老馬,一匹黃的小馬,是輪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書信的。我們總在黃昏,把這兩匹馬牽來,騎著在海邊山上玩。父親總讓我騎那匹老實的白馬,自己騎那匹調皮的小黃馬,跟在后面。記得有一次,我們騎馬穿過金鉤寨,走在寨里的小街上時,忽然從一家門里蹣跚地走出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闖到白馬的肚子底下,跟在后面的父親,嚇得赶忙跳下馬來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馬卻從從容容地橫著走向一邊,給孩子讓出路來。當父親把這孩子抱起交給他的惊惶追出的母親時,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父親還過來抱著白馬的長臉,輕輕地拍了几下。

  在我們离開煙台以前,白馬死了。我們把它埋在東山腳下。我有時還在它墓上獻些鮮花,反正我們花園里有的是花。

  從此我們再也不騎馬了。

  父親還教我打槍,但我背的是一杆鳥槍。槍彈只有綠豆那么大。母親不讓我向動物瞄准,只許我打樹葉或樹上的紅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綠葉或一顆紅果來!

  煙台是我們的!

  夏天的黃昏,父親下了班就帶我到山下海邊散步,他不換便服,只把白色制服上的黑地金線的肩章取了下來,這樣,免得走在路上的學生們老遠看見了就向他立正行禮。

  我們最后就在沙灘上面海坐下,夕陽在我們背后慢慢地落下西山,紅霞滿天。對面好像海上的一抹濃云,那是芝罘島。島上的燈塔,已經一會儿一閃地發出強光。

  有一天,父親只管抱膝沉默地坐著,半天沒有言語。我就挨過去用頭頂著他的手臂,說,“爹,你說這小島上的燈塔不是很好看么?煙台海邊就是美,不是嗎?”這些都是父親平時常說的話,我想以此來引出他的談鋒。

  父親卻搖頭慨歎地說,“中國北方海岸好看的港灣多的是,何止一個煙台?你沒有去過就是了。”

  我瞪著眼等他說下去。

  他用手拂弄著身旁的沙子,接著說,“比如威海衛,大連灣,青島,都是很好很美的 ”

  我說,“爹,你哪時也帶我去看一看。”父親揀起一塊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面說,“現在我不愿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現在都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威海衛是英國人的,大連是日本人的,青島是德國人的,只有,只有煙台是我們的,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一個不凍港!”

  我從來沒有看見父親憤激到這個樣子。他似乎把我當成一個大人,一個平等的對象,在這海天遼闊、四顧無人的地方,傾吐出他心里郁積的話。

  他說,“為什么我們把海軍學校建設在這海邊偏僻的山窩里?我們是被擠到這里來的呵。這里僻靜,海灘好,學生們可以練習游泳,划船,打靶等等。將來我們要奪回威海,大連,青島,非有強大的海軍不可。現在大家爭的是海上霸權呵!”

  從這里他又談到他參加過的中日甲午海戰:他是在威遠戰艦上的槍炮副。開戰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戰友就被敵人的炮彈打穿了腹部,把腸子都打濺在煙囪上!炮火停歇以后,父親把在煙囪上烤焦的腸子撕下來,放進這位戰友的遺体的腔子里。

  “這些事,都像今天的事情一樣,永遠挂在我的眼前,這仇不報是不行的!我們受著外來強敵的欺凌,死的人,賠的款,割的地還少嗎?

  “這以后,我在巡洋艦上的時候,還常常到外國去訪問。

  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 我覺得到哪里我都抬不起頭來!你不到外國,不知道中國的可愛,离中國越遠,就對她越親。但是我們中國多么可怜呵,不振興起來,就會被人家瓜分了去。可是我們現在難關多得很,上頭腐敗得 ”

  他忽然停住了,注視著我,仿佛要在他眼里把我縮小了似的。他站起身來,拉起我說,“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一般父親帶我出去,活動的時候多,像那天這么長的談話,還是第一次!在這長長的談話中,我記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煙台是我們的”這一句。

  許多年以后,除了威海衛之外,青島,大連,我都去過。

  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 的港口,我也到過,尤其在新中國成立后,我并沒有覺得抬不起頭來。做一個新中國的人民是光榮的!

  但是,“煙台是我們的”,這“我們”二字,除了十億我們的人民之外,還特別包括我和我的父親!一九八一年四月《記事珠》自序

  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出一系列作家談創作的書,也向我索稿。我這几十年來,隨著時光的推移、環境的改變,心有所感,興之所至,斷斷續續地隨意寫些短文、小詩、書信和短篇小說,盡是零敲碎打,隨寫隨交了出去,從來沒有寫過大塊文章,也從來沒有寫作計划,根本談不上創作道路!而且几十年來東遷西移,即使有些著作、手稿,也遺失殆盡,要追溯追蹤這條零碎斷續的痕跡、線索,也要花許多時間和精力,今天的我,是辦不到的了。

  在這里,我要感謝卓如同志——我很喜歡佩服這位耐心認真的年輕人——她從不同時代、不同刊物里搜尋出許許多多我零敲碎打的、散落在各個角落的竹頭木屑,而且搜集得十分齊全!當她把這本書目拿來給我看的時候,使我感到意外的喜悅。比如說,我在一九四二年也曾寫過《我的童年》這篇短文,我的腦海中就沒有一點印跡!

  書名為《記事珠》,也是我臨時想起的。美其名曰“珠”,并不是說這些短文有什么“珠光寶气”。其實就是說明每一段文字都像一串珠中的一顆,互不相干,只是用“我”這一根細線,把它們穿在一起而已。是為序。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八日清晨

  (本篇最初發表于《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3期,《記事珠》,人民文學

  出版社1982年1月初版。)致謝為楫1

  親愛的楫弟:

  得來信,知你還好,教學也能努力干下去,很好。我現在到底老了,生活不能自理,走路也得人扶,真是風燭殘年,不說也罷。

  知道大小弟都來看過你(叫他們給我來信吧),那就很好。

  听說大弟就在蘭州科學院自動化研究所工作,就近有事還可以聯系。現在只有靠他們了,跟他們要搞好關系。

  二哥常出差,每次出去回來,必給我打電話,他還好。不說了,自己保重吧。姐姐五、十八

  1謝為楫,冰心的三弟,1910年生于山東煙台。1929年以“冰季”為筆名發表小說,相繼出版了《溫柔》、《幻醉及其他》。后到英國利物浦海上學校學習航海。1934年回國后在海關緝私船上工作。50年代末到甘肅武威中學教書。70年代末到蘭州大學教英語。

  獻給我們摯愛的宋奶奶——記一個小學生的話現在,馬蹄表上的長短針筆直地正是“六一”早晨的六點鐘。

  窗外的天空還是灰白色的,和我心里的天空一樣,

  還沒有現出燦爛的陽光!這本是自有“六一”以來我們的党中央

  號召社會、學校和家庭,

  從四面八方,盡上一切的力量來鼓勵我們健康成長。我們天天快樂地

  我們更是天天憂慮地注意著公報上您的病情的消息。

  宋奶奶!今天,我們自己的節日,我們只听得見您的偉大的心,在人民大會堂里

  在党的紅旗下

  和我們一起輕輕地跳動。宋奶奶,我不止一次地我不止一次站得

  和您很近、很近,但是我不敢越眾上前,向偉大慈祥的您說出

  我自己渺小平凡的名字。

  更不敢拉過您柔軟溫暖的手按在我狂跳的心上。

  我只是三億儿童中的一個,

  我從來又是一個靦腆的姑娘。

  宋奶奶,您從來沒有离開過我,您的偉大的心永遠和我一起跳動。

  我決不會忘記您的關怀和熱愛,我也決不會忘記您殷切的希望。

  您偉大的業績我都銘記在心,我心里永遠豎立著您光輝的形象。

  到了二○○○年我就會長成一個大人,那時,您看我用實際的行動,在為祖國四化的成績表上

  把您頌揚!一九八一年六一國際儿童節致巴金

  巴金老弟:

  今天早晨有兩個四川人民出版社的編輯帶著你的侄子李致同志的信來看我(信上稱我為“阿姨”,才看時不知道這稱呼是從哪里來的!)吳青同那兩位四川人大講起四川話,談得非常起勁。送客回來就收到你寄來的書《探索集》,一口气就把它讀完了!你還是真能寫!而且寫得痛快。我不知道你近体如何?雜事能夠推掉一點否?我現在行動不便,索性哪儿也不去了,本來也可以寫點小玩意儿,只是安不下心來。每天都收到一兩本文藝刊物,再加上四份報紙,看看一天就過去了。你告訴小林,我寫回憶之三《我到了北京》,已有几千字,已寫了好几天了,還沒有寫到上中學,怕她嫌短,但又總續不下去,天天有人來。現在吳青一家搬回來住,我們更擠了。我和文藻和小學生一樣,一男一女,共用一張兩屜桌!希望早點能多分一個單元,讓吳青他們也舒坦一點。我每次寫信,都讓你代我親小林和端端,但小林抱怨說,你從來不親他們,那么就請你打他們各一下吧!打也是“疼”。一笑。

  這信寫得夠長了,請轉小林一閱,并問她一家好。祝筆健。冰心六、十我到了北京

  大概是在一九一三年初秋,我到了北京。

  中華民國成立后,海軍部長黃鐘瑛打電報把我父親召到北京,來擔任海軍部軍學司長。父親自己先去到任,母親帶著我們姐弟四個,几個月后才由舅舅護送著,來到北京。

  實話說,我對北京的感情,是隨著居住的年月而增加的。

  我從海闊天空的煙台,山清水秀的福州,到了我從小從舅舅那里听到的腐朽破爛的清政府所在地——北京,我是沒有企望和興奮的心情的。當輪船緩慢地駛進大沽口十八灣的時候,那渾黃的河水和淺淺的河灘,都給我以一种抑郁煩躁的感覺。

  從天津到北京,一路上青少黃多的田畝,一望無際,也沒有引起我的興趣!到了北京東車站,父親來接,我們坐上馬車,我眼前掠過的,就是高而厚的灰色的城牆,塵沙飛揚的黃土舖成的大道,匆忙而又迂緩的行人和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在我茫然漠然的心情之中,馬車已把我送到了一住十六年的“新居”,北京東城鐵獅子胡同中剪子巷十四號。

  這是一個不大的門面,就像天津出版社印的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的封面畫,是典型的北京中等人家的住宅。大門左邊的門框上,挂著黑底金字的“齊宅”牌子。進門右邊的兩扇門內,是房東齊家的住處。往左走過一個小小的長方形外院,從朝南的四扇門進去,是個不大的三合院,便是我們的“家”了。

  這個三合院,北房三間,外面有廊子,里面有帶磚炕的東西兩個套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都是兩明一暗,東廂房作了客廳和父親的書房,西廂房成了舅舅的居室和弟弟們讀書的地方。從北房廊前的東邊過去,還有個很小的院子,這里有廚房和廚師父的屋子,后面有一個蹲坑的廁所。北屋后面西邊靠牆有一座极小的兩層“樓”,上面供的是財神,下面供的是狐仙!

  我們住的北房,除東西套間外,那兩明一暗的正房,有玻璃后窗,還有雕花的“隔扇”,這隔扇上的小木框里,都嵌著一幅畫或一首詩。這是我在煙台或福州的房子里所沒有的裝飾,我很喜歡這個裝飾!框里的畫,是水墨或彩色的花卉山水,詩就多半是我看過的《唐詩三百首》中的句子,也有的是我以后在前人詩集中找到的。其中只有一首,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的,那是一首七律:風急天高(?)忽斷聞難解亂絲唯勿理善存余焰不教焚事當路口三叉誤人便江頭九派分今日始知吾左計枉親書劍負耕耘

  我覺得這首詩很有哲理意味。

  我們在這院子里住了十六年!這里面堆積了許多我對于我們家和北京的最初的回憶。

  我最初接触的北京人,是我們的房東齊家。我們到的第二天,齊老太太就帶著她的四姑娘,過來拜訪。她稱我的父母親為“大叔”、“大嬸”,稱我們為姑娘和學生。(現在我會用“您”字,就是從她們學來的。)齊老太太常來請我母親到她家打牌,或出去听戲。母親体弱,又不慣于這种應酬,婉言辭謝了几次之后,她來的便少了。我倒是和她們去東安市場的吉祥園,听了几次戲,我還赶上了听楊小樓先生演黃天霸的戲,戲名我忘了。我又從《汾河灣》那出戲里,第一次看到了梅蘭芳先生。

  我常被領到齊家去,她們院里也有三間北屋和東西各一間的廂房。屋里生的是大的銅的煤球爐子,很暖。她家的客人很多,客人來了就打麻雀牌,抽紙煙。四姑娘也和他們一起打牌吸煙,她只不過比我大兩三歲!

  齊家是旗人,他本來姓“祈”(后來我听到一位給母親看病的滿族中醫講到,旗人有八個姓,就是童、關、馬、索、祈、富、安、郎。),到了民國,旗人多改漢姓,他們就姓了“齊”,他們家是老太太當權,齊老先生和他們的小腳儿媳,低頭出入,忙著干活,很少說話。后來听人說,這位齊老太太從前是一個王府的“奶子”,她攢下錢蓋的這所房子。我總覺得她和我們家門口大院西邊那所大宅的主人有關系。這所大宅子的前門開在鐵獅子胡同,后門就在我們門口大院的西邊。

  常常有穿著鮮艷的旗袍和坎肩,梳著“兩把頭”,髻后有很長的“燕尾儿”,腳登高底鞋的貴婦人出來進去的。她們彼此見面,就不住地請安問好,寒暄半天,我遠遠看著覺得十分有趣。但這些貴婦人,從來沒有到齊家來過。

  就這樣,我所接触的只是我家院內外的一切,我的天地比從前的狹仄冷清多了,幸而我的父親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他在小院里砌上花台,下了“衙門”(北京人稱上班為上衙門!)

  便卷起袖子來种花。我們在外頭那個長方形的院子里,還搭起一個葡萄架子,把從煙台寄來的葡萄秧子栽上。后來父親的花園漸漸擴大到大門以外,他在門口种了些野茉莉、蜀葵之類容易生長的花朵,還立起了一個秋千架。周圍的孩子就常來看花,打秋千,他們把這大院稱作“謝家大院”。

  “謝家大院”是周圍的孩子們集會的地方,放風箏的、抖空竹的、跳繩踢毽子的、練自行車的 熱鬧得很。因此也常有“打糖鑼的”的擔子歇在那里,鑼聲一響,弟弟們就都往外跑,我便也跟了出去。這擔子里包羅万象,有糖球、面具、風箏、刀槍等等,价錢也很便宜。這糖鑼擔子給我的印象很深!前几年我認識一位面人張,他捏了一尊壽星送我,我把這尊壽星送給一位英國朋友——一位人類學者,我又特煩面人張給我捏一副“打糖鑼的”的擔子,把它擺在我玻璃書架里面,來鎖住我少年時代的一幅畫境。

  總起來說,我初到北京的那一段生活,是陌生而乏味的。

  “山中歲月”、“海上心情”固然沒有了,而“輦下風光”我也沒有領略到多少!那時故宮、景山和北海等處,還都沒有開放,其他的名胜地區,我記得也沒有去過。只有一次和弟弟們由舅舅帶著逛了隆福寺市場,這對我也是一件新鮮事物!市場里熙來攘往,万頭攢動。櫛比鱗次的攤子上,賣什么的都有,古董、衣服、吃的、用的五光十色;除了做買賣的,還有練武的、變戲法的、說書的 我們的注意力卻集中在玩具攤上!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棕人銅盤戲出。這是一种紙糊的戲裝小人,最精彩的是武將,頭上插著翎毛,背后扎著四面小旗,全副盔甲,衣袍底下卻是一圈棕子。這些戲裝小人都放在一個大銅盤上。耍的人一敲那銅盤子,個個棕人都旋轉起來,刀來槍往,煞是好看。

  父親到了北京以后,似乎消沉多了,他當然不會帶我上“衙門”,其他的地方,他也不愛去,因此我也很少出門。這一年里我似乎長大了許多!因為這時圍繞著我的,不是那些堂的或表的姐妹弟兄,而只是三個比我小得多的弟弟,歲時節序,就顯得冷清許多。二來因為我追隨父親的机會少了,我自然而然地成了母親的女儿。我不但學會了替母親梳頭(母親那時已經感到臂腕酸痛),而且也分擔了一些家務,我才知道“過日子”是一件很操心、很不容易對付的事!這時我也常看母親訂閱的各种雜志,如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婦女雜志》,《小說月報》和《東方雜志》等,我就是從《婦女雜志》的文苑欄內,首先接触到“詞”這种詩歌形式的。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做了弟弟們的塾師,他并沒有叫我參加學習,我白天幫母親做些家務,學些針黹,晚上就在堂屋的方桌邊,和三個弟弟各据一方,幫他們溫習功課。他們倦了就給他們講些故事,也領他們做些游戲,如“老鷹抓小雞”之類,自己覺得儼然是個小先生了。

  弟弟們睡覺以后,我自己孤單地坐著,听到的不是高亢的軍號,而是牆外的悠長而凄清的叫賣“羊頭肉”或是“賽梨的蘿卜”的聲音,再不就是一聲聲算命瞎子敲的小鑼,敲得人心頭打顫,使我彷徨而煩悶!

  寫到這里,我微微起了感喟。我的生命的列車,一直是沿著海岸飛馳,雖然山回路轉,离開了空闊的海天,我還看到了柳暗花明的村落。而走到北京的最初一段,卻如同列車進入隧道,窗外黑糊糊的,車窗關上了,車廂里電燈亮了,我的眼光收了回來,在一圈黃黃的燈影下,我仔細端詳了車廂里的人和物,也端詳了自己 

  北京頭一年的時光,是我生命路上第一段短短的隧道,這种黑糊糊的隧道,以后當然也還有,而且更長,不過我已經長大成人了!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六日。《吉檀迦利》譯者序

  泰戈爾是我青年時代所最愛慕的外國詩人。他是一個愛國者、哲人和詩人。他的詩中噴溢著他對于祖國的熱戀,對于婦女的同情和對于儿童的喜愛。有了強烈的愛就會有強烈的恨,當他所愛的一切受到侵犯的時候,他就會發出強烈的怒吼。他的愛和恨像海波一樣,蕩漾開來,遍及了全世界。

  印度人說他是誕生在歌鳥之巢中的孩子,他的戲劇、小說、散文 都散發著濃郁的詩歌的气味。他的人民熱愛他所寫的自然而真摯的詩歌。當農夫、漁民以及一切勞動者,在田間、海上或其他勞動的地方,和著自己的勞動節奏,唱著泰戈爾的詩歌,來抒發心中的歡樂和憂愁的時候,他們并不知道這些唱出自己情感的歌詞是哪一位詩人寫的。

  我最初選擇他的《吉檀迦利》,只因為它是泰戈爾詩集中我最喜愛的一本。后來我才知道《吉檀迦利》也是他詩歌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本。從這本詩里,我游歷了他的美麗富饒的國土,認識了他的堅韌溫柔的婦女,接触了他的天真活潑的儿童。一九五三年以后,我多次到印度去,有机會看到了他所描寫的一切,我徹底地承認泰戈爾是屬于印度人民的。

  泰戈爾的詩名遠遠超越了他的國界。我深感遺憾的是我沒有學過富于音樂性的孟加拉語。我翻譯的《吉檀迦利》和《園丁集》,都是從英文翻過來的——雖然這兩本詩的英文,也是泰戈爾的手筆——我縱然盡上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傳達出這些詩中的一點詩情和哲理,至于原文的音樂性就根本無從得到了。

  我是那樣地喜愛泰戈爾,我也到過孟加拉他的家,在他坐過的七葉樹下站了許久,我還參觀過他所創立的國際學校。

  但是,“室邇人遠”,我從來沒有拜見他本人。一九二四年泰戈爾來到中國的時候,我還在美國求學。后來我听到一位招待他的人說,當他离開北京,走出寓所的時候,有人問他:

  “落下什么東西沒有(Anythingleft)?”他愀然地搖搖頭說:

  “除了我的一顆心之外,我沒有落下什么東西了(Nothingbutmyheart)。”這是我間接听到的很動我心的話。多么多情的一位老人呵!

  現在是清晨八點鐘,我案邊窗台上花瓶里的玫瑰花,正不時地以沁人的香气來縈繞我的筆端。我相信,在這個時刻,這种環境為我譯的泰戈爾詩作序,是最相宜的。一九八一年六月二十三日以有生之年努力奮斗——在首都文藝界學習、貫徹六中全會精神座談會上的書面發言

  党的十一屆六中全會的胜利召開,我感到歡欣鼓舞。全會一致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党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是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文獻。它不僅全面地總結了建國以來的歷史經驗,而且進一步指明了适合我國國情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方向。沿著中國共產党指引的正确道路前進,我們的國家一定會更加興旺發達。

  我是從災難深重的舊中國走過來的。在沉沉長夜中度過了前半生,我經歷了前清、袁世凱、北洋軍閥、蔣介石獨裁統治等几個不同的年代,我親眼看到了祖國的錦繡河山,被帝國主義分割強占;波光瀲灩的港灣,泊滿了列強的商船和軍艦;我們的同胞任人欺壓蹂躪,在剝削者的鞭撻之下,當牛做馬。廣闊丰饒的大地,瘡痍滿目,中華儿女,誰能不為國家民族的前途憂心忡忡!可是,誰能挽救危亡的祖國?歷史的事實回答了這個問題,是中國共產党領導著全國人民,經過百折不撓的長期艱苦斗爭,推翻了三座大山,中國人民才真正站起來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才恢复了她的青春活力,我們的祖國像巨人般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我從歷史的比較中,深刻地体會到“沒有共產党,就沒有新中國”,這确是一條顛扑不破的真理。

  新中國成立后,在党的親切關怀下,我從海外奔回社會主義祖國。三十年來,我又親眼看到了新中國的巨大變化。盡管我們前進的道路是不平坦的,有過曲折,十年內亂給國家帶來极大的損失,但是社會主義事業畢竟是在前進。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具有巨大的优越性和強大的生命力,是資本主義制度無法比擬的。“只有社會主義能夠救中國”,這是中國人民一百多年來前赴后繼、英勇奮斗總結出來的根本經驗。我堅信,在中國共產党領導下,走社會主義道路,我們的國家一定會繁榮昌盛,中華民族一定會以自己的光輝業績,挺立于世界先進民族之林!

  我熱愛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我渴望她早日富強。今年我已經八十一歲了,去年我曾說過“生命從八十歲開始”,我將以有生之年,努力奮斗,有一分熱,就發一分光,為祖國的四化建設貢獻自己的全部力量!

  我因為住在醫院里,不能親自來參加會議,只能簡短地寫這几句話,請同志們原諒。《冰心選集》自序

  卓如同志把她編好的《冰心選集》1的目錄給我看了,我翻閱之后,感到愕然而又憮然。真沒想到我從做學生能作文的時候起,六七十年來零零碎碎地居然寫了這么許多!我看著自己從前寫過而現在不記得的那些短文,就如同翻看一本舊的相片簿,雖然這些年來,相片上的我,有面龐的改變、服飾的更換,而每張相片上都如實地反映了當時當地的心情、環境以及周圍的一切。

  四川人民出版社要出我的選集,我很慚愧,比起當代的作家來,我沒有什么鴻篇巨著,作品的內容,也很狹小,談不到有什么貢獻。我只愿讀者們看到這本書后,知道有這么一個人,生在中國的二十世紀,直到八十年代,她把自己當時當地的感想和希望,隨時寫了出來,“言為心聲”,的确真實地代表她一生所走過的曲折漫長的路程。就像那本相簿一樣,認識她的人,會說這些相片照得很像;不認識她的人,從這些相片上,也能以想見這是個什么樣的人。這樣,我也就1《冰心選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3月初版。

  滿足了。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二日清晨。骨肉重歡普天同慶

  昨天中午听到了全國人大常委會葉劍英委員長,向新華社記者發表的關于台灣回歸祖國、實現和平統一的九條方針政策,使我感到十分激動,十分興奮!我覺得這九條方針政策,句句都是出自祖國十億各族人民的心底,真是披肝瀝膽、骨肉情深!遙想和我們隔海相望的台灣同胞,凡是熱愛故鄉、熱愛祖國的,一定會歡欣鼓舞,群起響應。從此我黃帝子孫得以家族團圓,同心協力,振興中華。在我有生之年,得聞此美好的消息,數十年馨香以祝的夙愿,一旦有完成的希望,不禁喜不成寐。現在已是十月一日凌晨六時,東方已紅,碧空如洗。在此,我翹盼早日得到海峽對岸的弟兄姊妹們送來的福音!

  冰心1981年10月1日晨6時寄小讀者

  最親愛的小朋友:

  感謝《中國少年報》的編輯同志們勻出了篇幅,在《中國少年報》創刊三十周年前夕,讓我可以對我所喜愛的小朋友,說几句積在心里的話。

  今天是一九八一年十月五日,算來我生活在這世界上已經整整八十一年了!光陰過得真比閃電還快!回顧我這毫無成績的一生,我只有慚愧。但是我有一件最難忘最感到驕傲的事,就是我得到了許許多多小朋友的愛和同情。自從我給你們寫信的那一天起,几十年來,我就不斷地從天南、從海北,從祖國的許多我所不知道的角落,收到你們給我寫的一封封充滿了熱情、充滿了信任的信。當我看到這些整齊認真的字跡,就仿佛看到一張張天真誠摯的笑臉,在抬著頭對我講話。這几十年中若沒有經過离亂的日月,我不知道會攢到多少你們的來信?望著這堆積起來的信,我感到最深的感謝和最大的幸福!《中國少年報》是全國性的儿童報紙,我今天要通過它,來向小朋友們道謝。特別是最近一年來,小朋友們都十分關怀我的健康,祝我長壽;還有几位小朋友立志長大了要做一個醫務工作者,將來要給我治病,對于小朋友們這美好的祝愿,我只有以感謝的熱淚來報答了。

  我這一生中認識接触過許多醫生和護士,得到過他們精心的治療和無微不至的照料和調理。尤其在最近的大半年,我都是在醫院中度過的。我靜靜地躺著望著這些在我面前走來走去的白衣戰士們,感到他們真是我們勞動人民中最辛苦、最緊張的隊伍。沒有一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心,是很難通過這層層的考驗的。他們學習的時期是較長的,課程是繁難的,而工作的對象,又都是病、殘、老、弱的人,這就需要有很大的熱心和毅力,來擔任起這沉重的負擔;而在我們十億人民奔赴四化的長征路上,哪一條戰線里不需要一些整齊嚴肅的白衣戰士的隊伍,走在我們的眼前身后,來救死扶傷,衛生保健呢?中國有句古話說,“不為良相,必為良醫。”翻譯成近代的語言,就是說:“若是不能夠做一個好總理,就一定要做一個好醫生。”把良相和良醫相提并論,這意義何等重大!

  我對你們還有許多說不盡的思想和感情,今天只能寫到這里,恕我停筆了。我以最誠摯的心情祝你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永遠愛你們的朋友冰心一九八一年十月五日《冰心作品選》序

  這本選集里的短篇小說、短文和詩,大多是寫儿童的。在我提筆的時候,都有一幕一幕的關于孩子的故事,掠過我的眼帘。每段故事里的小人物的表情是多种多樣的。他們有自己的歡樂和希望,也有自己的惆悵与悲哀。他們對于自己周圍的一切,都有天真而純摯的看法。忠實地敘述孩子們的思想与感情,這對于我是個享受!下筆時我覺得自然而流暢地進入了他們的思想境界,因而我也回到自己的童年。

  這些短詩、小文的寫作時間,橫跨了半個世紀,其中也許有些是今天的孩子們所不熟悉的東西。但因為這究竟是我在這半個世紀中為孩子們寫的,我愿意收集起來給今天的孩子們看看。一九八一年十月九日《冰心論創作》序

  中央民族學院漢語系的三位老師:吳重陽、蕭漢棟和鮑秀芬,花了將近兩年的工夫,編了一本《冰心論創作》。他們把目錄給我看了,并要我作序,我感到榮幸而又慚愧。

  這本集里的短文,都是我從一九一九年起給自己的作品寫的自序,和散見于各報刊雜志的談詩、談文和評論當代作家作品的文章,有的短文的題目我自己看著都覺得眼生。這几十年中几經离亂,我自己文章的文稿和文集大多丟失了,難為這几位年輕人,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一一地收集了起來,而且收得還相當齊全。

  這些短文,多屬雜感隨筆之類,就像小學生寫的“作文的心得”或“讀后感”,沒有什么精辟的言論。希望讀者們不要讓“論創作”三個字嚇住了,至多是一家之言而已,是為序。一九八一年十月十五日統一祖國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光榮使命金色的十月,喜訊頻傳。葉劍英委員長提出和平統一祖國的九條方針政策和胡耀邦主席的一席講話,道出了台灣海峽兩岸十億同胞的心里話。一石激起千層浪,現在和平統一祖國這件大事,已成為全世界的輿論中心,引起了五湖四海人們的矚目。我雖然在病中,但這几天心情一直處在興奮之中。

  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大家都在緬怀孫中山先生。他一生主張統一中國。今天,大陸上各民族大團結、各地區大統一的局面早已實現。但是,金甌雖好,一隅猶缺,終究美中不足。中山先生一直關怀台灣,曾經三次去台灣進行革命活動。我想,台灣當局和各界同胞,同樣在緬怀中山先生。三十多年的隔絕,給海峽兩岸同胞帶來多少的不幸和災難。真是“夢斷故國山川”,“一种相思,兩處閒愁”,“万千心事難寄”。現在該是咱們共同來徹底實現中山先生遺愿,完成祖國的統一大業的時候了。

  胡耀邦主席說:“讓過去的一切都成為過去吧!”這話說得多么好啊!海峽兩岸皆屬華夏疆土,骨肉十億同是炎黃子孫。有什么理由不能捐棄前嫌,再度合作呢?何況溪口蔣墓正待蔣經國先生祭掃,廬山美廬歡迎宋美齡女士下榻,共產党的廣闊胸襟,實在感人至深。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難道台灣國民党諸公真能無動于衷嗎?

  以不變應万變,終究是不行的。大勢所趨,不想變也得變;把分裂變成統一,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光榮使命。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我衷心希望在台灣的愛國作家和大陸的愛國作家以及一切愛國的知識界朋友,親密地攜起手來,進一步開展文化交流,共同為統一祖國、振興中華,寫出光輝燦爛的新篇章。我和玫瑰花

  我和玫瑰花接触,是從青年時代開始的。

  記得在童年時代,在煙台父親的花園里,只看到有江西腊梅、秋海棠和菊花等等。在福州祖父的花園里,看到的盡是蓮花和蘭花。蘭花有一种清香,但很嬌貴,剪花時要用竹剪子。還很怕螞蟻,花盆架子的四條腿子,還得墊上四只水杯,阻止螞蟻爬上去。用的肥料,是浸過黑豆的臭水。

  差不多与此同時,我就開始看《紅樓夢》,看到小廝興儿對尤三姐形容探春,形容得很傳神的句子,他說:“三姑娘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儿’,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 ”我就對這种既濃艷又有風骨的花,十分向往,但我那時還沒有具体領略到她的色香,和那尖銳的刺。

  直到一九一八年的秋季,我進了大學,那時協和女大的校址,是在北京燈市口佟府夾道(后改同福夾道)。這本是清朝佟王的府邸,女大的大禮堂就是這王府的大廳堂三間打通改成的。廳前的台階很高,走廊也很長,廊前台階兩旁就种著一行猩紅的玫瑰。這玫瑰真是“又紅又香,無人不愛”,而且花朵也大到像一只碟子!我們同學們都愛摘下一朵含苞的花蕊,插在髻上。當然我們在攀摘時也很小心花枝上的尖刺。

  記得我還寫了一首詩,叫做《玫瑰的蔭下》。因為那一行玫瑰的确又高又大,枝葉濃密,我們總喜歡坐在花下草地上,在香气氤氳中讀書。

  等到我出國后,在美國或歐洲,到處都可以看到品种繁多的玫瑰,而且玫瑰的聲价,也可与我們的梅、蘭、竹、菊相比!玫瑰園之多,到處都是,在印度的秦姬陵,我就惊喜地參觀了陵畔五色繽紛、香气四溢的玫瑰園。

  一九二九年以后,我自己有了家,便在我家廊前,种了兩行德國种的白玫瑰,花也開得很大,而且不斷地開花,從陰歷的三月三,一直開到九月九,使得我家的花瓶里,繁花不斷。我不但自己享受,也把它送給朋友,或是在校醫院里養病的學生。

  抗戰軍興,我离開了北京。從此東遷西移,沒有一定的住址,也更沒有栽花的心緒。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之間,我在重慶歌樂山下,倒是買了一幢土房,沒有圍牆,四周有點空地。但那時蔬菜緊張,我只在山坡上种些瓜菜之類,我記得有一年夏天,我們光吃南瓜下飯,就吃了三個月!

  解放后回國來,有了自己的宿舍了,但是我們住的單元,是在樓上,沒有土地,而我的幸運也因之而來!在我們樓下,有兩家年輕人,都是業余的玫瑰花愛好者,花圃里栽滿了各种各色的玫瑰。這几位年輕人,知道我也喜歡,就在他們清晨整理花圃的時候,給俄送上來一把一把的鮮艷的帶著朝露的玫瑰——他們几乎是輪流地給我送花,我在醫院時也不例外,從春天開的第一朵直到秋后開的末一朵——每天早起,我還在梳洗的時候,只要听到輕輕的叩門聲,我的喜悅就像泉水似地涌溢了出來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五日(本篇最初發表于《八小時以外》1982年第1期。)漫談散文

  關于散文的話,我已經講過許多了。吳泰昌同志一定要我再寫一點,他說:“哪怕是二百字也好。”好吧,我就再說一點。散文是我最喜歡的文學形式,它短小自由,最能迅速而流暢地表達作者一時興起的思想和情感。我自己不善于寫長文章,而往往又有些隨感,不吐不快,這時拿起筆來,把涌溢的情思,自由地揮洒傾瀉在紙上,就往往寫成一篇不拘于格律聲韻的短小散文。這些散文可以寫得痛快淋漓,也可以寫得纏綿宛轉,意到筆到,一揮而就。

  我國古代作家,都是散文能手,《古文觀止》里的二百多篇文章,就几乎都是散文。至于我們近代作家,寫散文的也不少。魯迅先生的《一件小事》和葉圣陶先生的《五月三十一日急雨中》就是在我學生時代給我印象最深的极好的散文!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日中國現代作家選集《冰心》自序香港三聯書店要出我的選集,卓如同志把她選好的目錄給我看了,過去寫作生涯中六十年來的往事,一幕一幕突兀地涌現在我的眼前。我的這些短文或詩,自己看來,都覺得寫得很幼稚、膚淺,生活圈子也太狹隘。但都是我這些年來心有所感,興之所至,真實地反映了、抒寫了我當時當地的思想和感情。通過這些文字,讀者不但可以看到作者六十年中“心泉流過的痕跡”,而且也可以看到這六十年來中國社會的變遷。三聯書店的叢書是行銷于港澳和海外的。倘若我這本選集,能夠使海外的讀者讀到我六十年來的遭遇和心情,而感到親切,得到慰安,那么,我的愿望也就達到了。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成功的花——給中國國家女排球隊員的一封信

  成功的花,

  人們只惊慕她現時的明艷!

  然而當初她的芽儿,

  浸透了奮斗的淚泉,

  洒遍了犧牲的血雨。

  這首詩是我在六十年前寫的,詩內指的當然不是說球賽的成功,但是將這首詩來描寫你們千錘百煉,千辛万苦的成功道路,卻是再恰當不過了!

  我是你們的熱情忠實的觀眾。你們的名字和笑言,形態,我在每次球賽的電視中,都十分熟悉了。看你們七場連捷,在球場上縱橫馳騁、所向無敵的雄姿,我深深地知道在攀登高峰之前,你們和訓練并支持你們的人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你們之所以得到今日的成功,最大的核心力量,還是因為你們心中充滿了祖國,充滿了人民。你們的一片愛國心,終于讓我們鮮紅的五星紅旗,第一次在世界杯大球賽場中徐徐上升,升到最高的地位!這時十億中國人民,哪一個眼里不閃著驕傲感謝的淚花?在全國哪一條戰線上的戰士,不感激奮發,立誓向你們學習,在自己本職工作上,力爭上游,為國爭光呢!

  祝賀你們,愛國的中國女排球隊員們,我因為身体不好,失去了親自向你們握手道賀的机會,但是請你們相信,我的心將在未來的球賽中永遠和你們擁抱在一起!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時刻想到我國未來的主人翁——在全國婦聯召開的一次座談會上的書面發言從五屆人大四次會議,可以看到過去一年中我們國家取得了巨大的成績,使我喜悅而又鼓舞!

  從樂觀的現在想到本世紀之末,我們不能不想到我們三億儿童少年——我國將來的主人翁。要使他們在德、智、体、美四方面都能夠健康幸福地發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我們,尤其是婦女,必須在自己的崗位上,同心協力,來共同促成這神圣的事業。

  先從我們儿童文學和文藝工作者來說,多少年來,我們都在鼓吹多為儿童寫作,為儿童演戲,為儿童演電影,以及大量發行儿童報刊等等,但我們遠遠沒有達到我們的理想。我們的儿童文學作品還不算太多,質量還不算太高,我們的儿童刊物發行得還不算太普遍,遠僻的邊區的儿童還不能普遍看到自己的報刊,各族儿童也看不到用他們本民族的文字編成的刊物等等。在這方面需要儿童文學和儿童文藝工作者作出巨大的努力。

  說到學校教育方面,也存在著一些值得注意的傾向。不但中學生發出“在羊腸小道上的競爭叫人喘不過气來”的呼聲,連小學生也因爭上重點中學,而有“小學就定終身”的痛苦,在這种緊張的競爭、沉重的負擔和精神壓力之下,我們向他們宣傳“五講四美”怎能不流于空談,怎么能叫少年儿童身心健康地發展呢?

  因此我們必須不斷地呼吁,不斷地宣傳,強調德、智、体、美四育并重,強調“自學成才”。這就使我想到我們的儿童和少年基金委員會,這本是為接受社會上單位或個人為培育下一代而熱心捐贈的團体。它接受的基金可以用于儿童和少年的各种設施和活動,比如說,孩子們所切望建立的儿童劇場,儿童電影制片厂,科學活動中心等等。有一位小朋友曾對我說,“你們要為這些場所募捐,我愿意獻上我的全部積蓄——一塊一毛錢。”又有一位小朋友說,“你們要蓋儿童劇場,別看我小,我也可以來搬一塊磚、挖一方土。”說這些話時,他們的神情是嚴肅的!我們總不應該讓他們久等或者失望吧!《先知》譯本新序

  湖南人民出版社的編輯,來談重印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和《園丁集》的事,我把紀伯倫的《先知》也交給他們,希望可以重印。

  我很喜歡這本《先知》,它和《吉檀迦利》有异曲同工之妙。不過我覺得泰戈爾在《吉檀迦利》里所表現的,似乎更天真、更歡暢一些,也更富于神秘色彩,而紀伯倫的《先知》卻更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對年輕人講些處世為人的哲理,在平靜中卻流露出淡淡的悲涼!書中所談的許多事,用的是詩一般的比喻反复的詞句,卻都講了很平易入情的道理。

  尤其是談婚姻、談孩子等篇,境界高超,眼光遠大,很值得年輕的讀者仔細尋味的。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八日致葛翠琳

  翠琳:

  你的電話好難打!我打了一早晨。

  你的書和信都收到了,我愿意為你書寫序,而且你給我的那些書,也都看了。不過我要知道一些事實,比如我們何時初次見面等等。請你給我打電話,最好是早晨8時以后或晚8時以后,其實別的時候也可以,反正,我都在家。冰心十二、十六《葛翠琳童話選》序

  翠琳同志讓我為她的童話集作序,我欣然答應了。

  正如作者在《翻跟頭的小木偶》的后記中所說的,“五十年代,童話有過遍地開花的旺季,不僅內容丰富多彩,在語言風格,表現手法上也各具特色。”翠琳同志也就是在那時候開始寫童話的。

  我和翠琳同志見面,是在一九五二年,她那時正在北京市文聯工作,是老舍的秘書。有一天,老舍帶她來看我,談起一九四八年她曾在燕京大學肄業,于是我們認了個“同學”。此后在作協儿童文學座談會上,我們常在一起學習。每次散會,都由她送我回家。說起來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從來沒有寫過童話,因為這是特別為儿童閱讀的一种文學形式,作者不但要熱愛儿童,熟悉儿童,還要富于幻想,會說儿童的語言,才能寫得合情合理(也就是“合”儿童之“情”,“合”儿童之“理”),才能受到儿童的歡迎。

  翠琳同志寫的童話,人物很鮮明,故事很生動,語言很优美,具有她自己的細膩活潑的風格。這些年來,她寫了有几十万字很好的童話,其中有《野葡萄》,寫一個勇敢無私的小姑娘的故事,第二次全國少年儿童文藝創作評獎(一九五四——一九七九)曾得過一等獎,有英文譯本,深受國內外小讀者的歡迎。此外有《金花路》,是寫一個刻苦學藝的木匠,為后來的接班人洒出一條金花路的故事,也被選入《童話選》(收“五四”以來各家童話作品)。

  她寫的七個儿童劇本收在《小淘气的決心》的集子里的:

  有的是從外國童話改編的,如《小淘气的決心》和《野天鵝》;有的是歌頌少先隊先進事跡的,如《美妙的日記》、《小姐妹的冰靴子》等;還有創作的童話劇。這七個劇本都有很好的插曲,很适合儿童表演。

  十年動亂之中,翠琳同志也因童話形式被“四人幫”否定了,而停下筆來。“四人幫”被粉碎后,童話獲得了新生,翠琳同志又寫出了收集在《翻跟頭的小木偶》里的四篇童話,實現了她的“童話如何反映現實”和“具有時代精神”的愿望。

  翠琳同志在一九五七年以后曾為中國木偶劇團編過劇本,她對于木偶的构造和表演的動作是熟悉的,因此她寫《翻跟頭的小木偶》時,會那樣地真實,生動。至于《飛翔的花孩儿》,卻是用更有詩意的語言,來怀念我們敬愛的周總理的。

  我為女作家中有像翠琳同志這樣的童話作者而高興!她的作品,永遠是鼓勵儿童前進、向上。她在《雪娘和神娘》里珍重地對儿童說:“你是我的未來和希望,去為人們創造幸福吧!讓所有勤勞勇敢的人都生活得快樂。”

  翠琳同志還年輕,在童話獲得新生的大好形勢下,我深信這位孜孜不倦的園丁,一定能“和許多新老童話作者一起努力,傾注心血,澆灌童話這美麗的花儿”。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葛翠琳童話選》,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3年8月初版。)為《接班人》題詞

  小朋友,“沒有共產党,就沒有新中國”,沒有革命烈士們洒出的鮮血,就染不出我們今天飄揚高舉的五星紅旗。祖國的勤勞勇敢的億万人民,若沒有中國共產党的正确英明的領導,是闖不出這個燦爛光明的世界的。我們要牢牢記住這件事實,我們的心,永遠要像人民大會堂的屋頂上的那朵向日葵,滿怀熱愛地傾向那顆象征著中國共產党的光芒四射的紅星!1982年《摘顆星星下來》1序

  陳伯吹同志在中國儿童文學這塊園地上辛勤耕作了五十余年,這集子里的几十篇散文,不過是他的收獲的一部分。

  早在一九二四年,當他是一位小學教師的時候,他就開始寫以學生生活為題材的小說《模范同學》。他自己說他寫這本書時“感到真實,感到興趣”,這本小說于一九二七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易名為《學校生活記》。

  作者在自傳中說:“這小小成就,標志著我一生工作的新起點,從此直到一九五六年底止的教師生涯中,沒有停止過業余寫作,而且一年比一年抓得緊。”

  事實也是如此,從那時起,半個多世紀以來他給儿童寫了許多詩,小說,和散文。他不但翻譯了許多外國童話,而且自己也在三十年代初期就開始寫了童話。

  這本集子分為幼儿、儿童、少年三部分,都是短篇散文,短的不過几百字,長的也只有三千多字,講的都是小人小事。

  因為作者熱愛儿童,了解儿童,他不但做了几十年的教師,又經常參加少年儿童的种种課外活動,因此他寫的作品都是內1《摘顆星星下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11月出版。

  容丰富,故事有趣,文字清新。如幼儿篇中的《這條街長大起來了》,儿童篇中的《一輛机車拖了四十八節車皮》等,如實寫來,稚气如畫而意境卻很深遠!

  這一本集子是作者的許多儿童文學集中最新的一本,但決不是末一本,因為我們高興地知道作者還正“在這一塊園地上鍥而不舍地勤勉地繼續前進”。一九八二年一月一日

  《繪圖儿童成語詞典》1前言上海辭書出版社約請楊蔭深先生主編的一部《繪圖儿童成語詞典》由該出版社出版了。

  我們中國是個歷史悠久的國家,在三千年來的古典文學中有許多言簡意賅的成語,援用得當的時候,會使我們的語言和文字,加倍地精簡有力和形象化。有了成語知識,對于儿童的讀、寫都是很有益處的。為了幫助儿童了解成語,提高學習興趣,這部創新的《繪圖儿童成語詞典》產生了。

  這本詞典從小學課本和儿童讀物中收集了成語一千三百多條,每條都有釋文,注釋了成語的難字,然后譯成語体,文字淺顯易懂,并有插圖四百多幅,是張樂平、阿達等儿童所歡迎的畫家繪圖的,圖文并茂,是一本适合儿童使用的工具書和課外讀物。一九八二年一月十一日

  1《繪圖儿童成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2年5月初版。

  紫竹林怎么樣了?

  天津日報《文藝》雙月刊編輯部的同志來約我寫文章,還說最好能談談天津。她剛走,我就從晚郵中接到一封信,是詢問甲午海戰中在威遠艦上犧牲的、我父親的戰友的名字和職務等等。我忽然想起天津有個紫竹林,是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听到的一個地名,雖然以后我從未去過。那里從前有個北洋水師學堂,是我父親學習過的地方。他曾對我說,“從福建乍一到北方,覺得天津真冷!我穿的是夾褲和很薄的棉袍,幸而那時還年輕。記得有一年的除夕,因為我在宿舍里看《三國演義》,讓我的老師、總教習嚴又陵先生看見了,罰我在院子里站在一張桌子上,整整地站了一夜,手腳都凍麻木了,可是也一樣地過去了。”那時我听了很替父親鳴不平,我覺得除夕應該算是假期,《三國演義》應該不算坏書,他的先生不應該罰他。

  關于紫竹林,不記得父親還說過什么,但天津到底是他到過的第一個北方城市,住的時間也不會太短。四十年代初,我在四川歌樂山時,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老先生同朋友上山遇見我,常常拍著我的肩膀,用很重的天津口音對他的朋友說,“她的父親和我同班。”這使我猛然憶起,我父親說“官話”的口音,也是天津味儿的,和張老伯一模一樣!

  天津這座城市,我不知去過多少次。五十年代初剛從日本回來的時候,我們還在那里住過几個月。我還到過南開大學,逛過水上公園、參觀過三條石,吃過狗不理包子 我對于天津的印象,是很好的。它也有過租界,街道是彎彎曲曲的,在這一點上有些像上海,但人民卻是北方的。在天津我也有些同學朋友,因為离北京近,他們常來,但在我們的談話中,我總想不起向他們打听紫竹林在天津的什么地方?現在是否還有個海軍學校?

  七十几年前的一件小事,到底像旅行手提箱上,最先貼上的那一條旅館標簽,它往往被后來重重疊疊貼上的許許多多的標簽,遮蓋得看不見了!《劉淑度金陵治印集》序

  王慶淑同志來,給我看了一本《淑度印草》,前面有齊白石老人寫的一段話,盛贊劉淑度先生刻印:“篆法刀工無儿女气 取古人之長,舍師法之短,殊為閨閣特出也。”這篇文字,是我從未見過的!五十年前我所見到的謙遜恬淡的劉淑度先生的印象,又涌現到了我的眼前。

  我是在三十年代初期,在鄭振鐸先生家里,見到劉淑度先生的。振鐸夫婦把她介紹給我,還說她很會刻印。過几天劉先生就送給我一方刀工秀勁的篆字的“冰心”圖章。我十分珍愛它,而且經常用它。但劉先生從來沒有對我自夸為白石老人的弟子,更不用說自己是老人的得意門生了。

  白石老人名揚中外,人人皆以和他有過瓜葛,為莫大的榮幸,而劉淑度先生從不特別提到她和白石老人的這一段因緣,我認為這是她的過人之處!

  王慶淑同志還帶來了淑度先生的一封信,說:“江宁一別,三十年不見。”還說她“一病臥床”。我也因行動不便,几乎兩年沒有出門了。但是我相信,只要我們還都健在,促膝談心的机會還是會有的。讓我們互祝健康吧!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儿童文學選刊》序

  我衷心歡迎《儿童文學選刊》的出版!

  十年浩劫過去,文藝園地回黃轉綠,儿童文學也像萋萋芳草,在大地上繁茂了起來。不但老、中、青作家歡欣鼓舞地重新拿起筆來,還涌現了許多青壯年儿童文學作家,以及平日為成人寫作的作家,也寫些給儿童看的种种体裁的儿童文學。同時,儿童的報紙和刊物也雨后春筍似地遍地萌茁,這都使我在“目不暇給”之余,既有無限的欣慰,也有相當的困扰。

  不能否認,我近來精神不如從前了,看過的東西也容易忘掉。那么多的報紙刊物都不能看得太詳細,尤其是儿童刊物,總希望有人給篩過一遍,使我能從有限的精神和時間,得到無限的收獲,這就是我欣賞《儿童文學選刊》的原因。

  《儿童文學選刊》選得很好,不但老、中、青儿童文學作家的好作品都選上了,還有把那些為成人寫的而适合于儿童看的好作品也選上了,這是我特別感到滿意的地方。

  我曾讀過任大霖同志的一篇《深沉的傾訴》(見《東海》1980年某期),講的是一位校長和一個紅衛兵學生重逢的故事,故事气氛十分健康。還有溫小鈺同志的一篇《寶貝》(見《草原》1981年第10期),是能引起家庭、學校、社會三方面關心和注意的少年儿童的問題。這几篇作品,我都過目不忘。

  我認為像這种的作品都是健康的、有益的、值得推荐的。2、8、1982我所欽佩的葉圣陶先生

  葉圣陶老先生是我在同時代的文藝界中,所最欽佩的一位前輩。

  我第一次讀到葉老的作品,是在二十年代初期,在我母親訂閱的《東方雜志》上的《地動》和《小蜆的回家》,都是描寫儿童的短篇小說。他寫得那樣地自然活潑,對于儿童心理体會得那樣細致入微,使我很受感動。此后,凡在報刊雜志上有“圣陶”署名的文章,我都盡先閱讀。我覺得這位作者,是個熱愛儿童,深切同情勞動人民的“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大人”!

  二十年代后期,我又從顧頡剛先生那里借到了一本《倪煥之》。這是一本熱情澎湃的書,說的是一位從事教育的有理想的青年,但在那大變動的年代里,他的努力失敗了,希望破滅了,終于寄希望于未來的同自己全然兩樣的人。這本書引起我很大的同情和共鳴。顧頡剛先生因而對我說到:圣陶這些年來,又當教師,又當編輯,還從事給小學生編寫教材的工作,他為教育和文學事業,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鄭振鐸先生也對我講:圣陶也是我們文學研究會發起人之一。他在當編輯時還不倦地獎掖青年,丁玲和巴金的處女作,都是經他的手在《小說月報》上發表的。關于這件事,丁玲和巴金自己也對我說過。但是,在解放前,我一直住在北京,對這位心儀已久的前輩,始終沒有得到見面的机會。

  我有幸見到葉老,是在解放后我從日本回到北京,在文藝界的集會上,常常會見到他。雖然因為人多沒有長談,但是他給我的印象,是謙和慈藹,淳朴熱情,讀了他的作品后,我覺得真可以說是文如其人,他恰恰就是我想象中的葉圣陶先生。

  此后,又因為葉老和我都是民主促進會的會員,會面談話的時候就比較多了。在民進代表大會上,我還常听到葉老給我們講教育或語文教學等等問題,他須眉皓白,聲音洪亮,一股純正誠懇之气,扑人而來。這里,使我想到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葉老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那篇《我呼吁》,讀之真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他為著我們千家万戶所面臨的“片面追求高考升學率造成的不良影響”,他呼吁我們要赶快解救在高考重壓之下的中學生。他提醒我們,“愛護后代就是愛護祖國的未來”。

  葉老在教育和文學事業上的巨大貢獻,他的老朋友們能談得比我更多更深。我和葉老相見較晚,但只就這短短的几年中,他給我樹立了榜樣。他的几十年如一日地愛護孩子、愛護祖國未來的精神,我要努力向他學習!一九八二年二月九日《冰心文集》序

  卓如同志替上海文藝出版社編了一部《冰心文集》,給我看了這多卷本的目錄,看得我愕然而又赧然,從心里覺得不好意思!原來我在這几十年里,還寫過這許多膚淺、無知、不值得發表的東西。

  這文集里收集了我六十多年來寫的文字,包括我學生時代為校刊或學生會刊物寫的短文,有的會引起我印象很深的往事,有的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從文章的題目上看來,里面有些不免是“赶任務”的東西,有的卻還是發自內心的詠歎,膚淺也罷,無知也罷,總的說來,這些文字,還是不同程度地反映了我當時當地的思想和感情。

  回溯我八十多年的生活,經過了几個“朝代”。我的生命的道路,如同一道小溪,從淺淺的山谷中,緩緩地、曲折地流入“不擇細流”的大海。它有時經過荒蕪的平野,也有時經過青綠的丘陵,于是這水流的聲音,有時凝澀,也有時通暢,但它還是不停地向前流著。

  讓這一個集子,坦白地攤開在讀者的面前吧。只要大家能從這些文字里,看到有一個在二十世紀出生的中國人,在她自己大半生的生活環境里,所發出的心聲。只要這心聲是真實的,使讀者能夠清晰地辨認出這個人的形象,那么,這個集子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一九八二年二月十四日出版第二卷;1984年10月出版第三卷;1986年8月出版第四卷;1990年2月出版第五卷;1993年12月出版第六卷。)淡泊以明志,宁靜以致遠

  我最喜歡諸葛亮說過的兩句話:“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宁靜無以致遠。”所謂淡泊,我理解就是一個人對于物質生活不要過分奢求,安于過得清簡、素朴一些;宁靜則是心里盡可能排除掉個人的雜念,少些私心。這樣,人生在世,不為個人私利操勞所累,把自己的志向同革命的事業融合在一起,他的心胸就會宏大起來,精神就會充實起來,心情自然就可以樂觀,情緒自然就會昂奮。一個性格爽朗,心境總是愉快的人,是不會因傷神而傷身的,再加上适合自己情況的經常性的鍛煉,起居飲食養成一定的規律,他(她)終會健康長壽。

  我今年已經八十二歲,年事也可謂高矣。雖然近來身体也不太好,但我雄心尚在,還要抓緊時間,爭取為我們可愛的社會主義祖國多做點事。近來,不少來京參加魯迅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和辛亥革命七十周年紀念活動的國內外朋友來看我,從他們那里我听到不少很令我鼓舞的事情,促使我拿起筆來。今后,我首先打算寫好我的自傳,我想用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事,把資本主義制度,舊社會和我們美好的社會主義制度來比一比,也許會對年輕的朋友們和我們的下一代有所教益。

  成立老年醫學學會是個很好的事情,這項工作是十分有意義的,把老年醫學直到整個老年學做為一項科學來研究在我國還是較新的,從歷史上看,我們國家有著丰富的健身增壽的經驗,所以我感到這項研究工作應体現我們民族自己的特點。希望學會經常總結、介紹、交流老年長壽的經驗,不斷把這項研究工作推向前進,取得新的成就。

  (孫雁行整理)致李玲修1

  玲修同志:

  《明天就要決賽》一書,和《文匯》月刊都收到,謝謝。

  那本書已看完了,你對乒乓球觀察得很細。我還好。綸复并祝筆健冰心二、廿五、一九八二

  1李玲修,女作家。1944年生,山東牟平人。主要作品有儿童小說《明天就要決賽》、長篇小說《姑娘跑向羅馬》、体育報告文學集《足球教練的婚姻》、《籠鷹志》、電影文學劇本《花園街五號》、《赤橙黃綠青藍紫》等。

  教師是建設精神文明的表率“老師說的!”這句話是孩子們口里心中的金科玉律,這几十年里我從許許多多的孩子口中听過無數遍了。

  這一句話充分表明了孩子對于老師是怎樣的尊敬和服從,同時我也可以從孩子們的話里,看出他或她是什么樣的一位老師。

  我們都有做小學生的經驗:當我們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几十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們老師的時候、老師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甚至于衣著、發型,都深深地印到我們的心幕上。

  在我們幼小的心靈里,也有最公正的評論和判斷。那几位給我們印象最深的老師,直到几十年后,我們老同學在一起聚會的時候,還會感激地談到他或她,說:“我們今天若是還有一點成就,那是和某某老師的教導和影響分不開的。”

  因為老師的表率對于孩子們有這么大的教育意義,我就十分贊同教育工會向廣大中小學教師發出的開展“五講四美”為人師表活動的倡議。

  十年動亂,把我們歷史上和建國以來的美好道德傳統都摧毀了。撥亂反正,移風易俗是全國全民的責任,但首先是中小學教師的責任。為人師表的教師們,在向建設精神文明進軍方面,是站在最有利地位的主力軍。因為教師在課堂上,不但教書——傳授了科學知識,也是教人——做出了“五講四美”的模范。身教重于言教,孩子們在春風化雨之中,潛移默化,翕然成風,首先把這一代人的精神文明建設起來,這難道不是一個不可估量的巨大貢獻嗎?現在我們有兩億以上的中小學生,這兩億多人就是二三十年后我們中國當家做主的一代,我們的一千万位教師將有多深的責任感和光榮感呢?

  我祝愿教師們精神愉快,工作順利!3、6、1982致趙清閣

  清閣:

  得你長一點的信,很高興。上海今冬特別冷,上海親友來信,都說長了凍瘡,爐火又不好用,我已經想到你了,好在現在已經轉暖,以后你還是到北京過冬好。

  你讓我給《紅樓夢話劇本》作序,我一定寫,但恐怕長不了!不知這序什么時候要?真是忽忽四十年了!

  你今年還想旅游?興致不淺!我是行動不便,連樓下都少走了。我歡迎你來北京!翰老出院后只由吳青打過電話,不是他接的,身体大概還是不太健。匆匆祝好!冰心三、八、八二

  一樵也有賀年信給我們,也是有詩,是文藻复的。《紅樓夢話劇集》1序

  清閣來信,要我給她的《紅樓夢話劇集》作序。想起在一九四三年,重慶的一個陰冷之夜,我們談起《紅樓夢》,那時她正想寫歷史劇本,我勸她把紅樓夢人物搬上話劇舞台——忽忽已是四十年了!

  清閣五歲喪母,從小就過著孤單飄泊的生活,這形成了她的孤僻傷感的性格,也更激起了她對社會上受漠視受壓迫的人的同情。她把社會上不公平不合理的黑暗生活,和多難的國家命運,以及自己的坎坷道路聯系起來,以文藝為武器,不斷地寫出了揭露人民疾苦和激發愛國思想的作品。几十年來,她寫了許多小說、戲劇和電影劇本,《紅樓夢》話劇本不過是她的創作的一部分。

  這些劇本,通過賈府人物,如寶、黛,如三春,如二尤,如晴雯 成為黑暗的封建制度下的犧牲品的遭遇,鞭撻了封建罪惡。把這些悲劇表現出來,這在當時是有其現實意義的。

  几十年過去了,清閣以多病之身,仍然堅持寫作。我請1《紅樓夢話劇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6月初版。

  她保重,但也愿她能寫時再寫一點,因為她是有她的風格的。一九八二年三月十三日

  燈光——為《東方少年》創刊而寫初冬黎明時的燈光,總給人一种溫暖,一种慰藉,一种希望。因為從家家窗戶射出來的光明,是這片大地上人們醒起的信號,是燦爛陽光的前奏!

  我的臥室是朝南的。我的床緊挨著北牆,從枕上總能看見前面那一座五層樓的宿舍,黑暗中就像一堵大灰牆似的。

  近來睡眠少了,往往在黎明四五點鐘醒來,這時天空沉黑,万籟無聲,而我的心潮卻挾著百感,洶涌而來 長夜漫漫,我充分地体會到古人詩中所說的“秋宵不肯明”的無聊滋味。

  這時對面那座樓上忽然有一扇窗戶亮了!這一塊長方形的桔紅色的燈光,告訴我,我不是一個獨醒的人!我忽然心里感到說不出的快樂。

  白天,我在樓下散步的時候,在我們樓前奔走踢球的男孩子,和在我窗外的松樹和梨樹之間拴上繩子跳猴皮筋的女孩子,他們和我招呼時,常常往前面一指說:“我們的家就在那座樓上,你看那不是我們的窗戶!”

  從這扇發光的窗戶位置上看去,我認出了那是央金家的盥洗室。這個用功的小姑娘,一早就起來讀書了。

  漸漸地一扇又一扇的窗戶,錯錯落落地都亮了起來。強強,阿卜都拉他們也都起來了,他們在一夜充分地休息之后,正在穿衣、漱洗,精神抖擻地准備每天清晨的長跑。

  這時天空已從深灰色變成了淺灰色,前面的大樓已現了輪廓,燈光又一盞一盞地放心地滅了。天光中已出現了魚肚白色,燦爛的朝陽,不久就要照到窗前的書案上了。

  燈光已經完成了它的“陽光的先行者”的使命,我也開始了我的宁靜愉悅的一天。朝气蓬勃的儿童文學

  近几年來中國的儿童文學,朝气蓬勃地發展丁,無論是出版方面、創作方面,都比從前几十倍地增加了。全國各省市都有了种种刊物,而儿童文學作者更是人才倍出。不但老作家們繼續寫作,更有不少的中青年作家,也為儿童寫出許多富有時代感和儿童生活气息,鼓勵儿童走向健康成長的道路的作品,這是我在晚年所感到最欣慰的一件事。關心中國的兩億儿童的儿童文學,能這樣地向前發展下去,中國的光明前途,就更有保證了。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初版。)新春寄語

  《解放軍文藝》編輯部的同志來看我,要我為《解放軍文藝》的女作者專輯講几句話。

  作為一個女文藝工作者,我當然歡迎文藝隊伍里多几個女兵。《解放軍文藝》的這期專輯,當然會給部隊里從事創作的女同志們以很大的鼓舞。

  目前文藝工作的重點,已轉移到反映“四化”建設,向“四化”進軍的新人新事。在這一點上,尤其是在國防現代化上,生活在部隊中的女文藝工作者,是有“左右逢源”的便利的。我深信她們一定會寫出更多更好的振奮人心、振奮軍心的作品來。我的父母之鄉

  清曉的江頭

  白霧茫茫;

  是江南天气,

  雨儿來了——

  我只知道有蔚藍的海,

  卻原來還有碧綠的江,

  這是我父母之鄉!

  ——《繁星》156

  福建福州永遠是我的故鄉,雖然我不在那里生長,但它是我的父母之鄉!

  到今日為止,我這一生中只回去過兩次。第一次是一九一一年,是在冬季。從嚴冷枯黃的北方歸來,看到展現在我眼前的青山碧水,紅花綠葉,使我惊訝而歡喜!我覺得我的生命的風帆,已從蔚藍的海,駛進了碧綠的江。這天我們在閩江口從大船下到小船,駛到大橋頭,來接我們的伯父堂兄們把我們包圍了起來,他們用鄉音和我的父母熱烈地交談。我的五歲的大弟弟悄悄地用山東話問我說:“他們怎么都會說福州話?”因為從來在我們姐弟心里,福州話是最難懂難說的!

  這以后的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就過起了福州城市的生活。新年、元宵、端午、中秋 歲時節日,吃的玩的都是十分丰富而有趣。特別是燈節,那時我們家住在南后街,那里是燈市的街,元宵前后,“花市燈如晝”,燈影下人流潮涌,那光明絢麗的情景就說不盡了。

  第二次回去,是在一九五六年,也是在冬季。那時還沒有鷹廈鐵路,我們人大代表團是從江西坐汽車進去的。一路上紅土公路,道滑如拭,我還沒有看見過土舖的公路,維修得這樣平整的!這次我不但到了福州,還到了漳州、泉州、廈門、鼓浪嶼 那是祖國的南疆了。在廈門前線,我還從望遠鏡里看見了金門島上的行人和牛,看得很清楚 

  回憶中的情景很多,在此就不一一描寫了。總之,我很喜歡我的父母之鄉。那邊是南國風光,山是青的,水是綠的,小溪流更是清可見底!院里四季都有花開。水果是從枇杷、荔枝、龍眼,一直吃到福桔!對一個孩子來說,還有什么比這個更愜意的呢?

  我在故鄉走的地方不多,但古跡、僑鄉,到處可見,福建華僑,遍于天下。我所到過的亞、非、歐、美各國都見到辛苦創業的福建僑民,握手之余,情溢言表。在他們家里、店里,吃著福州菜,喝著茉莉花茶,使我覺得作為一個福建人是四海都有家的。

  我的父母之鄉是可愛的。有人從故鄉來,或是有朋友新近到福建去過,我都向他們問起福建的近況。他們說:福建比起二十多年前來,進步得不可辨認了。最近呢,農業科學化了,又在植樹造林,山岭田地更加郁郁蔥蔥了。他們都動員我回去看看,我何嘗不想呢?不但我想,在全世界的天涯海角,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想!我愿和故鄉的人,以及普天下的福建僑民,一同在精神和物質文明方面,把故鄉建設得更美好!1982年3月29日《冰心散文選》自序

  卓如同志把她替人民文學出版社編的《冰心散文選》的目錄,讓我看了,并叫我寫序。她說:“這不是一般地談散文,只談談您自己的散文吧。”我答應了。

  我從頭看了目錄。有的題目,我一看就記得起寫作的背景,甚至連文章里的句子,還背得出來。如《南歸》,我是在极端悲痛的回憶中寫的,几乎不經過思索,更沒有煉字造句的工夫,思緒潮涌,一瀉千里!又如《寄小讀者》,執筆時總像有一個或几個小孩子站在我面前,在笑、在招手。雖然我寫這些通訊是多少經過一些思索的;我想:他們要听的是什么?我能寫的是什么?我要對他們說的是什么?等等,但筆下還是极其流暢和自由的。又如《往事》,那都是我心版上深印的雪泥鴻爪,值得紀念,不記下可惜,這又是一种。還有的是一人、一地、一事,触動了我的感情,久久不釋,如《尼羅河上的春天》,《國慶節前北京郊外之夜》,《一只木屐》,寫來也很自然而迅速。此外為追悼朋友之作,如追悼靳以、振鐸、老舍 也不需要打什么稿子,順著自己的哀思,就寫成一篇文章。最平淡的是游記或是記采訪的人和事,平平說來,像緩流的溪水,難得起一點漣漪。還有些順時應節的文章,如《每逢佳節》,《新年寄語》,也像端陽的粽子、中秋的月餅,沒有什么特別風味,看了題目,還記不起里面說的是什么。最差勁的是應了當編輯的朋友之約,限期索稿;寫吧,沒有材料,不寫吧,對不起朋友,于是亂拉題目,倉猝塞責,我想這本集子里,也可能有些這類的文章。

  總之,我這几十年來,寫的散文比小說和詩都多,主要是因為我認為散文是一种最方便最自由的文學形式,“靈感”

  或“任務”來時,都可以拿起筆來就寫。寫得好不好就另是一回事了。北京有兩句很有意思的諺語說:“會唱的不如會听的,會寫的不如會看的。”我寫的這些,還是留給會看的人來評論吧!一九八二年四月七日夢的啟發

  我從一場好夢中醒來。

  我夢見似乎是一位導游的年輕人,把我帶到一處樓上,一邊說話一邊拉開好几扇日本式的、很輕的糊著紙的門,屋里忽然亮了。樓欄外是一些無際的閃爍蕩漾的湖光!那位年輕人說:“這前面是太湖,風景多美。你要是能回到這里來,有多少文章寫不了?看你的東西還不是都在這里?”我隨著他的手指望去,果然榻榻米上還攤著我的雪白的枕頭、薄薄的被子;矮几上還有我的紙筆和一把小小的畫尺,當我拿起那一把小尺子的時候,我忽然醒了。

  在開朗喜悅的心情里,我按亮了枕邊的小電筒,看我枕邊的小馬蹄鐘,時間是清晨四點十分。我又閉上眼睛,微笑地回想夢中去過的地方:那里有紙門、有榻榻米,像是我在日本的寓所,但那座樓前只有小巷,沒有湖光。我在云南呈貢三台山上的默廬,書桌對面是几里以外的昆明湖。我在重慶歌樂山的潛廬,可以看到的是山下十几里外蜿蜒如帶的嘉陵江。這個夢是把這几張畫面重疊地放映了出來,給我布置了一個面對太湖,可以寫文章的地方!

  夢里的近在樓前的太湖,是我白天偶然注意到的牆上月歷的一幅畫面,而那把小尺子,是我昨天在一張書桌上的筆筒中抽出來的,不知道讓哪個小孩子弄折了。這張書桌本來是我老伴的,如今是我女儿的了,因為現在她住進了這間屋子。

  老伴被擠到我住的九平方米的小屋子來,和我合用一張書桌。我們像小學生一樣,并排坐著,一男一女,一人一個抽屜。我看書時他也看書,我寫字時他也寫字,我們總是互相干扰。我現在出不去了,只有盼望他出去開個會什么的,好讓我有個獨在的時間 是否在我的下意識里,曾希望眼前突兀著一張面湖的自己的書桌呢?真也難說!

  据說一個人年紀大了,總是在回憶中過日子,想的、說的、寫的,甚至做的夢也都是過去的事。我愿意往另一個极端想,就是一個人在小的時候,總在是想望中過日子,想的、說的、寫的,甚至于做的夢也都是未來的事。理想原也是一個夢,一個青少年應該有自己的夢想。夢想自己和國家和人類的未來,把自己認為是美好的許多光景,重疊地构成一幅最新最美的畫圖,然后用你和你的小伙伴們一輩子的努力,來把它實現、完成。那么,這种開朗喜悅的心情,也不會小于我做的這一個好夢!書給了我快樂和益處

  我看到一九八二年“紅領巾讀書獎章”活動的消息,從心底為小讀者們感到幸福,你們真是生在好時代啊!

  我小的時候(那是七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沒有進過小學。

  而且那時的小學里也沒有少先隊的組織,更談不上什么“讀書獎章”了,但是我的确從讀書上得到极大的快樂和益處,從書上得到的思想教育影響了我一生。

  我從小是個獨游無伴的孩子,我又住在山邊海角,白天還可以出去跑跑,晚上或刮風下雨的日子,我就只好呆在家里了。感謝我的母親,她從我三歲起,就教我識字,她將這把打開“知識之宮”的鑰匙交給我,我的生活就變得無比丰富。

  那時候還沒有專為儿童寫的書,我所能得到的,只是大人書架上的那些小說。我看到的第一部書是《三國演義》。這部書引起了我對于中國歷史的興趣和對于古代英雄人物的向往。我接著又看《水滸傳》、《精忠說岳》和大人枕頭底下藏著的“禁書”。那時正是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前夕,我讀到鄒容寫的《革命軍》和孫中山先生發起的同盟會的刊物,如《天討》之類,都是抨擊清朝政府腐敗無能和警惕帝國主義國家瓜分中國的危險等等。讀了使我悲憤激昂,使我從小就認為我們祖先傳給我們的大好河山,必須牢牢保住,而且要使它富強起來。

  從書中給我的這一點愛祖國的熱情,又從几十年的生活經驗里,使我深深体會到了“沒有共產党就沒有新中國”和“只有社會主義能夠救中國”這兩句話里所包含的顛扑不破的真理!使我為自己能生活在社會主義的祖國而感到自豪,并愿盡我所能,為社會主義祖國做出應有的貢獻。我的第一篇文章

  問:能不能請您回憶一下自己的第一篇文章是怎樣在報刊上發表的?

  答:現在想起來,天下真有极其偶然的一件事,就左右了你的一生!我在“五四”以前,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會以寫作為業。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起來,我由一個學生自治會的文書,被派去參加北京女學界聯合會的宣傳組,在當時北洋政府的法庭公審被捕的“火燒趙家樓”的學生的時候,我們組被派去旁听并作記錄。那天是大律師劉崇佑替學生作辯護,法庭上是座無隙地。劉律師講得慷慨激昂,我的前后左右,掌聲四起。從法庭回來,宣傳組長讓我們把听審的感想寫下來,自己找個報紙發表,以擴大宣傳。

  那時我是協和女子大學理預科的走讀生,每天只往返于家庭和學校之間,同時一向只專心攻讀數、理、化學科,其他一切不聞不問,我更不認識什么新聞界人物。想來想去,我想起我的表兄劉放園先生,他是北京《晨報》的編輯。他是我母親的表侄,比我几乎大二十歲,我們都把他當作長輩。每逢我父母親的生日,他必來祝壽,但對于我們姐弟,他都不大答理。那時我們家看的報紙中有一份《晨報》,就是他贈閱的。我看《晨報》上的言論,對于學生運動還是很支持的,我就給他打一個電話去試一試。從電話里就听出了他惊訝的聲音,仿佛覺得這個平常只在一邊默默地遞茶敬煙的小表妹,忽然打電話到報社來找他要登文章,是個意外。他只說:“好吧,寄來我看看。”

  我那篇像中學生作文一樣的《听審記》,几天后在《晨報》上登出來了,那當然是借五四運動的東風。但從那時起,放園表兄就常常寄刊物來給我看,如《解放与改造》、《中國少年》等等。那時我自己的興趣也廣些了,看的書報也多了,我自己訂閱的有《新青年》、《新潮》等等。放園表兄勸我多寫,我也想:許多刊物上寫文章的都是學生,我又何妨試試呢?再過些日子,我的以冰心署名的第一篇小說《兩個家庭》便出世了。這篇小說我拿到了八元的稿費,弟弟們敲我竹杠,要我請他們逛“中央公園”,吃些茶點,還剩下一些錢,我便買了紙筆。

  從那時起我就斷斷續續地一直寫到現在。我沒有寫出什么惊人之作,也沒有什么鴻篇巨著,我只用這支筆,寫我的隨時隨地的思想和感情,不過現在是越寫越短小、越隨便、越平淡了。恐怕這也是自然規律。一九八二年四月十日致周達寶1

  達寶同志:

  得你信,給我帶來一陣海風,十分感謝!我一切還好,只是行動不便,從得病起便沒出過門,在家除了看書,還是看書。請代問社友們好冰心四、十九

  1周達寶,女,1928年生,湖北羅田人。1951年畢業于湖北省教育學院中文系。1953年到《新觀察》雜志社工作。1960年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任編輯、副編審、編審。《梁容若集子》序

  梁容若先生將他的舊作編成一本集子,囑我作序,我和梁先生是新交,只知道他新從海外回來定居,是一位平易恬淡的學者。我讀了他給我看的《藍天白云集》和《容若散文集》,我看出他的聞見很多,興趣很廣,隨筆寫來,都自然有致,尤其在《故鄉》一文中,他再三強調鄉土愛和國家愛,我覺得他首先是一位愛國者。他住過台灣,住過美國,仿佛都能隨遇而安,但他還是覺得“祖國怀抱最溫存”,于是以八十之年,翩然回到社會主義的祖國。他不但自己回來,還招請國外的許多老友,讓他們回來共度快樂的晚年,我認為這是梁先生很大的貢獻。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昨得來信,知書已收到,正好宗慈出差(一星期)到京,住在我這里。她知道你很好,也很高興,小弟也來過,可惜他們相左了。

  我自知保重,希望你也保重,我們到底都老了。附上全家相片一張,今年夏天朋友替照的,祝你好!

  姐姐六、十五、一九八二致巴金

  老巴:

  得到你送我的書,既高興又感謝。昨天看見小林給吳青的信,知道你也收到《記事珠》了。我的東西太不像話了,除了几個知友之外,我一概不送。

  听說你背上的疽好了,·夏·天·來·仍·要·小·心,千万!我還好,就是整天暈暈呼呼的,什么也寫不下去。我們住近一點就好了,彼此都不寂寞。

  保重!冰心六,三十

  憶昆明——寄春城的小讀者四十年前,我在昆明住過兩個春秋。對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我的回憶永遠是絢爛芬芳的!這里:天是蔚藍的,山是碧青的,湖是湛綠的,花是緋紅的。空气里永遠充滿著活躍的青春气息。今日,我遙望南天,祝愿住在祖國春城的小朋友們,不辜負你們周圍靈秀的湖山,給与你們的美感和熏陶。努力把自己培育成為一個德,智,体,美四育兼优的少年,准備把我們的祖國建設得更偉大而美好。一九八二年七月八日《垂柳集》序

  劉心武同志把他的散文集《垂柳集》給我看了,讓我作序,我倒想借這机會說几句我對于現在有些散文的看法。

  我一直認為:散文是一個能用文字來表達或抒寫自己的思想感情的人,可用的最方便最自由的一种工具。在他感情涌溢之頃,心中有什么,筆下就寫什么;話怎么說,字就怎么寫;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思想感情發泄完了,文章也就寫完了。這樣,他寫出來的不論是書信,是評論,是抒情,是敘事 的文章,應該都是最單純,最素朴的發自內心的歡呼或感歎,是一朵從清水里升起來的“天然去雕飾”的芙蓉。

  這些年來,我看到不少的散文,似乎都“雕飾”起來了,特別是抒情或寫景的,喜歡用華麗的詞藻堆砌起來。雖然滿紙粉裝玉琢,珠圍翠繞,卻使人讀了“看”不到景,也“感”不到情。只覺得如同看到一朵如西洋人所說的“鍍了金的蓮花”,華燦而僵冷,沒有一點自然的生趣,只配作佛桌上的供品!

  我自己也曾“努力出棱,有心作態”地寫過這种鍍金蓮花似地、華而不實的東西,現在重新看來,都使我愧汗交下。

  我懇切地希望我的年輕有為的朋友,要珍惜自己的真實情感和寫作的時間,不要走我曾走過的這條賣力不討好的道路。

  《垂柳集》中的散文,不論是回憶,是游記,是隨筆,是評論還都沒有以上的毛病,這是難能可貴的!作者雖然謙虛地說:自己飛得較早,進步很慢,但是我覺得像他這樣地年輕,又有了一雙能飛的翅膀,趁著春光正好,春風正勁,努力地飛吧,飛到最空闊最自由的境界里去!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日祖父和燈火管制

  一九一一年秋,我們從山東煙台回到福州老家去。在還鄉的路上,母親和父親一再地囑咐我,“回到福州住在大家庭里,不能再像野孩子似的了,一切都要小心。對長輩們不能沒大沒小的。祖父是一家之主,尤其要尊敬 ”

  到了福州,在大家庭里住了下來,我覺得我在歸途中的擔心是多余的。祖父、伯父母、叔父母和堂姐妹兄弟,都沒有把我當作野孩子,大家也都很親昵平等,并沒有什么“規矩”。我還覺得我們這個大家庭是几個小家庭的很松散的組合。每個小家庭都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各自有自己的親戚和朋友,比如說,我們就各自有自己的“外婆家”!

  就在這一年,也許是第二年吧,福州有了電燈公司。我們這所大房子里也安上電燈,這在福州也是一件新鮮事,我們這班孩子跟著安裝的工人們滿房子跑,非常地興奮歡喜!我記得這電燈是從房頂上吊下來的,每間屋子都有一盞,廳堂上和客室里的是五十支光,臥房里的光小一些,廚房里的就更小了。我們這所大房子里至少也有五六十盞燈,第一夜亮起來時,真是燈火輝煌,我們孩子們都拍手歡呼!

  但是總電門是安在祖父的屋里的。祖父起得很早也睡得很早,每晚九點鐘就上床了。他上床之前,就把電閘關上,于是整個大家庭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我們剛回老家,父母親和他們的兄弟妯娌都有許多別情要敘,我們一班弟兄姐妹,也在一起玩得正起勁,都很少在晚九點以前睡的。為了防備這驟然的黑暗,于是每晚在九點以前,每個小家庭都在一兩間屋里,點上一盞捻得很暗的煤油燈。一到九點,電燈一下子都滅了,這几盞煤油燈便都捻亮了,大家相視而笑,又都在燈下談笑玩耍。

  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体會到我們這個大家庭是一個整体,而祖父是一家之主!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二日我喜歡短小精悍的作品——關于《一分鐘小說》的一封信看了晚報編輯送來的《一分鐘小說》,真不愧為從三万多篇中選出來的杰作,篇篇都不錯。我姑定出頭三篇,還有几篇也很不錯。

  我從來認為短篇小說是應該短的,因為短,布局必須精練,文字必須簡洁。我們年輕時所奉為模范的是都德的《最后一課》,莫泊桑的《項鏈》和魯迅的《狂人日記》等,后來也不知為什么,短篇小說卻越寫越長了,長得使人必須有整段時間才敢翻閱。我病后精神不好,尤其有此感覺。總起來說,我喜歡看短小精悍的作品,我也希望年輕人多寫些短些的好的小說。當然寫短小的東西,更不容易,一粒沙中能見到一世界,是要花些剪裁篩選的工夫的。

  這只是一家之言,也許是為我自己不會寫長篇文章“護短”,請一笑置之。一九八二年八月五日不要污染日本子孫万代的心靈影片《一盤沒有下完的棋》的創作和上映,是适時的。

  自從我听到日本文部省在審定歷史教科書中,把日本軍國主義者侵略中國的行動篡改為“進入”這一消息起,我的心一直在怒濤翻滾之中!教科書是擔負著教育培養子孫万代的責任的,日本文部省怎能“一手掩盡天下目”,美化那一小撮日本軍國主義者驅使千千万万日本人民,侵略包括中國在內的東南亞國家的行動,把這關系到半個地球億万人民國破家亡的血淋淋的事實,鬼鬼祟祟地改成輕描淡寫的“進入”二字!難怪普天下人民,尤其是中日兩國和東南亞各國人民群起忿怒地質問:“世界上有這樣的‘進入’嗎?”

  姑且不提到中國和東南亞各國在日本帝國主義橫行時期,億万人民都有他們自身的慘痛經歷,單單說到我自己,作為一個二十世紀出生的中國人,就是一個這段歷史的最好的見證者!

  我曾經寫過一首詩,我說:

  那時,圍繞著我的是:連天的帝國主義的烽火,遍地的封建主義的妖魔;白骨堆成山,血淚淌成河,

  國恥紀念比節日還多!

  這就是我年輕時候的中國!

  是的,我年輕時候就是這樣含垢忍辱地生活在多災多難的中國土地上!而這些國恥紀念,絕大多數都是日本軍國主義者造成的。“五七”、“二十一條”、“濟南慘案”、“九一八”、“七七事變”、“八一三” 哪一個國恥紀念,不在我的腦海中掀起一張我目睹耳聞的血淋淋的畫片?在二十年代我在美國求學期間,有了几個日本同學以后,我才深深地体會到日本人民是善良的,是愛好和平的。特別是在一九四六年冬天我到了戰后的日本,我才知道日本人民也和中國人民一樣,被日本軍國主義者傷害得家破人亡!我在一篇《日本歸來》的文章中寫過:

  過轟炸后的廢墟,兩旁沒有一星燈火,路旁沒有一個行人 白天我出去看看,戰前最繁華的銀座,大百貨公司中几乎空無所有 我出去想看看除夕有什么景象,我所看到的是一條條黑暗死寂的街市,只有縮著頭的警察頂著寒風,提著昏暗的燈籠,在空蕩蕩的大道上彳亍地走著。這夜听不見辭歲的鐘聲,寺廟里的銅鐘都被迫捐獻出來做了武器了! 這一夜我沒有睡著!

  此后,我見到了我的日本同學和她們的家屬,大都是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他們的房子被炸平了,書籍被燒毀了,我們還沒有深談到別的。以后,我還和東京大學的同學們,在課堂的火爐旁邊(取暖的暖气管也被拆下捐獻作了武器了)暢談我們兩國兩千年來的交往,從這時起我深切地体會到中日兩國人民必須世世代代地友好下去,這是關系到東南亞地區和世界和平的頭等大事,我必須以對日本廣大人民的同情來代替我對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憎恨,我誓同我的日本朋友們全心全意地為這偉大高尚的目標而終身奮斗!

  寫到這里,我的眼前涌現了許許多多我的日本朋友的誠摯的面顏:已故的松本治一郎先生,中島健藏先生,松岡洋子女士 以及其他當前健在的政治家、社會活動家、作家井上靖先生、宮川寅雄先生、藤山愛一郎先生、古井喜實先生、宇都宮德馬先生、土光敏夫先生、茅誠司先生 他們都仍在為中日友好的偉大事業,作出自己最大的努力。十年前我在《櫻花和友誼》一文中,曾寫道:

  里、冰里、雪里,并肩攜手一磚一石地舖出了這條中日邦交正常化的道路。這道路,過去并不是平坦的,將來也還是有曲折的,隨時還可能遇到這樣或那樣的困難和障礙。

  真是不幸而言中!十年之后,果然出了這件要污染日本子孫后代的篡改教科書的事件!但我接著又寫:

  信心。“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我們正在創造著亞洲和世界和平的歷史,我們中國人民將在這條道路的兩旁,把日本人民送來的山櫻苗本,整齊地栽起,我們將以園丁般的万般珍愛的心情,仔細地培育,辛勤地澆灌,讓它們在中國土地上,和我們的堅持中日人民友好的接班人,一起茁壯地成長起來,繁盛下去,使一年一年燦爛盛開的櫻花,以它們的顏色和清香,來鼓舞我們世世代代的接班人,永遠和我們的日本朋友,同心協力地為亞洲和世界和平這個偉大的事業不斷地做出出色的貢獻!

  我有限的歲月不會增添,而我支持“中日兩國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并沒有絲毫的減退。我信賴我們兩國堅持人民友好的接班人!

  我再重复一句:請不要污染日本子孫万代的心靈!正在努力創造世界和平歷史的中日兩國人民是決不允許的。一九八二年八月八日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前天晚上吳茜來了,談到你的近況,說你身体很好,有吳大蘭大夫照應,又是同鄉,我很放心。她還說你自招待所搬出后,屋子小些,但更像一個家,我想大弟調在蘭州,就近也可照應。我們這里一切還好,文藻因血壓太低,大夫讓他去阜外住院十天,現已回家。据說心髒還可以,只是肺部不展,常覺郁塞,但此無藥可醫,只能靠運動。我行動不便,已兩年沒有出門了。小妹定九月八日赴美,進修一年,到M.I.T.學社會城市計划。二哥,出外(大連)休養,化工部安排的,半月后回來。望你保重!姐姐八月廿四日肝膽相照榮辱与共

  我雖然因為行動不便,失去了參加列席十二大的机會,但我學習了十二大的報告文件,同時白天看報紙,晚上看電視,使得我整天包圍在興奮歡樂的气氛之中。我感到我所熱愛的祖國,是空前地生气蓬勃的,前途是空前地光明燦爛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事業,不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了!

  我的時間和精力都不允許我把這三篇內容丰富的報告,詳細地來加以述說,我只能說這几篇報告仿佛都是在詳盡地答复了我的愿望和要求,使我感激,使我奮發。例如胡耀邦同志談到:“我們努力落實党的知識分子政策,使全党和全社會認識知識分子同工人、農民一樣是我們建設社會主義的依靠力量,并且決心盡可能創造條件,使廣大知識分子能夠心情舒暢、精神振奮地為人民貢獻自己的力量。”還有陳云同志講話中談到要提拔中青年干部進入領導班子問題,他說:“一句話是:必須成千上万地提拔,而不能只提拔几十個、几百個。”這些話都使我讀了忍不住喊出我發自內心的歡呼。等到我讀了葉劍英同志的講話,里面提到:“要用實際行動寫好自己晚年的歷史,時時處處為党和人民的利益著想,繼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我又從興奮轉入了沉思:我自己應該如何努力用實際行動來寫我自己晚年的歷史呢?

  我愿以党外知識分子和民主党派成員的身份,堅持和党“肝膽相照,榮辱与共”,同全國人民一起在空前的蓬勃朝气中,跟共產党走,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道路!一九八二年九月七日致吳青1

  親愛的小老二:

  姐姐送你回來,在門口叫了一聲mami,聲音和你的一樣,嚇了我一跳,以為你沒走成,后來陳恕也回來了,都不過十點半。听說你還坐了頭等艙,運气真不錯!

  想我寫信的時候,你該到了美國了(九月九日下午三點十分)。從今起過了一天,就意味著你离家又近了一天,我就是這樣想的,今天我又給黃迪回了一封信,說你已經走了,這時恐怕你已和她聯系上了。

  家里和往常一樣,一切你可以想象出來,不過電話少了,因為你不在家。我和Daddie自己會保重,姐姐和陳恕又常在身邊,大姐尤其細心,你都不必惦念。

  我看你若方便,先把冬天大衣准備好。因為Boston說冷就冷,同時也不要忙著同太多的人聯系,費去許多時間。到黃迪家可過Weekend,可以吃中國飯也可以休息,還給他們1吳青,冰心的二女儿。1982年至1983年作為訪問學者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和哈佛大學訪問。1984年以來,被選為北京海淀區人大代表。1988年以來被選為北京市人大代表,現為北京外國語學院教授。

  添些快樂。(我告訴他們你不會和他們客气的,同時希望他們不要給你特別照顧,宛如家人一樣爹。)1此外昨天我得浦麗琳信,她還寄我書,我也想給她寫信,告訴她你已經走了,親親你!娘九、九、八二

  1括號內的文字是冰心的老伴吳文藻教授寫的。《井上靖西域小說選》序

  中央民族學院的几位教師翻譯了井上靖先生的《西域小說選》,請我作序。我感到榮幸而又慚愧。我既不懂日文,又沒有去過祖國的西北,對于原著中的景物和翻譯的甘苦,我都無從充分領略;但是井上靖先生是我很知心的日本朋友,又正因為我沒有去過西域,我要從井上靖先生這本歷史小說中來認識了解我自己國家西北地區當年的、美夢般的風景和人物。這是我欣然執筆作序,并衷心歡迎這個譯本出版的原因。

  我和井上先生的初次會見,我已不記得是哪年哪月的事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六十年代初期,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日本,曾到井上先生家里作客。我看到井上先生滿屋滿架的書。會見了熱情好客的井上夫人;還有井上先生的小女儿——佳子姑娘。她活潑聰明,十分可愛,尤其是她腦后垂著兩條又黑又粗的發辮,和中國的女孩子一模一樣,見過后很難忘掉。那天井上先生送了我好几本他的大作。他知道我不懂日文,還送我一本英譯的《獵槍》。

  此后,我們的相見就頻繁了,二十余年的往事,畫面重疊地閃過我的心幕。有的在北京,有的在東京,背景有中國的山色,有日本的湖光,無不情景交融,依依如畫!最后的一張畫面是一九八一年我病后家居,井上先生和夫人,還有中島健藏夫人,一定要親來慰問。我的客屋又小,我們和翻譯人員一同團團坐下,真是“促膝談心”了!那次的聚會,在我的記憶中,是永不會磨滅的。

  在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的時候,《井上靖西域小說選》的譯本付印了。井上先生在青年時代就對中國漢唐文化和中國西域地區,有了极深的愛慕和向往。正如山本健吉先生為原著所寫的序中所說的:“總而言之,井上先生有關西域的作品里,寄托著他從青年時代就孕育的夢。那個夢是浪漫主義的憧憬 我确實感覺到了撰寫這种小說的作者的熱情。”但井上先生在寫這本小說集的時候,他還沒有到過西域,正如他在這譯本的序中所說的,他寫作的資料“有的是仰仗于歷史材料体現的,有的是依賴于稗史材料表達的,都是沒有到實地考察游覽過,而提筆一揮而就的”。

  他又說:“由于迎來了日中邦交正常化的光輝時代,承蒙中國方面的盛情關照”,他兩次到了河西走廊,三次到了塔克拉瑪干周圍地區,游歷了他自己小說中的舞台。雖然西域古代歷史已湮沒在流沙之下,使得他感慨万千,但他在旅途辛苦之中,還是悠然入夢!他還是覺得:“月光、沙塵、干涸的河道、流沙,從古至今,依然如故 這只有在傾注了青年時期心血的小說的舞台上,我才能睡得如此香甜、安穩。”

  我十分清楚地記得每次井上先生從西北回到北京和我們相見時,就熱情洋溢地和我們談著他旅游見聞的一切,親切熟悉,如數家珍。靜聆之下,使我敬慕而又感動。

  我感謝井上先生,他使我更加体會我們的國土之遼闊,我國歷史之悠久,我國文化之优美。

  他是中國人民最好的朋友。

  他在中日文化之間,架起了一座美麗的虹橋,我向他致敬!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四日疆人民出版社1984年6月初版。)為《膠東文學》題詞

  祝愿

  膠東的作者們,永遠從生活在膠東壯麗的海上山中的人民中間汲取創作的源泉!

  冰心九,廿五,一九八二。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感謝你給我們寫的賀生日的信。在初九那天(廿五號),大妹買了一個蛋糕,二哥也買了些月餅什么的來我家(二嫂傷風未來)。孩子們也只有大妹、陳恕、鋼鋼,我們六人。陳恕還給我們照了相(我和二哥和文藻),等洗出就寄給你。二哥下午三點來,五點走了,那天還下小雨!

  《紅樓夢》昨天已讓大妹寄出(內有我們的相片夾在《冰心作品欣賞》里,還有一本《先知》),這部書是她的,我買不到,她說三舅舅看過后,不用了再還她。其實第三冊還是別人寫的,上兩冊中也沒有什么,只是有關芳官名字等,稍有不同而已,你自己看吧!

  “家用負离子發生器”,我沒听說過。我想我也不需要,你如感覺對你的健康有用,那也更好。

  大弟有信,說小弟要去礦校學習,极好!姐姐九、廿七、

  小妹已于九月八日赴美M.I.T學社會學,為期一年,到紐約有信,還未到波士頓。

  (此信系舒乙同志征集。)致吳青

  親愛的小老二:

  國慶節和中秋節是一天的“十·一”,已經過去了!大家都放了三天假。正好常華夫婦是這一天到的,一號那天一家團聚了一天,午晚兩頓飯都是十几個人,以后常華夫婦就天天出去,早出晚歸,我們兩人就整天在家,但也有人來。今天我剛得到Statia的信,她說十月五號(就是明天了)他們要到波士頓去看你,請你吃飯,還說以后要請你到他們家住。她十分熱情,她父母在中國住過,所以有些感情。我想國慶日黃迪夫婦也許會叫你去過周末。今天我生日,小林也寄了一張賀片來,我共吃了四塊蛋糕,一塊是自己買的,一塊是二舅舅買的,一塊是宗鈞送的,一塊是卓如送的。我現在身体很好,Daddie也不錯。今年天气是逐漸涼下來的,還沒有寒流。我們會保重,大姐也很照應我們,新的宋阿姨年輕麻利,一切都很省心。我現在心里舒服多了,只惦記你,不知找到近學校的房子沒有?一天走50分鐘也很累。姐姐一家都好,哥哥一家過節在此一天,陵霞也來了。山山入了中專,學制革的。鋼鋼、丹丹每天也打球,我看他們也用功。我想明年考大學是個關鍵,不會不著急的。常華夫婦很可愛,我們給他們買了月票,我另外送他們賀禮50元,他們大概要住到十號以后。(浦大祥聯絡上沒有,住房事能否有所幫助?關于首都一些社會問題剪報,尚未發現,待出現后再寄你備查考。上次來信說有四門課,哈佛的听來怎么樣?)1文瀚家的牛牛,和姐姐家常有來往,也到你們那里去和鋼鋼玩,別的等你再來信再說。總之,一家人都平安如意,你不必挂念,只自己保重好了。親親你!娘十、四、一九八二

  1括號內是吳文藻教授寫的。致吳青

  最親愛的小老二:

  前兩天就得到了你給陳恕和鋼鋼的賀生日片子,昨天(十月七日)又得你27日寫的信,算來在路上走了十天,今天已是十月八號,你整整离我一個月了。我真是想你,尤其是我夜里醒來或是我心中不痛快的時候,不過“別离是重逢的開始”,你現在是一天一天地离我近了。我實話說來也沒有什么特別不痛快的地方,姐姐和陳恕還有大姐都在很好的照顧我們。北京天气是一天低一度地慢慢冷下去,冷了我們自然能生爐子。孩子們也還乖,丹丹鋼鋼仍是那樣子。我將你信給他們看了,勉勵他們,他們都說“我們知道”。哥哥他們仍是每星期天來,陳凌霞多半不來,孩子也不定全來。我在家有時也有外賓來訪,多半是外籍華人。我和Daddie十分惦記的,一是你的住處,希望你能早些找到近的地方,而又便宜的,安定下去;二是你冬天的外衣買到就可以御寒,希望在十月一日國慶會上你可以遇到更多認識的人,可以幫一點忙。黃大嫂十分需要慰安,她又十分熱情,你到她處Weed-end我也放心,在美國什么都是錢(中國也是如此,不過我們還有點人情味!)所以一定要有足夠的錢。嚴三姐波士頓的地址你有沒有?你需要時,可以向我要。我們現在都平安。我寫這信是早晨九時多,Daddie早上休息未起,還在打呼,陳恕他們生日,我們一定吃面。常華夫婦還在此,他們已逛了一切地方,今早去買車票,打算十號走。常華還給鋼鋼做了的卡上衣,別的沒有什么了。·家·里·你·一·定·放·心,·我·們·會·互·相是我的家,這滋味你也嘗到了。親親你!娘十月八日致吳青

  親愛的小老二:

  又得到你的第三封信,知道浦家的人已經和你聯系上了,又知道黃大嫂對你十分照顧,還替你買了大衣,我當另函去感謝。只是你的住處一直沒有定妥,我還是很惦念,只希望在多方設法之下,可以早日定奪,反正你也只去一年,不日就可以回來,重享家人同在之福。在此期間不要太辛苦,不要吃得太省,上課也不要太多。我們兩邊都大家保重,准備明年重逢的快樂。浦麗琳有信來,說浦干爹到東方去看你,她也請你假期中去她和大邦的加州家作客,她們都很熱情,我想你年假中,大概先到東方,如紐約等處吧?

  家里一切安好,今年天气是逐漸涼下來的,所以比較适應,今天Daddy,由民院朱大夫陪同到積水潭醫院去看牙,不是大毛病,只是假牙掉了一個,去安而已。·反·正·我·們·一·切·都道了”,但愿他們能有些自覺就好。冰冰很想你,但小孩子的“想”,和做父母的大人的又有不同。宗慈到山東出差,在此過了一夜,十天后又將回來住一星期。她給你們和姐姐帶了几個重慶花盆,還有柚子,怪味胡豆等,真難為她帶!

  陳恕和鋼鋼傷風早已好了,反正有什么小病,等到你接信時,都已經好了,不必太挂念!我當年去美,信是從船上走的,更慢了,有此經驗,而且現在醫療條件更好、更方便,你說是不是?娘十,十四致吳青

  親愛的小老二:

  昨天哥哥來了,他在這里寫了一封信,說是你要過生日了,我也早就想起這件事。我想,你自己在外面也不好聲張,只有悄悄地過了,等你明年回來,我們再好好地過吧。陳恕和鋼鋼生日,我照例給他們錢,讓他們自己買東西,同時也吃了面。昨天小惠對我說:“二娘在吃上也不要太省了。”她說潘家老四在美國,因為雞腿比較便宜,她就買來熬湯,也吃肉,這是個辦法。費哥也常打听你,他和費嫂要到吳江去一個月。我們一切照常,天气一天一天地涼下來,我們都加了衣服,不久就要生上爐子。宗慈昨天又來了,她可以在這里住一星期,她很好。鋼鋼還不錯,今天寫一篇作文《校內見聞》讓我改,字也寫得不錯,比你整齊!內容說現在有些青年人不講精神文明等等,我看我們孩子,在學校表現也許比家里好。三姐、陸平、二舅舅都常有電話。陳恕大姐也不錯,她現在也照顧Daddie穿衣脫衣(近來手腳開始不靈,自己扣扣子就感到困難),老人動作遲緩,有她幫忙,就好多了。娘十,十八楊永青和他的儿童畫

  世界上沒有一朵不美的花,也沒有一個不可愛的孩子。

  我一生喜愛小孩子,無論是母親怀抱里的,老師領著在路上走的,銀幕上的,圖畫里的,我都愛!

  1980年夏我因病住院,同年10月《儿童文學》同人送給我一幅賀壽的畫。畫上是一個挽著丫角,系著大紅兜肚,背著兩個帶著綠葉的大紅桃子的胖娃娃。這娃娃畫得十分傳神可愛。那微微張開的笑口,那因用力而凸出的胸腹,和那兩只稍稍分開而挺立的胖腿,都充分地表現出他樂于背負的兩個大桃子,是太大太重了!這只有對于小孩子的負重動作,有很細膩深入的觀察的畫家,才畫得出來!這娃娃在我醫院病榻旁陪了我半年,給我以很大的安慰和快樂。

  《儿童文學》同人第二次來看望我時,我就詳細地問起這位畫家的名字和身世。從他們熱情而誠摯的談話里,從他們讓我看的這位畫家的作品里,我看到了一位認真、純朴、正直,一心扑在儿童畫上的藝術家的形象。

  楊永青同志是上海市川沙縣人,家境貧寒,自幼喪母,父親在上海替人做些雜工。他和祖母相依為命,艱辛地讀完了五年的小學,就到上海一間木行里當了學徒。這時他已經酷愛畫畫,得到一管筆一張紙,就專心致志地畫了起來,無論環境多么嘈雜,他也能夠從從容容地畫畫。他尤其喜愛儿童的形象,善于捕捉一瞬間突出的美的畫面,他就這樣“無師自通”地畫下去,直到他十五六歲的時候,才遇到一位工筆畫的老師,受到一些繪畫的訓練。

  解放前夕,楊永青同志二十二三歲了,他開始以畫畫為業,在家鄉的學校里,當了美術教員。解放后,在鄉政府和團縣委參加美術宣傳工作,直到他在上海華東團委的《青年報》上發表了几幅作品之后,社會上才開始注意楊永青這個名字。

  1953年,他從華東青年出版社調到了中國青年出版社工作,主要是替少年儿童讀物畫插圖。他的作品有《大灰狼》《馬蘭花》《小燕子万里飛行記》等,得到了廣大小讀者的贊賞。

  三十年來,這位孜孜不倦一心扑在畫上的藝術家,也免不了生活道路上的坎坷!可他即便在逆境里,也依然執著地堅守著生活的信念和對藝術的追求。他任勞任怨,忍辱負重,表現了一個藝術家應有的品格。在這期間,他的堅貞不渝的愛人蔡純美(一位無線電修理部的先進生產者)勸慰他、鼓勵他,獨力挑起了一家的生活重擔,支持他度過了漫長的艱難歲月。

  1978年10月,隨著党的知識分子政策的落實,楊永青終于得到了又一次的解放。雨過天晴,万物复蘇,他重新握起了為儿童作畫的畫筆。他來到《儿童文學》編輯部擔任編輯,心情舒暢了,專業上又有了很大的進步。几年之中,他又為儿童畫了好几本畫。

  楊永青同志也畫過山水人物。六十年代初期,他到福建,下連隊体驗解放軍生活,又收集了許多民間版畫資料;也到過云南、四川、華山、黃山等地,他把愛美的心靈沉浸在祖國南疆濃郁的風光里。但他最喜歡畫的是祖國農村的儿童生活。在我看過的他的儿童畫里,有喂豬的女孩、牧羊的男孩,還有高舉著飯碗坐在小雞群里的,有肩上挂著冰鞋迎著朔風赶路的 都生動、活潑,充滿了生命力!而且神情各不相同,有愛撫,有喜悅,有防備,有急遽,都表現出畫家和他的繪畫對象有心靈上的同情和交流,因而在風格上形成了极其自然的現實主義。我不會畫畫,欣賞繪畫時只憑直覺。我覺得楊永青同志對他的工作是极其嚴肅認真的。他自己也說過:他為儿童讀物作畫,感到這任務是神圣的。他不但在作畫時注意培養儿童嚴肅的審美觀,還十分注意印刷效果,常常下到車間同工人師傅一起商量,關心印刷情況。

  直到現在,我還沒會見過這位以畫儿童畫為神圣事業的畫家。他病了,動了手術,還在療養期間。我衷心祝愿他放心休養。他比我年輕得多,他有足夠的時間來享受他說過的“能使我放心大膽地追求”的美好環境。据我知道,現在畫儿童畫的藝術家不多,畫得好的尤其難能可貴。喜愛儿童的人們,要一齊來關怀和愛護像楊永青同志這樣的人才。致吳青

  親愛的小老二:

  收到你托人帶回的十月廿七日的信,里面有兩張相片,還有給別人的信,我想陳恕都已代轉了。我知道你已習慣于日常生活,并且和朋友相處得很好,鍛煉得也好,我也高興。你已去過我的母校,但你把LakeWaban誤成Wadan,我把它譯成“慰冰”就是譯音。我的《寄小讀者》就大都是在湖邊寫的,風景寫得很多,但你一般不看我寫的東西,自然也不知道了!你的那兩張照片,都比在家時胖,我們看了也放心、高興。嚴二姐已見到你,很好,她給你錢,你就收下好了,你到處演講,有報酬沒有?我們當初去學校講話,一般都有報酬。我以為你可以給威校中文系學生講語言教學,戴老師是系主任,是黃迪的弟婦。你到Wellesley沒有照相,可惜,可以等到在黃大嫂家時,再去一次。我住過的BeebeHau,姐姐曾在那里照過相,還有的是NoranbegaCottage已經拆了。我們是研究生,我記得沒有种樹,不過湖邊有石墩子和木頭的椅子都可以坐著照。當初我和哈佛的學生(如陳岱孫、浦薛鳳),M.I.T學生(如朱世明、顧一樵等),有個“湖社”,半月在湖上開一次會,各人講自己的專業,talkshop,很有意味,都是在湖上划船對講的,有時也帶野餐。有一件事問你,Statia和她丈夫不是十月五日來看你嗎?為什么你來信沒有報道?她就是我在威校最好的同學,我和Daddy在1936年都到她家去過,她的丈夫也是Dartmouth的畢業生。我們家早已生上小爐子,但暖气還沒有來。我和Daddy都穿得很暖和,我們也互相照應。手推椅已付錢了,下星期可取,你放心。(我很好,一定能看到你回來。有時感到力不從心,還得掙扎一番,你听課怎樣,下次來信可以稍談几句。)1十一月二日

  1括號內是吳文藻教授寫的。致吳青

  親愛的小老二:

  昨天是你生日,我特別想你,想到那年你生下來的情況,國事家事天下事都很亂。現在好了,我又高興起來。十一月八號是“立冬”,來了寒流(還未刮風寒气就來了),但是一到下午,我們的暖气就來了,暖和得很!据說今年北京市有通令不死按十一月十五日以后才生火的老規矩了(据說民院今年通過內蒙買了六千吨煤),一冷就生,我覺得很好。十四樓一號,那邊也不太冷。我讓他們盡量在這邊讀書作事,他們說不冷。大概年輕人感覺不到。其實,我也不大覺得冷。寒流過后,陽光又好,坐在窗前寫信很适意。Daddie很好,我們十分注意他,他在節骨眼上,并沒有傷風,姐姐一家也好。

  冰冰依舊很活潑,很想你;丹丹、鋼鋼還知道用功,大概他們自己心里也會著急。昨天得吳泰昌電話說,巴金摔了一交,也骨折了,住華東醫院。我今早已去航空,給小林和巴金,說骨折是硬傷,要听醫生話治療,正好長期休息,也免去許多干扰,反正巴金自蕭珊死后,一定很孤單寂寞,別人也替不了。我們家現在都很安好,哥哥和凌霞每星期天來,孩子們多半在家念書。你的衣服夠暖不?

  屋里暖,出去要小心。親親你!娘十一月十日

  情發于中——序《泉水淙淙》《泉水淙淙》是本有特色的散文集,它的特點是從實際生活中來,既有具体的內容,又有丰富的思想感情,文字也流利可誦。

  作者周明同志是我在一九五七年《人民文學》編輯部工作時的同事,他工作熱情,勤于接触實際,曾几次陪同我去做些采訪的工作。我覺得他是一個极其活潑熱情的年輕人。在十年動亂期間,當一個人的尊嚴已經被踐踏殆盡的時候,我絕不敢想望能從一個人,特別是從一個年輕人得到一點同情和溫暖,正在這時,周明就是一個我最需要的小朋友!后來我知道,他不但對我是如此,對我的許多朋友也是如此。

  正如他在這本集子的后記中所說的,他長期以來做的是文學刊物的散文和報告文學的編輯工作,他熱愛這种工作,也熱愛散文和報告文學這一文學形式。因著工作關系,他熟悉了許多作家、藝術家,接触了許多英雄模范人物,他情發于中,便忙里偷閒寫出了有關這些人物的散文特寫,并記述了他游覽過的祖國山水風物。

  收在他這一本集子里的作品,有不少我已經在報刊上看過的。我覺得這些散文是從他熱愛工作的誠摯的心里發出的聲音,所以就沒有“為寫作而寫作”的弊病。這是我樂于為這本集子作序的原因。致吳青

  最親愛的小老二:

  這封信是從北京醫院寫的。我因摔坏了一點背脊骨,十一月十七日又進院住了三個星期,是大姐陪我來的,這次辛苦她了,因為我根本坐不起來。作了X光,并沒有骨折,不過磨損一些,躺了十几天,照了太陽光(理療)打了針。剛進來時因為肚子也不好,常痛,有低燒,現在已好了,前天起就試坐起來。今天頭一次寫字,怕你不放心,赶緊給你寫信。病房里是駱大夫管,王福權、吳蔚然大夫等常來,小咪和徐世榮更不用說(當天進院,是陳恕和大姐送我來的,徐世榮就在院內接)。這三星期中很想你,尤其在夜里。大姐要起來四五次給我小便,我很過意不去。現定本星期六(十一日)或星期天回去,我赶這信希望你可以放心度假。此后我一定更小心,老了到底骨頭脆了。你看見親友都替我問好。我尤其希望你和Statia或marnicSpeer在一起過圣誕節,親你!

  Wishingyouaveryhappyholiday娘十二月八日致吳青

  親愛的老二:

  今天是十二月十五日,我仍在醫院里,小咪等都不贊成我早回家,因許多病情仍未察好。現在關于膽囊、胰腺方面,都已作了超聲波,心室早跳問題也改了藥,逐漸平穩起來,我想不久也就可以出院。我現在一坐起來就腰酸,走路更不行,右腳前半部著地就疼,恐怕要慢慢地練習,回去也一樣地要麻煩人。總之,歲數大了,也是自然規律。駱大夫又調到南樓去了,接任的楊大夫,是繼黃公怡之后去日本的,對我也不錯。在此就是大姐累一些,閒的時候她又悶。姐姐哥哥和陳恕都常來看我,其他的人如宗鈞、小四等也都來過。在此住院的有曹禺,陽翰老等。不過我從來不出去,這次本來就躺的時候多,坐起很少,更沒有推車出去的興趣。你現在正在圣誕節訪問中,美國一定很熱鬧,我想你一定會寫信報告。

  怕你懸望,就又寫此信。据說Daddie由羅哥儿給換了一种心疼藥,覺得好多了,我看他還可以。今天(禮拜三)下午陳恕來,別的再說吧,十分十分地想你!親親你!娘十二月十五日致吳青

  最親愛的小老二: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我已回家了,是哥哥去接的,因為陳恕和姐姐都有課。大夫們都來送我,回來后看見你十二月十一日的信,知道你因許久不得我信而不安,哭了好几次,我在醫院里也因想你而哭了好几次。我們都是Sentimental毫無辦法!但我·此·后·一·定·特·別·小·心,不要再摔交,以免不能寫信。因為我寫信快,即使Daddy有病,我也會寫信的。回來后大家都來了,姐姐飯后來,鋼鋼尤其殷勤,他扶我坐轉椅,這椅子比醫院的好多了,靈便之极。家里人都好,Daddy總是那樣子,丹丹和冰冰、李志昌要今晚才能看見。我回來后,至少大姐可以睡得好些,我夜里不必叫她了。回來后桌上堆滿了信件,一一拆閱,真如我母親說過:“生命和事情一樣長。”昨天夏衍到醫院看我,沈宁給我們照了相,好了就寄給你。(這次娘病,使你万分焦急,從此可得一教訓,無論家里出何意外事故,你要沉著。我倆都已年逾八旬,難免有病,尤其冬天難過,對我來說,尤其如此。所以在短時期內無信,也不必焦急,至要。)1同日

  1括號內是吳文藻教授寫的。致吳青

  親愛的老二:

  連得你十二月廿一、廿二兩信(內附有給鋼鋼信和山山的賀生日片)并有相片,欣慰之极,我去的三封信,想都已收到了。回來后躺的時候多,坐起不太久,腿也漸漸地好了,我想會一天一天好起來,等你明年回來,就差不多了。家里都好,丹丹、鋼鋼似乎在學習上都自覺多了。丹丹上了文科,鋼鋼上的理科,但看明年考的怎樣。姐姐、哥哥兩家都好,山山上中專后,有了進步,對校刊很熱心;江江也不錯,做了課代表;冰冰近來也常得优。近來北京牛奶減少了,哥哥姐姐他們都沒有奶吃。我們因為一來年紀過了75歲,二來是高級知識分子,所以每人每天有一磅,因此陳恕和鋼鋼每天都有一碗奶喝。你寄回的照片,比在家時胖多了,還有你穿的淺顏色大衣,大概是黃大嫂送的吧?今天是十二月廿七,大概你今天搬家,以后就到紐約等地去了,我等著你見許多人的報告。我們這里定一月二日團聚,也是山山生日。我們得的賀年片很多(年歷也不少),也有許多人來看。有一天葉圣老也來了,我真過意不去。夏衍是到醫院看我的。今年北京不冷,家里尤其暖和。(下學期你要選新課,想來Lisa會幫忙的。你听課,每課要不要做總結,寫心得?“一外”對你們出國進修,有沒有提出要求?我問你姐姐,她說那時沒有。不過你最好趁熱打鐵,寫下一些,以防万一,并且對自己寫總結有好處。還有一件事,你參加的系是“都市研究和計(規)划系”,有沒有書面通告,簡單介紹,請索帶一份,我想了解對首都城市總体規划,是否有參考价值?明春香港之行,我已決定不去,因為我去后緊張受不了。)1十二、廿七

  1括號內是吳文藻教授寫的。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得你十二月七日的信,我是從醫院回來才看的。我又摔了一交(摔傷了脊骨),從十一月十七日住進醫院到十二月二十日才出來,所以沒有給你寫信。今天又得你十二月廿六日的信,知道表墜已收到了,我的“推椅”已買到了,花了五百元,很靈,因為我現在生活不能自理,行動都要人扶著,真是自己都覺得討厭。不過屋子小,在屋里轉來轉去不大方便,將來天气暖些可以下樓就好了。這里大家都好,宗生和大妹兩家人也不錯,小妹在美國波士頓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大學學習,也還好,她明年就回來了。文藻還好,但也老了,只是行動很慢,沒有辦法。你說你一天忙到晚,因為你還走得動,我在醫院時二哥來看我,就气喘得厲害。今年北京不太冷,我們家暖气也很好。我的書出來就寄給你。小弟處有困難,我前寄去三百元,余不二。姐姐十二月廿八1983年致吳青

  親愛的小老二:

  得到你的來信,你說你們那里街上有一尺多厚的雪。北京今年很暖,昨今兩天說是有雪,至今還沒有下來。我很好,也很忙,總有些少年儿童的事,到家里來。昨天就是少年報社來照相,搞了半天;后來作協又來人春節慰問等等。現在北京春節的味道已經很濃,家家買東西。冰冰已放假,丹丹、鋼鋼在補課,下星期也要放假了。姐姐和陳恕已考完學生,也放了。昨天陳恕去王進仁(?)處取回了你寄回的東西,你這次信中寄回的在W、n照的相片太模糊了,不知是誰照的。

  Daddie很好,每天上下午下樓散步。我因為穿大衣麻煩,冬天就沒有下去,只在樓上走走,最近也寫點小東西。小林有信來,說巴金舅舅已好多了,腿不再吊著了。她說她也有信給你。哥哥一家星期日來了,正好你信來,他也看了,要給你回信。現在算來,你离家已將五個月了,一半日子已經過去,我會健康地等著你回來。

  (我每天照常下樓散步,維持兩腿能動起來,最近一陣什么活動都不參加,在家看研究生寫的論文及中年人要我看他寫的稿子,夠忙的。近來視力越來越糊,不能超過兩小時。上次問你Lisa的系關于社會科學方面的課程設置,我要了解學文法科的該學自然科學方面哪些東西?娘和我都知道保持健康,勿瞎想。)1

  (Daddie)元月一日1括號內是吳文藻教授寫的。致葛翠琳

  翠琳:

  感謝你的賀年片!文藻和我都向你拜晚年!

  我因不慎又跌傷了脊骨,從去年十一月十七——十二月二十日,又住了几十天的醫院。回來從堆積如山的信件中,看到了你和少儿司宗介華同志的信,囑為四川儿童刊物題字,現在時間已過,不胜抱歉!盼你能為我轉告宗同志和四川儿童出版社,我剛起坐不久,不能多寫字,麻煩你了!

  你忙嗎?千万不要來看我,我還可以,只是躺的時候多,腰酸,寫墨筆字,暫時不可能了,問你全家好!冰心一月十日

  《老舍儿童文學作品選》1序《老舍儿童文學作品選》的編輯,要我為這本集子作序。

  我雖然病后精神不好,還是毫不猶疑地接受了這個任務!

  老舍先生是一個熱愛孩子的作家,他永遠保持一顆澄澈的童心。在我們的朋友中,他是最能和孩子們說到一起的一個。無論是說笑話也好,談正經的也好,他總是和孩子們平起平坐,說出自己最真實,最發自內心的話。看了他的儿童文學作品,就像我從旁听到他和我們的孩子們談笑一樣,那樣地利索、生動、幽默中帶著很深的道理。

  十年浩劫,對我們來說,最大的打擊,就是老舍先生的死!他若是今天還在,一定會在“建設四化,振興中華”的偉大號召下,寫出比這本集子更新更好的東西。

  但這本集子的出版,至少能讓現在的儿童看到在儿童文學的園地里,有這么一叢光彩奪目的花朵,讓他們從看這本集子的興趣開始,進而閱讀老舍先生的許許多多其它的小說、散文、劇本,同時也了解他的生平和他的死。他是在解放后以“狂喜”的心情,寫出許許多多歌頌新社會、新風气的文1《老舍儿童文學作品選》,新蕾出版社,1986年初版。

  章的,正在他意气風發的創作道路上,卻橫遭迫害。我希望我們九十年代的未來中國的主人翁們,保證這類“自絕于人民”的事,在我們欣欣向榮的祖國國土上不再發生!致宮璽1

  宮璽同志:

  承寄《蔣光慈文集》一本,今天又取到《冰心文集》二本,感謝之至!我的文集,越看越慚愧,您還嫌紙張不好,太重視了。特此鳴謝

  并祝筆健!冰心一、十五

  1宮璽,詩人。1932年生,山東嶗山人。1951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部隊,1955年開始發表反映部隊生活的詩作。1960年相繼出版詩集《藍藍的天空》、《花漫長征路》等。1978年由空軍轉業到上海文藝出版社工作。獻詞

  抬頭展望著祖國的未來。“是哪位元帥下的命令,

  把十個兵种的三十万大軍,從八面四方

  “呵,社會主義祖國是我們的元帥,我們三十万人的胸怀里《我的故鄉》自序

  我從生后七個月离開故鄉起,這八十多年中只回過兩次:

  第一次是一九一一年的冬天,第二次是一九五六年的冬天。只因為都是在冬天,故鄉在我的回憶中,就永遠是明麗溫暖的!

  從寒冷枯黃的北方,回到柳暗花明山青水秀的福建,眼前一亮,“舉頭已覺千山綠”,它在我的心版上,登時深深地刻下了一幅极其絢麗鮮明的圖畫!何況在故鄉還住著我童年記憶中的我的最敬愛的人。

  遺憾的是,關于我的祖國南疆的故鄉,我對它的認識,實在太少了。就希望我的鄉親們和從我的故鄉來的朋友,能給我多多地述說一些關于故鄉的山水人物的消息。我祝愿故鄉的山,因推行綠化而更綠;故鄉的水,因排除污染而更清;而故鄉的人們,尤其是青少年,能在祖國“建設四化,振興中華”的號召聲中迅猛地前進!

  《我的故鄉》,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5月初版。《亞洲民間故事》1序

  這本《亞洲民間故事》是聯合國科教文組織亞洲文化中心發起收集的,里面有一切亞洲國家的民間故事。這些故事都是由各個國家的作家們從本國的民間傳說里選取而述寫下來的,插圖也是由本國的畫家畫的,因此文字和圖畫都十分真實而生動。小讀者們通過這些故事,可以了解和我們鄰近的這些國家的風俗習慣、山水人物;可以看到他們白雪蓋頂的高山、洶涌奔流的河海;茂密的森林和寬闊的平原上的飛禽走獸;可以接触到他們淳朴的人民以及國王和王后。這种故事在世界廣大儿童的心中,都會引起興趣的,同時我們更會發現,有些故事和我們的民間故事有些相似的,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們和他們同是亞洲的人民,即使中間有一山一水之隔,也隔不斷千百年來的文化交流。我希望我們中國的儿童也要和亞洲各國的儿童通過現代的文化交流而攜起手來,一同為世界和平和人類進步,作出自己的應有的努力。一九八三年二月三日

  1《亞洲民間故事》,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6年6月出版。新春寄語青年是屬于未來的,

  青年是我們的希望!

  我們都熱愛我們可愛的祖國,這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安身立命的第一件大事。

  我希望青年們多多好好地讀書,深入學習研究關于我們祖國歷史的一切。

  我們祖國的几千年歲月,并不都是在霽月光風中度過的,它也經過外憂內患、風雨如晦的困難艱苦的日子。

  但是,几千年來,在它的一片遼闊大地上,有過千千万万聰明勇敢勤勞的英雄儿女,堅貞不渝地同心戮力地在開拓它、建造它、捍衛它、修整它、裝飾它、歌頌它,把它建設成為今天這樣的嶄露頭角、欣欣向榮的東方大國。

  我希望青年們在讀到我們前輩偉大的愛國事跡以后,會感激奮發,覺悟到自己這一代人的使命的重大,而珍重地把這神圣的職責從他們手中接受下來,勤勤懇懇、勵精圖治地投身到改革的潮流中來,肩負起建設四化、振興中華的光榮職責!一九八三年立春之日(本篇最初發表于《中國青年報》1983年2月12日。)小白鴿捎來的信

  泰戈爾爺爺到過你們的首都北京,

  他說在那里他留下了他的心。

  這里也來過許多熱情的中國朋友,談的也都是團結、友愛,与和平。

  我多么想去中國看望你呵,我知道你也想來印度看我。

  但媽媽說我們還都是小孩子,小孩子不能自己遠出、旅行。現在我請小白鴿請你也讓它

  給我帶來一條紅領巾。

  雖然我們現在還不能相見握手談心,但這兩件火紅的禮物

  會替我們說出了我們的厚意和深情!1983年2月5日致吳青

  親愛的小老二:

  昨天剛得你一月卅一的信,十分高興。這兩天是春節放假的日子,我們這里熱鬧极了。今年春節,大家情緒特別好。

  我們家天天從早到晚都有人來,也很累。晚上電視節目也很好,剛才夏伯伯(這筆就是他送我的)和沈宁帶孩子來拜年,我已代你問好。他二月底要去日本治眼睛。這兩天路平、宗鈞、向前全家都來吃過飯,明天小咪他們來,今晚妞妞她們來。前天李樹江和樹民都來了。明思的父親死了,她的負擔也輕了。姐姐他們一家也都好,哥哥也不錯,丹丹和鋼鋼學習如常,我看他們也不特別用心,但愿能考得好。大姐很好,我請她儿子夫婦來北京玩,我出路費等,他們都很高興,但日子還未定。我這些日子腰已全好了,坐著也不累,又開始寫著東西。反正人家也不讓我閒著!劉心武等青年作家也常來。有一天葉圣陶老人忽然來看我,我真是很感謝他老人家。

  Daddie也不錯,他每天上下午休息時都能睡著,但我們都很容易累,尤其是人多談話多的時候。我很想你,在客人多的時候,你如在家就好了。陳恕很好,他眼里有活,很照顧我們,路平和三姐要到香港去了,他任一個公司副總裁,在那里又買房又買車,當然是我們國家的一方。等他們定規了,万一你回來,若能走香港,可以住他那里。(這几天客人多,很疲倦,但精神還好。這几天的活動,娘多說了,我不重复。梁士純還在美國,不知遇到過否?為心樹留學事,我正想同他取得聯系,你假期不到系看看,有信沒有,就瞎急一陣。)1Daddie二月十五日

  1括號內是吳文藻教授寫的。綠的歌

  我的童年是在大海之濱度過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湛藍湛藍的大海,身后是一抹淺黃的田地。

  那時,我的大半個世界是藍色的,藍色對于我,永遠象征著闊大,深遠,庄嚴 

  我很少注意到或想到其他的顏色。

  离開海邊,進入城市,說是“目迷五色”也好,但我看到的只是雜色的黯淡的一切。

  我開始向往看到一大片的紅色,來振奮我的精神。

  我到西山去尋找楓林的紅葉。但眼前這一閃光艷,是秋天的“臨去秋波”,很快的便被朔風吹落了。

  在悵惘迷茫之中,我凝視著這滿山滿谷的吹落的紅葉,而“向前看”的思路,卻把我的心情漸漸引得歡暢了起來!

  “落紅不是無情物”,它將在春泥中融化,來滋潤培養它的新一代。

  這時,在我眼前突兀地出現了一幅綠意迎人的圖畫!那是有一年的冬天,我回到我的故鄉去,坐汽車從公路進入祖國的南疆。小車在層巒疊嶂中穿行,兩旁是密密層層的參天綠樹:蒼綠的是松柏,翠綠的是竹子,中間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色調深淺不同的綠樹,襯以遍地的萋萋的芳草。

  “綠”把我包圍起來了。我從惊喜而沉入恬靜,靜默地、歡悅地陶醉在這舖天蓋地的綠色之中。

  我深深地体會到“綠”是象征著:濃郁的春光,蓬勃的青春,崇高的理想,熱切的希望 

  綠,是人生中的青年時代。

  個人、社會、國家、民族、人類都有其生命中的青年時代。

  我愿以這支“綠的歌”獻給生活在青年的社會主義祖國的青年們!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七日致吳青

  親愛的老二:

  今天又得你二月七日的信,內附姐姐照的相片,十分欣慰。正好中午又得嚴家大姐來的電話,說叫哥哥去友誼醫院取你托人帶回來的東西,要等到他取回來才知道,那時再給你寫信。我近來越來越好了,坐久了腰也不酸。這几天天气轉冷,大概是春寒,現在已是快“八九”了,不會太冷了。等到再暖時,我就下去走走。這次從醫院回來后,因為天冷,而且外面兩邊蓋房子(在李文景家那邊,要蓋一所十四層的宿舍樓)。卡車來來往往,塵土很大,所以沒有下去。家里都好,春節已過,大家都將上班上學。鋼鋼、丹丹,似乎知道用功,不過也不大顯。冰冰很活潑,也能干,最近跟聞伯伯的孩子(從四川來過年假的,和冰冰同歲)學捏面人,捏得很像。他也想你。昨天星期天,哥哥和江江來了,他們寫給你一封信,交給陳恕了。大姐的儿子和媳婦還沒有來信說什么時候來。黃大嫂常打電話給你,可見她關心,你也要替我們問他們好。三月中民院有王鍾翰同志去美國,我們托他帶去維他命E和茯苓餅,大概會要黃哥哥轉給你。(上次托你要一份城市研究和計划系的課程表,我要了解自然科學与社會科學的關系,前者對后者的要求及具体內容。限于紙長,就此為止。)1二月二十二日404冰心全集

  1括號內是吳文藻教授寫的。

  花的云海友誼的輕舟——我為什么寫《櫻花贊》作為一個從小就耳聞目睹日本軍國主義者對中國人民的殘暴行為的中國人,我對日本的一切,日本旗、日本人、日本貨 都恨得咬牙切齒。一九四六年十月,抗戰胜利后不久,我就有机會到日本去。看到我在一九三六年到歐美游歷前路過的日本,如從橫濱到東京的繁華大路上,几乎成了一片廢墟,到處是轟炸過的痕跡。我在美國留學時的日本朋友,從報紙上看到我到東京的消息就都來看我。他們個個都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我才恍然惊覺,日本軍國主義鐵蹄下的受害者,不但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從那年起我在東京住了五年,還在東京大學(原帝國大學)教了一年多的書。我對于日本人民的愛好和斗爭,有了更多的了解和同情。一九五一年回國后,每次參加出國的友好訪問團,到印度,到埃及、到歐洲等地,特別是在亞非作家會議的場合,我都會見到日本的進步人士,我們都有共同的語言,就是:人民友好,反對戰爭。在寫《櫻花贊》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六一年,我剛從在日本東京召開的“亞非作家會議常設委員會緊急會議”回國。文中記的就是在訪問日本期間發生的事,這篇文章的最后几句:“金澤的櫻花,并不比別處的更加美麗。汽車司机的一句深切動人的、表達日本勞動人民對于中國人民的深厚友誼的話,使得我眼中的金澤的漫山遍野的櫻花,幻成一片中日人民友誼的花的云海,將友誼的輕舟,激箭似地,向著燦爛的朝陽前進!”這便是這篇文章的重點!1983年2月27日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信收入,感謝你的關怀。我現在還好,但因行動不便,生活又不能自理,和病前大不一樣了!(已有四年不出門了)。但是一想,我居然也活到八十三歲,是自己從前想不到的事。今冬,我和文藻各患重傷風一次,別的都好,勿念。你介紹維他命E,文藻已經服用,是醫生給他開的,我一天服的藥已經夠多,就不必吃了。你會自己保養,我十分放心。大弟又在蘭州,也可就近照應。這里大家都好,二哥常有電話,小妹也有信,她今年八月回來。余不贅。姐姐三、六

  學校沒有給你安排工作,還算是照顧,你就安靜養老好了!又及。致吳青

  親愛的小老二:

  上星期又收到你的一封托人帶回的只貼四分郵票的信,里面說你准備去加拿大,還有要涼鞋等等。因為前一天剛發了一封信,所以沒有即复。現在一時還沒有人去美國,涼鞋也不能帶去。北京這兩天很暖,有十五度,暖气也微下去了。

  我們東邊的大樓建造得很快,据說五月就可以交工。也不知何時可以搬遷,等到時候再說。

  家里的人都好,姐姐和陳恕又忙上課,大姐的儿子和儿媳還沒定什么時候來,但我已將路費交給大姐,隨時可以寄去,孩子們都還好。冰冰活動,乒乓足球等都來,丹丹和鋼鋼一面也在准備,不過他們還不肯放過什么電視節目。我想這种東西,只能靠自覺,別人強加于他,是沒有用處的。小咪就說小青准備考高中,用功极了,電視都不看,小咪還勸她休息,她也不听,哥哥他們也好,也准備買冰箱,為的夏天好留菜。姐姐家是“四化”俱全了,她也買了冰箱,洗衣机,本來又有電視和錄音机,都是她攢下的美金從香港買來的。我因為行動不便,還沒有去她家。二舅舅常有電話,三舅舅也有信來,宗慈等也有信。她們大概也都升了級。

  國內形勢很好,各种行業實行責任制以來,大家都加勁干了,工資也加多了。我現在可以寫短文章了,正在寫老舍散文集的序,只是還沒有下去散步,因為房子兩邊都蓋房,大車來往很頻繁,土也較大。此信到日,大概你也只有四五個月就可以回來了。你浦干爹已從台灣回來了吧?你歸途中到他家住時,千万問你干爹、干姐姐、干哥哥好,黃大哥大嫂也問好,謝謝他們對你的照顧。親親你!娘三、七致巴金

  老巴:

  你近來如何?能下地走走嗎?能走多久?吳青來信總是問“巴金舅舅怎樣了?”許久不得小林信,想她也忙,不過這次請她給我寫·几·個·字,報告你的近況。我知道曹禺去了,而且在夜間陪伴你,他真能聊,希望沒有把你累坏了。問他好,小林夫婦好。大姐三、九致周達寶

  周達寶同志:

  謝謝你的來信!我又摔倒,是去年十一月的事,現在已全愈了,總是自己太“輕舉妄動”,以后小心些,累你惦記著!

  有空請來,我很愿意和你談談。

  有一件事拜托,我很喜歡韋君宜同志的小說,又不好意思向她要,請你代買(所有的)她的創作,寄給我,并請她簽個字,該款若干,即郵寄。問好!冰心三、九致吳青

  親愛的小老二:

  得到你五月三日和九日的信,知道你華盛頓之行和回來后暑假之前的情況,你不知道得了多少學問,但倒是到了不少地方,見了不少的人,你的見聞廣了,但不知你能寫出多少?昨天同姐姐對了半天她的翻譯,覺得她的漢文還是可以的,但是詞匯還是太少了。都是中國書看得太少的緣故,我看你們將來還應該多讀點中國書,否則沒有太大的用處,除了教外語之外。我最近還好,寫了几篇文章,每天看許多書。

  姐姐、哥哥也好。至于第三代,就得看他們自己,無論有多好的外因,內因是最重要的。現在的社會,如學校里也會使他們受影響,哥哥什么時候去科威特還沒定。二舅舅去醫院檢查了,還未回來,他是气管炎,心髒也不太好,年老了,都會這樣。(你說張光直要來看我,現在訪問日期已經過了,沒有打電話來。我精神不怎么好,沒有去打听。最近我忙著寫一篇民族學中的新進化論,看了不少書,正在寫評介。目前,心有余力,宁可讀些書,少開會,在知識更新的前提下,寫些學術文章,供中年人閱。你近來多看些書,有益身心,要慎思、明辨、篤行,才能得實惠。回國以后,忙忙碌碌,要想靜心看書,就不易得,所以我再三提醒你,要珍惜時間,安排好生活。)1三月廿一日1括號內是吳文藻教授寫的。致巴金

  巴金老弟:

  謝謝你的《全集》,真是太好了,又為我的書架添許多光彩。不日我也將給你寄去《冰心文集》第一卷。將來將陸續寄奉。我的東西比起你的來,真是如小巫之見大巫!一般我不好意思送人的。這只是對你的回報。你何時回家?近狀怎樣?請小林給我寫几個字。快快康复大姐三月三十日老舍的散文

  老舍先生是一位中外聞名,多產而又多能的作家。在他四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中,他寫過許多長篇和短篇的小說;歌劇、曲劇和話劇的劇本。這五十多篇、几十万字的散文,只是他的一些“小塊文章”!但是從這些短文里,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性格、他的愛好、他一生的際遇、他接触過的人物、他居住過或游歷過的地方 看了這些短文,就如同听到他的茶余酒后的談話那樣地親切而雋永。

  我們從第一篇《我的母親》看起,就知道老舍幼年和少年生活是十分困苦清寒的。他說:“事實上,我在幼年遇到的那些事多半是既不甜又不美的。”使他在回憶中總覺得童年生活又甜又美,只為他有一位“勤勞誠實”,會默默地“吃虧吃苦”的母親。他的“生命的教育”都是母親傳給他的:如好客、愛花、愛清洁、守秩序等等。這一切就畫出了老舍這個人物的輪廓。

  這些短文里有不少憶念朋友之作。他的朋友中有的也是我的朋友,如羅常培先生,許地山先生 他和羅常培:

  他夸許地山:

  “他有學問而沒有架子。他愛說笑話,村的雅的都

  有 天真可愛。”

  他稱贊白滌洲:

  他自己,在幽默的輕視中去努力。”

  提到何容時,他說:

  如鐵。當他硬的時候,不要說巴結人,就是泛泛的敷衍一下也不肯。當他柔順的時候,他的感情完全受著理智的調動。”

  我們常說:“什么人交什么朋友”,從老舍所喜歡的朋友的性格中,我們可以完全看到他的性格。

  這本集子里有好几篇關于北京的文章。他熱愛北京。他說:

  是這古城所賜給的。”

  “我愛它像愛我的母親。”

  “北京解放了,人的心和人的眼一齊見到光明。”

  這就是為什么在解放后,老舍的文章中常有“狂喜”這兩個字!

  老舍喜愛山水。在描寫濟南和青島的山光水色的几篇短文里,尤其突出了“綠”的色調。

  他在《更大一些的想象》里說:

  藻,一年四季是那么綠 似乎是暗示出上帝心中的‘綠’,便是這樣的綠。”

  他又在《非正式的公園》中寫:

  浮著綠的山峰,成功以綠為主色的一景。”

  他在《五月的青島》中寫:

  明白了什么叫做‘春深似海’。綠,鮮綠,淺綠,深綠,黃綠,灰綠,各种的綠色聯接著,交錯著,變化著,波動著,一直綠到天邊,綠到山腳,綠到漁帆的外邊去。”

  以上几段文字,把老舍對于綠色的偏愛,發揮得淋漓盡致!他不但知道“上帝心中的綠色”是什么樣子,他還能從我所熟悉的蔚藍的“海”上,看到“各种的綠色”。

  他在濟南和青島度過了几年的教讀生涯以后,“七七事變”就來臨了!在《轟炸》一文中所說的“空前的浩劫,空前的奮斗”的那几年里,他离家出走,從徐州而武漢而重慶,從事抗戰文藝工作。就是四十年代初朝,他在重慶的那几年,我們和他晤面的机會才比較多起來。我們那時住在歌樂山,他也經常往返于重慶近郊之間,路過時常來坐坐。他當時忙于寫宣傳文藝,一面卻是貧病交加。我身体也不好,時常吐血。

  我們見面總不多談時事,他就和我們的孩子交上朋友,有時空襲的警報響起,老舍就和孩子們帶些花生或葵花籽下防空洞去,雖然歌樂山從來沒有被炸過。記得老舍那時寫過一首七律送我們:揮汗頻頻索好茶且共儿童爭餅餌暫忘兵火貴桑麻酒多即醉臨窗臥詩短偏邀逐句夸欲去還留傷小別階前指點月鈞斜

  這張詩稿在十年動亂中也被抄走了。現在挂在我牆上的這幅橫軸,還是胡藉青大姐從老舍的遺稿中找出寫來送我的。

  這本集子里有几篇游記,是解放后的老舍帶著一股“狂喜”的心情寫的。如《南游雜感》中說:

  在《內蒙風光》中,他唱:

  “三面紅旗光万丈長城南北一條心”

  總之,解放以后,老舍以無限的熱情,投入到歌頌新中國、新中國的主人,歌頌党、歌頌毛主席的創作活動之中。同時他也有繁忙的社會活動,但辛勤的創作活動和繁忙的社會活動,都沒有干扰了他愛養花、愛養小動物的習慣。這集子里的最后几篇,就是些談鴿說貓之作。我們讀他的一九六五年的兩首遺作,就可以看出他在半生凍餓酸辛之后,“幸逢盛世”。他欣慰,他感激,他樂觀,一心只想以垂老挾病之身,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力爭上游”地寫:

  我昔生憂患,愁長記憶新:

  童年習凍餓,壯歲飽酸辛。

  滾滾橫流水,茫茫末世人,倘無共產党,荒野鬼為鄰!

  今日

  晚年逢盛世,日夕百無憂,儿女競勞動,工農共戚休。

  詩吟新事物,筆掃舊風流。

  莫笑行扶杖,昂昂爭上游!

  誰能料到就在他寫這兩首詩的第二年,一九六六年的八月,他從養病的醫院里出來迎接的“文化大革命”,竟給他以意外的心靈和軀殼上的打擊,他震惊,他迷惘,他彷徨,他從“狂喜”的云端,猝然墜入到“极痛”的淵底。就這樣,一位“文藝界的勞動模范”、“人民藝術家”、“語言大師”竟于在一天的苦想默思之后,在碧綠的湖上,尋了“短見”!

  痛定思痛,十年浩劫之中,在中國大地上,對國家對人民有貢獻的,成了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折磨打擊的犧牲品的,又何止老舍一人?正因為有了這許多犧牲,才使得中國人民永遠記住這十年的慘痛教訓,而舉國上下戮力同心地撥亂反正、排除万難,來建設起今天這樣的一個安定團結、欣欣向榮的中國!

  我沒有想到這篇《老舍散文選》序,會在這种情緒中結束!只因這些短文一鱗一爪地反映了老舍的一生,從他的“生”就會想到他的“死”。老舍這一班對人民對國家有貢獻的人們的“死”,使得我們這些老人,在“晚年”又逢“盛世”,老舍有知,也應當快慰吧!一九八三年四月一日致謝為楫

  楫弟:

  信和剪報收到,你能在蘭大“閒住”,總算有一栖身之處,生活自理,也好對付一天的光陰,又有大弟在蘭州,有個照應,我就放心了。今年北京冬寒,我們都加倍小心,勿挂。我們三代人問你好!姐姐四、四我的中學時代

  因為整理信件,忽然翻出我的一位中學同學,在七十年代給我寫的末一封信。她寫:

  小謝:

  記憶力真是一件奇妙的東西!你的聲音笑貌和我們中學時代的一切,在我病榻上的回憶中,都是那樣出奇地活躍而清晰 

  這几句話又使我十分激動,思潮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的确的,在我十几年海內外的學校生活中,也就是中學時代,給我的印象最深,對我的性格影響也最大。

  我的中學生涯是在一九一四——一九一八年度過的(那時的中學是四年制)。十四歲的年紀,正是感情最丰富,思想最活潑,好奇心最強,模仿力和可塑性也最強的時候,我以一個山邊海角獨學無友的野孩子,一下子投入到大城市集体學習的生活中來,就如同穿上一件既好看又緊仄的新衣一樣,覺得高興也感到束縛。我用好奇而謹慎的目光,盯著陌生環境中的一切:高大的校舍,新鮮的課程,如音樂、体操,和不同的男女教師 

  但是我最注意的還是和我同班的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她們都是梳髻穿裙,很拘謹,守紀律,學習尤其刻苦。一同上了几天課,她們就漸漸地和我熟悉起來。因為我從小听的說的都是山東話,在課堂上听講和答問都有困難。她們就爭著教我說北京話。(那個頭一個叫我“小謝”的同學,是滿族人,語音尤其純正。)我們也開始互相談著自己的家庭和過去的一切。她們大多數是天津、通縣、保定等處的小學升上來的(她們都是寄宿生),數學基礎比我好,在國文上我又比她們多讀了一些,就這樣我們開始互幫互學,我覺得我有了學習和競賽的對象。那時我是走讀生,放學到家打開書包,就埋頭做功課,一切“閒書”都顧不得看了。

  就這樣緊張而規律地過了四年中學時代。我体會到了“切磋琢磨”的好處,也得到了集体生活的溫暖。四年之末,我們畢業的同學才有十八個人。畢業后有的上了大學,有的參加了工作,我們約定大家都努力學習,好好工作,還盡量保持聯系。此后的年月里,我們風流云散,也都有了自己的人生經歷。但無論在天涯在海角我們惊喜地遇見,共同回憶起中學時代這一段生活時,我們總會互相詢問:我們每一個人是否都完成了中學時代的志愿,做一個對國家對人民有益的人?一九八三年四月十六日我的祝愿——《牽牛花》1儿童文學叢刊代發刊詞福建人民出版社為繁榮儿童文學創作,決定創辦儿童文學叢刊《牽牛花》,欣喜之余,我想說一點我的祝愿。

  這些年來,全國各地出版了許多儿童刊物。儿童文學的園地里,真是百花齊放。

  《牽牛花》若沒有它自己的特色,它就沒有了在百花園中開放的意義。

  我希望為《牽牛花》寫稿的人,不管他(她)用的是什么文學形式,在他(她)构思動筆之頃,必須認定你的對象首先是九百万的福建小讀者。你是為著促進他們的健康成長而寫作的。

  比如說,無論什么人,對福建的一山、一水、一人、一事,有了深刻的印象和濃厚的感情;或者一個福建的作者對省外的大地上的一山、一水、一人、一事,有了深刻的印象和濃厚的感情,他們都可以把自己的真情實感抒寫下來。只要情感是真實的,這文章就有獨特的風格,它就是從福建的泥土里開出來的一朵鮮花,就是一朵福建的小讀者和一切小1《牽牛花》,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1984年5月出版。

  讀者所熟識所喜愛的鮮花!

  我很小就离開福建,并沒有在家鄉長大,我一生中住過海內外的許多地方,可說是東西南北之人了,但我對于我的父母之鄉的福建的一切,還是特別地關心——這也是很自然的人情物理。

  在此,我祝愿《牽牛花》在為福建小讀者提供精神營養的、東西南北的作家的扶持愛護之下,不斷地燦爛地開放!悼念林巧稚大夫

  4月23日早晨,我正用著早餐,突然從廣播里听到了林巧稚大夫逝世的消息,我忍不住放下匕箸,迸出了悲痛的熱淚!

  我知道這時在國內在海外听到這惊人的消息,而歎息、而流淚、而嗚咽的,不知有多少不同膚色、不同年紀、不同性別的人。敬愛她的病人、朋友、同事、學生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她是一團火焰,一塊磁石。她的“為人民服務”的一生,是极其丰滿充實地度過的。她從來不想到自己,她把自己所有的技術和感情,都貢獻傾注給了她周圍一切的人。

  關于她的醫術、醫德、她的嘉言懿行,受過她的醫治、她的愛護、她的培養的人都會寫出一篇很全面很動人的文章。我呢,只是她的一個“病人”、一個朋友,只能說出我和她的多年接触中的一些往事。就是這些往事,使得這個不平凡的形象永遠在我的心中閃光!

  我和林大夫認識得很早,在本世紀二十年代,我在燕京大學肄業,那時協和醫學院也剛剛成立。在協和醫院里的醫護人員和醫院的社會服務部里都有我的同學。我到協和醫院去看同學時常常會看見她。我更是不斷地從我的同學口中听到這可敬可愛的名字。

  我和她相熟,還是因為我的三個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她常笑說“你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在產前的檢查和產后的調理中,她給我的印象是敏捷、認真、細心而又果斷。她對病人永遠是那樣親人一般地熱情体貼,雖然她常說,“產婦不是病人”。她對她的助手和學生的要求,也十分嚴格。我記得在1935年我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那時她已是主治大夫,她的助手實習醫生是我的一個學生。在我陣痛難忍、低聲求她多給我一點瓦斯的時候,林大夫听見了就立刻阻止她,還對我說,“你怎能這樣地指使她!她年輕,沒有經驗,瓦斯多用了是有危險的。”1937年11月,當我生第三個孩子的時候,她已是主任大夫了。那時北京已經淪陷,我們的心情都十分沉重抑郁,林大夫坐在產床邊和我一直談到深夜。第二年的夏末我就离開北京到后方去了。我常常惦念著留在故都的親人和朋友,尤其是林巧稚大夫。1943年我用“男士”的筆名寫的那本《關于女人》里面的《我的同班》,就是以林大夫為模特儿的,雖然我沒有和她同過班,抗戰時期她也沒有到過后方。抗戰胜利后,在我去日本之前,還到北京來看過她。我知道在淪陷的北京城里,那几年她仍在努力做她的醫務工作。

  她出身于基督教的家庭,一直奉著“愛人如己”的教義。對于勞動人民,她不但醫治他們的疾苦,還周濟他們的貧困。她埋頭工作,對于政治一向是不大關心的。珍珠港事變以后,美國人辦的協和醫院也被日軍侵占了,林大夫還是自開診所,繼續做她的治病救人的事業。我看她的時候,她已回到了胜利后的協和醫院,但我覺得她心情不是太好,對時局也很悲觀,我們只談了不到半天的話,便匆匆分別了。

  1951年我回到了解放后的祖國,再去看林大夫時,她仿佛年輕了許多,容光煥發,她舉止更加活潑,談話更加爽朗而充滿了政治熱情。作為一個科學家,一個醫務工作者,她覺得在社會主義祖國里,如同在涸轍的枯魚忽然被投進到闊大而自由的大海。她興奮,她快樂,她感激,她的“得心應手”的工作,得到了党和國家領導人,尤其是周總理的器重。

  她的服務范圍擴大了,她更常常下去調查研究。那几年我們都很忙,雖說是“隔行如隔山”,但我們在外事活動或社會活動的种种場合,還是時時見面。此外,我還常常有事求她:如介紹病人或請她代我的朋友認領嬰儿。對我的請求,她無不欣然應諾。我介紹去的病人和領到健美的嬰儿的父母,還都為林大夫的熱情負責而來感謝我!

  十年動亂期間,我沒有机會見到她,只听說因為她桌上擺著總理的照片,她的家也被抄過。七十年代初期,我們又相見了,我們又都逐漸繁忙了起來。她常笑對我說:“你有空真應該到我們產科里來看看。我們這里有了五洲四海的嬰儿。

  有白胖白胖的歐洲孩子,也有黑胖黑胖的非洲孩子,真是可愛极了!”這時我覺得她的盡心的工作已經給她以充分的快樂。

  1978年她得了腦血栓病住院,我去看她時,她總是坐在椅子上,仍像一位值班的大夫那樣,不等我說完問訊她的話,她就問起“我們的孩子”,我的工作,我的健康。我看她精神很好,每次都很欣慰地回來。1979年全國人大開會期內,我們又常見面,她的步履仍是十分輕健,談話仍是十分流利,除了常看見她用右手摩撫她彎曲的左手指之外,簡直看不出她是得過腦血栓的人。一九八○年夏,我也得了腦血栓住進醫院。我的醫生、她的學生告訴我,林大夫的腦病重犯了,這次比較嚴重,臥床不起。一九八○年底她的朋友們替她過八十大壽的時候,她的腦力已經衰退,人們在她床頭耳邊向她祝壽,她已經不大認得人了。那時我也躺在病床上,我就常想:像她那么一個干脆利落,一輩子是眼到手到,做事又快又好的人,一旦癱瘓了不能動彈,她的噴涌的精力和洋溢的熱情,都被拘困在委頓松軟的軀体之中,這种“力不從心”的狀態,日久天長,她受得了嗎?昏睡時還好,當她暫時清醒過來,舉目四顧,也許看到窗帘拉得不夠平整,瓶花插得不夠妥貼。叫人吧,這些事太繁瑣、太細小了,不值得也不應當麻煩人,自己能動一動多好!更不用說想到她一生做慣了的醫療和科研的大事了。如今她能從這种“力不從心”的永遠矛盾之中解脫了出來,我似乎反為她感到釋然 

  林大夫比我小一歲,二十世紀初,我們的祖國,正處在水深火熱的內憂外患之中,我們都是“生于憂患”的人。現在呢,我們熱愛的祖國,正在“振興中華”的鼓角聲中,朝气蓬勃地向著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的途上邁進。我們這一代人在這個時期离開人世,可算是“死于安樂”了。我想林大夫是會同意我的話的。1983年5月11日“六一”節寄小讀者

  親愛的小朋友:

  感謝《中國教育報》的編輯,承蒙他們允許我占用教育報的篇幅,來償還這兩年來我對小朋友們欠下的信債。

  自從1980年夏我生病以來,不論是在醫院里或是在家中,几乎每天都得到你們的慰問信函。你們首先關心我病后的日常生活,并祝我健康長壽;以后就報告自己的學習和生活情況。最后希望我給你們寫几句贈言。這些熱情洋溢的信,都給予我最大的慰安,使我感到幸福!但有限的時間和精力,都不允許我一一作复。現在讓我滿怀感激的心情,乘著向你們祝賀六一國際儿童節的机會,給你們寫一封總的回信。

  我的病情是有反复的,兩年來進了四次醫院。病后腿弱,在室內要拄杖而行。下樓散步,就要有人扶掖了。我是個好動的人,常常因為“力不從心”而感到抑郁煩躁,但我還沒有感到寂寞。我還能動腦動手,看書寫字也還可以對付。我每天的時間還是填得滿滿的。我睡眠不多,早晨也醒得早,早飯和午飯后都要躺下休息一會儿。這時我就打開半導体收音机听些音樂、新聞、歌曲和文學節目。上下午我都看書看報。

  每天兩次郵遞員到來,都送給我五种報紙,兩三种刊物——大多數是文藝刊物,當然也有少儿報刊,至于我收到的信就更多了,有從國內來的,也有從海外來的,其中當然也有小朋友的來信。就是通過廣播、電視、書報、信函,使我和外界有了緊密的聯系和接触。我夜夜看到熟識的面龐,天天听到熟悉的聲音,我知道了國內和世界的大事,也不斷地看到許多新的風景,得到許多新的知識。總的說來,我的日常生活是宁靜而丰富的。我也自知保重,決不會過于勞累,請小朋友們放心。

  你們的信都寫得很好,字跡很工整,文字也很流暢,尤其是你們的純洁真摯的友情,躍然紙上,讀了常常使我忍不住流下感激的熱淚。感謝之余,我還想提醒小朋友們兩件事:

  一是你們的信里還不免有些錯別字,最好是寫好信自己再細看一遍,覺得有哪一個字記不准,就去查一查字典,我自己在提筆忘字時,就常常這樣做;二是有极個別的小朋友,寫信時用的是公家的信封信紙,如某企業、某机關的公用信箋,這是很不好的。希望小朋友們從小養成“公私有別”的習慣,不濫用一點公家的東西!

  你們的信里還常常問到怎樣才能寫好作文。要寫好作文,就要學好語文,多讀多寫。這些話,我在《三寄小讀者》的“通訊四”和“通訊六”中早已說過了。這里,正好聯系到你們要我贈言的那件事。我記得在我十一歲那年,我的祖父給我寫了八個字的座右銘,這八個字是:

  “為善”就是做好事,意思說做好事是最快樂的事情,人活著就為的是要別人生活得更美好,別人生活得美好了、快樂了,自己也會更加快樂。現在這個時代,做好事有了“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具体內容,而且學有榜樣,毛主席和周總理都號召我們學習雷鋒,現在党中央又號召我們學習張海迪。關于這一點,我想你們的家長、老師、輔導員講的都會比我想說的更為詳細和透徹。讓我們一同向雷鋒和張海迪學習吧!

  “讀書便佳”,意思說能讀書肯讀書就好。說起讀書來,現在的少儿讀物,比我小時候多多了!如今全國少儿讀物的專業出版社,已有七家。近兩年來共出版少儿讀物三千六百九十余种。党和全社會都在關心你們的健康成長,都在盡力滿足你們的求知欲。有了這么多的書可讀,你們是何等的幸福呵!

  小朋友,二十年后,你們就都是我們祖國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建設者。從事建設工作的人,必須有很高的知識水平和全面的文化修養,這一切都可以從讀書中得到。你一旦通過讀書敲開了知識的宮門,從宮里的每一座殿里都會發現有不同的奇珍异寶:歷史的、地理的、天文的、地質的以及許多別的科門的知識。你得到的知識愈多,工作的能力就愈強。二十年積累下來,到時候你就能成為一個稱職胜任的建設者!

  這些年來,我還收到你們寄來的許多禮物,如你們自己畫的畫,自己寫的故事以及紅領巾和各种的海內外的風景畫片。這些,我都已珍藏起來了。現在我就把我所喜愛的八個字的座右銘,作為我回贈你們的禮品,請你們收下吧。

  一夜的春雨,把我樓前的紅花綠葉,澆洗得分外鮮明。太陽出來,就該是春光滿眼了!在此,我祝愿你們有一個你們自己的、快樂酣暢的節日!

  永遠愛你們的朋友冰心1983年5月18日清晨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正要給你寫信(上次得你寄來的大眾醫學,上面說到維他命E的功用,和剪報小孩相片,“研究”等,均已收到),今天又收到你五月二十日的信。我們還好,二哥于兩星期前住進積水潭醫院去檢查身体,因為他胃、肺和心髒都不太好。我們孩子們都去看了他,我也常給他家打電話,他自己也從醫院中來電話,還未檢查完,大概一切還可以。反正我們大家都老了,你一定要自己保重。有大弟在蘭州,我也放心一些。

  你每天出去走走,极好。我現在是不能散步了,在屋里也是扶杖而行。文藻還可以,孩子們也都好,鋼鋼、丹丹今年將考大學,不知前途如何?小妹還要去一趟英國,十月才能回來。別的沒有什么了,祝你健康!姐姐五月廿二日《奶奶,我愛你》讀后

  我看了黃世衡同志寫的這一篇《奶奶,我愛你》,當時就覺得這篇小說寫得很生動、也很深刻。這個小家庭里的人物,都在我面前站了起來!

  審視之下,我覺得這里最不可愛、最不懂得做人的道理的,是寶珠的媽媽。她“在上學時候是好學生”、“是國家干部”、“局里上上下下都說好”。對丈夫和孩子都很關心,她“督促”孩子們的“學習”、她“做丈夫的所有衣服”。性格也很開朗,“見了誰都是有說有笑”的。但是,她的女儿、最愛奶奶的寶珠說:“可她一吩咐奶奶做什么事”,臉上就陰沉沉的了。她對她的婆婆“從來沒有好臉色、好聲气”。當她和丈夫儿女一起出去游園的時候,她卻吩咐老太太說“今天我們帶孩子出去一整天,你把這一堆衣服和床單洗了吧。中午還有剩飯菜足夠你一人吃”等等。她這樣對待丈夫的母親,稱“你”又“吩咐”,這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了!難怪她的女儿會說她“不孝敬”、“刻薄”、“忘恩負義”。可惜這故事里沒有寶珠的姥姥,不知她對自己的母親是不是也這個樣子?

  寶珠的父親也不是一個可愛的人。他若是像寶珠愛奶奶那樣,愛他自己的母親,他的妻子就不會“頑固”、“刻薄”到如此地步。他對他妻子對自己的母親那樣“沒結沒完的叨叨”從來也不敢吭聲。他的妻子“說一不二”地叫他母親住在冬天不生火爐的屋里,他也沒有過問。難怪寶珠說:“媽媽也太狠心了,爸爸也太忍讓了。”

  故事里的寶珠,是個很可愛的孩子。她愛媽媽,不但因為她和弟弟都是奶奶從小帶大的,她看著奶奶“一天忙到晚照顧全家”,“沒完沒了的做活”,她感到不公平、不服气。可她又不敢直說出來,就和弟弟——媽媽眼里的小祖宗、小天神——共同想方設法讓奶奶“住北屋”,“吃雞腳”。當媽媽要帶她出去游園的時候,她卻宁愿留下,陪奶奶洗衣服,還給奶奶煮雞蛋等等。都活畫出她是個又正直、又靈活,又是個最懂得“感謝”的小女孩。

  最可愛可敬的還是這位老奶奶了!她對于一切都是“逆來順受”,讓她住冷屋子,她沒有言語。不讓她吃雞腿她就吃別的。她還勸說愛她的孫女寶珠,“你媽上著班,還要操心你們,夠她忙活的了”;“你爸你媽都是好人,就養育你們兩個,該著你們孝敬的。”當寶珠不平地說,“我媽對您這樣,我以后對她也這樣”時,她就急了,說“你要這樣,我明天就回鄉下。”可見她鄉下還有個家。她住在城里,只為的是照顧他儿子一家。她說:“我沒啥,看見全家大小和和美美,我就起心里高興。”多么寬厚、無私、偉大的母性呵!那個躲在迎春花后、圍著淡紫頭巾偷听她們談話的寶珠的媽媽,听到她婆母從“一顆金子般的心”里說出來的話時,不知會有什么感想?!

  我每天從窗戶里都可以看見有些老太太們:提著菜籃的、抱著孩子的、晾著衣服尿布的,從周圍的大樓里進進出出,忙碌得很。這就是些做奶奶的、做姥姥的、現在雙職工的家庭里很重要的人物。當然一位老人能跟儿女們住在一起,可以互相依賴,互相照顧,老的小的都很快樂舒服,這是我們中國很好的傳統和習慣,這在外國就不常見。但是我們中國也有一句諺語,就是:“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奶奶,我愛你》的作者,就使我們看到寶珠這一家的難念的經。他通過一個小孩子的公正善良的看法,提醒我們,只有有了講文明、有教養的、承上啟下的、做父母的一代,才能使一個三代同居的家庭,生活得和美而健康。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如果每一個家庭都能過著尊老愛幼的“全家大小和和美美”的生活,那么,我們的社會就會健康起來,我們的國家也會強盛起來!一九八三年六月八日悼念廖公

  六月十日晚在電視的屏幕上,忽然出現了滿面笑容的廖公的大幅相片,接著就廣播廖公逝世的不幸消息。這消息真如同天外飛來的一大塊黑紅黑紅的流星隕石,在國內海外千万人的心地上,炸出了一個永遠填不滿的“空虛”!

  廖公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他的聞名的革命家庭、他自己一生在國內、在日本、在歐洲的革命工作。他的知友遍天下。我在解放后所到過的海外各地:亞洲、非洲、歐洲、美洲,許多中國僑民和外國朋友,在對我提起廖公的時候,都是贊不絕口。日本朋友尊他為“最大的知日派”,歐美朋友稱他為“真正的國際主義者”,海外各地的僑胞們則把他當作通向祖國的“最寬廣的渠道”和“最堅固的橋梁”。我以為像他這么一位學貫中西、名聞內外的巨人,見了一定會使人有“望之儼然”的感覺。而在中日邦交恢复后的七十年代初期,在外事活動中我和他接触時,我惊喜地發現他是一位豪爽、誠懇、熱情的人。他的言談舉止,又是十分地洒脫而風趣。他對外賓除了正式的致詞之外,是對哪國人就說哪國話,說得流利而自然,總給人以一种淳真親切的感覺。這就使我憶起在一九七三年,在日本櫻花時節,廖公率領一個中日友好協會代表團去到日本,我也是團員之一。這是中日邦交正常化后第一個到日本的大型友好訪問團,我們到處都受到了日本朝野一致的熱烈招待和盛大歡迎。廖公在這些場合,如同回到故鄉一樣,表現出自然而活潑,他遇見早稻田大學的同學,就擁抱起來,唱著大學的校歌。在日本田中首相接見全体團員的茶話會上,他把在北京萌芽的日本山櫻的三片葉子,送到田中首相的手里,說:“象征中日友好的山櫻花樹,已經在中國的土地上茁壯成長了!”這時在首相官邸的大廳里,響起了一片歡騰的掌聲。當時我就感到這小小三片的山櫻嫩葉,在日本朋友心中的份量,決不在正式禮品如大幅名畫或大型牙雕之下!也許就是這一次的訪問吧,我記得在一個旅日僑胞的歡迎會上,廖公正用地道的廣東話,同主人們暢談,大概他發現僑胞里還有一些福建人,他忽然很風趣地笑對大家說:

  “我們團里有一位謝冰心女士,她是福建人,請她用鄉音來替我們說几句感謝的話吧。”在大家的鼓掌之下,我只得站起來勉強用我的不地道不嫻熟的福建話,說了几句,赶緊又坐下了。我那時雖然覺得很窘,而看到我的同鄉僑胞們相視而笑的歡容,我從心底佩服了廖公這位“杰出的社會活動家”的活動藝術!

  也就是在這一次訪問途中吧,我發現廖公的健康情況并不是太好。在旅館中朝夕相處,雖然時時可以看到他可掬的笑容,听到他爽朗的笑聲,而在用餐時候常常看見廖公夫人經普椿女士在餐后給他吃藥,或是把他面前的酒杯拿走,這時他也只抬頭一笑。一九八○年以后的兩三年中,我住了四次醫院,每次几乎都听說廖公也住院了,不是心髒病犯了,就是骨折,可是他不是一個很听話的病人,常常看見他換了衣服出去開會,或是接見外賓和僑胞。他骨折了坐著轉椅,還是南下北上地轉!他的活動范圍實在太廣泛了,他的工作也實在太繁重了,遺憾的是:沒有一個人能把他的工作完全頂了下來。

  他就這樣地堅毅樂觀地為祖國統一和世界和平事業,無休止地鞠躬盡瘁,終于在党和人民最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就和我們不辭而別了 

  我們追了出去,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們能做些什么來稍稍減輕我們的悲痛呢?像我這樣的,千百個人合在一起,也做不好他一個人的工作!但是我想,如果我們大陸上的人民,再加上台灣同胞、港澳同胞以及遍布天涯海角的僑胞,戮力同心,從各方面聚集起來,來促進、完成廖公的遺愿,這排山倒海的力量,應該是“無攻不克”的吧,愿与國人共勉之!1983年6月21日致巴金

  巴金老弟:

  寄上《散文選》,作為紀念。

  這些日子常常想到你,也正在披閱你的散文,感想很多。

  小林怎樣也不給我寫信了?

  望千万珍重。大姐六、二,一九八三致吳青

  親愛的小老二:

  已經接到你的三封信,頭兩封是在東岸寫的,并附有相片;最后一封是你在麗琳家寫的,還有她的一封,并附有相片,可惜沒有她的女儿,一定很可愛。我很高興你有机會和麗琳會見。因為她是一個中國女儿,中國人的好處她都有!這次你和你干爹呆了几天?他身体一定比我們好,他會到處旅行,我們現在沒人陪伴就不行了。Daddie這半個月在開政協的會(不是每天都去),今天是閉幕,他開會也累。我這些時候要寫些東西,如悼念廖公的文章,緊逼著要。我自己也想寫,寫完了又很累,感覺和從前不同了!這些日子,常有年輕作家來看我,如鄧友梅、林斤瀾、馮驥才等,張洁、吳泰昌等也來,倒是不寂寞。

  新房子要好了,澡房有瓷磚,听說有太陽能,洗澡就方便了。搬家是一件大事,希望你早些回來。丹丹、鋼鋼正准備考試,看來他們并不緊張,是否心中有數,也不知道。大姐很好,什么事都虧她做,我行動不便,簡直成了廢人。六月二十二日致吳青

  親愛的老二:

  同時得你干爹和你干姐姐和你的信,并附有兩張相片。知道你現在已在干爹處住了,你要多陪伴他,替他解悶,他身体很好,這是他比我們強的地方。你干姐姐要在七八月之間回國來走走,极好,請她來我們家玩玩,我們可暢談一番,不知那時我們已能搬到新家否?据說新房子七月十五可以交工(兩邊早已打通了,不能再改,費哥的一套,也是打通的)。現在那邊正忙得很,机器轟鳴,天气也熱。

  廖公逝去,國內很悲痛(我在華聲報寫了文章,這報是國務院為華僑辦的),你可以找《人民日報》六月二十七日看他女儿廖蒹的文章,她寫她爸爸寫得很好!你干爹信上說凌丹得了法學博士,真是了不起!中國現在正提倡民主与法制,她若回來看看,大有用武之地。匆匆寫此,赶付早郵!娘六、廿九我的感謝

  前些日子,有一位很年輕很有才華的女作家來看我。臨走的時候,她讓我在她的小本子上寫几句話。我就寫上:愿她有工夫時,多讀一點本國古典文學作品和外國文學作品,這樣對她的寫作會有益處。(其實也就是“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意思。)她走了以后,我忽然想起,為什么不介紹她常閱讀《世界文學》呢!

  我自己只懂一門外文——英文,還不精通。看書或翻譯,總离不開字典。要是再通過英文閱讀世界其他各國的文學作品,豈不更是曠時費日的事情了?我常為此而苦惱。在此,我要對《世界文學》的編者們獻上我最深的感謝。

  我是《世界文學》的老讀者了。三十年來,我通過它,認識了許多國家的作家,了解了許多國家的社會生活和文學藝術。通過它的文學評論,我知道了許多國家的社會變遷和文學流派等。它的編者和譯者都很努力,很負責,總是挑選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并從原著原文,用很好的漢文翻譯出來。

  我愿把這位幫我學習和了解外國文學的良師益友——《世界文學》,介紹給和我有同樣愛好的年輕的作者和讀者們。1983年7月5日(本篇最初發表于1983年8月25日《世界文學》1983年第4期。)一衣帶水兩千年

  在歷史上是悠長的兩千年,在地理上是鄰近的一衣帶水,中日兩國淳厚聰明、勤勞勇敢的人民之間的友好情誼,是源遠流長的。

  雖然中間曾有短暫的几十年是在刀兵中度過的,但是唐詩人李白有句云:“抽刀斷水水更流。”中日兩國在文化歷史上的共同語言,如同一江浩蕩奔騰的春水,是無論如何抽刀,也割不斷的!

  因此在正常邦交暫時中斷的二十几年中,中日兩國的滿怀友愛的人民,依然努力堅持在一衣帶水之間,穿梭般來往,頻繁地接触。婦女青年團体、文藝宗教團体、教育貿易團体 友好訪問也罷、美術科技展覽也罷、音樂舞蹈表演也罷、体育競賽也罷,雙方人士都在為促進中日邦交的早日正常化,而歡欣鼓舞、朝气蓬勃地工作著。

  這時在我眼前涌現了許多雙方人士的面龐,這面龐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是那么誠摯、那么親切,他們都是我多年同工的戰友。在這二十几年中,我們在中日兩國的山山水水之間,歡然道故,我們說著友好的過去,盼著复交的未來。我們的信心是堅定的,語言是興奮的。我們行動起來,排除了种种的困難和障礙,風里、雨里、冰里、雪里,并肩攜手、一磚一石地舖出了一條中日邦交正常化的道路。這道路,過去不是平坦的,將來還是曲折的,但是根据我們過去的經驗,我們有勇气也有信心。“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我們正在創造著亞洲和世界和平的歷史!

  在躊躇滿志的回顧中,我不禁有些傷感。我的中日兩方的為中日友好而努力的戰友,許多都已离開了人世。他們已經完滿地盡到了他們的神圣職責!同時,使我欣慰的是我們的接班人——中日兩國的青年,正在高舉中日友好的旗幟,在一衣帶水之間,往來更加頻繁,意志更加堅定,情緒更加高昂,他們正在同心協力地為亞洲和世界和平這個偉大事業,不斷地做出應有的貢獻。

  中日兩國的青年人,堅持努力下去吧,未來的幸福和平的世界,是屬于我們子孫万代的!談《搖籃叢書》

  《搖籃叢書》是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從民間傳說和童話故事改編的小冊子,解說簡明,圖畫生動,裝潢精美,內容都是有益于促進幼儿德、智、体、美四育發展的小故事,是贈送小朋友最好的恩物。1983年9月1日他還在不停地寫作

  我把這本選集從三十年代的短篇小說《亡命者》看起,一直看到八十年代的散文《一封回信》,仿佛把巴金這几十年的個人和寫作歷史,從頭理了一遍,我的感触是很深的。

  我認識巴金是在三十年代初期,記得是在一個初夏的早晨,他同靳以一起來看我。那時我們都很年輕,我又比他們大几歲,便把他們當做小弟弟看待,談起話來都很隨便而自然。靳以很健談,熱情而活潑。巴金就比較沉默,靦腆而稍帶些憂郁,那時我已經讀到他的早期一些作品了,我深深地了解他。我記得他說過常愛背誦一位前輩的名言:

  他又說過:

  “我似乎生來就帶來了憂郁性,我的憂郁性几乎毀

  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追求光明的努力,我沒有一刻停止過。”

  我知道他在正在崩潰的、陳腐的封建大家庭里生活了十几年,他的“充實”的心里有著太多的留戀与憤怒。他要甩掉這十几年可怕的夢魘。他离開了這個封建家庭,同時痛苦地拿起筆來,寫出他對封建制度的強烈控訴。他心里有一團憤怒的火,不寫不行,他不是為了要做作家才寫作的。

  四十年代初期,我住在重慶的歌樂山。他到重慶時,必來山上看我,也談到自己的寫作。他走后,我在深夜深黑的深山深林里,听到一聲聲不停的杜鵑叫喚,我就會聯想起這個“在暗夜里呼號的人”!

  他說過:

  界的真面目。我躺下來。我哭,為了我的無助而哭,為了人類的受苦而哭,也為了自己的痛苦而哭 我的心里燃燒著一种永遠不能熄滅的熱情,因此我的心就痛得更加厲害了。”

  他愛祖國,愛人民,愛全人類,為他們的痛苦而呼號,但“光明”卻是他在暗夜里呼號的目標。他說過:

  我一生中追求光明的呼聲 我對祖國對人民有多么深的愛 我的火是燒不盡的,我的感情是傾吐不完的,我的愛是永不消滅的。”

  他終于見到了光明。中國解放了,舊制度和人民的敵人滅亡了,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開始了,他感到了莫大的喜悅。為了這個偉大時代的來臨,他貢獻出了他的心,他的筆和他的全部力量。1951年我從日本回來以后,在北京,在上海就常會看到快樂的他,和他的美滿的家庭。他的愛人蕭珊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們在人民外交的國際活動中,曾一同參加過好几次“世界和平大會”和友好團体的出國訪問。此外我每到上海,他和靳以一定來接我,我們一同逛城隍廟,吃小吃。1959年靳以逝世以后,他仍是自己來接我。他每次到北京自然也到我家來,除了在公共社交場合之外。在這些接触中,我覺得他一直精神飽滿,作品也多,他到過抗美援朝的前線,還到過抗美援越的前線,他是個新中國的為世界和平人類進步而奮斗的勇士。

  十年浩劫中,他所受的人身侮辱和精神折磨是嚴重的,最使他傷心的,是在他身邊,多了一個他的愛妻蕭珊的骨灰盒!

  噩夢過去以后,我們又相見了,我們慶幸日月的重光,祖國的再造。1980年夏我們還一同參加一次赴日本的友好訪問。同年秋天我得了腦血栓又摔坏了右腿。行動不便,有三年“足不出戶”。巴金每到北京仍來看我。去年他也摔了腿,行動也不方便,但他在給我的信中說:

  而我還能拿筆,還可以寫我的隨想錄。”

  他這封信是今年7月寫的,朋友從南方來都告訴我,巴金近況還好,他還在不停地寫作。

  是的,巴金不會停筆,他將不斷地償還他對后代讀者的欠債!

  巴金是一個多產的作家,這本選集不過是他浩如煙海的作品中的一點一滴。但讀者可以“管中窺豹”,從一斑中看到斑爛飛動的全身。

  巴金自己也說過:“在中國作家中我受西方作品的影響比較深,我是照西方小說的形式,寫我的處女作,以后也就順著這條道路走去。”這是他的作品和魯迅、郭沫若、茅盾等人不同之處。而他的思想感情和他的筆下的人物,卻完全是中國的。這也是讀者們都能看到的。1983年9月6日集”叢書《巴金》序,最初發表于《文藝報》1983年第10期。)《我的樂園》序

  力群同志把他寫的《我的樂園》稿子寄來,要我為這本儿童讀物寫一篇簡短的序。

  我一口气把這本稿子看完了,覺得他寫的很好,感情真摯而濃郁。他又是一位版畫家,能夠把童年時代印象深刻的山水人物,同時用“文”和“畫”鮮明生動地記了下來,使得我們似乎看得見那些活潑飛動的鳥獸虫魚,聞得見那些艷麗芬香的奇花异草,這一切都是少年儿童所喜聞樂見的。我愿把這本讀物介紹給八十年代的小朋友。

  同時我認為:小朋友們不但要讀它,而且要向這位作家學習。你們在這樣年紀、這個時代,也都有自己的“樂園”,應當在自己記憶力最強,對周圍一切事物接受和反應最靈敏的時候,抓住一切感受,及時在日記或作文中寫了下來,這也是練習寫作最好的辦法。1983年9月14日出版社1984年10月初版。)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信收到,陰歷八月十一那天,二哥二嫂帶了一個蛋糕來,我們一同慶祝了一下。孩子們都不在家,文藻也出去開會,只有陳恕和大妹,請假來了一會,他們呆一個鐘頭就走。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常出去,好好休息。我們新房子還未完工,你怎么想到有空調?現在除了大机關招待外賓之處才有,我們怎會有呢?小妹要十月下旬才回來,余不贅。姐姐九、十九致巴金

  巴金老弟:

  昨天早上李楓同志送來了一盒极其精致的月餅,說是你托他帶給我的,我們全家人都吃了,十分感謝你!上海月餅就是好,不像北京的,人說是刀也砍不動!李楓同志還說你九月可能到杭州去,那就太好了。听說杭州到陰歷九月,一下車就聞見滿城的桂花香气。我十分惦記你的身体,小林這孩子近來也不給我來信報告了。只有吳泰昌有時還可告訴我一點消息,也不詳細。希望你自己保重,不必多見人,能早出去休養最好。年底到北京來開文代會嗎?借此可以來看看我,我是不會去上海了。吳青下月可從英國回來。冰心九、廿二日致宮璽

  宮璽同志:

  九月二十日信收入,文集第二卷平裝本早收到了,忘了告訴您,甚歉!

  新居尚未交工,等搬進去,一定給您寫信,不過一般寄到民院的信,都可收到。北京已涼,上海如何?順頌節禧!冰心九、廿九致臧克家

  克家同志:

  過節好!謝謝你的信,再過几天就是你的79歲大壽了。

  先祝賀你健康長壽!我還好,有三年足不出戶了,也沒能拜望你,但從報刊上常見你的文章,如見故人。文藻問好。冰心十、二我也談談翻譯

  《當代文學翻譯百家談》的編輯同志,早就要我寫翻譯的文章了,季羡林同志也常常提醒我。但是我總不敢動筆。理由很簡單,我沒有翻譯過多少東西,不能算是一個翻譯家。我又只懂得一种語言——英語,還不精通(為要通過碩士考試,必須有兩种外國語。我在美國留學期間,曾學過一個暑期的法語,考試過后,也就忘得差不多了!)在翻譯上有很大的局限性。我還有過痛苦的經驗:我在美國大學的碩士論文,是李清照漱玉詞的英譯。題目是我的導師替我選的,這對我真是一件十分艱苦的工作!我硬著頭皮,把漱玉詞譯成一段一段的散文,然后每星期一次到導師家里,一邊吃著茶點,一邊商量著把它譯成“詩”。就這樣,每星期譯一首,半年的工夫,勉強把論文寫成了。至今想起來還在難過,幸而沒有一個中國人看見過我那篇論文!因此,我不敢再做翻譯的工作。

  1927年的冬天,我從美國同事那里,看到几本黎巴嫩詩人紀伯倫自己用英文寫的散文詩,我尤其十分喜愛其中的一本,《先知》,我喜愛它那滿含著東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麗的文詞。正好第二年我在燕京大學講一門“習作”課,我就請習作班的同學們分段翻譯了出來,然后我再個別地和他們討論商量,但修改后的譯稿竟沒有收集起來。1930年,我母親逝世后,我病了一場,病榻無聊,重看這本《先知》,覺得實在有移譯出來公諸同好的必要,就在1931年把它譯完,正好新月書店向我索稿,我就交給他們了。

  這以后,大概是五十年代中期吧!我又翻譯了印度哲人泰戈爾自己用英文寫的散文詩《吉檀伽利》和《園丁集》,還有几篇短篇小說。泰戈爾是我心儀已久的詩人,(特別我自五十年代初以后,去過印度三次,對于他的作品的背景,比較有些認識。)他的詩和紀伯倫的一樣,也有充滿了東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麗的文詞,但他們的社會和家庭背景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泰戈爾的詩顯得更天真,更歡暢,更富于神秘色彩,而紀伯倫的卻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對年輕人講處世為人的道理,平靜里卻流露出淡淡的悲涼。總之,我翻譯這兩位作家的散文詩的時候,都沒有感到辛苦,只得到一种美的享受!后來我又應印度作家安那德之約,譯了一本他自己用英文寫的童話《石榴公主》,也因為我到過印度,作品中的故事背景,我還可以領會一些。此后,又譯過尼泊爾國王馬亨德拉的詩集,那是“上頭”給我的任務,原詩的英譯本是有韻的,我也只好譯成一些合轍押韻的句子,就顯得吃力了。大概是1978年吧,有關方面又交給我一本馬耳他總統布蒂吉格的英譯散文詩《燃燈者》。這本詩集在我手里耽誤了很久,直到1980年五月我從日本訪問回來,才匆忙地赶譯了出來。我沒有到過馬耳他,對那里的風土人情,都沒有感性知識,也只好照著字面直譯下去。等到六月中旬譯完抄好,我就病了,連序文也沒有譯出,就交卷了。

  一般說來,我翻譯的文學作品很少。一是我只喜歡翻譯我喜愛的作品,而且必須是作家自己用英文寫的,我總擔心重譯出來的東西,不能忠實于原作。

  第二,我只敢翻譯散文詩或小說,而不敢譯詩。我總覺得詩是一种音樂性很強的文學形式。我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听過好几門詩歌的課。有許多英美詩人的作品,都是我所喜愛的。如莎士比亞,雪萊,拜倫等。當老師在台上朗誦的時候,那抑揚頓挫的鏗鏘音節,總使我低回神往,但是這些詩句要我用漢文譯了出來,即使是不失原意,那音樂性就都沒有了。

  我一直認為譯詩是一种賣力不討好的工作,若不是為了辭不掉的“任務”,我是不敢嘗試的。

  第三,我覺得要譯好外國文學作品,必須比較丰富地掌握一些本國的文學詞匯。在遇到好句的時候,詞匯多了才有斟酌選擇的余地。在選擇到一個适當的字眼,來移譯某一個好句的時候,往往使我歡欣累日。這快樂比自己寫出一篇滿意的作品還大,可惜的是這种快樂的享受并不常有!

  關于文學翻譯,我所能談的就是這些了。“淺”人無“深”語,這篇漫談能廁入“百家談”之列,我深深感到榮幸而又慚愧。1983年10月12日月初版。)

  在阿拉伯文學討論會上的發言獲悉阿拉伯文學討論會將于十月十八日在香山別墅開幕的消息,我十分高興。但我自己卻因行動不便,不能躬与其盛,我又十分歉仄。

  我不懂阿拉伯文,阿拉伯世界我也只到過埃及,所以知道的很少。我曾翻譯過黎巴嫩哲人紀伯倫自己用英文寫的《先知》,因為我從英文中讀到那本充滿了東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麗的文辭的散文詩時,就引起了我的喜愛,感到有移譯出來公諸同好的必要,雖然我還不知道這本書在美國出版時受到那么熱烈的歡迎!

  我希望懂得阿拉伯文的學者,多多翻譯一些阿拉伯的文學名著,因為我感到我們東方人更能欣賞東方人的作品。同時我也感到譯者除了必須比較精通外國文字外,還必須刻苦學習本國的文學作品。這樣才能用比較适宜的文字來移譯外國的文學作品。正因為我自己沒能做到這一點,我就更希望年輕的譯者同志們多多努力!1983年10月17日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后天就是你生日了,因為曾給你寄過錢,現在寄上相片一張,祝你健康!你的九月廿七日信和一張介紹負离子發生器的報紙也看到了,我們托春義從上海買一個來,合59元多,很小,放在床邊,我并沒有感覺什么,也許有好處。小妹已于本月十四號夜回來,胖了一點,休息几天就上課了。因為算來她又去了几天英國,假期已過了。新房子還未完工,也不知何日可以搬去。我也沒有精力,一切听孩子安排。文藻和我都問你好,祝你長壽。姐姐十月廿二日

  回顧与前瞻——紀念《儿童文學》創刊二十年《儿童文學》是在1963年10月創刊的,到現在已有二十年了。除了在“文化大革命”那十年之中,被迫停刊以外,它一直都在做著:給孩子們提供良好的課外讀物,丰富他們的課余生活,促成他們健康成長的工作。在這一點上,僅僅從我看了《儿童文學二十年优秀作品選》之后,覺得《儿童文學》在出刊的十年中,的确發表了很多很好的作品,其成績并不在同時期的成人的文學刊物之下!當然其中有許多篇都是我從前看到的,并且知道《儿童文學》編輯部的同志們在這些作品上面凝結了多少心血。

  《儿童文學》編輯同志們更有可以自慰和自豪的一面,就是他們一直把團結壯大儿童文學的創作隊伍的工作,作為自己首要的任務。在創刊的第二年,編輯部就專門把全國各地的青年作者請到北京來,舉辦了學習會。1978年复刊后,又舉辦了第二期有五十多位青年作者的學習會。此后几乎每年都召開儿童文學作家招待會、座談會、紀念會等。在我的回憶里,這些會都開得十分熱烈而親切,給我的印象极深,我的耳中常常響起許多老作家的談話,眼前常常涌現許多新作家的面龐。我知道《儿童文學》的編輯同志們是深深地懂得為了繁榮花圃,必先培養園丁,為了做好食品,必先訓練廚師的道理。如今這些年輕作家們的名字,不但像明朗的春星似的閃耀在《儿童文學》和同類的兄弟刊物上面,也閃耀在許多成人的文學刊物上面!我為《儿童文學》編輯們對發現、鼓勵、培育新作者的巨大努力和丰碩成果而歡欣鼓舞并獻上我最深的敬意!

  向前看呢,在現在的大好形勢下,我知道《儿童文學》要和我們年輕的社會主義祖國一同健康地生長發展下去,一直刊行到共產主義。它還要為億万的中國少年提供美好的精神食糧,還要培育億万個烹調這美好精神食糧的名廚高手。

  我曾為《儿童文學》題字說:希望作家們為中國少年提供精神食糧的時候,多加上一些“愛國主義”的味精。

  其實不必說每期的《儿童文學》,只看《儿童文學二十年优秀作品選》的那些作品,無論是小說、童話、散文、詩歌,有哪一篇不是宣傳愛國主義的呢?這些作品里有著极其廣泛而丰富的內容。它們描寫了少年儿童們對家人骨肉、師長同學的愛,對祖國壯麗山河的愛,對祖國悠久文化的愛,對歷史上著名人物的愛,對祖國建設成就的愛,對海內外同胞的愛 總之,只要是從一顆熱愛儿童、熱愛祖國的心里寫出來的真情實感,筆下流涌的無論是喜、怒、哀、樂,就都是愛國主義的了。宣揚愛國主義的作品里,也不會沒有“怒”和“哀”的,有愛就有憎,對祖國不利的事物,不是也會引起我們的悲哀和憎惡嗎?

  愿我們世世代代的儿童文學作家們,永遠在愛國主義的旗幟下,愛憎分明地揮寫下去。

  (本篇最初發表于《文藝報》1983年第11期。)記八閩篆刻名家周哲文

  我的朋友趙朴初曾戲稱我的小女儿吳青是“謝公最小偏怜女”,我忽然覺得這句詩可以刻成圖章送給我的女儿。正好我的朋友卓如要回到故鄉福州去,我就托她請人用故鄉的壽山石替我刻這塊圖章。她回來時給我帶來了福州治印名人周哲文的創作。卓如還介紹說:周哲文是福州畫院畫師,中國美協福建分會會員,福州書法篆刻研究會副會長,杭州西泠印社理事,而且還是福建省政協委員。后來我又看到許多關于他的文章,上面都提到他家境清寒,自幼刻苦,童年就酷好篆刻,用本鄉的壽山石,四十年來已刻印數万顆。他未受師承,但博采各家章法,自辟蹊徑,名重藝壇。我不懂篆刻,但也能看出那刀法功力之精深,我和我的小女儿都感到惊喜。

  以后從他的來信中,知道他還是我二伯父謝葆洁]穆如)老人的弟子,我的堂兄謝為樞也曾教過他英文。他對我的福州故居,門庭戶牖,都很熟悉,這又引起了我的許多回憶。

  在這里我所要特別提到的,是我認為他不但是一位杰出的藝術家,他還是一位熱誠的愛國者。他在六十五歲的高齡,還曾到過日本和美國,參加民間藝術家代表團,作篆刻表演。

  他通過自己精深的藝術,交了許多外國朋友,也替許多名人學者刻了圖章。他到哪里都不忘記自己是一個中國的藝術家,他要外國人了解欣賞中國的篆刻藝術,并通過這藝術搭起兩國友好的橋梁。一九八○年他在美國獻技時,在《華文日報》上看到一個政治家在競選總統時,竟以和台灣建立官方關系為號召。他十分憤慨,就在中國展館的表演台上,万目攢視之下,刻出一顆“信義千秋”的印章,邊款刻上“中美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當紐約的記者們問他為什么刻這印章時,他毅然地站起來說:“中國有句古話‘堅守信義,千秋不渝’,一九七二年中美建交,發表了‘上海公報’,從此兩國人民恢复和發展了友誼。如今有人競選總統,卻發表了要同台灣重建官方關系的言論,這是中美人民都不會接受的。我刻這顆圖章,就是為了勸告這些人要遵守‘上海公報’精神,在政治上要講信義!”這些話博得了全場的熱烈掌聲。第二天在紐約的報紙上就全文登了出來,引起了美國朝野人士的注意。代表團回國后,谷牧副總理听到了匯報,高興地握著他的手說:“你一個民間藝人敢于向美國首腦人物提出批評,很有膽識,很有愛國熱誠呵!”

  周哲文在國外時,總是十分關怀居留外國的僑胞,敦勸他們回國看看。他在美國時,有一個從台灣來的人,請他刻“張爰之印”和“大千居士”兩顆印章,要帶回台灣送給大千老人。他沉吟片晌,在兩顆印邊,刻上了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和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那位台灣的客人看后很受感動,說大千先生是四川人,半生客居在外,現寓台北,但未嘗一日忘卻故園,今有此兩方圖章,放在案頭,怎能不勾起他思鄉怀舊之情?而周哲文也正是要通過這兩顆印章,能使大千老人回到大陸看看他闊別多年的巴山蜀水,可惜的是印章到日,大千先生已經重病不起了!

  周哲文在日美兩國時,還替我國僑胞刻了几百顆印章,他總愛在印邊刻上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周哲文熱愛人民的好總理,他用鐵筆將人民怀念歌頌總理的許多詩詞,刻在冰堅玉洁的壽山石上,永志不忘,這部印譜將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最近我還得到一本《福建書畫家》畫冊,上面有他怀念台灣同胞和美術界故舊的篆刻十余方,文有:“月是故鄉明”,“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等等,厚意深情,溢于言表。這一切都使我為我的故鄉出了一位杰出的、愛國的金石篆刻藝術家,而感到無尚的歡喜和驕傲!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三日月初版。)致巴金

  巴金老弟:

  听吳青說你是十一月八日生日,我信寫晚了。祝你健康長壽!

  陳喜儒從上海來,給我打了電話,說你有一本書給吳青,但還未送來,并說你住院了,到底治療得如何?一定要安心調理,病了就不要急躁,我這人一輩子性急,就是病把我磨練得耐心了。人生几何,老來總是力不從心,我也常為此苦惱,但“留得青山在”,還可以看點書,寫點東西,也可以看看老朋友,是不是?告訴小林,我非常地想她,總盼她來北京,但又想她留在你身邊好。人生總是矛盾,請多保重。大姐十一月九日致葛翠琳

  翠琳同志:

  封面寫好,字太差了,將就選用吧。

  《司徒雷登傳》未看過,如有,可以借我。

  入冬以來,常覺骨頭疼,別的沒有什么。

  祝好!冰心十一、十一《愛的甘泉》1序

  《愛的甘泉》集的編者,要我為這本集子作序,我感到榮幸而欣然地接受了。

  這本集子里收集了几十篇今年四月教育部和全國教育工會聯合召開的全國五講四美為人師表活動先進集体和优秀教師代表大會表彰的优秀教師的動人事跡。我只抽看了几篇,每一篇都使我感動得流下了熱淚。多么可敬可愛的人民教師呵!

  我一生敬愛教師,我深深体會到他們是特殊的材料做成的!他們在一般人認為最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了最不平凡的事業。他們以崇高的獻身精神,一心扑在教育事業上。他們說:“愛是教育的靈魂”。他們說:“沒有愛,就沒有教育。”他們甘作“人梯”和“蜡燭”。他們教書育人,以自己對共產主義的堅定信念和為人師表的實際行動,對學生進行愛國主義、國際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想教育。他們有的刻苦鑽研業務,探索教學規律,改進教學方法,數十年孜孜不倦,總結并留下了許多寶貴經驗。有的因熱愛祖國和自己的學生,毅然謝絕出國繼承巨產。有的愛生如子,為了救護學生而身受重傷。有1《愛的甘泉》,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1985年1月出版。

  的對差生特別愛護,把失足少年從公安机關領回家中,做好教育轉化工作。有的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深山和少數民族地區的教育事業。有的身處特別環境而洁身不染,自覺抵制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把學校變成反腐蝕的堡壘 不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能經受這些考驗嗎?

  我要珍重地向廣大讀者介紹這些感人的事跡。這本集子是青少年學生、中小學教師學習誦讀的好課本,我們大家都應該知道在我們可愛的祖國的遼闊國土上,有這許多為我們的孩子——也就是為祖國繁榮昌盛的未來而嘔心瀝血、艱苦奮斗的教師們。我們應該向他們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窗外之窗》1序

  這本《窗外之窗》散文集,是我的朋友李素女士從一九七二——八二這十年中間、在香港《工商日報》和《星島日報》的副刊上發表過的:《微明集》、《未名集》和《复燃集》三個集子、一百八十多篇短文中精選出來、要在香港山邊社出版的。李素從美國寫信來要我為這本集子作序,我欣然地答應了。

  我和李素是五十多年前在北京的燕京大學相識的。當時我在燕京大學國文系任教,她曾上過我的課。從她的作文里我惊佩了她的舊文學的造詣,她的文章里永遠滿含著濃郁的詩情和畫意。因此我同她課外的接触就比較多。我知道了她對于舊詩詞不但愛好,而且會寫。我又感到她是一個純真、沉靜又勇敢,很有主見而又富于同情心的人。對于她的身世,我們談的不多,但從這次閱讀她的《憶童年》一段,我知道她的生命道路,并不是沒有坎坷的,但在她自己“滿怀希望和理想”的精神世界中,她生活得很勇敢而樂觀。正如她自己說過的:

  1《窗外之窗》,香港山邊社1984年3月初版。

  既然享有宇宙華彩繽紛的無限天趣,又擁有蓬勃的生趣,當然是津津有味的生趣。”

  她還說過:

  夠挺起瘦骨,泰然而又怡然地俯仰于天地之間。”

  “生命就是戰爭,是連續不停的奮斗 生命是痛苦而貴在能化痛苦為快樂,享受五味的和諧。”

  我認為她的“津津有味的生趣”和“泰然而又怡然”的心理狀態,都是從她的湛深的文學修養和勇敢奮斗的人生觀中得來的;而這本集子里的每一篇短文,無論是“談天說地,怀古傷今,吟風弄月”或是“嬉笑怒罵”,都看得出是李素寫的;因為這里面有她的見地、她的愛好、她的人生觀。她有獨特的風格!

  李素現在正和她的儿女一同僑居在美國,但我知道她雖生活在异國的風光之中,她一定還能從漢字書本中,吸取祖國悠久燦爛文化的精神營養,來怡悅她隨遇而安的晚年。去年她回國來一次,曾帶兩個女儿來看我。她的兩個可愛的女儿,言談舉止一點不像在國外長大的孩子,而是和她們的母親一樣,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她曾說過:

  “生命似乎是閃閃的浪花,但儿女是涓涓的支流。”

  我深信這股中國的、可愛的支流,會在世界上任何一處的土地上,“源遠流長”地奔騰下去的!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廿九日致宮璽

  宮璽同志:

  前得來書并精裝文集(2)三本,想等到精本全部到后再复。現在我們將在一二日內遷到隔壁新蓋好的大樓內,新居比舊居寬敞明亮一些,有小女儿吳青一家和我們同住,可以照應,如來北京,請枉過!

  常在報刊上看到大作,看來詩興不淺!祝筆健!冰心十二月八日

  給《小苗》小讀者的賀年信親愛的小朋友:

  感謝《小苗》編輯部同志允許我占用《小苗》一百期的篇幅,來給小朋友們寫一封賀年的信。

  我几乎每天都能得到几封來自天南海北的小朋友們的信,你們或是報告自己學習、工作和課外活動的一切,或是問我應該怎樣寫日記、作文等等,有時信里還附來一條紅領巾和自己得來的獎狀或其它書畫,這都使我感到無限的親切和溫暖。但我有限的精力和時間,都不允許我來分別作复,只能在此一并感謝和道歉了!

  我想你們總是寫信給“冰心奶奶”卻從來沒有告訴我關于你們自己的爺爺、奶奶或姥爺、姥姥和你們同在的情況。我知道你們的爸爸、媽媽一定都忙于工作,你們一定有爺爺、奶奶或姥爺、姥姥和你們同住。他們一定十分喜愛你們。他們會幫你們溫習功課,他們會給你們講許多有趣的故事,他們還會幫你們的爸爸媽媽做些家務。他們和你們在一起一定很快樂。但他們到底老了,也可能相當地辛苦。你們一定要孝敬他們,好好地照應他們。自己能做的事,千万不要去麻煩他們。

  最近我搬了家,我在新居的牆上挂上了我的爺爺寫的十首种花詩的橫幅。我每天看著它,我童年時代和我爺爺同住的甜蜜光陰,就都涌現在我的眼前!我和爺爺同住的時間至多不過兩三年,但遺留給我的印象卻非常深刻。他是一位很有學問的人,又有很好的勞動和生活的習慣。他很愛我,我也很愛他。追隨在他的身邊,我學到了許多良好的習慣:愛看書、愛勞動、早睡早起、清洁整齊等等。他工作或讀書累了,就侍弄花卉,他教給我許多种花的知識。他是一位老師,他常把他的學生比做花朵,而他自己是個勤勉的种花人——園丁。他的十首种花詩中就有一首是:

  一年容易又來春,過眼春光舊复新;只恐及時花事誤,年年勉作課花人。

  意思是一年一年春天過得很快,為了恐怕耽誤了學生的青春,年年都勉勵自己做一個好的种花人——園丁。

  我想你們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一定都做過對國家對人民有益的工作,也一定都有很好的經歷和經驗。你們要從和他們的接触和談話里學到許多很好的東西。珍惜和老人們同在的時間吧,學問就是這樣地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

  正是“一年容易又來春”,祝愿你們新春快樂,并和時間一起健康前進!

  熱愛你們的朋友冰心1983年12月12日集郵愛好者的福音

  集郵是一种高尚而富有趣味的愛好。集郵愛好者、尤其是青少年,往往通過集郵而取得和增加了對本國和世界各國的歷史、地理、藝術、文物以及其他种种的學識。

  我的老伴和我自己年輕的時候,都有集郵的愛好,后來在國家多事之秋,流离遷徙,集郵本子丟失殆盡,也沒有了集郵的興致。這些年來我的儿孫們都到了愛好集郵的年齡,過的又是太平年月,因此我很留意我每天收到的海內外的信件,有新穎美觀的郵票,就都剪下收集起來,隨時分給他們和我的小朋友們。

  現在我國郵電部將要發行一种《儿童》附捐郵票。這种《儿童》郵票有兩种圖樣,一個是抱著皮球的女孩,一個是抱著熊貓的男孩,神情都极其活潑可愛。面值是八分加二分,八分是郵資,二分是買郵票者支援儿童福利事業的捐款。這是我國發行的第一套福利郵票,按發行量計算預計可為孩子籌集福利基金六十万元。我們党和政府首先想到的是我們國家的兩億儿童,這真是天大的好事!

  我十分贊賞這個創舉,并高興地向集郵愛好者宣告這個福音。在新春佳節之際,多買這种《儿童》郵票,貼在給國內海外朋友們的賀年信片上,不但新穎可喜,給他們的集郵本上添一分色彩,而且還支援了我們所喜愛的接班人的福利事業!1983年12月17日八四書愿

  1984年的新春快到了!這是我的第八十四個春天。我有什么新的志愿呢?

  我想到占我們全人口一半的青少年——我們的下一代。

  成億青少年如何沿著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道路健康茁壯地成長,是關系到國家前途和民族命運的大問題。可是,我們現在的青少年的小學時期,是在十年動亂中度過的,那時紀律廢弛,尊師愛校的精神蕩然無存。他們整天“鬧革命”、“搞運動”,根本不大上課,本國的歷史、地理更都沒有讀過;因此他們對祖國悠久的歷史、遼闊的國土、壯麗的山河、燦爛的文化,都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我們今天和平團結、蒸蒸日上的日子是來得多么不易。他們更不知道“沒有共產党就沒有新中國”和“只有社會主義能夠救中國”的万劫不磨的真理。有些青少年,不太知道祖國的可愛,也就不會感到作為一個中國人民有多么值得自豪的地方。喪失了自愛、自信、自尊的人,當然就自卑自賤、心靈空虛,外來的侵蝕自然就乘虛而入了。自從我們實行開放政策以來,和外國有了經濟、技術和文化的交流,這本來是促進我們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好事;但是通過這些交流,也不免會帶進一些資產階級精神和物質方面不健康的東西。這些不健康的東西,即使在外國,也早為有識之士所深惡痛絕,而我們有一些先天不足,心靈空虛的青少年,一旦忽然看到目迷五色的“西方文明”,就覺得外國的一切都比本國的好,毫無選擇地一一撿拾了起來,以外國的生活方式為時髦風尚,竭力仿效,亦步亦趨。可是,看著這些對世界、對生活所知甚少的青少年,我們能一味責怪他們嗎?

  我希望我們文藝工作者,我們社會主義思想戰線上的戰士,多想著點青少年,大家奮然拿起筆來。首先是以社會主義、國際主義、共產主義的思想來武裝自己,針對青少年的對精神食糧如饑似渴的需要,用我們自己的切身感受,向他們介紹本國悠久歷史上的优美文化和著名人物以及其他的种种關于本國和外國的知識,為他們創作一些健康高尚的、能激發他們愛党、愛祖國、愛人民的作品。一篇好的文章,一首好的歌曲、一場好的舞蹈、一幅好的畫圖,都能引導他們正确地對待歷史、認識現實,堅信党的領導,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鼓勵他們奮發努力、積极向上,做一個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紀律的接班人。

  我的歲月是有限了,但我仍愿追隨文藝界同人之后,為幫助青少年增添精神食糧、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盡我最大的努力!

  紀念毛澤東同志九十周年誕辰在紀念毛澤東同志九十周年誕辰的座談會上,作為一個文藝工作者,我首先憶起的是在四十年代末期,我在日本收到香港的朋友寄來的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我如獲至寶,不但自己細細研讀,還在深夜和几位朋友一同誦讀討論,因為那時沒有經過有領導的學習,体會得很不深刻,但我還是牢牢地記住了毛主席指示的:

  “革命的文藝,應當根据實際生活創造出各种各樣的人物來,幫助群眾推動歷史的前進。”

  毛主席又說:

  發。”

  那么,我們的實際生活,現在是怎樣的呢?

  鄧小平同志在中國文藝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祝辭里說:

  “毛澤東同志早在開國的時候就指出:‘隨著經濟建

  設的高潮的到來,不可避免地將要出現一個文化建設的高潮。’”

  鄧小平同志又說:

  創造性和個人愛好的廣闊天地,有思想和幻想,形式和內容的廣闊天地’。圍繞著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共同目標,文藝的路子要越走越寬,在正确的創作思想的指導下,文藝題材和表現手法要日益丰富多彩,敢于創新。”

  我們幸福地生活在經濟建設到來的高潮時期,我們必須做好文化建設這個‘決定祖國命運的千秋大業’。我們必須努力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不斷地提高自己,改造自己。毛主席說:

  鄧小平同志說:

  “人民是文藝工作者的母親。”

  我們文藝工作者要永遠從她的怀里吸取營養丰富的乳汁,溶化出各种各樣有益于人民的作品,幫助他們推動歷史前進。致巴金

  巴金老弟:

  得你信非常高興!不但是因為得到你的親筆信,而且還寫得非常工整,足見你的手不怎么抖了,“止”字的工夫到了家,可喜可賀!只要這樣繼續忍耐下去,服藥一定更見效果,“退兩步”是為了“進一步。”我一輩子為了吐血,養了無數次的病,最難過的是23歲在美國的七個月,我得的本來是獎學金,那有養病的錢?又遠在异國,又怕國內家人著急,先不敢說,虧得我的美國老師們把獎學金取出來,作為養病費,又有許多朋友幫忙,病后出院休息,都是在朋友家。以后的養病,如在歌樂山,你也看見過,不過那時的吐血,使我免去許多麻煩。到了1958年,忽然停止了,連醫生都認為是奇跡(最后一次是在訪問倫敦期間)。所以你大可不必急躁,“功到自然成”,你不知我年輕時是多么火爆的性子!我相信你服藥成效一定可達百分之百!

  祝你健康問小林夫婦和端端好。冰心十二月三十1984年致巴金

  巴金老弟:

  過年只得小林一張賀年片,實在不過癮!我希望得到你養病的消息。昨天夏衍帶著沈宁來了,使我尤其想起你們。陳恕給我們照了相,洗好一定給你看。我們都好,尤其搬家后,和吳青更近了。但是他們也還是很忙,上課時多,當然早晚還是在一起。這兩天照例有些朋友來拜年,你雖住醫院,恐怕去看的也不少,你進步得快嗎?到了百分之几十?我真希望你何時能到北京來。我們的新居寬敞一些,陽光也好。時間如能自己支配,可以多寫一些,可惜并不是如此!小林夫婦怎樣?端端今年几年級了?我也极想他們。小林會到北京組稿嗎?我雖希望見她,但宁可她在你身邊。今年北京很暖,昆明都下大雪,北京偏偏不下,也不正常。這信寫了兩天,不斷有人來,就到這里吧。告訴小林,賀年片拜領了,但我還盼她寫几個字,祝你飛速進步。大姐一月三日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昨天得到大弟的信,知道你得了感冒,心中十分不安,已經給二哥打了電話,叫他也給你寫信,好在有大弟在你身邊,他很細心,你自己也應保養,現在一定要好好休息,切切!我們搬家后一切都好,小妹一家就在一單元內,照應得方便多了。我只是行動不便,上身的衣服,自己還會穿,文藻似乎更衰老一些,冬天衣服又厚,所以他穿衣褲都要人幫忙,將來春天來了,衣服漸薄,可以好一點。大妹一家每晚回來,宗生一家星期天午飯在家吃,宗生儿子山山已參軍,現在西安;大妹儿子丹丹已考人民大學外經系,走讀,在廣渠門外,很遠;鋼鋼在“立新高中”念三年級;宗生女儿江江、大妹小儿子冰冰都在初中和高小,明年對他們也是一關。最近因為搬家給宗慈、宗恩都寫了信,她們都已回信,据說都忙,但還都好。不知你常給她們去信否?我給你的那本香港印的《冰心》集,他們只給十本,所以除了兩個編輯和我自己以外,我只給你和二哥和三個儿女和文藻。香港是從來不給稿費,但印刷得不錯,尤其是相片——這信陸陸續續寫了兩天,因為總有人來打斷,多半是文藻和小妹他們的學生來拜年。這信寫的長一些,給你消遣,也給大弟看。他信寫很好,我愿他好好地照顧,你也不要自己總是自顧自,因為人老了,還是子女最可靠。祝你好好養病,不要著急。蘭州比北京冷(今年北京太暖了,不正常,病人很多),千万珍攝!愛你的姐姐一月三晨賀葉巴兩位

  有同志提醒我,今年是葉圣陶先生九十大壽,巴金同志八十誕辰,我想我應該乘這時候,寫几句向他們祝壽的話。

  我記得葉老看了我在一九八二年春寫的《我所欽佩的葉圣陶先生》時,他笑了,說:“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在解放后的北京,而是在解放前的重慶。”原來四十年代初期,我在重慶的嘉廬小住的時候,葉老為了開明書店要出版我的選集的事,曾來看過我。他老人家的記憶力是比我強多了!

  葉老是一個十分關怀后輩的人。我和葉老認識以后,還沒到他家去拜謁過,因為:一來在公共場合常常會看到他,二來我怕登門拜訪,會影響他的休息。但在前年春天,我因病住院時,葉老跑到醫院看我,正巧我已出院回家,葉老又同至善同志到西郊我家里來看我。當我躺在床上,意外地看到須發如銀的葉老,走進我的臥室,坐到我的床邊,對我親切地慰問時,我心里有說不盡的感激和慚愧!

  葉老又是一位十分謙和的老人,每逢我贈送他一本書或寫一封信的時候,他必定親自作复。近來他眼力不好,字越寫越大,我知道老人家一定相當吃力,我不得不告訴至善同志,說:葉老以后不必回信了,由至善同志從電話里通知我說書和信收到就可以了。

  我和巴金——恕我不稱他為“巴老”,因為他比我還小几歲,我一直拿他當弟弟看待——認識是從三十年代初期就開始了。几十年來,相知愈深。解放后,我們還一同參加過出國的訪問團。我們去過蘇聯、日本、埃及 飛机上和國外旅館中的談話就更多了。在我的回憶中,有許多場面是值得描寫的。最后一次一同出國的机緣,就是一九八○年春到日本的訪問——那次出國,我的女儿吳青和他的女儿小林都參加了,小林叫我“姑姑”,吳青叫他“舅舅”,仿佛我們就是親姐弟似的——但從日本回來不久,我就病得“足不出戶”了。

  最近巴金也因病住進了醫院。前天他來了一封“長”信,寫滿了一張三百字的稿紙——他的女儿信里說:“爸爸給您寫了長長的一封信,在他來說,已很久沒寫過這么長的信了”,——他信里說:“信收到,我仍在醫院治療,可以說是一天天地好起來 在病房里,常常想起您和調皮的吳青,想起你們我就高興 我還很樂觀。我仍然說做一個中國作家我感到自豪,一年中井上靖來醫院三次,要我參加東京的大會,我推辭不掉 現在病房中就為這個目標奮斗,您可以放心了,我還有雄心壯志啊!”

  葉老的字是越寫越大,巴金的字是越寫越小,我得到大字、小字的信,都一樣地高興。前几天《文藝報》一位編輯同志來說:葉老說,不久春天來到,他們院里海棠花開的時候,要請我去賞花。我一定要破“足不出戶”的例子,去我從未去過的葉老家里,拜見葉老、并觀賞他所种的海棠花。一九八四年一月十六日致巴金

  巴金老弟:

  得你和小林信,十分欣慰!你比我強多了,還有雄心壯志到日本去一趟,好好休養吧!好一點先到北京來,我們好好談談。我們新居很适意,陽光較好,北京又總是大晴天,總使人興奮。

  你若是寫信太吃力,就讓小林不時報告一些你進步的情況,我只愿你快快痊愈。吳青天天念道你們,可是她這人太好管閒事,一天忙得不亦樂乎,在家里一會儿找她又不見了。

  我一定叫她給小林寫一封長長的信。別的不說了,我們全家老小都問你們一家春節好。冰心一月十六日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得你信,知道已經好了一點,十分喜慰。最近北京也冷了,零下七八度。我覺得太暖了倒不好。昨天,大妹說她已托朋友給素梅轉到蘭州事,但愿能成功。你身邊是得有人,平時也不要太不要人了,你一病就知道儿女還是有用的!匆匆,我們都好,你好好養病吧。姐姐一月十七

  題目出得好,作文就做得好我常常得到小朋友們的來信,難過地說自己做不好“作文”,問我有什么方法可以幫助他們進步。他們的信一般都寫得很通順,說到他們寫不好作文的苦惱時,描寫得也很生動。

  我在答复他們的公開信里,只勸他們多讀多寫,但根据我自己在中學里作文的經驗,作文寫得好不好和老師出的題目大有關系。

  我在中學讀書的時候,我的作文老師是一位前清的秀才。

  他自己做慣了八股文章,給我們出的作文題目,大都是:“思而不學則殆論”,“惟上知与下愚不移論”,要不就是:“教育救國論”或“富國強兵論”,這都是我們這些十几歲的女孩子,腦子里沒有想過的東西!

  那么,怎么辦呢?回想起我們中學時期的作文活動,還是很有趣很可笑的。

  我們的作文時間,是安排在每星期六上午。在一間大課室里,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四班學生都坐在一起,老師在黑板上寫出四個班的作文題目,就坐在講台上自己看書,我們亂哄哄地低聲議論,他也不管。正因為我們不知從何說起,我們就可以亂做,我們可以抄書,也可以互相抄襲,一般是以“嗚呼,人生于世 ”起頭。我在家塾里做過小論文,于是在上午三個小時內不但自己寫好一篇,還可以替高班或低班的同學寫一兩篇,來換取糖葫蘆或炒栗子的報酬。這些事老師似乎也不是不知道,但只要每一個學生每星期交一篇作文,他的任務就完成了。他心里根本沒有想到提高學生的寫作水平和思考能力的問題!

  這位老師還教我們古文,他講的《李陵答蘇武書》,和“前后赤壁賦”等,我們都很愛听。我們想假如老師出:“与友人書”或“游記”一類的題目叫我們寫,那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要說的話,而且會說得很生動,很有趣,可惜老師就沒有想到這些。

  我在《三寄小讀者》的“通訊四”中曾對小朋友們說過:

  來的東西就不鮮明,不生動;沒有生活中真正感人的情境,寫出來的東西,就不能感人。古人說‘情之相生’,也就是說真摯的感情,產生了真摯的文字。那么,從真實的生活中,把使你喜歡或使你難過的事情,形象地反映了出來,自然就會寫成一篇比較好的文章。”

  我只看了《中學生日記選評》中的三篇日記,篇篇都好!

  有的描寫一家三代人快樂地在一起猜春節聯歡會上的謎語,而体會到我們社會主義社會生活的實質。有的從參加學校的秋季運動會,而体會到:學習也必須拼搏和因為体育健儿心中有個偉大的祖國,所以“他們的微笑就像揚子江上初升的太陽,”等等。有的就描述几家孩子都搶著請五保戶王奶奶到自己家去吃年夜飯的熱鬧情景。這些文章自然流露出作者對于党和社會主義祖國的熱愛,對于自己未來的向往和努力 

  這本集子中所選的日記,大都是“學作文報”舉辦的“日記、書信、作文一得”三項征文比賽中的獲獎作品。我不必把所選的日記全部看完,因為我知道像“日記”這類的文章,每人一定都有自己要說要記的真情實事;一定不會雷同,而且一定都會寫得鮮明、生動而真摯。

  我認為中學生所以能夠寫出這些讓人愛看的日記,是因為《學作文報》這次征文的·題·目·出·對·了!1984年1月24日致臧克家

  克家同志:

  你的雅興不淺,文藻和我都感謝你用宣紙毛筆寫的賀年信,可惜日子早了些,現在還不到“甲子元月”!祝賀春節!謝冰心拜一月廿七火樹銀花里的回憶

  窗外是聲聲繁密而響亮的爆竹,中間還有孩子們放的二踢腳,是地下一聲、曳著殘聲又在天上發出一聲巨響。薄紗的窗帘上還不時地映出火樹銀花般的粲然一亮,那是孩子們在放著各种各樣的煙火呢。多么熱鬧歡暢的北京除夕之夜啊,我的心中為什么有一點惆悵呢?

  我想起古人的兩句詩,是“一年將盡夜,万里未歸人”。

  現在北京就是我的家,我沒有客了思家的悵惘,我苦憶的是我的万里外的許多朋友!

  我的好友不多,這不多之中,海外的朋友几乎占了一半;這“一半”之中,日本朋友又占去大半。

  我開始結識日本朋友,還是在万里外的美國。二十年代初期,我在美國留學,在同學中,和日本女學生更容易親近。

  大家拿起毛筆寫漢字,拿起筷子吃米飯,一下子就“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那時正是日本軍國主義者當權,中日關系相當緊張,但我們談起國事來都有很堅定的信念,認為我們兩個東方國家應該而且必須永遠和平友好下去,來維持東亞和世界的繁榮和進步,只要我們年輕一代不斷地為此奮斗,在我們有生之年,我們的崇高理想一定會實現。

  在這些日本同學中,我特別要提到瀨尾澄江,她和我住在同一宿舍——娜安碧珈樓。她是一個地道的東方女孩子,敏而好學,沉靜而溫柔,我們雖不同班,下了課卻常在一起。我們吃西餐吃膩了,就從附近村里買點大米,肉末和青菜,在電爐上做飯吃。一般總是我烹調,她洗碗,吃得十分高興。這几十年來,除了抗戰那几年外,我們通信不斷。我每次到日本去都見得著她;她也到過中國,北京。前几天我還得到她的賀年信。

  一九四六年冬,我到了戰后的東京,結識了松岡洋子。她是一位評論家,又是一位熱心從事日中友好和世界和平工作的人。她也在美國留過學,我們用英語交談,越說越興奮。此后我們不斷地在北京或東京,或國際和平會議上見面。不幸她在七十年代末期逝世了。一九八○年,我們作家代表團訪日時,巴金和我曾到她家吊唁;見到她的女儿——曾在中國上過學的松岡征子。前几天我得到她給我的一封賀年信,她說:“我要在今年為日中友好做出更多的貢獻。”多么可愛的接班人啊!

  這里應當提到女作家三宅艷子,她也是和松岡洋子一起搞和平友好運動的。我在六十年代初期寫了篇《尼羅河上的春天》,那里面的兩位日本婦女,就是以她們為模特儿的。她們都曾分別單獨訪問過中國,我也曾分別陪著她們乘京廣火車南下,一路參觀游覽,并一直送到深圳。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們在車中舟上,山光水色中的深談,真有許多是值得好好地追記的。

  談到女作家,我還接待過有吉佐和子。她對中國很有感情,我只在北京陪她游覽,日子不多,但我每次到日本都見到她。

  還有漱戶內晴美,也是一位女作家,在六十年代的一次訪問中,我同詩人李季曾到過她家。一九八○年春,我再到日本時,她已削發為尼,但談鋒之健,不減當年。

  一路寫來,提到的盡是些女性朋友!其實我的日本男姓朋友的數目,不在我的女朋友之下。現在索性把他們放過一邊,談談他們的夫人吧。

  中島健藏自稱為我的哥哥,中島夫人就是我最敬愛的嫂嫂。每次我到東京中島先生的府上,在四壁圖書、茶香酒冽之中,總有中島夫人慈柔的笑臉和親切的談話。一九八○年我生病以后,中島夫人每次來華,必到醫院或家中來看我。還有井上靖先生的夫人,也是多次在井上先生的書室里以最精美的茶點來招待我,也曾在我病中到醫院或我蝸居來探問我。

  她們兩位的盛情厚意,都使我感激,也使我奮發,我愿自己早早康复起來,好和她們一起多做些有益于中日友好的工作。

  我的回憶潮水般涌來,我的筆也跑開了野馬。在我勒住韁繩之先,我還必須提到一位在友誼橋上奔走招呼的人,佐藤純子女士。我和日本朋友相見的場合,常常有她在座。僅僅一個多月以前,陪著井上靖先生到我新居來看我的,就是她!

  窗外的爆竹聲音更加脆亮,更多的煙火照得我的窗帘上一時濃紅,一時碧綠。孩子們大聲歡呼拍手跳躍,甲子之旦來到了!我這篇短文竟然寫了兩年,也是從未有過的。在這歡慶聲中我祝愿我的日本朋友們(不論是女士,先生,夫人)健康長壽。我將永遠和他們一起為中日友好和世界和平努力到底!一九八四年二月一日子夜致巴金

  巴金老弟:

  徐謙(?)同志來了,給我以很大的安慰和喜悅!他說你好多了,生活也安排得很好,還想出國之前到杭州去玩,這都是好消息,我听說你拉出去的隊伍還不少。那很好,但是筆會中熟人一定也不少,你千万不要太累了,小林跟你走,希望她可以“控制”你!你送的點心,十分好吃,我沒有什么回報的,只托吳泰昌給你帶上兩盒北京的茯苓餅,不知你喜歡否?祝康安大姐上二月十日紀念老舍八十五歲誕辰

  老舍若是還在,今年該八十五歲了。

  我想象:我們几個老朋友,給他開個不大也不小的慶祝會,地點也就在作協的會客室吧。老舍拄著手杖從外面進來了,一進門,笑容滿面地向周圍看了一看,把手杖挂在臂上,抱拳拱手,說:“不敢當,不敢當”,至于這位“語言大師”底下還會說些什么歡喜,感謝,幽默的話,我這個拙口笨舌的人,就不會替他說了!

  我們中間怎能缺少他這么一位朋友?

  他是一個有情有趣的朋友,一個勤奮多產的作家,一個熱誠愛國的公民。

  我和他過往較密是在四十年代初期的四川重慶。那時他是“中華全國文藝抗敵協會”的主要負責人。他在貧病交加之中,支撐起抗戰期內文藝界的團結工作。他常到我們居住的歌樂山上來,他面色青白,身体顯然不好,但他從來沒有發過牢騷,一切艱難困苦的情況,他都以詼諧輕松的語气出之。喝過几杯大曲,坐在廊上看嘉陵江的時候,他還常告訴我有某某年輕有為的作家,如果我能見到他或她時,要好好地予以鼓勵和支持。

  抗戰胜利后,他去了美國,我們去了日本,我們還時常通信。他給我們的孩子寫信,常以最形象而幽默的話,流露出他憂國思鄉的抑郁情緒。

  五十年代初期,我們回到北京,他是第一批來看我們的朋友之一。那時他真是神采飛揚,容光煥發,新中國的成立,人民的解放,給他以“狂喜”。他手舞足蹈地、滔滔不絕地告訴我在共產党領導下,在全國、尤其是在北京發生的許多新人新事。

  這以后,他心滿意足地生活著、工作著。他种花,他養貓,他每天至少要寫五百字,一篇一篇的充滿了地方色彩、民族風格的散文,詩歌,戲劇,從他筆下不斷地傾瀉了出來。

  十年動亂的初期,一陣狂暴的陰風,就把老舍從“狂喜”中卷走了。

  就是這么一位可敬可愛的朋友,假如他今天還在,在雨過天晴的七八年之中,不知他還會寫出多少比《茶館》還深刻,比《駱駝祥子》還動人的小說,可惜他走了!

  但是,他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他的聲音笑貌永遠涌現縈繞在我們耳邊眼前,他沒有走!只要我們還在,年年此日,我們將永遠會紀念他的誕辰。1984年2月10日清晨《自然·生活·哲理》序

  中國青年出版社編了《自然·生活·哲理》一書,來讓我作序。我從頭看了這集子里的36篇散文,覺得這些散文文字优美,思想健康,可以作為一本很好的青年讀物,便欣然答應了。

  古今中外寫景詠物的詩文,都是作者從自己主觀的眼光和心情中,賦予了他所接触的景或物,以特殊的性格和生命。

  唐代詩圣杜甫在他《春望》一詩中所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惊心”,也只是因為作者生活在唐代顛沛流离的亂世,他自己“感時”、“恨別”,從他眼里看去,花也會“濺淚”,從他耳中听來,鳥也會“惊心”,這都是很自然的。

  這本集子里三十几篇散文的作者,都是生活在八十年代新中國社會主義社會的人。他們有堅定的信心、遠大的理想、美好的希望,因此這些篇文章的情調是优美的、健康的、引人向上的。作者從自己的生活中接触到的景物,大之如山岭園林,小之如花草樹木、虫魚鳥獸,触景生情,借物言志,情高意真,讀了使人歡欣、奮發。我在每篇讀后都摘錄了文中的警句——

  秦似的《榕樹的風度》:

  “榕樹,它顯得魁偉、庄嚴、恬靜、安詳 我敬仰青松,但我卻更喜歡榕樹 ”

  戴永夏的《落花吟》:

  “她不消沉,不悲觀,‘得意淡然,失意夷然’,總是專注地傾心于自己的事業,全心全意地作著‘護花’的工作。”

  金馬的《螻蟻壯歌》:

  “万眾一心,不畏龐然大物,不自菲弱小,卻能叱吒森林,云游四方,所向無敵。”

  余家富的《昆侖情思》:

  “她的高大磨練我的意志,她的坦蕩舒展我的胸怀,她的嚴寒啟迪我的神智,她的神秘激發我的求知欲。”

  韓少華的《雨的精魂》:“是雪 圣洁的雪不就是天地間雄風正气所凝聚成的不死的精魂么!”

  項目樺的《橋》:

  “讓我們在新長征途中,為早日實現‘四化’,爭做‘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先行官’。”

  不必再多引了!從岑獻青、陳貴賢、趙麗宏和韓靜霆等人的《九死還魂草》、《垂柳賦》、《冰霜花》和《繡球花》中都看出“美”來!可以說,這本集子里每一篇文章里,都有“自然”、“生活”和“哲理”,我愿青年人都能讀到它。

  (本篇最初發表于《人民日報》1984年4月2日。)我家的對聯

  我對人家牆壁上挂的字畫都有興趣,尤其是對聯,這興趣是從小就養成的。我在一九七九年寫的那篇《我的童年》里曾經提到,我的第一本課文就是一副對聯:

  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但從這一副對聯里還看不出屋主人的身世和襟怀,愛好和性格。在我十一歲那年回到老家福州去,看見在后廳牆上我的曾祖父畫像的兩旁,有我的祖父寫的一副對聯:

  每逢佳節倍思親

  原來我的曾祖父是在農歷五月五日端陽節那天逝世的。

  我國習俗在端陽節那天都給小孩子的手腕上纏上五色絲線,叫做續命絲,祝他長命百歲。所以每到端陽節我的祖父看到孩子們手腕上的五色絲,就會想到他的父親,而對“五絲”能否“續命”,起了悲哀的疑問。

  此后,我就注意我們老家的廳堂客室里的每一副對聯,其中有許多是我的祖父自己寫的,如:

  有為有弗為

  這是一對自勉的句子,就充分地描繪出我的祖父的恬淡而清高的性格。

  再大一點,在北京剪子巷父親的客室里,看到一副前清御史江春霖老先生送給父親的對聯:

  樓船猶見漢將軍

  在上聯旁邊還有小字,說他“自京南下,阻雪難行”,在芝罘會見了我的父親,很喜歡他的“裘帶歌壺,翩翩儒將”的風度,就寫這一聯相贈。父親對我解釋這對聯的時候,也說他和江春霖只是初交,當時江春霖因為彈劾了慶親王而被罷官,他也很佩服江春霖不畏權貴的風骨,因此才把這位“交淺言深”的朋友的贈品,張挂起來的。

  三十年代初期,父親的客室里又添上一副薩鎮冰老先生送的對聯:

  升沉不改故人情

  說的是他們兩位老人家几十年金堅玉洁的友情。四十年代初父親逝世時,我不在北京,這些可貴的遺物,都不知哪里去了!

  長大以后,到了美國和歐洲,在外國朋友家里當然看不見對聯,有的只是畫框和祖先的相片。在日本,舊式的屋子,周圍几乎都是紙門,只有“床之間”那一扇牆上可挂字畫,但也不是對聯,而是一幅很雅淡的字或畫,再供上一瓶一枝花朵,倒也雅洁可喜。日本的亭園,和中國的相似,有山有水,也許還更古雅一些,但是楹上柱上都沒有對聯。歐美的林園更不必說了!

  我這一輩子,在師友家里或在國內的風景區,到處都可看到很好的對聯。文好,字也好,看了是個享受。我以為我們中國人應該把我們特有的美好傳統繼續下去,讓我們的孩子們從小起耳濡目染,給他們一個优美的藝術的气氛!致周達寶

  達寶同志:

  請代問出版社各位我認識的同志們好!

  你的信和《畫魂》都收到了,感謝之至。

  我還好,只是老伴吳文藻生病,自二月十三日起住進醫院,未免忙碌一些,現他高燒已退,正在調理心、肺、腦部的病。孩子們每天去看,并請有“特護”,請放心。

  我已搬家兩個月,在和平樓隔壁新樓上。有空請來玩,祝好!冰心三月五日我入了貝滿中齋

  我在北京閒居了半年,家里的大人們都沒有提起我入學的事,似乎大家都在努力适應這陌生而古老的環境。我忍耐不住了,就在一個夏天的晚上,向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提出我要上學。那時他除了在家里教我的弟弟們讀書以外,也十分無聊,在生疏的北京,又不知道有什么正當的娛樂場所,他就常到米市大街基督教青年會去看書報、打球,和青年會干事們交上朋友(他還讓我的大弟謝為涵和他自己的儿子楊建辰到青年會夜校去讀英文)。當我舅舅向他的青年會干事朋友打听有什么好的女子中學的時候,他們就介紹了离我們家最近的東城燈市口公理會的貝滿女子中學。

  我的父母并不反對我入教會學校,因為我的二伯父謝葆洁]穆如)先生,就在福州倉前山的英華書院教中文,那也是一所教會學校,二伯父的儿子,我的堂兄謝為樞,就在那里讀書。仿佛除了教學和上學之外,并沒有勉強他們入教。英華書院的男女教師,都是傳教士,也到我們福州家里來過。還因為在我上面有兩個哥哥,都是接生婆接的,她的接生器具沒有經過消毒,他們都得了臍帶瘋而夭折了。于是在我和三個弟弟出生的時候,父親就去請教會醫院的女醫生來接生。我還記得給我弟弟們接生的美國女醫生,身上穿的都是中國式的上衣和裙子,不過頭上戴著帽子,腳下穿著皮鞋。在弟弟們滿月以前,她們還自動來看望過,都是從山下走上來的。因此父母親對她們的印象很好。父親說:教會學校的教學是認真的,英文的口語也純正,你去上學也好。

  于是在一九一四年的秋天,舅舅就帶我到貝滿女子中學去報名。

  那時的貝滿女中是在燈市口公理會大院內西北角的一組曲尺形的樓房里。在曲尺的轉折處,東南面的樓壁上,有橫寫的四個金字“貝滿中齋”——那時教會學校用的都是中國傳統的名稱:中學稱中齋,大學稱書院,小學稱蒙學。公理會就有培元蒙學(六年)、貝滿中齋(四年)、協和女子書院(四年),因為在通縣還有一所男子協和書院,女子書院才加上“女子”二字。這所貝滿中齋是美國人姓Bridgeman的捐款建立的,“貝滿”是Bridgeman的譯音——走上十級左右的台階,便進到樓道左邊的一間辦公室。有位中年的美國女教士,就是校長吧,把我領到一間課室里,遞給我一道中文老師出的論說題目,是“學然后知不足”。這題目是我在家塾中做過的,于是我不費思索,一揮而就。校長斐教士十分惊奇歎賞,對我舅舅說:“她可以插入一年級,明天就交費上學吧。”

  考試和入學的手續是那樣地簡單,真出乎我們意料之外,我是又高興而又不安。

  第二天我就帶著一學期的學費(十六元)去上學了。到校后檢查書包,那十六元錢不見了,在校長室里我窘得几乎落下淚來。斐教士安慰我說:“不要緊的,丟了就不必交了。”

  我說:“那不好,我明天一定來補交。”這時斐教士按了電鈴,對進來的一位老太太說:“叫陶玲來。”不久門外便進來一個二年級的同學——一個能說會道、大大咧咧的滿族女孩子,也就是這個陶玲,一直叫我“小謝”,叫到了我八十二歲——她把我帶進樓上的大課堂,這大堂上面有講台,下面有好几排兩人同桌的座位,是全校學生自修和開會的地方。我被引到一年級的座位上坐下。這大堂里坐著許多這時不上課的同學,都在低首用功,靜默得沒有一點聲息。上了一兩堂課,到了午飯時間,我仍是羞怯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同學們都走了,我也不敢自動跟了去。下午放了學,就赶緊抱起書包回家。上學的第一天就不順利,既丟了學費,又沒有吃到午飯,心里十分抑郁,回到家里就哭了一場!

  第二天我補交了學費。特意來送我上學的、我的二弟的奶娘,還找到學校傳達室那位老太太說了昨天我沒吃到午飯的事。她笑了,于是到了午飯時間,仍是那個愛說愛笑的齋二同學陶玲,帶我到樓下一個大餐廳的內間,那是走讀生們用飯的地方。伙食不錯,米飯,四菜一湯,算是“小灶”吧。

  這時外面大餐廳里響起了“謝飯”的歌聲,住校的同學們几乎都在那里用飯。她們站著唱歌,唱完才坐下吃。吃的是饅頭、窩頭,飯菜也很簡單。

  同學們慢慢地和我熟了,我發現她們几乎都是基督教徒,從保定、通縣和北京或外省的公理會女子小學升上來的,也几乎都是住校。她們都很拘謹、嚴肅,衣著都是藍衣青裙,十分朴素。剛上學的一個月,我感到很拘束,很郁悶。圣經課對我本來是陌生的,那時候讀的又是《列王紀》,是猶太國古王朝的歷史,枯燥無味。算術學的又是代數,我在福州女子師范學校預科只學到加減乘除,中間缺了一大段。第一次月考,我只得62分,不及格!這“不及格”是從我讀書以來未曾有過的,給我的刺激很大!我曾把它寫在《關于女人》中《我的教師》一段里。這位教師是丁淑靜,她教過我歷史、地理、地質等課。但她不是我的代數教師,也沒有給我補過課,其他的描寫,還都是事實。以后在一九一五年的暑假里,由培元蒙學的一位數學教師,給我補了這一段空白。但是其他課目,連圣經、英文我的分數几乎都不在95分以下,作文老師還給過我100加20的分數。

  慢慢地高班的同學們也和我熟了,女孩子究竟是女孩子,她們也很淘气,很愛開玩笑。她們叫我“小碗儿”,因為學名是謝婉瑩;叫我“侉子”,因為我開始在班里回答問題的時候,用的是道地的煙台話,教師听不懂,就叫我在黑板上寫出答案。同學中間到了能開玩笑的地步,就表示出我們之間已經親密無間。我不但喜愛她們,也更學習她們的刻苦用功。我們用的課本,都是教會學校系統自己編的,大半是從英文課本翻譯過來的,比如在代數的習題里就有“四開銀角”的名詞,我們都算不出來。直到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國留學,用過quarter,那是兩角五分的銀幣,一元錢的四分之一,中國沒有這种幣制。我們的歷史教科書,是從《資治通鑒》摘編的“鑒史輯要”。只有英文用的是商務印書館的課本,也是從ABoyAPeach開始,教師是美國人芬教士,她很年輕,剛

  從美國來,漢語不太嫻熟,常用簡單的英語和我們談笑,因此我們的英文進步得比較快。

  我們每天上午除上課外,最后半小時還有一個聚會,多半是本校的中美教師或公理會的牧師來給我“講道”。此外就是星期天的“查經班”,把校里的非基督徒學生,不分班次地編在一起,在到公理會教堂做禮拜以前,由協和女子書院的校長麥教士,給我們講半小時的圣經故事。查經班和做大禮拜對我都是負擔,因為只有星期天我才能和父母親和弟弟們整天在一起,或幫母親做些家務,我就常常托故不去。但在查經班里有許多我喜歡的同學,如齋二的陶玲、齋三的陳克俊等,我尤其喜歡陳克俊。在貝滿中齋和以后在協和女子大學同學時期,我們常常一起參加表演,我在《關于女人》里寫的《我的同學》,就是陳克俊。

  在貝滿還有一個集体活動,是每星期三下午的“文學會”,是同學們練習演講辯論的集會。這會是在大課堂里開的。

  講台上有主席,主持并宣告節目;還有書記,記錄開會過程;台下有記時員,她的桌上放一只記時鐘,講話的人過了時間,她就叩鐘催她下台。節目有讀報、演說、辯論等。辯論是四個人來辯論一個題目,正反面各有兩人,交替著上台辯論。大會結束后,主席就請坐在台傍旁听的教師講几句評論的話。我開始非常害怕這個集會。第一次是讓我讀報,我走上台去,看見台下有上百對的眼睛盯著我看,我窘得急急忙忙地把那一段報讀完,就跑回位上去,用雙手把通紅的臉捂了起來,同學們都看著我笑。一年下來,我逐漸磨練出來了,而且還喜歡有這個發表意見的机會。我覺得這訓練很好,使我以后在群眾的場合,敢于從容地作即席發言。

  我入學不久,就遇到貝滿中齋建校五十年的紀念,我是個小班學生,又是走讀,別的慶祝活動,我都沒有印象了。只記得那一天有許多來賓和校友來觀看我們班的体操表演。体育教師是一個美國人,她叫我們做下肢運動的口令是“左腳往左撇,回來!右腳往右撇,回來!”我們大家使勁忍著笑,把嘴唇都咬破了!

  第一學年的下半季,一九一五年的一月日本軍國政府向袁世凱政府提出了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五月七日又提出了“最后通牒”,那時袁世凱正密謀稱帝,想換取日帝對他的支持,在五月九日公然接受了日本的要求。這遭到了全國人民的強烈反對,各地掀起了大規模的討袁抗日愛國運動。我們也是群情憤激,和全北京的學生在一起,沖出校門,由我們學生會的主席、齋四同學李德全帶領著,排隊游行到了中央公園(現在的中山公園),在万人如海的講台上,李德全同學慷慨陳詞,我記得她憤怒地說:“別輕看我們中國人!我們四万万人一人一口唾沫,還會把日本兵淹死呢!”我們紛紛交上了愛國捐,還宣誓不買日貨。我滿怀悲憤地回到家來,正看見父親沉默地在書房牆上貼上一張白紙,是用岳飛筆跡橫寫的“五月七日之事”六個大字。父親和我都含著淚,久久地站在這幅橫披的下面,我們互相勉勵永遠不忘這個國恥紀念日!

  到了一九一五年的十二月十二日,那是我在齋二這年的上半季,袁世凱公然稱帝了,改民國五年為“洪憲”元年,他還封副總統黎元洪為“武義親王”,把他軟禁在中南海的瀛台里。黎元洪和我父親是紫竹林水師學堂的同級生,不過我父親學的是駕駛,他學的是管輪,許多年來,沒有什么來往。民國成立后,他當了副總統,住東厂胡同,他曾請我父親去玩,父親都沒有去。這時他住進了瀛台,父親倒有時去看他,說是同他在木炕上下棋——我從來不知道父親會下棋——每次去看他以前,父親都在制服呢褲下面多穿一條絨布褲子,說是那里房內很冷。

  這時全國又掀起了“護國運動”,袁世凱的皇帝夢只做了八十三天就破滅了。校園內暫時恢复了平靜。我們的圣經課已從《舊約》讀到了《新約》,我從《福音》書里了解了耶穌基督這個“人”。我看到一個窮苦木匠家庭的私生子,竟然能有那么多信從他的人,而且因為宣傳“愛人如己”,而被殘酷地釘在十字架上,這個形象是可敬的。但我對于“三位一体”、“复活”等這類宣講,都不相信,也沒有入教做個信徒。

  貝滿中齋的課外活動,本來很少,在我齋三那一年,一九一七年的暑假,我和一些同學參加了女青年會在西山臥佛寺舉辦的夏令會。我們坐洋車到了西直門,改騎小驢去西山。

  這是我到北京以后的第一次郊游,我感到十分興奮。憶起童年騎馬的快事,便把小驢當成大馬,在土路上揚鞭馳騁,同學當中我是第一個到達臥佛寺的!在會上我們除開會之外還游了山景,結識了許多其他女校的同學,如天津的中西女校的學生。她們的衣著比我們講究。我記得當女青年會干事們讓陳克俊和我在一個節目里表演“天使”的時候,白綢子衣裙就是向中西女校的同學借的。

  開完會回家,北京市面已是亂哄哄的了。謠言很多,說是南北軍閥之間正在醞釀什么大事,張勳的辮子軍要進京調停。辮子軍紀律极坏,來了就會到人家騷扰。父親考慮后就讓母親帶我們姐弟,到煙台去暫避一時。

  我最喜歡海行,可是這次從塘沽到煙台的船上,竟擁擠得使我們只買到貨艙的票。下到沉黑的貨艙,里面擺的是滿艙的大木桶。我們只好在凸凹不平的桶面上舖上席子。母親一邊揮汗,一邊還替我們打扇。過了黑暗、炎熱、窒息、饑渴的几十小時,好容易船停了,鑽出艙來,呼吸著迎面的海風,舉目四望,童年的海山,又羅列在我面前,心里真不知是悲是喜!

  父親的朋友、煙台海軍學校校長曾恭甫伯伯,來接我們。

  讓我們住在從前房子的西半邊。在煙台這一段短短時間里,我還帶弟弟們到海邊去玩了几次,在《往事(一)》中也描寫過我當時的心境。人大了些,海似乎也小些了,但對面芝罘島上燈塔的燈光,卻和以前一樣,一閃一閃地在我心上跳躍!

  复辟的丑劇,從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起,只演了十二天,我們很快就回到北京,准備上學。

  貝滿中齋扎扎實實的四個年頭過去了,一九一八年的夏天,我們畢業時全班只有十八個人。我以最高的分數,按照學校的傳統,編寫了“辭師別友”的歌詞,在畢業會上做了“辭師別友”的演說。我的同班從各教會中學升上來的,從此多半都回到母校去教書,風流云散了!只有我和吳摟梅、鄺淑貞和她的妹妹,我們這些沒有教學的義務的,升入了協和女子大學預科。

  我以十分激動的心情,來寫這四年認真嚴肅的生活。這訓練的确約束了我的“野性”,使我在進入大學的丰富多彩的生活以前,准備好一個比較穩靜的起步。1984年3月14日(本篇最初發表于《收獲》1984年第4期。)致宮璽

  宮璽同志:

  得您信,很高興。最近因為老伴病了,住院四十天才回來,忙一些。他人仍虛弱,需要調理。文集第三卷,六月能出,就好。貴社《藝術世界》吳承基同志,您見得著否?他要我寫的《漫談對聯》,改名為《我家的對聯》,也好。如不改,我還有關于對聯的短文章給他,我不另寫信了。匆匆祝好!冰心三、卅悼念伯昕同志

  總在懸心而又不愿听到的消息,終于听到了!民進中央給我送來了徐伯昕副主席不幸于三月二十七日病逝的信,也許是因為春寒吧,我只覺得雙手冰冷。我的小女儿說:“徐伯伯逝世的那一天,葛志成伯伯就有電話通知了,因為爸爸剛剛出院,所以也沒敢告訴你們,怕你們傷心。”

  但是我們怎能不傷心呢?

  我們和徐伯昕同志相識,還是在一九五六年我們加入了民主促進會以后;雖然在這以前我們已經知道他在解放前就是出版界的聞人,鄒韜奮老先生的親密戰友。他們辦進步刊物,屢次被封,屢次再辦。他們在國民党的殘酷包圍中,艱苦奮斗的事跡,當時知識界人士是一致頌揚的。

  在我們和徐伯昕同志將近三十年的交往接触中,深深地感覺到他作為一個民主党派的負責人,是個最好的党的助手。

  他工作得十分認真,极端負責,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對同志們又是十分懇摯,親切。在三十年不平靜的政治生活中,尤其是十年動亂的年月,他總給我們以最大的關怀。

  我永遠也忘不了在我參加過的民進大大小小的會議上,伯昕同志主持會議時的認真嚴肅的態度。每當會議結束之前,他還總是恭謹地問周建人主席、葉圣陶副主席有什么指示沒有?這种勤慎的工作態度,我們都應當向他學習!

  我記得伯昕同志有一個時期頸部有病,常常直不起頭來。

  一九七二年我們從干校回來,他還扶病來看我們,愉快地告訴我們:在他東城家的院子里,种了好多花,要我們去看。我知道在他沒有工作可談的時候,也要把輕松愉悅的气氛來感染鼓舞我們。

  在他臥病住院的日子里,我每月到北京醫院檢查,總想法到樓上病房去看望他。病魔已在殘酷地折磨著他,我看他一次比一次瘦弱,但他還是同我談工作,最后一次,也就是今年二月間吧,他問我對于民進領導班子的安排,有什么意見沒有?我笑著對他說:“新來的領導我都見過了,真是好得沒說的!”他也滿意地笑了。那時在他的病床邊,還有一位大夫正在為他按摩他那已經失去知覺的雙腿。他似乎是特意和我說起,將來他好了出院之后要如何如何,他也許在安慰我,也許在安慰自己!我听著他那气力不足的談話,我就已經想到不知道我還能看望他几次!

  伯昕同志再也不能同我們談工作了。我們悼念他,要永遠學習他的高尚品德,和工作上鞠躬盡瘁的革命精神。三十年來在他的領導培養之下,民進有了一班像他那樣勤謹、認真、苦干的中青年干部,這是民進的骨干力量!我是做不了多大工作了,但我仍愿同民進的老、中、青的同志們在一起,和我們親愛的党“肝膽相照,榮辱与共”,永遠做党的好助手。一九八四年四月二日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信收到多日,你給文藻的信,我也念給他听了。他已于三月底出院,人仍虛弱,連看報看信都不行,人老了也沒辦法。二哥二嫂來過看他,買了雞和牛肉,二哥也總是咳嗽。我們這些老人,只好樂天知命,互相安慰,自己保重。大弟來過,他很好,調素梅的信,我已寫給蘭州統戰部了,不知有效否?保重自己吧!姐姐四月九日

  蘭大方面有秭佩是大妹好友,有事和他商量。“六一”寄語

  親愛的小朋友:

  我因為行動不便,冬天更沒有出門。這几天听說外面不但粉紅色的山桃花和嫩黃色的迎春花都已開過,連雪白的大玉蘭花也在開著!小朋友,春天來了,你們課余之暇,都忙著什么呢?

  我認為我們中國兩億的小朋友,應該響應党和政府“綠化祖國,造福子孫”的號召,而緊張勞動起來。

  我深信你們中間有許多人已經這樣做了,你們在校園或在自己的庭院里栽花种樹——住在農村或祖國邊疆的小朋友們的活動園地,一定更大——至少也為自己家的陽台或窗台上的盆花,松土、施肥、除虫,澆水。在溫暖的陽光下,清新的空气中,作這种戶外的有效勞動,是使人心曠神怡的。當你們看到你自己親手培養起來的花木,一天一天地萌茁生長、開花結果的時候,你的心將怎樣地喜悅滿足呢?

  你們會想到“綠化祖國”,立竿見影的實踐,我想你們也許不會体會到“造福子孫”這樁似乎還很遙遠的事業。你們會因為自己當了小園丁,而感到喜悅滿足,你們可曾通過自己的辛勤實踐,把自己當作地上的一棵幼苗,枝上的一朵蓓蕾,而体會到培育你們的園丁——老師的辛苦呢?

  老師們為使你們在德、智、体、美四個方面的健康生長,而細致深入地工作著。他們時刻守護調理著使你們都能受到“三熱愛”教育的陽光和雨露,不受精神污染的虫害的侵襲。

  他們為著祖國和人類的光明未來,為著把你們造就成為社會主義祖國的四個現代化的合格接班人,而嘔盡了他們的心血。

  我希望你們不辜負園丁們的培育,為祖國、為人民而激勵奮發,努力生長為一棵成材的樹、一朵丰滿的花!

  古人詩中有“恐雨太寒晴太暖,為花連日作春陰”。這兩天正是“春陰”天气。這和老師們對你們嚴格要求和循循善誘之間,盡量平衡的方法和心情,有什么兩樣呢?

  聯想得太多了,信就寫到這里吧,愿你們都自覺地愛你們的老師,尊敬他們正在做的偉大神圣的教育事業!

  你們忠誠的朋友冰心1984年4月12日談《嬰幼儿家庭教育》

  科學普及出版社出版的《嬰幼儿家庭教育》(電視講座)

  是我近年來所讀到的關于嬰幼儿家庭教育方法講的最細致、詳盡、深入的一本書(尤其是對目前獨生子女的嬰幼教育,針對地提出了很正确及時的建議)。這在康克清同志給本書寫的序文和“編者的話”中都敘述得很透徹清楚了。近年來我們重點抓了對學生進行的四項基本原則教育和“五講四美三熱愛”的教育。大學老師們就希望抓好中學教育,中學老師們也希望抓好小學教育。歸根到底,最重要的還是要抓好嬰幼儿家庭教育。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母親是孩子的第一個教師。

  會种庄稼的一定要選种、育苗,就這個道理。

  最近我們的教育方針,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儿童是祖國的未來,人類的希望,我感到這本《嬰幼儿家庭教育》有向社會推荐獎勵的价值。

  為貝滿女中120周年校慶題詞發揚愛國、愛校、團結友愛的傳統,在各自的崗位上,為社會主義祖國的四個現代化作出最大的努力!

  貝滿女中建校一百二十周年紀念。冰心一九八四年四月

  166中學党支部合編的《建校一百二十周年紀念冊》。)寄《小學生報》的小讀者

  親愛的小讀者:

  遼宁《小學生報》的一位編輯來和我說:他們這次發起的小學生書信比賽,參加比賽的書信有一万四千多封,其中有三百多封是寫給我的。他挑出一封江蘇無錫胜利門小學華青小朋友的信給我看,要我寫几個字。

  這些年來,我几乎每天都收到小朋友們從各地的來信,內容都差不多,我不能一一回答,正好借此机會,一并作复。

  小朋友們的信,總是先祝愿我身体健康、工作順利,然后說他們是怎樣地愛讀我的《寄小讀者》,對這一點我是十分感謝而又慚愧。他們接著就問我怎樣才能寫好作文,關于這個問題我在《三寄小讀者》(通訊四)中已經講過了。華青小朋友的老師朱先生教導她的“多讀、多看、多思、多寫”,就是很好的方法。

  華青小朋友信上最后說:“我們少年一代決不會辜負老一輩的殷切希望,要赶上老一輩,超過老一輩,讓祖國文藝寶庫增添更多藝術珍品。”這正是我的希望!

  我祝愿你們進步、成功!

  你們熱誠的朋友冰心一九八四年五月九日(本篇最初發表于《小學生報》1984年6月1日。)我的期待

  “六一”節快到了,人人都應該為儿童做一件好事。那么,我向許多中青年作家(這里面不包括儿童文學作家)問一句話:你們想做件不大也不小的好事嗎?

  人民日報文藝部的編輯同志,要我“號召”中青年作家、尤其是已成名的中青年作家都來為儿童寫作,至少拿出一個作品。這使我想起三十年前,人民日報曾為發展少年儿童文學創作和出版工作,專門發表過社論。當時中國作家協會也曾作過號召和部署,并且确實有許多作家為少年儿童獻出一大批好作品來。今天要我來“號召”,我有自知之明,我哪有“號召”的資格!叫我“呼吁”,也很沒勁,因為你們有的已是成名的作家,一定門庭若市,不知有多少報紙刊物向你們呼吁索稿,听得太多了,也就不放在心上。我真想以“我的挑戰”為題,但是“水來土掩,兵到將迎”,我又有什么挑戰的本領呢?

  我記得從前有位名人說過:“你要听黃鶯叫,只有兩個方法:一個是逗著它叫,一個是等著它叫。”我想,對于這些黃鶯似的中青年作家們,我不會逗,但也還有等待之一法。

  對于許多中青年作家,不論是男的、女的、熟悉的、沒見過面的,我都是從心里拜服。你們寫的許多作品,都是那么真實,那么生動,那么感人。你們寫的改革家、新型的工人、農民、戰士、知識分子 個個都從紙上站了起來,給我留下极其獨特的深刻印象。在這里恕我就不一一寫出篇名和人名了。然而,使我十分覺得缺憾的是,你們作品的中心人物,很少是一個儿童,一個八十年代的少年,這是為什么?

  你們是沒有生活嗎?你們的周圍沒有少年儿童嗎?你們沒有和孩子接触過嗎?我想這是不可能的。你們即或是還沒有做媽媽爸爸,至少也做過姑姑、舅舅、叔叔、阿姨吧。

  你們所以不寫儿童,是不是感到儿童的生活太平凡了呢?

  既沒有矛盾,又沒有斗爭,也很少曲折動人的情節。也許有的同志認為,一個已經用自己的力作獲得廣大讀者喜愛的作家,拿牛刀去割雞,未免有點不值得了。

  我說,那是因為你們還沒有深入他們的生活,你們和儿童的接触,可能還比較淺泛。有的同志也許以為,拉過一個孩子拍拍他的腦袋,摸摸她的肩膀,問一聲“叫什么名字?”

  “几歲了?”“上學了沒有?” 再送給他一把小槍,給她一個小娃娃,或几本小人書,几塊巧克力,就和他們“打成一片”了!倘若他們接過這些禮物,說一聲“謝謝”,回頭就走,那你就吃了他們的閉門羹!倘若他接過小槍來,要你和他一同瞄准;她接過娃娃來,要你和她一同替它洗澡;接過小人書來,就坐在你的怀里,要你和他一同翻看;接過巧克力來,先拿一塊放在你嘴里,你就算跨進了他們生活的門檻。

  他們的天地寬闊得很!他們有他們的宏觀世界,當他指點你看一顆流星的時候;他們有他們的微觀世界,當他蹲著看螞蟻打架的時候。他們對周圍一切的人(父、母、師、友)和物(花、鳥、虫、魚)都有极其縝密的觀察,极其細膩的感情。他們有极大的自尊心,也有极深的自卑感。他們心里也有矛盾,也有斗爭。他們有希望也有幻想,他們會狂喜,也會失眠;尤其是他們對未來,對二○○○年,有著极其丰富、极其新奇的向往和追求。 總之,一旦你和他們心投意合,平起平坐,從他們眼中來看周圍一切的時候,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比大人的丰富得多,高大得多,而且充滿了詩意和戲劇性。

  我們的中青年作家們,你們何妨彎下腰來,拉著孩子的手,一同進入他們的世界。你們何妨小試机鋒,把你們特長的幽默、尖刻、細致、雄渾的如椽大筆,來描寫你身邊的一個儿童。我不要求鴻篇巨著,只要你們寫一兩千字,甚至只几百字,讓人們看了,覺得有活生生的社會主義中國八十年代的新一代,站在我們的面前,我就和上億儿童一起,感激不盡了。1984年5月12日明子和咪子

  明子的真名不叫明子,他姓徐,叫徐明。咪子的真名也不叫咪子,它是一只貓,叫咪咪,明子和咪子是奶奶給他們的愛稱。

  咪子是明子給奶奶抱來的。奶奶退休后,閒多了,不但要明子和爸爸每天來吃晚飯——因明子的媽媽得到“交換學者”的獎學金,到加拿大進修一年——還要找些別的事做,像在陽台上种些花草什么的,因此明子就想勸奶奶養貓。

  明子最愛貓了,但是媽媽不愛貓,說:貓不像狗,它到處爬,到處跳。一會上桌,一會上床,太髒了。無論明子怎樣央告,媽媽總是不肯。如今媽媽出國了,樓上的陳伯伯——爸爸的同事——他家又有了三只小貓,長毛的,個個像毛茸茸的小花毛團似的,可愛极了。大家都說陳伯伯太愛貓了,送走一只貓,就像嫁出去一個女儿似的,一定要找一個可靠的人家,他才肯給。明子想,說是我奶奶要,他不會不答應吧,我去試試看。

  第二天一放學,明子就上樓對陳伯伯賠笑說:“我奶奶您認識吧?她最愛貓了,她退休了閒得慌,想要您一只小貓作伴,行不行?”陳伯伯看著他笑說:“你奶奶要,可以抱一只去 ”明子又賠笑說:“我把三只都抱去給奶奶看,即刻就送回來。”陳伯伯只好讓他把三只小貓都放進書包里,他挎上書包,騎上車飛快地到了奶奶家。

  奶奶家住得不遠,騎車三分鐘就到了,奶奶還給明子一大把門的鑰匙,可以一直進去。明子興沖沖地進去時,奶奶正在給媽媽寫信呢。明子從書包里把小貓一只一只放在書桌上,它們一邊低頭聞著,一邊柔軟輕巧地在筆筒、茶杯和台燈中間穿走。其中有一只是全白的,只有尾巴是黑的,背上還有一塊小黑點。就是它最活潑了。一上來就爬到奶奶手邊,伸出前爪去撓那支正在擺動著的筆。奶奶一面揮手說:“去!

  去!”抬起頭來一看,卻笑了說:“這只貓有名堂。這黑尾巴是條鞭子,那一塊黑點是個繡球。這叫‘鞭打繡球’ ”明子高興得拍手笑了說:“好,好,‘鞭打繡球’,就留下它吧。”

  奶奶笑著說:“要留下它,也得先送回去。我們要先給它准備吃、喝、拉、撒、睡的地方。”

  明子連忙又把小貓送回給陳伯伯,說:“我奶奶謝謝您啦,她想要那只有黑尾巴的。”——他不敢把“鞭打繡球”這好听的名字說出來,怕陳伯伯不舍得——陳伯伯一邊把小貓放回母貓筐里,一邊說:“好吧。你一定也常去玩了?可你不能折磨它。”明子滿臉是笑,說:“哪能呢!我們准備好就來抱。”

  一回頭就跑。

  明子幫著奶奶找出一只大的深沿的塑料盤子,舖上爐灰,給咪咪做廁所;兩只紅花的搪瓷碟子,大的做咪咪的飯碗,小的做咪咪的水杯;還有一只大竹籃子,舖上一層棉絮,做咪咪的臥床。奶奶說:“咪咪可以睡在我的屋里,但是‘吃’和‘拉’只能在廚房桌子底下,夏天還得放到涼台上去,不然,臊死了。”這一切,明子都慨然地同意了。

  咪子抱來了,真是活躍得了不得!就像媽媽說的那樣,整天到處跑,到處跳,一會儿上桌,一會儿上床,什么也要撥撥弄弄。于是奶奶就常給它洗澡,洗完了用大毛巾裹起來,還用吹風机把濕毛吹干了。早飯后在洗牛奶鍋的時候,還用一勺稀粥先在鍋里涮一遍,又把自己不吃的蛋黃,拌在牛奶粥里給咪子吃。奶奶把咪子調理得又“白”又“胖”,就像一大團絨球似的!咪子平常很鬧,掙扎著不讓明子抱它,但是吃飽之后就又貪睡。奶奶常在晚飯前喂它,什么魚頭啦、雞爪啦,剁碎了給它拌飯。咪子一直在旁邊叫著,等奶奶一放下它的飯碗,它就翹著尾巴過去;吃完了,用前爪不住地“洗臉”,洗完臉就懶洋洋弓起身來,打著呵欠。這時明子就過去把它抱在怀里,咪子一動不動地閉上眼,蜷成一團。明子輕輕撫摸著它,它還會輕輕地打著“呼嚕”。每天晚飯后,奶奶和爸爸一邊看著電視,一邊閒談。明子只坐在一旁,靜靜地抱著睡著的咪子,輕輕地順著它的雪白的長毛摸著,不時地低下頭去用臉偎著它,電視熒幕上花花綠綠地人來人往,他一點也沒看進去。等到“新聞聯播”節目映完,爸爸就會站起來說:“徐明,咱們走吧。你的作業還沒做完呢!和奶奶說再見。”這時明子只好把柔軟溫暖的咪子放在奶奶的膝上,戀戀不舍地走了。

  這個星期天中午,奶奶答應明子的請求,讓爸爸帶陳伯伯來吃午飯,說是請他來看咪咪長得好不好,并謝謝他。陳伯伯來了,和奶奶寒暄几句。明子把咪子舉到他面前,他也只看了一眼。他一邊吃飯,一邊和爸爸大講起什么電子計算机,怎樣用編成的語言,把資料儲存進去啦,用的時候一按那鍵子,那資料就出來了什么的。明子悄悄地問奶奶:“電子計算机是什么樣子?對養貓有沒有用處?”奶奶笑著說:“我也說不清。我想要把咪子的資料裝進去,要用的時候,一按鍵子也會出來吧。”吃過飯,陳伯伯謝過奶奶,說:“下午還要去擺弄計算机,先走了。”爸爸也說:“徐明還是跟我回去午睡吧,起來還要給媽媽寫信呢。”明子只好把咪子抱起,在臉上偎了一下,跟著他們走了。

  明子回到家一上床就睡著了。他忽然做了個夢,夢里听見咪子一聲一聲叫得很急,仿佛有人在折磨它。四周一看,只見眼前放著一個大黑箱子,似乎就是那個電子計算机了,咪子在里面關著呢。它睜著兩只大圓眼,從箱子縫里望著明子不住地叫。明子急得嗒嗒地拍著那大黑箱子,要找那鍵子,就是找不著!

  他急得滿頭大汗,耳邊還听見嗒嗒的聲音,睜眼看時,原來還睡在床上,爸爸正用打字机打著給媽媽的信呢。明子翻身下床,摘下挂在牆上的奶奶家大門的鑰匙就走,爸爸在后面叫他“別去吵奶奶了 ”他也顧不上答應。

  奶奶家的大門輕輕地開了,奶奶的房間也讓他推開一條縫。奶奶臉向里睡著呢,咪子趴在奶奶的枕頭邊,听見推門的聲音,立刻警覺地睜著大眼,一看見是明子來了,它又趴了下去,頭伏在前爪上,后腿蜷了起來,這是它興奮前扑的預備姿勢。

  明子側身擠進門來,只一伸手,這一團毛茸茸的大白絨球,就軟軟地扑到他的胸前。明子緊緊地抱住它,不知道為什么,雙眼忽然模糊了起來 1984年5月18日晨致茹志鵑

  志鵑同志:

  你四月九日的信早已收到了,光年從上海回來,也給我來過電話。你們同游之樂,我真羡慕,我何嘗不喜歡江南風物?而且各地邀我出去玩的人也不少,你知道我是好動的人,可天偏讓我瘸了一只腿!只好夢游了。巴金我常有信去,他寫字很慢(帕金森病弄的),但給我的信還相當長,說實話,蕭珊去后,巴金是差多了!人生總不免有死,你應該珍惜目前的生活,問安憶好,有空來信。冰心五、廿九致尤廉1

  尤廉同志:

  昨天,從陳于化同志送來東方玫瑰花公司的花籃一個,十分艷雅,感謝之至!因病不多書。祝

  好!冰心六,十一

  1尤廉,現為福建科技出版社副編審。致謝為楫

  親愛的楫弟:

  得你信,十分高興。(五月廿五日,怎么走了一個月?)二哥常有電話,常問到你們,我已將你信,轉給他看了。文藻還是很弱,晚上自己都不能起來小便,所以晚上還要人幫忙,著急也沒有辦法。我跟大弟說過,白天的保姆能否延長一些,能不能找一個人陪陪你,給你洗澡等等。每月錢歸我付,你斟酌看。北京有時很熱,小妹選上海淀區人大,宗生選上西城區人大,孩子們都忙,大妹也選上外語學院英文系領導班子,她也忙。我們反正哪都不去,也不能去,在家養著就是有福,我想你能有地方住,暫時也不要工作,只要安心靜養就好,我這里有書就給你寄去。宗慈、宗恩、小弟他們有信否?閒了也多和孩子們聯系,不要光等他們寫信。二哥處你也可寫信。我還可以,比文藻強,反正行動不便,不參加社會活動更好。蘭州一直比北京涼快,你自己保重!姐姐六月廿五日花瓶

  從前婦女最忌諱人家說她是一只花瓶,其實花瓶有什么不好?它是養花的器具,是家庭或公共場所最需要而又最美觀的裝飾品。現在的家庭或公共場所——尤其是醫院和旅館里的花瓶,不是太少,而且簡直是沒有!

  近年來因病住院的時間多了,去看望病友的時間也多了,總感到病人需要的不是水果,不是糕點,而是花朵。看望你的朋友走了,他們留下的花朵,放在床頭,它的光色和清香,總會使你想起你和你的朋友之間、或其他的美好的往事。

  我憶起許多年前,在國外旅行或生病的時候,無論我收到多少花束,醫院或旅館都有大大小小的花瓶來供養它。歐美和日本,經常以花為禮物,而且都是切花,不論是花店里買來的,或是自己庭院里花樹上剪下來的。

  現在我們的醫院和旅館里,就很少有花瓶的設備——有的醫院的高級房間里,甚至有彩色電視,卻唯獨沒有花瓶——使得看望病友或歡迎遠方來客的人,縱然送了鮮花,也無處可插,這對于贈受兩方,都是最掃興的事!

  我覺得在醫院和旅館里的設備里,花瓶應該是比較必需的一項。在一間素雅幽靜的房間里,床頭或書案上,放上一只和房間色調配合的花瓶,再插上几朵鮮花,會使這房間生色不少。

  現在祖國正在欣欣向榮,人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都大大地提高了。為著保健工作的需要和旅游事業的發達,醫院和旅館也一天一天地多起來,這都是病患者和旅游者的福音。我希望這兩种建筑的設計者們,在室內裝飾方面,除了窗帘、桌燈等等之外,還加上花瓶一項,那么,我們制造陶瓷、玻璃、景泰藍 之類的企業,也可以在花瓶設計上大顯身手,為生產百千万只美觀而适用的花瓶忙碌一番了。國慶三十五周年感言

  作為一個中國人,在我八十多年漫長的生命道路上,只有最后這三十五年,也就是新中國成立以后,過的才是揚眉吐气的痛快日子!

  1900年10月,我呱呱墜地,就墜在中國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被帝國主義者蹂躪所造成的傷痕斑駁的大地上!這一年是八國聯軍進占北京的一年,中國人民的生命和財產,遭到了空前浩劫——以后我在國外留學和旅行的時候,在許多帝國主義國家的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室里,往往看到被劫掠去的中國的寶貴文物!

  當我幼小無知的時候,我在山東煙台的山陬海隅,過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是,在我剛懂事的年齡,大約是八九歲吧,有一天傍晚,我和作為海軍學校校長的父親,坐在海灘的柔沙上,欣賞晚霞的時候,半天沉默的父親,忽然十分憤慨地對我說:“你以為煙台的海邊是最美的,我們中國北方海岸的港灣好看的多得很,威海衛、大連灣、青島等許多地方,都不在煙台以下,但現在這些海口都不在我們手里,威海衛被英國占領,大連灣被日本占領,青島被德國占領。為什么我們把海軍學校建設在這荒涼偏僻的煙台窩里?我們是被逼、被擠來的啊!”

  接著他又悲憤地談到他參加過的中日甲午海戰。那時他是威遠戰艦上的槍炮二副。開戰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戰友,就被敵人的炮彈打穿了腹部,把腸子打濺在煙囪上。炮火停歇后,他才把在煙囪上烤焦了的腸子撕下來,卷起放進他戰友的腹腔里。他說:“這些情景,都像是今天發生的事情一樣,永遠懸挂在我的眼前,這仇不報是不行的!我們受著外來強敵的欺凌,死的人,割的地,賠的款還少嗎?這以后我在巡洋艦上的時候,還常到外國去訪問,如日本、英國、法國、意大利 我覺得我們到哪里都抬不起頭來。我們中國多么可怜啊,不振興起來,就會被人家瓜分去了!”

  父親在那一個美麗的黃昏所講的一席話,突然在我幼小的澄淨的心靈天空里,卷起一陣濃黑的亂云,在我稚弱的心房上,壓上一塊巨大的岩石,我的天真無邪的雙眼,從此忽然注意到許多使我也抬不起頭來的事物!我站在海灘上,看到每天從海面的水平線上都有挂著形形色色外國旗幟的軍艦和商輪出出進進。每年夏天還總有几艘美國軍艦到此度夏,也几乎每天都有酗酒和凶殺的事情發生。不大的煙台市,也有許多日本的酒館、商店和妓院。當我十一歲那年,全家坐英國怡和洋行的商船從煙台到上海去,船上有許多歐洲人趾高气揚地倚在“大餐間”的船欄上,向客艙里扔著果核,那“大餐間”是即使能付出票价的中國人,也不能乘坐的。船一駛進黃浦江口,江面上停滿了外國的商輪兵艦。碼頭上有我們的同胞,汗流浹背地在外國監工的鞭撻之下,替帝國主義者扛運著他們從中國榨走的寶貴的財富。在上海,有各國的租界,滿街上都是外國的商行、工厂、銀行、俱樂部 還有跑馬廳和門口挂著“華人与狗不准入內”牌子的公園!街道的名字,也根本不是中國的,什么“霞飛路”、“慕爾鳴路” 縱橫交錯。馬路上坐車的几乎都是外國人,開車拉車的卻是我們的同胞。兩年以后,我們全家又經上海到天津去,天津也和上海一樣,割裂成几個帝國主義國家的租界!租界里的警察,對待中國人民,簡直是犬馬不如。我們從天津到達北京,一出火車站,首先經過東交民巷,又是一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使館區”!在使館區的東邊,就是現在的東單公園,那時是各使館駐兵的操場,穿著各种各色軍服的外國兵士,耀武揚威地在目眥欲裂的中國人面前眼下,做著兵操 ,十二歲的我,覺得還沒走出國門,在自己的廣大國土上,已經是到處抬不起頭來了!以后的1915年,日本軍國主義政府向正想稱帝的袁世凱提出二十一條要求,那時我是中學一年級的學生,我們貝滿中學的同學們列隊到中央公園——就是現在的中山公園,去交愛國捐。那天,公園里社稷壇周圍真是人山人海,我是第一次看到那樣悲壯偉大的場面。

  回到家去,正看見父親在書房的牆上,挂上一張用岳飛的字排印出來的“五月七日之事”的白紙,我們在這張紀念國恥的白紙下,緊緊地握著手,忍住悲憤的眼淚。以后就是1919年的5月4日,北京的大學生們,為了阻止北洋軍閥政府把青島出賣給日本帝國主義,掀起了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再以后又是1931年的“九一八”和1937年的“七七事變” 。

  那些年,中國人民受壓迫欺凌的日子,真是說也說不完。几億的中國人民,都有他們自己慘痛的經歷,我在過去曾寫過一首《因為我們還年輕》的詩中,有一節說:

  我年輕時候就沒有年輕過!

  那時,圍繞著我的是:連天的帝國主義的烽火,遍地的封建主義的妖魔,

  白骨堆成山,血淚洒成河;國恥紀念比節日還多,

  這就是我年輕時候的中國!

  就描寫了我在那時代的抑郁心境。大學畢業以后,我到美國留學。回國執教十年以后,我又出國游歷。作為一個“學生”,作為一個“游客”,我從來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而作為一個“中國人”,當我坐在頭等船艙或頭等車廂里,一個陌生的歐美人或日本人,走過來欠身地問:“您從日本的什么地方來?”的時候,我雖然也很客气地回答:“對不起,我是一個中國人。”這時候,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為什么中國人就不能坐頭等船艙或頭等車廂呢?

  中國人民為了擺脫帝國主義的欺凌壓迫,作了几十年的艱苦斗爭,終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在中國共產党領導之下,几億人民百十年來的冤憤,化成一股翻山倒海的力量,我們終于端起了這座壓在我們頭上的大山,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發出了震天的巨響!這巨響,在我們的領袖毛澤東主席三十五年前在北京天安門上,向全世界人民宣告“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的聲音中傳達出來了!

  “沒有共產党,就沒有新中國”,中國人民從百十年來的血淚斗爭的沉痛經驗中,說出了這句充滿真理和智慧的話。我們從心底知道只有勞動人民自己的党,才能堅定地站在人民的立場上,根本地、徹底地、全面地把帝國主義在中國遠伸深入的吸血管連根拔掉,把帝國主義在我們大地上造成的創痕,洗滌得毫無痕跡!

  中國解放了,作為一個新中國的中國人,我揚眉吐气了。

  我自豪,但沒有驕傲,我知道這“人以平等待我”的待遇,是中國共產党創建的新中國替我爭來的,我由揚眉吐气,漸轉為心平气和,我要堅定積极地和“以平等待我”的各國人民,在爭取世界和平和人類進步這一偉大事業上,盡我最大的努力。我從五十年代初期,參加了學習和工作以后,曾以作家的身份、和平工作者的身份和母親的身份,出國訪問過十几次。我多次到過父親從前去過的國家:日本、英國、法國、意大利 我并不曾感到抬不起頭來!我要和各國愛好和平的人民——包括現在還沒有抬起頭來的人民——團結起來,共同為反對霸權主義、維護世界和平而斗爭到底!1984年8月1日《國慶三十五周年感言》創作經過

  約我寫國慶感言。

  當時,涌上我心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我最感痛快的是,壓在中國几億人民頭上最大的一座大山——帝國主義徹底崩塌了!

  我是本世紀的同齡人,走過了80多年漫長的生命道路,跨過了几個不同的歷史時期。

  我出生的那一年,正是八國聯軍進占北京的一年。剛剛懂事的時候,我又听到作為海軍學校校長的父親給我講祖國美麗的港灣被侵略者占領,講他親自參加過的中日甲午海戰,講割地賠款,講中國人到外國抬不起頭來的境遇 

  我從十几歲起,就在海上、在港口、在上海和天津等地,親眼看到耀武揚威的外國人和犬馬不如的同胞,這是在中國的土地上啊!以后,我又經歷了日本帝國主義向袁世凱政府提出二十一條,經歷了“五四”運動,經歷了“九一八”和“七七”事變 

  大學畢業后,我曾到美國留學;以后又出國游歷,所到之處,我這個中國人老是受人歧視。那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中國共產党領導中國人民,經過几十年艱苦卓絕的斗爭,終于鏟除了帝國主義這座大山。中國人民終于可以揚眉吐气了!想到這些,我一口气寫下了那篇感言。

  11月初版。)

  使我感動和鼓舞的女排“三連冠”

  我是含著激動歡喜的眼淚,在周圍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中,离開電視机前走到書桌旁邊,奮筆來寫這篇短文的!

  中國女子排球隊,榮獲了奧運會金牌,贏得了連獲世界杯、世界錦標賽和奧運會的世界冠軍。這個“三連冠”是艱苦卓絕的團結奮斗的成果。

  記得在中國女排首次贏得世界杯的時候,我曾寫過一篇祝賀的短文,里面引用了我寫過的一首詩:

  人們只惊慕她現時的明艷!然而當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奮斗的淚泉,

  洒遍了犧牲的血雨!

  ——“繁星”五五一

  我忘記了在一九二一年是為哪一個成功的人或哪一件成功的事,而寫這首詩的,然而無論是哪個人或哪件事的成功的明艷程度,都不如今天中國女排的“三連冠”那樣地光彩照人,不可逼視!

  我想起也就是和寫這首詩差不多的年代吧,我在協和女子大學學習時參加了女校的籃球隊。有一次,我們的体育教員——美國人——帶我們到通縣去,和美國學校的女籃球隊比賽。在火車上,那位美國女教員,還在閉目默禱,為我們祈求胜利,但是上帝也幫不了這個忙!那天我們穿的是制服——竹布上衣、青裙子;在球場上的美國對手穿的都是緊身上衣和短褲,而且在身高、球藝和身体素質上都遠遠地超過我們。那次輸了多少球,已經不記得了,但是“敗北”之恨卻很久地銘刻在我們的心里!

  中國解放了,包括婦女在內的中國人民都翻了身。毛主席說:“真正的男女平等,只有在整個社會的社會主義改造過程中才能實現。”又說:“中國的婦女是一种偉大的人力資源,必須發掘這种資源,為了建設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而奮斗。”

  新中國成立以后,在社會主義建設的三十五年過程中,中國的女青年們在体育訓練上也得到了真正的平等。中國女排就是被發掘的偉大資源中的一支無堅不摧的方面軍!是她們首先沖出亞洲走向世界,成功地為建設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而奮斗不止。

  八月四日中午,我在電視机前心搖目奪地看了中國女排以一比三負于美國隊,當時我并沒有失望。因為我深知我們的鋼鐵長城般的女排,在指揮若定的袁偉民教練的指導之下,必定會總結經驗,出奇制胜,團結一心,勇敢進擊。果然在八月六日下午,中國女排以三比零胜了日本隊。今天又以三比零胜了美國隊,而榮獲了“三連冠”。

  爆竹的繁密聲響仍在繼續,不但近處有,遠處也有。我知道這聲響不但充滿了祖國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而且遍及世界上、一切有中國人居住的地方。守在電視机前為這胜利而流下激動歡喜的熱淚的,也不止我國疆土上的十億人民,而且有五洲四海的炎黃子孫。他們必將和祖國的、在各條戰線上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同胞們一起,以女排榮獲“三連冠”的勇敢進擊的精神來鼓舞自己,同心協力,為建設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而奮斗不止!一九八四年八月八日爆竹聲中天南地北的花

  我從小愛花,因為院里、屋里、案頭經常有花,但是我從來沒有侍弄過花!對于花的美的享受,我從來就是一個“不勞而獲”者。

  我的父親,業余只喜歡种花,無論住到哪里,庭院里一定要開辟一個花畦。我剛懂事時,記得父親在煙台海軍學校職工宿舍院里,就開辟几個花壇,花壇中間种的是果木樹,有桃、李、杏、梨、苹果、花紅等。春天來了,這些果樹就一批一批地開起燦若云錦的花。在果樹周圍還种有江西腊,秋天就有各种顏色的菊花。到了冬天,就什么花也沒有了。辛亥革命那年,全家回到福州去,季節已是初冬,卻是綠意迎人,祖父的花園里,還開著海棠花!春天來到,我第一次看到了蓮花和蘭花。蓮花是种在一口一口的大缸里,蓮葉田田,蓮花都是紅色的,不但有并蒂的,還有三蒂和四蒂的,也不知道祖父是怎樣侍弄出來的?蘭花還最嬌貴,一盆一盆地擺在一條長凳上,凳子的四條腿下各墊著一個盛滿水的小盤子,為的是防止螞蟻爬上去吃花露。蘭花的肥料,是很臭的黑豆水,剪蘭花必須用竹剪子,對于這些,祖父都不怕臭也很耐煩!祖父一輩子愛花,我看他一進花園,就卷起袖子,撩起長衫,拿起花鏟或花鋤,蹲下去松土、除虫、施肥,又站起拿起噴壺,來回澆灌。那動作神情,和父親一模一樣,應該說父親的動作神情和祖父一模一樣!我曾看見過他的老友送給他的一首回文詩,是:獨羡君家愛种花;家愛种花都似畫,

  花都似畫最高華。

  畫出來便是這樣的:

  畫華

  似獨

  都羡

  花君

  种家

  愛

  我記得為了祖父汲水方便,父親還請了打井師傅在花園里掘了一口井。打井時我們都在旁邊看著。掘到深處,那位老師傅只和父親坐在井邊吸著水煙袋,一邊閒談。那個小伙子徒弟在井下一鋤一鋤地掘著,那口井不淺,井里面一定很涼,他卻很高興地不停唱著民間小調。我記得他唱“腊梅姐呵腊梅姐!落井凄涼呵,腊梅姐。”——“落井”是福州方言“下井”的意思——那位老師傅似怜似惜地笑著搖頭,對父親說:“到底是后生仔,年輕呵!”

  一年后到了北京,父親又在很小的寓所院子里,挖了花壇,种了美人蕉、江西腊之類很一般的花。后來這個花的園地,一直延伸到大門外去。他在門外的大院里、我們的家門口种著蜀葵、野茉莉等等更是平凡的花,還立起一個秋千架。

  雖然也有一道篱笆,而到這大院里來放風箏、抖空竹、練自行車的小孩子們,還都來看花、打秋千,和我的弟弟們一塊儿玩耍。

  二十年代初,我入了協和女子大學,一進校門,便看見大禮堂門前兩廊下開滿了大紅的玫瑰花,這是玫瑰花第一次打進了我的眼帘!我很奇怪我的祖父和父親為什么都沒有种過玫瑰?從那時起我覺得在百花之中,我最喜歡的是玫瑰花,她不但有清淡的香气,明艷的顏色,而且還有自衛的尖硬的刺!

  三十年代初,我有自己的家了。我在院子里种上丁香、迎春和珍珠梅,搭了一個藤蘿花架,又在廊前种上兩行白玫瑰花。但是我還是沒有去侍弄她們!因為文藻的母親——我的婆母,她也十分愛花,又閒著沒事,便把整天的光陰都消磨在這小院里,她還体諒我怕s盃人*幕ㄏ悖冽踮緇晼慼慼誾g□□估聰恪O子窶賈諮q喻汍桏H艋u寤□氖焙穎麰傽q糶┤閆樗W騛蘟霾V簎玫j幕□冽磾佴瞴慼獗藙qㄖ翮礜蜤倍い篳う秜蟦~拔業母蓋字輝諼業奈堇鋟派弦慌韞鴰□蛩峸朢t翉郫~□剿箕糌u峇W錘`y故撬章荂熨測@u劣誒薊□疝m□WV□寨g捎民v薷O硎甘狻巴跽咧峆魌^恕*

  四十年代初,我住在四川的歌樂山。我的那座土房子,既沒有圍牆,周圍也沒有一塊平地,那時只能在山坡上种上些佐餐的瓜菜。然而山上卻有各种顏色的野杜鵑花,在山中散步時,隨手折了些來,我的案頭仍舊是五彩繽紛。這是大自然的賜予,這是天公侍弄的花!

  五十年代直到現在,我住的都是學校宿舍,又在樓上,沒有屬于我的園地;但幸運也因之而來!這座大樓里有几位年輕的朋友,都在自己屋前篱內种上我最喜愛的玫瑰花。他們看到我總在他們篱外流連忘返,便心領神會地在每天清早澆花之后,給我送几朵凝香帶露的玫瑰花來,使得我的窗台和書桌上,經常有香花供養著。

  八十年代初,我四次住進了醫院,這些年輕人還把花送到醫院里。如今呢,他們大展鴻圖,創辦了“東方玫瑰花公司”,每星期一定給我送兩次花來,雖然我要求他們公事公辦,他們還只讓我付出极少的象征性的買花錢。我看我這不勞而獲的剝削者的帽子,是永遠也摘不掉的了!今日上海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我在《上海——南下北上的中心》這篇短文里,已經評述過:在解放前我是如何地怕到這座殖民地的、藏污納垢的城市——上海!在那里,中國人是三等公民,連印度巡捕都要高出一頭!解放后,我在南下北上之間,經過多少次人民的、安靜、整洁、庄嚴的上海。正如一位外國朋友惊歎地對我說的:在上海,已看不到一點帝國主義的痕跡。

  一九八○年初夏,我到日本訪問歸來,中途在上海停留了一兩天,只見了几位朋友,并沒有游覽市容。當年秋天,我就病倒了,不用說到上海去,就是家門,也輕易不出了;但即使我自己不到上海,只從我在家里接待的從上海來的親友口里,我已深深地体會到:今日的上海,已經從三十五年前的“冒險家的樂園”,轉變成“人民的樂園”了!

  今年夏天,有一位當中學教師的年輕親戚從上海來北京觀光,住在我們家里。她在北京玩了十天,臨走前我問:“北京名胜都看到了吧?王府井去過沒有?要不要帶點東西回去?”

  她笑說:“名胜古跡都瞻仰過了,真偉大,真美,王府井我不准備去了,我們上海什么都有。”我感到她提到“我們上海”

  的時候,有一种滿足之情,有一种自豪感。

  過不几天,又有一位年輕的親戚來北京作新婚旅行,离京前一天,同她的小女婿來探望我。這位從未謀面的、在上海長大的福建姑娘對我說:“我們應該給您帶些上海的精致糕點來,只因不知道几時才能見到您。所以只能送您一點北京的葡萄和桃子。”正好在我客廳桌子上有一朋友剛送來的“宮廷糕點”,我把盒子遞給她,也笑著說:“這盒糕點回敬你們了,你也嘗一嘗北京粗糙的糕點的滋味!”她的小愛人笑著飛了她一眼,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都是家庭生活中很瑣小的趣事,但是“從小見大”,說明上海人對于他們居住生長的地方是十分滿意的,至少在吃的、用的方面,什么都有,都好,都方便。他們由“安居”而“樂業”,也加倍起勁地做自己崗位上的工作。

  這“什么都有”,要歸功于上海的工人階級,當然也包括工程師和技術人員。正如毛主席所說的“社會的財富是工人、農民和勞動知識分子自己創造的”。在上海,工厂企業里創造出來的物質財富,不但方便了上海的人民,而且還遠銷到中國其他城市和外國的地區、城市 這些成績我是說不清的,還是讓上海人民自己來說吧!致謝為楫

  楫弟:

  你給我們祝壽的信前已轉給二哥。二哥在我生日那天,又帶一個大糕來,切糕時曾照一相,因是陳恕照的,他要到“愛爾蘭”去進修,為期一年,后天就走,相盒他帶走,恐怕要等在那邊洗后才寄來。朱鐵臻有電話,說調素梅事已在辦,成功后請告我,我們都如琚C祝好!姐姐九、十三橋

  飛机漸漸地飛進了云層,往下看時,連祖國的整齊蔥綠的田野,和蜿蜒閃爍的細細的河流都看不見了,琳達忽然感到此時的她,又像是自己在許多年前寫過的短詩里所說的:恨就在手摸不著天腳也不常踩著地

  剛剛過去的三個星期,在姑媽家里過的生活,使她活潑了許多,舒暢了許多,閒适了許多,總的說來,就像關在魚缸里的小魚,忽然又回到了清澈的溪水里似的!

  她离開祖國四十年了,那時她才十歲,先跟父母到了台灣,后來又到了美國。她在美國受的高等教育,和一個在菲律賓生長的華人——劉大偉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儿——安娜。

  大偉是一所大學里的經濟學教授,女儿也受著很好的教育。她在家里盡量說“國語”,也教女儿一些中國的古典詩文,可以說是一個很美滿的美籍華人的家庭。但是自從七年前母親逝世以后,她就覺得自己好像是一葉在大海上飄蕩的孤舟,著不到邊際。正是溫柔嫻靜、愛好文學的母親,使她深深地沉浸在祖國的优美文學的心靈環境里。三十六年前,她的父母和她的姑媽、姑爹一道都在台灣教書,他們同時得到美國大學的聘函,姑媽和姑爹毅然回到了祖國,她的父親最后選擇了到美國的道路!不會英語的母親在异國异鄉,常常感到無限的寂寞,又不慣和那些居留在美國的中國太太們打橋牌和麻將,也不會和她們無盡無休地議論著家長里短,她在家務勞動之余,就是拿起中國的詩詞小說來吟哦誦讀。這時琳達就緊緊地挨在母親身邊,听她吟誦,听她述說著對祖國故都和江南風物的描寫和怀念。她覺得母親在她心里,就是一個抽象的祖國!母親還鼓勵她寫詩,并把她寫的小詩,工整地抄在小本上。母親死了,父親從台灣得來的關于祖國的消息,都說的是在中共虐政淫威之下,百業凋零,民不聊生。琳達一想到母親所熱愛的、怀念的祖國,總會憶起舊詩詞里的:昨夜東風里忍回首月明故國凄涼到此

  或是:怀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

  她憂傷,她抑郁,還感到在她的人格的某一方面,除了不會英語的母親之外,都沒有人和她有心底的共同的語言。她也只有把積壓在心底的話寫成一首一首的短詩,來紀念逝去的人,逝去的歲月,逝去的夢。

  八十年代初期,大偉和安娜在暑期里參加了一個到中國去的旅行團,琳達不敢和他們同去,她怕看到凋敝的故國。大偉父女回來時,她又急不可待地問著他們的觀感。大偉說大陸并不像台灣說的那樣可怕可怜。他去到他從未去過的父母的故鄉——廣東梅縣,農民富裕得很,許多家還蓋起了三層樓房。大陸到處都看不到討飯的人,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都是衣著整齊,匆忙而喜悅地工作著。安娜也說大陸很美,北京的宮殿真雄偉,桂林的山水真奇秀,這些都是美國所沒有的。但是琳達卻覺得他們談起中國來,口口聲聲是“大陸,大陸”,缺少一种親切之感。在安娜眼里,大陸的万里長城和羅馬的斗獸場,同樣地古老雄偉,北京的天壇也和巴黎的鐵塔一樣的庄嚴挺拔,沒有“親、疏”之別,不像她母親談起這些古跡時那樣地低回,那樣地依戀,那樣“我自己的國家”的神情,琳達覺得有些悵惘。

  但是大偉和安娜卻帶來了姑媽用毛筆在仿古信箋上給她寫的一張短簡:

  親愛的琳達:

  見到了大偉和安娜,真是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安娜長得真像你,不過比小時的你更活潑一些。這次你為什么不和他們一起來呢?明年你一定來探親,就住在我這里,我和你姑爹都十分想念你。愛你的姑媽即日

  原來大偉和安娜在參觀一所大學校園的時候,無意中問起兩位老教授的名字——本來他們以為兩位教授在十年動亂中,已經不在人世了——意外地听說這兩位老人都還健在,雖然已經退休了,卻仍住在校園里,安娜說他們去拜訪時,兩位老人十分高興,招待他們吃了北京的糕點,因為夜里大偉父女倆還要去听京戲,沒能留下吃晚飯。看著老人都很健康,住得也很舒适,滿屋的書架,滿院子的花!

  于是,在今年夏天琳達就回國來過了三個星期的快樂的探親假。

  姑媽沒有孩子,可是家里十分熱鬧,總是有人來訪,不是他們的學生,就是他們學生的學生。客人稱姑媽為陸老,稱姑爹為耿老。對著客人,姑媽總是摟著她的肩膀,親昵地向她的學生介紹說:“這是陸琳達,我的侄女,從美國回來探望我們的。”于是,這些中、青年人就十分熱情地過來同她談話,還夸她的普通話說得地道,不像是一個久居在外國的人。姑媽還請她的學生們帶她去看一些新鮮的事物,說:“你一定會常回來的,名胜古跡是常存不變的,不過每年會修繕得更完整美好一些,還是去看看一些新的工厂、農村、個体專業戶吧,可以對照出祖國不斷地發展和進步的情況。”于是琳達在同他們一同參觀訪問的時候,總仔細寫下一些筆記,同時她也小心地問了一些她認為不能問的話,比如:十年動亂中,她姑媽姑爹到底受了折磨沒有,“文化大革命”還會不會重來?

  她惊奇地發現這些答話的人都十分自然、樂觀而坦率。他們說,她姑媽和姑爹也和其他的老知識分子一樣,挨了批斗,住了牛棚,下了干校,但他們一直都很穩靜,很樂觀,認為這一切違背了正常的人情物理的事,党和人民不會容忍的,必然很快就會消滅,他們也就這樣地挺過來了。至于“文化大革命”,他們認為決不會再重复了,因為中國人民受的“文化大革命”的苦太重太深了,他們正在展翅起飛,決不會讓這個妖魔再綁住翅膀。這些談話和同年輕人一起的游覽,都使她對祖國更加了解和喜愛。但是她以為最愜意的還是同姑媽姑爹在家里閒談的時光。姑媽常常提到母親同父親的結合,正是她給牽的線。因為她同母親是最知心的同學。談起她母親在美國時的寂寞和抑郁,姑媽就有些激動,說:“當初你們要和我們一同回國就好了,你父親也太 ”這時姑爹就輕輕地拍著姑媽的手背,微笑著說:“過去的事了,還說它做什么?

  琳琳,你今天打算到哪里去玩?”談這些舊話的時候,大半在早晨,大家吃著早飯:面包、雞蛋和稀粥、醬菜,一吃就是大半個鐘頭,比起琳達自己在美國家里,匆忙地喝過一杯咖啡,就開車走上高速公路,去赶上圖書館的早班,要悠閒得多了。晚上呢,姑媽家的老阿姨會給她做出种种在國外永遠也吃不到的好菜。沒有客人的時候,姑媽又和她談著許許多多她小時候的故事,然后把她送上床,蓋上毛巾被,在她臉上親一下,輕輕地掩上門出去。這時她總想起母親,想起:

  誰言寸草心

  報得三春暉

  又想起自己曾寫過的短詩“等望”的末一節我飲盡青天和夕陽的光彩和草儿一樣不复感到孤單

  飛机上的回想仍在繼續,一只扶上她的肩膀的手,把她從沉思默憶中惊醒過來,睜眼看時,原來是一個黃發藍睛的中年婦女,她笑著說:“劉太太,您也到中國旅行來了!”這個很眼熟的女人,大概是常到圖書館來找中國資料的,但是記不起姓名了,琳達就也笑著說:“我是來探親的,您在中國玩得好嗎?”這時,這個“什么太太”又已經回頭去和別人說話了。

  飛机不知何時又鑽出了云層,往下看時,是碧波粼粼的大海,是把中國和美國間隔開來的太平洋吧?剛才一聲“劉太太”,把她又喚回到太平洋的另一邊,她居住了三十年的“家”!

  琳達捏著手里微溫的、浸透了兩個小時以前离開姑媽時流下的熱淚的手絹,堅強的姑媽居然也哭了,沒有說出一句話。倒是姑爹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你不是一個兩頭夠不著的邊緣人,你是一座橋,兩頭的橋腳都踏在很堅實的土地上,你要讓橋兩邊的人們,不斷地往來在這座橋上,交流著兩國的文化和感情 ”這几句話在琳達耳邊鳴鐘般地震響著!

  琳達忽然不再難過了,她抻了抻衣服,挺起胸來坐直了,“我是一座橋!”她低低地對自己說。1984年9月16日愿中國婦女實現更多“零的突破”

  我在最近寫的一首詞《浣溪沙·今日北京》中寫道:“卅五年前憶北京,獨夫為重万民輕,亂鴉斜日又荒煙。今日北京春色滿,百花齊放鳥爭鳴,詩人興會更無前。”今天不但在北京,在全國的文藝百花園中,開出了多少鮮艷的奇葩;在文藝工作者的隊伍中,涌現出多少新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批茁壯成長起來的女作家,她們中年紀最輕的只有十几歲。

  我在開始寫作的時候,也只有十几歲,但是今天的青年女作家們是比我們成熟多了。不但是女作家,還有社會上其他方面的婦女,比如,在体育界,中國女排就首先沖出亞洲,走向世界,為祖國贏得了榮譽,充分顯示了中國婦女是建設四化的一支無堅不摧的方面軍。我祝愿著,期待著,有更多的女作家、女詩人、女翻譯家 以女排的勇敢進擊精神,為祖國去實現更多的“零的突破”。

  《葛翠琳幼儿文學選》1序葛翠琳同志把她這些年來為各報刊寫的儿童故事集成一百篇,讓我做序。我很高興而又慚愧。

  我覺得女作家里面只有葛翠琳同志是一直為儿童寫作的,我相信她會寫一輩子!這一點我就沒有做到。

  為什么她能夠這樣堅持?因為她除了熱愛儿童之外,還深入儿童生活,參加他們的种种活動,熟悉他們的思想和語言。她寫給儿童看的東西,都是充滿了樂觀、向上、健康的情緒,使人讀了有一种暖烘烘、喜盈盈、紅彤彤的感覺;得到像鄧小平同志所說的“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那樣的教育。

  可惜的我現在身邊沒有幼儿,近年來我又行動不便,又不能出去找幼儿向他們誦讀。我愿我國的母親們和幼儿園的老師們都能得到這一本書。我認為這本書是會使你們和幼儿們同在的光陰,丰富而又甜蜜!一九八四年國慶節

  1《葛翠琳幼儿文學選》,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致陳恕1

  親愛的陳恕:

  你走后不但吳青想你,我們大家也都想你,尤其是DadBdie,他昨天已進北京醫*杭觳椋悖媢琚撰棪hヾ撮悻撋簻G歉綹繒業哪歉鮒蓯Ω溉□闥↘僧G竅不緞□擰N醫裨繅研蔥耪倚□帕耍陛澎黟F瓜埃楞瞈頰泄□□駒率芮S胖梗Gp恢j穠韐里I糠湊儅藇珖r蠹揖頭帕誦模痔楷黎Q迦沾蠹衣至魅□矗宋k鏊媸北□妗<依鋃己茫{憬愕鉸逖艉臀靼渤霾睿t受袡疇靻襶v綹縊薔B捕己謾4蠼愫芎茫r蠼惴蠐行爬匆埠芎茫z抑幸磺心惚昭鄱寄芟氳健D憒聳畢胍焉涎□wo臥躚`柯P飴穡烤幼∫騁嚴肮叻瘢糠湊茬跁蝝q歟~爰揖徒o惶廉D闋呤痹趺賜^舜衧i叮楚p鐘腥慫屠礎_溥湎衷誥馱諼遺員擼p恢c閬□`揮校克l衷讜嚼叢澆苛恕N□噯允敲刻煜攣縟□塤1本┤炱藎H梗s艩B縊_*

  我最不喜歡英國那种陰雨天气,但草木是綠的。時時去北京醫院,看見國慶后,北京街道綠化得真好看!

  1陳恕,冰心的二女婿。1984年至1985年作為訪問學者赴愛爾蘭都柏林三一學院。現為北京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教授。

  匆此,赶赴早郵,望多保重!娘十、六晨歡呼《民進婦女》出刊

  民進中央婦女委員會,出刊《民進婦女》,要我為刊頭題字。雖然我的字很難看,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我也欣然答應了。

  中國民主促進會的會員,絕大多數是教育工作者,也有一部分是文藝、科技、醫衛工作者,而婦女會員約占會員全數的五分之二。婦女會員們熱愛党和社會主義,熱愛自己的崗位工作和民進會務的工作。《民進婦女》的刊行,可以使全國的婦女會員有個增進團結、加強學習、交流經驗、互通消息的廣大園地。希望全体婦女會員都充分地來利用它!1984年10月9日致巴金

  老弟:

  得你親筆信,非常欣慰!香港大學有我的小朋友(馬犮生之子)馬蒙、馬臨(大學校長)等;中文大學有我的學生鄭德坤(研究教授)、黃文宗夫婦等,·請·小·林·都·替·我·問·好,呢?小林信寫的還詳細,我也饒恕她了,并且親她一口,她的确是個好孩子,希望棠棠的小女儿大了也像她。希望此信在你离滬之前收到。祝好一路平安!大姐十、十二致宮璽

  宮璽同志:

  信拜讀,《周立波文集》不日定可到,不另复。“三集”遲遲未出,許多朋友都來信問到。我知道出版社一定有問題,作者編者都無可奈何!不是您的過錯,請不要難過!近体如常,不參加社會活動后,休養得好些,不過仍有“不速之客”,一點正經事都作不了,奈何?祝安好冰心十、廿一美的北京街頭

  窗外是金燦燦的秋天。天空是湛藍湛藍的。射進窗內的秋陽暖烘烘地籠蓋在書桌上,在寫字的手上。案頭瓶里的紅的和白的玫瑰花,新換過水,送出一陣一陣的幽香!而不堪放眼的卻是我窗外樓前的一大片建筑工地:地上堆著煤屑,舖滿了煤渣,煤渣上面橫放著許許多多的生蛌瑪條。叢生的青草頑強地從一行行的鋼條中間,探出頭來,在微風中搖曳著開始發黃的、自豪的長長的葉子。在那兩座高樓完工之前,我窗前這片大地是不會綠化的。我不如這些頑強的小草,在這枯燥的天地里自力更生!

  我病后有四年足不出戶了,這對于本來好動的我,是個极大的痛苦。我唯一出門的机會,就是每月一次到醫院去的“檢查”,這時,我就以十分興奮的心情觀察著車窗外的一切。

  十月五日,是我照例到醫院“檢查”的日子。

  我的車子一開出校門,就看見大門兩側堆起了兩個花壇,几百盆盛開的鮮花,黃的、白的、紅的,一圈一圈地整齊排列著,外圍是一圈的“一串紅”。這片明艷的花團錦簇,猝然地扑入了我的眼帘,使我惊奇而喜悅。

  車走過紫竹院公園,公園門口排列的盆花,也比往常的更多、更美,范圍也更大了。馬路兩旁的整齊高大的鑽天楊,在繁花襯托之下,似乎也更翠綠、滋潤了。車子順著迎賓館路直駛下去,在綠樹和松牆夾起的草地上,點綴著鮮紅的玫瑰和美人蕉,迎賓館大門兩側的花壇,不用說,更是別致而光彩!

  到長安街西頭的轉折處,矗立著一只松枝修剪成的大花籃,上面插滿了很大很美的花。順著長安街一路往東走,我喜悅的心潮漸漸上漲,不但各個大廈、各個公園、各個机關、各個旅館的門口都爭妍斗奇地、排有兩個新穎別致的花壇,而且馬路兩旁的每一棵樹下,都有一簇簇的鮮花圍繞著。北京城成了花的世界!我在北京,除了解放前在內地和海外的日子以外,也還住了六十年,這是第一次看到了這般光艷明麗的北京街頭!

  回想起七十年前,我初到北京時節,看到的是“塵土飛揚的街道,灰色的城牆,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我在美國,抑郁地慨歎說,“我的故鄉,我的北京,是一無所有!”今天,這一切都惡夢般地消失了。

  美的北京街頭說明了什么呢?就是說明國家和人民都富裕起來了。人民的物質生活得到了滿足,對于美的、藝術的要求就噴溢而出。人民的心情舒暢了,他們不會滿足于自己案頭的花朵,院中的花木,他們還要關心到城市生態環境的建設。他們發揮出人類本身對于美的事物、美的社會的向往和追求,他們的愿望是純洁、真摯、善良的。他們要借著慶祝國慶三十五周年的机會,把自己的城市裝飾打扮起來。他們把北京街頭打扮得多么美好!

  北京街頭的“美”的巡禮,使我深深地体會到我所永不忘記的,一位美學家的話:“美和真、善是分不開的。”1984年10月23日關于男人(之一)

  四十年前我在重慶郊外歌樂山隱居的時候,曾用“男士”的筆名寫了一本《關于女人》。我寫文章從來只用“冰心”這個名字,而那時卻真是出于無奈!一來因為我當時急需稿費;二來是我不愿在那時那地用“冰心”的名字來寫文章。當友人向我索稿的時候,我問,“我用假名可不可以?”編輯先生說:“陌生的名字,不會引起讀者的注意。”我說:“那么,我挑一個引人注意的題目吧。”于是我寫了《關于女人》。

  我本想寫一系列的游戲文章,但心情抑郁的我,還是“游戲”不起來,好歹湊成了一本書,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在《關于女人》的后記里,我曾說“我只愁活不過六十歲”。那的确是實話。不料晚年欣逢盛世,居然讓我活到八十以上!我是應當以有限的光明,來寫一本《關于男人》。

  病后行動不便,過的又是閉居不出的日子,接触的世事少了,回憶的光陰卻又長了起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接触過的可敬可愛的男人,遠在可敬可愛的女人們之上。對于這些人物的回憶,往往引起我含淚的微笑。這里記下的都是真人真事,也許都是凡人小事。(也許會有些偉人大事!)但這些小事、軼事,總使我永志不忘,我愿意把這些軼事自由酣暢地寫了出來,只為怡悅自己。但從我作為讀者的經驗來說,當作者用自己的真情實感,寫出來的怡悅自己的文字,也往往會怡悅讀者的。一我的祖父

  關于我的祖父,我在許多短文里,已經寫過不少了。但還有許多小事,趣事,是常常挂在我的心上。我和他真正熟悉起來,還是在我十一歲那年回到故鄉福州那時起,我差不多整天在他身邊轉悠!我記得他閒時常到城外南台去訪友,這條路要過一座大橋,一定很遠,但他從來不坐轎子。他還說他一路走著,常常遇見坐轎子的晚輩,他們總是赶緊下轎,向他致敬。因此他遠遠看見迎面走來的轎子,總是轉過頭去,裝作看街旁店里的東西,免得人家下轎。他說這些年來,他只坐過兩次轎子:一次是他手里捧著一部曲阜圣跡圖(他是福州尊孔興文會的會長),他覺得把圣書夾在腋下太不恭敬了,就坐了轎子捧著回來;還有一次是他的老友送給他一只小狗,他不能抱著它走那么長的路,只好坐了轎子。祖父給這只小狗起名叫“金獅”。我看到它時,已是一只大狗了。我握著它的前爪讓它立起來時,它已和我一般高了,周身是金燦燦的發亮的黃毛。它是一只看家的好狗,熟人來了,它過去聞聞就搖起尾來,有時還用后腿站起,抬起前爪扑到人家胸前。生人來了,它就狂吠不止,讓一家人都警惕起來。祖父身体极好,但有時會頭痛,頭痛起來就靜靜地躺著,這時全家人都靜悄起來了,連金獅都被關到后花園里。我記得母親靜悄悄地給祖父下了一碗挂面,放在廚房桌上,四叔母又靜悄悄地端起來,放在祖父床前的小桌上,旁邊還放著一小碟子“蘇蘇”薰鴨。這“蘇蘇”是人名,也是福州鼓樓一間很有名的薰鴨店名。這薰鴨一定很貴,因為我們平時很少買過。

  祖父對待孫女們一般比孫子們寬厚,我們犯了錯誤,他常常“視而不見”地讓它過去。我最記得我和我的三姐,(她是四叔母的女儿,和我同歲)常常給祖父“裝煙”,我們都覺得從他嘴里噴出來的水煙,非常好聞。于是在一次他去南台訪友,走了以后(他總是扣上前房的門,從后房走的),我們仍在他房里折疊他換下的衣衫。料想這時斷不會有人來,我們就從容地拿起水煙袋,吹起紙煤,輪流吸起煙來,正在我們嗆得咳嗽的時候,祖父忽然又從后房進來了,嚇得我們赶緊放下水煙袋,拿起他的衣衫來亂抖亂拂,想抖去屋里的煙霧。祖父卻沒有說話,也沒有笑,拿起書桌上的眼鏡盒子,又走了出去。我們的心怦怦地跳著,對面苦笑了半天,把祖父的衣衫疊好,把后房門帶上出來。這事我們當然不敢對任何人說,而祖父也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們這件越軌的舉動。

  祖父最恨賭博,即使是歲時節慶,我們家也從來听不見搓麻將、擲骰子的聲音。他自己的生日,是我們一家最熱鬧的日子了,客人來了,拜過壽后,只吃碗壽面。至親好友,就又坐著談話,等著晚上的壽席,但是有麻將癖的客人,往往吃過壽面就走了,他們不愿意坐談半天的很拘束的客气話。

  在我們大家庭里,并不是沒有麻將牌的。四叔母屋里就有一副很講究的象牙麻將牌。我記得在我回福州的第二年,我父親奉召离家的時候,我因為要讀完女子師范的第二個學期,便暫留了下來,母親怕我們家里的人會嬌慣我,便把我寄居在外婆家。但是祖父常常會讓我的奶娘(那時她在祖父那里做短工)去叫我。她說,“瑩官,你爺爺讓你回去吃龍眼。他留給你吃的那一把龍眼,挂在電燈下面的,都爛掉得差不多了!”那時正好我的三堂兄良官,從小在我家長大的,從兵艦上回家探親,我就和他還有二伯母屋里的四堂兄樞官,以及三姐,在夜里九點祖父睡下之后,由我出面向四叔母要出那副麻將牌來,在西院的后廳打了起來。打著打著,我忽然拚夠了好几副對子,和了一副“對對和”!我高興得拍案叫了起來。這時四叔母從她的后房急急地走了出來,低聲的喝道:

  “你們膽子比天還大!四妹,別以為爺爺寵你,讓他听見了,不但從此不疼你了,連我也有了不是,快快收起來吧!”我們嚇得喏喏連聲,赶緊把牌收到盒子里送了回去。這些事,現在一想起來就很內疚,我不是祖父想象里的那個乖孩子,离了他的眼,我就是一個既淘气又不守法的“小家伙”。二我的父親

  關于我的父親,零零碎碎地我也寫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遠”艦上,參加了中日甲午海戰。但是許多朋友和讀者都來信告訴我,說是他們讀了近代史,“威遠”

  艦并沒有參加過海戰。那時“威”字排行的戰艦很多,一定是我听錯了,我后悔當時我沒有問到那艘戰艦艦長的名字,否則也可以對得出來。但是父親的确在某一艘以“威”字命名的兵艦上參加過甲午海戰,有詩為證!

  記得在1914—1915年之間,我在北京中剪子巷家里客廳的牆上,看到一張父親的摯友張心如伯伯(父親珍藏著一張“歲寒三友”的相片,這三友是父親和一位張心如伯伯,一位薩幼洲伯伯。他們都是父親的同學和同事。我不知道他們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們的別號)賀父親五十壽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頭兩句我忘了:×××××××東溝決戰甘前敵威海逃生豈惜身人到窮時方見節歲當寒后始回春而今樂得英才育坐護皋比士气伸

  第二首說的都是謝家的典故,沒什么意思,但是最后兩句,點出了父親的年齡:想見階前玉樹芳希逸有才工月賦惠連入夢憶池塘出為霖雨東山望坐對棋枰別墅光莫道假年方學易平時詩禮已聞亢

  從第一首詩里看來,父親所在的那艘兵艦是在大東溝“決戰”的,而父親是在威海衛泅水“逃生”的。

  提到張心如伯伯,我還看到他給父親的一封信,大概是父親在煙台當海軍學校校長的時期(父親書房里有一個書櫥,中間有兩個抽屜,右邊那個,珍藏著許多朋友的書信詩詞,父親從來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說父親如今安下家來,生活安定了,母親不會再有:“會少离多”的怨言了,等等。中間有几句說:“秋分白露,佳話十年,會心不遠,當笑存之。”

  我就去問父親:“這佳話十年,是什么佳話?”父親和母親都笑了,說:那時心如伯伯和父親在同一艘兵艦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單調,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搶來看。當時的軍官家屬,會親筆寫信的不多,母親的信總會引起父親同伴的特別注意。有一次母親信中提到“天气”的時候,引用了民間諺語:“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著逗著父親說:“你的夫人想你了,這分明是‘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与共’的意思!”父親也只好紅著臉把信搶了回去。從張伯伯的這封信里也可以想見當年長期在海上服務的青年軍官們互相嘲謔的活潑气氛。

  就是從父親的這個書櫥的抽屜里,我還翻出薩鎮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絕,題目仿佛是《黃河夜渡》:

  夜過滎澤覺衣單

  黃河橋上輕車渡

  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親盛贊這首詩的末一句,說是“有大臣風度”,這首詩大概是作于清末民初,薩老先生當海軍副大臣的時候,正大臣是載洵貝勒。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清晨悼念有吉佐和子

  我案頭的日歷,左邊已翻過了一大摞,右邊只剩薄薄的几張紙。窗外朔風呼嘯,又是“急景凋年”時節。去年年終,我在寫的怀念日本朋友的短文中,還曾提到有吉佐和子。怎能料到今年此日,她已成了古人了!

  我和她的初次會面,是在一九六一年的春天。我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到了東京。日本朋友在椿山庄設宴招待我們。致歡迎詞的就是有吉佐和子。那時她風華正茂,穿著一身淡素的衣裳,更顯得她雙頰紅潤,身材丰碩。她會英語,我們可以直接交談。她知道我到過廣島,特地在風雨交加之日,到我們住的鐮倉旅館來看我。我們談得很深。當我談到我和年輕的原子彈受害者的談話時,她忍不住哭了,我也很激動,當時就做了一首詞送她,調寄“賣花聲”:椿樹山庄歡迎會上互飛觴淡素衣裳燈彩里玉潤珠光何事最難忘熱血柔腸縱談廣島淚雙行者是論交開始地春雨鐮倉

  當年秋天,她來華訪問,就帶來一把泥金摺扇,讓我把這首詞寫了上去。

  我和她相熟,是在一九六四年,那時她帶了女儿和一個保姆,來華休養,住在城內和平賓館的中國式小院子里,廖公吩咐我好好地照應她。因此我常從西郊進城,有時陪她到醫院看病。她年輕,住不慣清靜的病室,往往在我和醫生說好安頓她住院之后,過不了三天,當我從城外帶了花束去看她時,她卻已經出院,回到賓館去了!

  有吉佐和子是個才華橫溢,而又多產的作家。她曾告訴我,她能同時為三种報刊寫三种長篇連載!她又极富于同情心和正義感。她從不吟風弄月。她在留美期間,看到白人對黑人的歧視,她十分憤怒,寫了《非色》。她同情老年婦女的悲慘的遭遇,寫了《恍惚的人》。她對于因工業現代化而引起的污染問題,尤為憤慨,寫了《复合污染》。她寫了許多這類的小說和文章。雖然我看不懂日文,每出一本書,她必定送我一本。

  她來華不止一次,這其間我也多次訪問日本,我們不斷地會面,每次會面,都有說不完的話。我最后的一次訪日,是在一九八○年春夏之交,我和她又晤談了多次。我訪問了她的新居和擺滿書籍的書房,會見了她的母親和長大了的女儿。

  當我在今年九月初,得到她突然逝世的消息時,我惊詫而又悲痛,我万万沒有想到像她這樣年輕、前途無量的作家,會比我這個老人,先走了一步!

  有吉佐和子是廖公發現的一位人物,他珍重地把她介紹給我。如今廖公也不在我們中間了!一衣帶水的兩岸,少了這么兩位熱情、爽朗、才气縱橫的人物,叫人怎能不感到寂寞呢?甲子立冬致陳恕

  親愛的陳恕:

  前讀到你的末封來信和附來相片,十分高興。你在青島照的,陳鋼已寄到青島去了。你近來想已漸漸習慣,但飲食仍不要太省。我認為你不必給吳青他們買衣服,他們的衣服有的是,你宁可自己多吃一點,養養身体。Daddy在醫院,現在白天黑夜都有人看護,他也日有進步,在院住著,正好度過家里沒有暖气的日子(醫院里早已有了)。今天吳青生日,午餐吃面,晚上再吃蛋糕。哥哥到深圳,去了十來天,昨晚才回來,我們還未見面。姐姐一家都好。我還可以,就是忙于對付文債,你千万自己保重!娘十一、九憶煙台

  一提起煙台,我的回憶和感想就從四方八面涌來 

  但是,關于煙台,我還能說些什么呢?

  我童年時代的煙台,七十年前荒涼寂寞的煙台,已經從現代人們的眼中消逝了。今日的煙台是渤海東岸的一個四通八達的大港口,它朝气蓬勃、容光煥發地正忙著迎送五洲四海的客人。它不會記得七十年前有個孤獨的孩子,在它的一角海灘上,徘徊躑躅,度過了潮漲潮落的八個年頭。

  從煙台來的朋友告訴我,東山海軍學校的舊址上已經蓋上了很豪華的賓館,她還邀請我回去小住。我的想象力太差了,竟不敢在我的、荒涼的海灘上,建起七寶庄嚴的樓閣!

  我是一九一一年离開煙台東山的,一九一七年曾回去一次,這中間變化不大。等到我一九三五年再去時,東山的海軍學校里已駐了軍隊,我只能從牆外看到那間高出牆頭的、黯舊的小樓。這時我還注意到從山上卡子門到東山海校的路上,這一片土地,是屬于金鉤寨的。兩旁田地中叢冢的墓碑上,刻有許多“貞女”“節婦”的字樣。我猛憶起我小時書齋牆外就有田地中的叢冢,往往听到墓邊有婦女哭“老爺”的悲切的聲音,那都是受了委屈的寡婦來發泄她滿腔的凄楚悲涼的!封建社會對于女性的壓迫,童年的我還不能体會到。

  村北的海軍練營、村南的海軍學校,都已不复存在了,但是中間的金鉤寨這個村落,一定還在山陬海隅安息著。這個我所熟悉的、一想起就感到親切的、百十來幢偎倚著的村舍,里面生活著、勞動著我的淳朴勇敢的鄉親。他們如今一定和全國的農民一樣,進步而富裕起來了。請你們接受我從千里外送去的祝福!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五日致巴金

  巴金老弟:

  前几天得你親筆信和兩張照片,那張單人的,真神气!西裝筆挺地,那張同小林和小棠的也好,是個幸福的父親。小棠,我第一次——不論是相片是真人——看見,我覺得他很像蕭珊。昨夜吳泰昌打電話來,說你有東西送我,他星期四拎來,到那時再告訴你吧。北京今天下雪,我心里高興,前几天連陰,鬧得我什么事都不想做!我最怕連陰天,仿佛連气都喘不過來。知道天公是在釀雪,我也就原諒他了。小林這孩子如今也不給我寫信了。你手抖寫不了長信,有話就應該讓她說!我還可以,文藻仍在醫院,吳青整天瞎忙,余不一一。請保重!大姐十一,十八寄家鄉小讀者

  家鄉的小朋友:

  《小學生周報》發刊了,這對于小朋友們是個极好的消息。

  我們的家鄉——福州,是我國東南沿海的一個大港口,它每天都在接待著五洲四海的人物,都在傳送著五洲四海的信息。我愿福州的小公民們,不放過你們在家庭、學校、社會上所接触的一切新鮮事物,以及這些事物在你們生活中所引起的新的變化,同時利用《小學生周報》這塊發表創作的園地,把你們的感情抒寫下來,把你們的理想發揮出來,以供同學們切磋觀摩和老師們評論改正。這樣,對于你們的寫作練習,是會有很大的好處的。我很忙,不能多寫,祝你們不斷進步。

  你們熱情的朋友冰心1984年11月20日晨致巴金

  巴金老弟:

  今年是你八十大壽,沒有什么好東西送你,記得吳青曾替你買過人參,茲送上吉林名產一合,請小林每天給你蒸上几片,可以吃好些日子。

  祝你

  長壽!

  吳青拜壽。大姐十一月二十晨《少年時》序

  老舍的女儿舒濟給我打個電話,說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要出一本新鳳霞同志少儿時代事跡的集子《少年時》,鳳霞同志想讓我寫序。當晚鳳霞同志自己也從電話里和我談了,第二天就把她的兩本書《藝術生涯》和《新鳳霞回憶錄》給我送來了。這兩本集子里,就有她少儿時代的經歷。

  這兩本書都比較厚,拿起來沉甸甸的!可我越看越覺得有意思,只用一天半的工夫,就把它看完了。其中有几篇是在報刊上已經讀過的,還有葉圣陶老人為《藝術生涯》寫的序,我已經從《葉圣陶序跋集》里讀過了。讀完了這兩本書,新鳳霞這個人就從紙上勁秀挺拔地,出水芙蓉般站在我的面前!

  我見過新鳳霞,但她不是在台上,我也不在台下,因為我很少听戲。我記得那是一次招待外賓的場合,在一圈椅子當中,她給我們清唱了一段。對于戲劇我是外行,我只覺得這位演員沒有化裝,卻自然而俊俏,聲音也很圓潤。

  關于她的藝術方面,國內外已有盛譽,我是說不上話了。

  我要贊美的,是她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出水白蓮般的獨立自強的人格,這是我們少年儿童學習的好榜樣。

  新鳳霞的這些回憶与隨想的短文,寫得很好很好!為什么好?因為她寫的都是從舊社會來的藝人社會底層的苦大仇深的生活經歷。都是真情實感,有血有淚,有唱有笑。她是為抒寫而抒寫,就像葉老說的,“暢達”而“深刻”,點綴著一些錯別字的字句里,涌溢著她心中甜酸苦辣的感情!

  新鳳霞是個有主意的女性。她“在舊社會親眼看到很多女演員嫁人以后的悲慘經過”,所以她很“謹慎”。她說:“對于生活,我有我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我一定要選擇一個有學問的,在事業上能對我有幫助的人,而且還得是一個善良、忠厚的好人,做我的終身伴侶。”她說到也做到了。對于在挑選終身伴侶上的這個“謹慎”,我看有些女知識分子似乎還沒有做到。

  鳳霞同志還有几句對現在青少年講的,披肝瀝膽、字字沉痛的話:

  “我最羡慕的是今天的年輕人,你們多幸福呀!不幸的道路走過來了,慘痛的經驗教訓由你們的前一代承擔了,國家有了希望,前途無限美好,你們今后可能就是在平坦的大路上前進了,只有努力學習,使自己成為祖國稱職的建設者——青年時代非常短、非常短,可是它是一生的基礎,所以千万要抓住它,不要浪費一分鐘 老年人常愛講‘家貧出孝子’,現在的孩子們不大容易体會這句話了,因為家貧的程度,比起當年有了很大的變化,孩子們懂事就上學,畢業就分配,生活有了保障,沒有吃不飽飯的威脅,和舊社會比起來大大不同了。可是我常看到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在街上無聊的打鬧 ‘四人幫’提倡的那些翻臉不認人,不知道疼人,不懂感情,刻薄殘忍、粗暴、無禮、損人利己,什么都是伸手要,沒有自己努力創業的精神,甚至赶不上像我們在舊社會,從小就知道一切全要靠自己去掙到手,要靠自己去學,去奮發努力 。

  “親愛的年輕人,你們是幸福的人,不要浪費時間,抓緊學文化、學科學,擔起為人民服務、為國家、為民族爭光的重擔,創造文明,創造財富。”

  我把鳳霞同志講的話抄了下來,因為她講的比我想講的話透徹多了。我愿讀《少年時》這本集子的青少年們,讀過后要好好地記住這些話,這對于你們的現在和將來,都會有极大的幫助的。致巴金

  老巴:

  听說王蒙去接你,我正在等著,昨天听說小林有電話,說你感冒不來了,為之悵然!寄去文集三卷和人參一合(托人帶去的)想已收到?請小林复我。冬至前后北京很冷,我也感冒發燒,現已全愈,文藻仍在醫院,他進院治療已兩月有余,情況還好。小林忙得怎樣?你手抖,她也不寫信,真不乖!謝謝你的《病中集》。祝

  好!大姐十一、廿七致葛翠琳

  翠琳同志:

  得電話,才知道你已從外面回來了。你那本《幼儿故事一百篇》,我已在上月給你寫好了序。但打電話有時不通,有時你又不在家。文藻上月5日因“帕金森”症,已進北京醫院治療,進展得比較慢,但不要緊,勿挂。我很好,有人來了。匆祝全家安吉冰心11.30

  序寄上,如可用,電話示知,我再把你的文章挂號寄去。致陳恕

  親愛的陳恕:

  從老二那里得到你的消息,說是你已漸慣了,并且認識了一個大夫,我覺得很好。我看你不必太省,主要要吃得好,不必為家里多買東西,西方東西日新月异,可買的東西多得很,但是你錢緊不必買。我還好,老二很忙,一天還不如你在家的時候多!姐姐也忙,哥哥新近調了工作,搞室內裝飾,上班很遠(十里舖),但他覺得順心。他剛從北戴河回來,為了業務。Daddy還在醫院,一方面進展得慢,一方面他同時又常感冒,气短等等。在醫院里看病方便,可以也不急回來,反正日夜我們都請人看護,一、三、五、七都有家里人去看,送東西。

  北京還不太冷,暖气陽光都好。咪咪最近又長了,七斤半,沉甸甸的,又饞。你已經去了三個月,歸期又近了。

  大姐很好,這次不寫了。娘十二、二、一九八四致宮璽

  宮璽同志:

  听卓如同志說您的愛人病了,動了手術,現在怎么樣?好些嗎?甚念!第三卷1平裝二十多本,精裝五十本,都已收到,請再給我寄平裝三十本,該款從稿費中扣,或再寄去,因為要的人太多了。匆上,即頌撰安!冰心十二、四日、

  1指《冰心文集》第三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10月出版。再給《小苗》小讀者的信

  親愛的《小苗》小讀者們:

  記得去年年終時節,曾給你們寫過一封信。光陰過得多快,又是一年了!這一年中,你們的進步當然比我快多了,而且也應該是這樣。

  難得你們常常想到我(我想這里面也有你們老師的引導!)我几乎每天都得到小朋友的信——不但有北京的,也有全國各地的:信中除了慰問我以外,還向我報告你們的學習成績和課外做什么活動等等。這些都使我十分高興。我雖然不能一一作复,但每封信我都仔細地看過而且珍重地收起。

  《小苗》的編輯同志,特別要我向大家說几句勉勵的話。

  我還是真有話想對你們說!積八十多年的經驗,我深深感到八十年代的儿童,比像我這樣的二十世紀初期的儿童,不知大大地前進了多少步!你們看得多——比如說通過電視机;你們听得多——比如說通過廣播机;你們讀得多——比如說有許多書報刊物。你們的知識不知比我們當年多多少倍。知識就是力量。你們是不是應該把你們的從知識得到的全部力量,用在學習、工作和課外的种种研習上,和我們的欣欣向榮的社會、國家,同步地走向現代化、走向世界、走向未來呢?我愿你們在和舊歲告辭的時候,好好想想這個問題。我以無限興奮喜悅的心情祝你們

  身体好、學習好、工作好!

  你們的熱情的朋友冰心1984年12月介紹一篇好散文——讀葉至誠的《假如我是一個作家》《文匯月刊》的編輯來了,和我在陽光滿室的客廳里談了半天。我們先談到散文,關于寫和讀散文,我們談了很多。最后他說到了主題,要我在“我喜愛的散文”欄里介紹一篇好散文。這件事說起來仿佛很容易。這些年來我看的散文很多,好的也不少。但要我介紹一篇好散文,又似乎很困難,因為欣賞一篇作品,和欣賞者當時當地的心情,有很大的關系。讀者的年齡、經歷、情緒不同,則對作品的共鳴程度也有深淺之分。同時我近年來因行動不便,又從不外出,看書的時間很多,每天送來的書報刊物又不少,常常過眼云煙一般,留不下太深的印象。我又喪失了剪報的習慣,因為我往年存留的東西,經過几次劫數,又給我留下了几道很深的傷痕!

  不過,今天我正在閱讀一本《未必佳集》,是葉至善同志兄妹三人自謙之為“習作選集”的。里面好的文章不少,但是在“至誠之頁”中有一篇特別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假如我是一個作家》。我在六十年前寫過一首詩,用的也是這一個題目,可是我的意境就比他的狹仄多了!我只是要“我的作品”,能夠使人“想起這光景在誰的文章里描寫過”,“听得見‘同情’在他們心中鼓蕩”,“當我積壓的思想發落在紙上時”,“我就要落下快樂的眼淚了”。至誠同志卻要努力于做一件今天并不容易做到的事,那就是“在作品中有我自己”,他說“我 你 他的作品”,都以“你的靈魂你的外貌出現在讀者面前 然后,就真正的有了百花”。他以為“有我”

  就是“文如其人”,就是“必須嚴格地說自己真實的話”,“必須披肝瀝膽地去愛、去恨、去歌唱 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真實地一無保留地交給讀者;把我的靈魂赤裸裸地呈獻給讀者。”這一著真是談何容易!只有“人到無求”才能這樣地勇敢。如今說假話、空話、大話的作家也還不是沒有。至誠同志這篇散文得到我心弦上最震響的共鳴!《文匯月刊》的編輯客气地要我為“我喜愛的散文”這個新欄目“剪彩”,我一輩子沒剪過彩,從來也不夢想我敢剪彩,但有了至誠同志——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他——這篇文章,我就毅然地把這“彩”剪了,我從心里愿意給廣大青年作家和讀者介紹這篇好散文。1984年12月5日我和“開明”的一段因緣

  我從什么時候和開明書店發生了關系,我自己都不記得了。我只好翻看從前的作品。在北新書局印行的《冰心全集》的序里,有一段說:當時北平坊間出了种种《冰心女士全集》,集選蕪雜,序言顛倒,題目變換,封面丑俗,使我看了很不痛快,里面還加入了許多“冒名”之作 下面有几句話說:

  明等,來和我商量,要我控訴禁止。

  這個序是在一九三二年寫的,足見在一九三二年之前,我已有什么集子交給開明印行了。但是我不記得。

  在巴金的《冰心著作集》后記里,他說:

  內地重印。她說:“這事就托給你去辦吧。”我答道:“好,讓我給你重編一下。”就這樣接受下來她的委托。我得到作者的同意,把編好的三冊書交開明書店刊行。

  這重編的工作其實是十分簡單的。原先已有了北新書局出版的《冰心全集》。

  在抗戰以前,北新是按月給我寄《冰心全集》的稿費的,抗戰以后,就沒有了。巴金對我那時的經濟情況,是十分關怀的。

  我自己記得的,是一九四四年,又是通過巴金,把我的《關于女人》交給了開明書店。我在《關于女人》再版自序里說的很清楚:

  個月,便准備再版。我就赶緊將改正本交給他們,此后卻杳無消息!雖然在重慶、桂林、昆明 甚至于曲江、西安 的坊間,都有《關于女人》出售,而卻仍是“初版” 我寫信到天地社去問,回信卻說“初版”五千冊,除了雨漬鼠咬之外,還有一二百本沒有售出,最后他們引咎自己“推銷不力”,向我道歉。我覺得很慚愧,沒有話說。雖然國內各報的“文壇消息”上都在鼓吹著“《關于女人》銷路极暢”,而在美國的女朋友,向我索書的時候,還摘錄美國的文藝雜志,稱譽《關于女人》為“TheBest—SellerinChungKing”(重慶最暢銷的書)。

  因此,我便把這本小書改正了交給開明書店 

  從那時起,即使我遠在日本期間,開明書店也照期不誤地給在北平的謝家寄去稿費!

  在這里,還有一件事:前几年我寫過一篇關于葉圣陶前輩的文章,說我們初次見面是在解放后的北京,葉老看了文章后,糾正我說:我們初次見面,不是在解放后的北京,而是在解放前的重慶、嘉廬。我昨天從電話中問葉至善同志,他說,那次見面也是為了《關于女人》在開明書店出版的事。在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九日的葉老日記中,有這么一段記事,多么好的老編輯,多么嚴謹的老學者呵。像我這么一個散漫的人,在葉老面前,只有拜服慚愧。

  我早就知道開明書店一直刊行了許許多多很有影響的圖書雜志。至于他們嚴謹的編輯作風和与作者的密切關系,我都親身体驗過了!在紀念開明書店創建六十周年的活動里,我愿寫上通過葉老和巴金、和開明書店的這一段因緣,并致最深的敬意和謝意!

  為《華僑世界》創刊號題詞千百年來散居在五洲四海的廣大愛國僑胞,對于祖國的進步和建設,是有過巨大的成績的。現在因《華僑世界》刊行之便,我祝愿千百万海外僑胞,特別是閩籍華僑和祖國人民一起,在愛國主義的旗幟下,通過這個刊物以各种文學形式,來互通信息,交換意見,同心協力,為祖國和我省的四化建設,做出更大的貢獻!

  冰心1984年12月9日致宮璽

  宮璽同志:

  信拜讀,您的夫人開刀及時,經過良好,至為喜慰!我有好几個朋友,都是癌疾,因早發現動手術后,十几年過去了,都未再發。您的愛人年輕,就更好了!

  稿費通知單收到多日,北京銀行來的只有號碼,我因為沒見過匯票,不知是上海來的(昨天我儿子進城才取了來),所以我請您代買“平裝”時,說是從稿費中扣。茲由郵局寄上三十元,請查收,謝謝!第一、二集不必補了(精裝送人的我有底子),我忘了都給了誰,要的人多,未記。匆書并頌撰安!冰心十二、十致陳恕

  親愛的陳恕:

  接到你的第二封來信,心里非常不安,你住得不安靜,吃飯又用電爐,太費時費事了!我在美國留學時,也用電爐作過飯,但是不用自己花錢,而且有兩個電爐,几個同學一同說說笑笑,一面做的,不著急,也不赶用。我認為你·不·要·省時晚上也不在家。北京已涼,不過陽光還好,Daddy住院,夜里有周師父看,Daddy說他很警醒,比小張強。他白天不要人,今天已開始治療帕金森病。我們前天去看他,他還滿意。大姐很好。我仍是一樣,瞎忙,身体還可以。家里一切你放心吧,只顧照顧你自己,哥哥也好!

  娘十二、十二。預祝大會圓滿成功

  我因為行動不便,不能參加這次盛大的作家代表大會,這不但失去了和許多老友重逢的机會,而且見不到許許多多年輕的文壇新星。我感到万分遺憾,這是我的無從彌補的巨大損失!

  光年同志在會前讓我讀了他的《新時期社會主義文學在闊步前進》的報告,這篇极其精彩而又充滿了惊喜的激情的報告,把我們社會主義文學發展全局的問題,講得十分精辟而詳盡。我自己最喜歡的是他提到“新時期的社會主義文學”在“剛剛在奔騰澎湃的生活激流中綽約閃耀”的上面,用了“它的健美的姿容”字樣。這“健美”兩字,我認為就是新時期新人作品的特點。四年來,我閉門不出,整天除了看書,就是看書!因此我也深深体會到光年同志所說的:“我在閱讀那些堆滿案頭的优秀作品的時候,常有耳目一新的感覺。”他突出了一個“新”字。我自己閱讀的体會是:“健、美、新”這三個字,代表了、突出了新時期新人作品的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

  光年同志在提到巴金同志曾為自己能看到新生力量而感到光榮自豪的時候,引用了巴金同志的話說:“我感到我們現在的作家作品,已超過了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我看到這里曾笑著對光年同志說:“假如這些年輕作家——特別是女作家,出現在二十年代,那我就無論如何,不敢提筆作文了!”

  真的,作為一個婦女,我特別興奮的是:文學新人中,女作家人才輩出。真如光年同志所說的“文壇女秀,群星燦爛,群鳳朝陽”。我每次打開書刊,首先閱讀的就是女作家們從她們“敏銳的頭腦、細致的筆触”,寫出的种种文學形式的作品——特別是報告文學。我相信女作家大量涌現的潮流,還是正在開始,還在奔騰澎湃地開始!

  最后,作為一個文壇老卒,雖然老、弱、病、殘,步履遲緩,我仍決心追隨新時期社會主義的文藝大軍之后,把自己的文藝工作,“同實際生活的深刻變革相印證,同文學戰線的實際情況相結合。凡是做對了的,就堅持下來。不對的,就堅決改正。”特別是“凡是有利于文藝界大鼓勁、大團結、大繁榮的”,我“一定拚命干,不利的,不干,堅決不干!”

  不敢多耽誤大家寶貴的時間,我的話就說到這里吧。預祝大會圓滿成功,一定成功!

  謝謝大家!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日報》1985年1月3日。)致陳恕

  親愛的陳恕:

  今天已是圣誕節前夜了。正好李素英給我寄來美金廿元,我就給你賀禮吧,省得你几個P的、几個P的舍不得用。家里都好,你不在家,大家都想你!老二更累了,大姐最忙,她總管一切。Daddie還可以,這一冬能在醫院過了就好,仍是日夜有特護,我們在看視的日子輪流去看他。你自己保重,完了事早早回來!祝你一切如意!娘十二、廿四致臧克家

  克家同志:

  謝謝您的賀年片,我還好,文藻因胸部不太好,自十月五日起,到北京醫院治療,已兩月有半,情況尚好,勿挂。敬祝新年清吉冰心十二、廿九1985年致陳恕

  親愛的陳恕:

  你的圣誕節的信,今天新年初一就收到了,真是快的很!

  咪咪現在就在我桌上趴著,它更胖更大了,老二不在家時多,它就差不多整天在我桌上,或旁邊椅子的軟墊上,它和我是“魚肉之交”!

  說起電話,直線有了,民院的也沒有拆走,直線的在你們那邊,倒是丹丹鋼鋼用的多,天天晚上在那邊和朋友說話,有時還跟山山通話。

  這兩天作協在北京開全國代表大會,今天(初一)早上就來了好几批人,熱鬧得很。明后天我估計還有人來。

  Daddie情況還好,日夜有人看護,我們也放心,該去看的日子,都有人去。今天二舅母來電話說二舅舅腿有點腫,上醫院檢查沒有大關系,不日可以回家。三舅舅也在醫院里,已一個多月了,是腎不好,也沒有太大問題。反正都老了,我還算好的。老二太愛管閒事,功課也太多,不知是怎么安排的,因此太忙,你回來就大家安頓了!

  祝好!娘一九八五年一月一日致巴金

  老巴:

  得你信本想即复,因為忙于看望文藻,耽誤了,不料我自己也因心絞疼進醫院住了十天!現已全愈回來,勿挂。我們同住一醫院(北京醫院),我卻瞞了文藻直到最后一天,才上樓看他。他還好,只是忙了孩子們!你說友情是最好的藥物,關于這一點,你有著我的全部友情,你一定要勞逸結合!

  告訴小林,吳青看到了她在信尾的附言,我們都希望你們春天能來一趟。“三集”收到沒有?請看276頁談友誼,381頁談生命。

  謝謝小林的美麗賀年片!冰心一、十八《冰心著譯選集》自序

  海峽文藝出版社編輯出版“福建作家叢書”,要出我的集子,我覺得很慚愧。近年來由不同的出版社出的我的集子,已有好几种,編來編去就是那几篇東西,自己看著也厭煩,不用說讀者們了!但是作為一個福建人,對于故鄉從來沒有一點貢獻,若是連一本集子也不敢獻出,也太說不過去,我只好應承了。

  聊可自恕的是:這本集子与其他集子不同的,除了小說、詩、散文之外,還收集了我的一些譯文。對于外國語文,我只懂一門英文,還不精通(我在大學時期,曾讀過一年的法文。在美國留學時期,因要取得碩士學位,要求在本國語文之外,必須會兩种外語。我就在暑期補習了兩個月的法文,應付過碩士的答辯之后,便又丟開了)。但是每逢我讀到优美的、用英文寫的詩文時,就口譯或筆譯出來,讓不懂英文的人,如我的母親,讓她分享一些美的享受。這些零星的譯稿都一直沒有收集起來。1930年母親逝世以后,我病中無聊,把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先知》譯了出來,正好上海“新月社”向我索稿,就把這本譯詩交給他們出版了。后來我又翻譯了一些印度詩人泰戈爾的詩和小說,我最喜愛的是他的散文詩集《吉檀迦利》。這本詩和《先知》有异曲同工之妙,充滿了畫意和詩情。不過泰戈爾的情調是更天真,更歡暢,更富于神秘色彩;而紀伯倫的作品,卻更嚴肅,更富于哲理,還帶些淡淡的悲涼!這兩位詩人的作品,都是他們自己用英文寫的,而不是經過別人從孟加拉文和阿拉伯文譯成英文的,我譯起來在“信”字上,就可以自己負責。我從來不敢重譯!除了這兩位作家的作品之外,我還翻譯了一些其他的詩文,也有是重譯的,那是給我的任務。我只好從英文中重譯過來,但我也盡了我的努力。

  我們福建出過兩位譯述大家,嚴复和林紓。這兩位老先生都是我祖父的朋友,嚴老先生還是我父親的老師。我的翻譯工作比起他們的來,真是太微不足道了!但是我們福建山川靈秀,文風不墮。八閩子弟多才俊,我希望故鄉的青少年們,好好地學習本國語文,再好好地學習一兩种外國語文,把促進中外文化交流的譯述工作擔負起來,蟬聯下去,代代不絕。1985年1月19日致陳祖芬1

  祖芬同志:

  書收到了,正在拜讀,謝謝。你和祖德的來訪,我就知道你是能听出弦外之音的人,我很喜歡認識你!我從不出門,很難在公共會所見到你,你如有空,請來寒舍小坐。我這里极其清靜,地址和電話,記得上次已告訴你了。冰心一、十九、

  1陳祖芬,女作家。1943年生,上海人。1964年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1978年開始創作報告文學。主要作品有《祖國高于一切》、《共產党人》、《催人复蘇的事業》。出版了《青春的證明》、《挑戰与机會》等。我的祝賀

  《儿童時代》創刊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來,它一直謹嚴地遵守著宋慶齡同志的的指示:“給儿童指示正确的道路,啟發他們的思想,使他們走向光明燦爛的境地。”我祝愿《儿童時代》在已有的优异成績上,更加滿怀熱情地拉起新中國兩億儿童的手,引導他們和“八十年代”同步地走向現代化,走向世界,走向未來!意外的收獲

  《摻望》雜志(海外版)讓記者張慧賢同志來,要我向海外同胞介紹去年北京市婦女聯合會等四個單位,聯合主辦小學生作文比賽的情況,并帶來几份小學生的作文。這個任務來得很突然,我剛從醫院歸來,身心交瘁,很難執筆,但是看了几篇得獎的小學生作文以后,我感到還有些話可以向海外同胞報告一下。

  這征文的緣起是這樣的:去年上半年,由北京市婦聯、北京市教育局、北京市家庭研究會和《北京晚報》,聯合主辦北京市小學生《我的媽媽》專題作文比賽,不久就收到應征的小學生作文十五万六千份。去年的下半年,又主辦了《我的爸爸》征文比賽,在短短一個月內,又收到應征作文二十三万份!也就是說這三十八万六千篇短文,真實地反映了中國八十年代北京城鄉的几十万個年輕的爸爸媽媽的形象和几十万個小學生的觀察和判斷。

  這些征文都請了儿童教育家、儿童文學家和教師們來參加評定。獎品也分等次,有文具、玩具、糖果等,也不用去細說了。

  從記者同志送來的几篇得獎的作文里,我感到有意外的收獲。就是我國八十年代的小學生的觀察是銳敏的,判斷也很公正。他們對于日夕相處的爸爸媽媽,或家庭中其他成員的优點和缺點,都看得很清楚,描寫得也很深刻細膩,比如方晨小同學寫的《我的爸爸》,就拿他的爸爸鼓勵他看電視上的動物世界節目,并且觀察一切動物的習性和生長,跟他的姑媽只抓緊她的女儿要考上重點中學,不讓她女儿看電視、去動物園等等做了比較。這里可以看出他不是一個讀死書而不注意到四周動態和信息的孩子。

  又比如唐敦皓小同學(他是一位樂師和一位名演員的儿子),本來因為來幼儿園接他的爸爸被同學稱為爺爺而感到“很不是滋味”,而“惱怒”。后來他知道了他的父母是為了忠于他們的專業,走遍了國內國外,去演唱彈奏,而耽誤了婚期,以至于自己是在爸爸五十歲、媽媽四十歲時才出生。他終于為“這樣的爸爸,感到驕傲和自豪”。

  小學生荀濤對于他的爸爸是敬重的,說他“什么都好,每天早出晚歸,工作兢兢業業”,“只是煙抽得太凶了。”他描寫一位因專心工作而不能戒煙的人,描寫得很細,也很幽默。他最后寫“‘吧嗒 噓 吧嗒’這三部曲,几時才能在我家消失呢?”他對于爸爸的抽煙習慣是無可奈何了!

  小學生威威,對于她的繼母本來是有戒心的。后來經過了生活中的實踐,她覺得她的新媽媽是和她的親媽媽一樣疼愛体貼她。她最后寫“九泉之下的媽媽呀,您放心吧,您安息吧,因為我有了一位好媽媽。”

  小學生張麗華,是一個農村的孩子。因為她媽媽去領勞動報酬時,本應該是兩千五百元,而會計因為算錯了,多給了她三百元,她回來算來算去,覺得不對,把多算的三百元又送了回去,那個會計慚愧地說“大嫂,我一時馬虎 幸虧遇到了你這么一個好心人,國家財產才沒有受損失!”張麗華看到周圍的人向媽媽投來贊許敬佩的眼光時,她感到有無限的自豪!

  不必再多介紹了,我想《摻望》雜志會附載几篇小同學的作文以供海外同胞們的閱讀欣賞。總之,從一些小學生所反映的他們父母的形象里,可以看出新中國從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北京城鄉出現的可喜變化和家庭生活的新气象,以及小學生們思想和寫作的水平,我想海外同胞一定看了會高興的。1985年1月28日急就童年的春節

  我童年生活中,不光是海邊山上孤單寂寞的獨往獨來,也有熱鬧得鑼鼓喧天的時候,那便是從前的“新年”,現在叫做“春節”的。

  那時我家住在煙台海軍學校后面的東南山窩里,附近只有几個村落,進煙台市還要越過一座東山,算是最冷僻的一角了,但是“過年”還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

  過年的前几天,最忙的是母親了。她忙著打點我們過年穿的新衣鞋帽,還有一家大小半個月吃的肉,因為那里的習慣,從正月初一到十五是不宰豬賣肉的。我看見母親系起圍裙、挽上袖子,往大壇子里裝上大塊大塊的噴香的裹滿“紅糟”的糟肉,還有用醬油、白糖和各种香料煮的鹵肉,還蒸上好几籠屜的紅糖年糕 當母親做這些事的時候,旁邊站著的不只有我們几個饞孩子,還有在旁邊幫忙的廚師傅和余媽。

  父親呢,就為放學的孩子們准備新年的娛樂。在海軍學校上學的不但有我的堂哥哥,還有表哥哥。真是“一表三千里”,什么姑表哥,舅表哥,姨表哥,至少有七八個。父親從煙台市上買回一套吹打樂器,鑼、鼓、簫、笛、二胡、月琴 彈奏起來,真是熱鬧得很。只是我擠不進他們的樂隊里去!我只能白天放些父親給我們買回來的鞭炮,晚上放些煙火。大的是一筒一筒的放在地上放,火樹銀花,璀璨得很!我最喜歡的還是一种最小、最簡單的“滴滴金”。那是一條小紙捻,卷著一點火藥,可以拿在手里點起來嗤嗤地響,爆出點點火星。

  記得我們初一早起,換上新衣新鞋,先拜祖宗——我們家不供神佛——供桌上只有祖宗牌位、香、燭和祭品,這一桌酒菜就是我們新年的午餐——然后給父母親和長輩拜年,我拿到的紅紙包里的壓歲錢,大多是一圓珵亮的墨西哥“站人”銀元,我都請母親替我收起。

  最有趣的還是從各個農村來耍“花會”的了,演員們都是各個村落里冬閒的農民,節目大多是“跑旱船”,和“王大娘鋦大缸”之類,演女角的都是村里的年輕人,搽著很厚的脂粉。鼓樂前導,后面就簇擁著許多小孩子。到我家門首,自然就圍上一大群人,于是他們就穿走演唱了起來,有樂器伴奏,歌曲大都滑稽可笑,引得大家笑聲不斷。耍完了,我們就拿煙、酒、點心慰勞他們。這個村的花會剛走,那個村的又來了,最先來到的自然是离我們最近的金鉤寨的花會!

  我十一歲那年,回到故鄉的福建福州,那里過年又熱鬧多了。我們大家庭里是四房同居分吃,祖父是和我們這一房在一起吃飯的。從腊月廿三日起,大家就忙著掃房,擦洗門窗和銅錫器具,准備糟和腌的雞、鴨、魚、肉。祖父只忙著寫春聯,貼在擦得珵亮的大門或旁門上。他自己在元旦這天早上,還用紅紙寫一條:“元旦開業,新春大吉 ”以下還有什么吉利話,我就不認得也不記得了。

  新年里,我們各人從自己的“姥姥家”得到許多好東西。

  首先是灶糖、灶餅,那是一盒一盒的糖和點心。据說是祭灶王爺用的,糖和點心都很甜也很粘,為的是把灶王的嘴糊上,使得他上天不能匯報這家人的坏話!最好的東西,還是燈籠,福州方言,“燈”和“丁”同音,因此送燈的數目,總比孩子的數目多一些,是添丁的意思。那時我的弟弟們還小,不會和我搶,多的那一盞總是給我。這些燈:有紙的,有紗的,還有玻璃的 于是我屋牆上挂的是“走馬燈”,上面的人物是“三英戰呂布”,手里提的是兩眼會活動的金魚燈,另一手就拉著一盞腳下有輪子的“白兔燈”。同時我家所在的南后街,本是個燈市,這一條街上大多是燈舖。我家門口的“万興桶石店”,平時除了賣各种紅漆金邊的伴嫁用的大小桶子之外,就兼賣各种的燈。那就不是孩子們舉著玩的燈籠了,而是上面畫著精細的花鳥人物的大玻璃燈、紗燈、料絲燈、牛角燈等等,元宵之夜,都點了起來,真是“花市燈如晝”,游人如織,歡笑滿街!

  元宵過后,一年一度的光采輝煌的日子,就完結了。當大人們讓我們把許多玩夠了的燈籠,放在一起燒了之后,說:

  “從明天起,好好收收心上學去吧。”我們默默地听著,看著天井里那些燈籠的星星余燼,戀戀不舍地帶著一种說不出的惆悵寂寞之感,上床睡覺的時候,這一夜的滋味真不好過!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日給故鄉青年的春節賀詞

  我對故鄉的青年們非常關心。福州是個沿海的城市,對外的接触相當多,所得的信息也比較快,進步也比較快。我希望故鄉的青年們努力地跟國家一起同步地走向四化,走向世界,走向未來!最痛快的兩件事

  近月來有兩件事,使得在閒居中的我,一想起來,就從心里安慰和喜樂。一是中小學的老師們待遇提高了。中小學的老師是最辛勤的守護苗圃的園丁!他們日日夜夜守護調理著千千万万的幼芽,使他們都能受到“三熱愛”教育的陽光和雨露,而能抵御精神污染的侵襲,使他們都得以茁壯成長,成為參天的大樹,國家的棟梁。半個世紀以前,我在歐、美和日本旅行的時候,我常感到他們對于中小學老師們的待遇,如工資和居住、工作、福利的條件,都比中國好得很多。我覺得這是他們政府把重視中小學教育作為戰略任務的最明顯的表現。如今我們新中國的教育當局也把提高中小學教師的种种待遇,作為國家的重要措施,這是使我极其高興的事!二是由總理親自提出,由人大常委通過的,定每年九月十日為尊師節這個盛典。(我們民進醞釀提議應該有個尊師節,已經有好几年了,一旦得到實現,我們的高興是說不完的!)我不能多說什么,我只能設想,假如我現在仍是一個小學或中學的學生,我就首先努力以我的优异的學習成績,來表示我敬愛的老師在我身上所用的苦心。再則在九月十日那天寫一封信,一盆或一束自己栽培的鮮花,一件自己手制的工藝品,比如剪紙 送給我所敬愛的老師,我想我的老師一定會含笑甚至含淚接受我的誠懇的禮物的。可悲的是,我敬愛的老師,如家塾里的王老師 中學里的丁老師 大學里的管老師 如今都不在人間了!致謝宗惠、謝宗'U

  親愛的大小弟1:

  得大弟二月十一日信,十分高興。姑爹住院四個多月,已于十三日出院,情況尚好,夜間仍請人照料。我也因心絞痛,住院十三天,今已全愈,勿挂!我們都是老人,病甚至死,都是規律,能活到八十几歲,已是想不到的了。你爸爸千万不可自己大意,冷暖自己不經心,只是苦了守護的人。小弟來蘭州否?這孩子真要強,大小弟感情也好,我最欣慰。小華是不是宗愛的孩子?告訴她姑奶奶常惦記她。我最高興的是你分到房子(住址告訴我們,可直接寄信),朝陽的最好,五樓更好,安靜一些。你們一定能把爸爸照顧好,這是我唯一心事。二伯父最近身体也不太好,我們常通電話。你的信,我總寄給他看。這信給爸爸看,親你們三口!姑姑二月十六

  哥哥姐姐們都忙得不得了,都好,尤其是二姐,她照顧1大弟是冰心的三弟謝為楫的大儿子謝宗惠;小弟是謝為楫的小儿子謝宗'U。

  我們。《伏櫪雜記》序

  二十三年前,我曾陸續寫了一些短文,題目是《拾穗小札》。那是記下一些給我留下印象的參觀、訪問、看戲、听歌,或書報刊物上的感人警句,和好友談話中的三言兩語。不記下來覺得可惜,因而看到就寫,想起就寫,結果集成了一本《拾穗小札》。這本小書的寫作經過曾得到《北京晚報》編輯同志的支持和催迫。我至今還感謝他們。

  一九八○年訪日歸來以后,因為赶了些積欠已久的翻譯任務,不幸得了腦血栓,后來又患右腿骨折,一切社會活動都不能參加。參觀、訪問、看戲、听歌當然都做不到了。我是個好動的人,“閉居”對我來說,是個痛苦!每每有故鄉福建來人,勸我去游武夷;煙台第二故鄉來人,請我重訪東山等等,我就想起《詩經》的兩句:“靜言思之,不能奮飛”!這种力不從心的矛盾,常常使我難過得暗自流淚。可幸的是除了行動不便之外,我的腦子還能思索,我的右手也還可以寫字,同時一些現代的便利:如收音机、電視和一些書報刊物,以及朋友們的來訪和信函,使我在“閉居”中仍然可以看到和听到他們的音、容、創作和海內外的一些信息,使我聊可自慰。

  但我也常常想起曹操的兩句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驥馬也罷,駑馬也罷,“伏櫪”是一樣的。近年來醒得很早,往往到下半夜就目光炯炯了。雖不“志在千里”而長夜漫漫,几十年中的往事,紛至沓來。如果都寫下來,我想倒是有趣的,于是再寫《伏櫪雜記》。1985年2月18日春節憶春聯

  中學時代,天天上學,從東北城的中剪子巷家里,走到燈市口的貝滿女中,特別是春節——那時就是新年,——前后,總會看到路邊的店舖和人家門口貼的新春聯。店舖門口的多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至于人家呢,多半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不平凡的,就是:“努力崇明德,隨時愛景光”之類的了!

  我最記得的是從南剪子巷南口到大佛寺的轉折處,有一家有門洞的房子,大門兩邊挂著一對木板刻的對聯:

  中郎綠綺太史黃庭

  我覺得這副對聯對得十分工整。不但有四位名人文士的外號和官職,而且有這四位名人因而得名的事跡。我昨天還為弄清這几段故事,特意去查了《辭海》。“學士青蓮”當然說的是唐朝的青蓮居士李白了。“尚書紅杏”指的是在宋朝因寫了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而出名的尚書宋祁。“中郎綠綺”是漢朝蔡邕中郎有一張蕉尾琴(那時的琴也稱綠綺)。

  “太史黃庭”是指的晉朝王羲之寫的《大上黃庭內景經》。

  這所房子在三十年代中我也曾進去過。因為那時曾是任叔永和陳衡哲先生夫婦的住宅。我們到他們家做過客,房子有好几進,也很大。但這副對聯是什么人寫的,他們也不知道。1985年2月18日致臧克家

  克家同志:

  近來我們都不太好,到底是老了!文藻因病住院9個月,我也于十二月因心絞痛住院半個月,現在都已回家。得來信知道您也得病兩次,我勸你還是少活動、少會客,有空寫點短詩文,比什么都好。祝

  好!冰心二、廿五由春聯想到聯句

  也許是上學路上看到的,也許不是,我曾看到一個很破爛的人家門口的一副對聯,是:

  一個千錘百煉人

  不知里面住的是否一位打鐵的,但這副對聯,就很不俗气了!

  我還听到一位長輩對我的父親談到一副對聯是:

  更無書札到公卿

  這位長輩認為它很有一股清高曠達之气。父親沒有說什么,我當然也不敢說什么,但我卻認為他若真是一個清高曠達的人,決不會把這兩句話標榜在大門上的!

  我倒是很喜歡這位前輩說的:當庚子年后,東交民巷被划為使館區,一位在里面住的文人,在門口貼上一對春聯,是:

  望洋興歎

  与鬼為鄰

  這副聯中不但標出洋鬼字樣,也發泄了他的憤懣屈辱之气。

  這兩天我窗台上的水仙開得正好,有一枝五六朵的,甚至有八九朵的,那都是從福建來的同鄉帶來的——那是在作協開會期間,郭風、馬宁、何為、許怀中等九位同志,其中有“万紅叢中一點綠”,是我久仰初次見面的舒婷同志,她穿的是白地綠花一件毛衣,我拉她在我旁邊坐下,可惜他們很忙,放下一大包的水仙花苞就走了,沒有多談。我把這些水仙,請人“挖”了,棵棵都開得很好。我一看是盛開的清香繚繞的水仙,就猛然想起一首詠水仙詩中的兩句,是:

  通詞直欲托微波

  由此又想到有詠牡丹詩中的兩句,是,

  与月同圓到十分

  但我覺得還不如這一對:

  万花低首避天人

  記得我曾用這兩句詩題胡藉青同志畫的牡丹。我對于牡丹不太熟悉,也不知道她怎會得花王之稱。不過這兩句詩很好,与

  万山無語看焦山

  有异曲同工之妙。有客來了,就此打住!1985年2月27日微雪之晨關于男人(之二)三我的小舅舅

  我的小舅舅楊子玉先生,是我的外叔祖父楊頌岩老先生的儿子。外叔祖先有三個女儿,晚年得子,就給他起名叫喜哥,雖然我的三位姨母的名字并不是福、祿、壽!我們都叫他喜舅。他是我們最喜愛的小長輩。他從不膩煩小孩子,又最愛講故事,講得津津有味,似乎在講故事中,自己也得到最大的快樂。

  他在唐山路礦學校讀書的時候,夏天就到煙台來度假,這時我們家就熱鬧起來了。他喜歡喝酒,母親每晚必給他預備一瓶紹興和一點下酒好菜。父親吃飯是最快的,他還是按著几十年前海軍學堂的習慣,三分鐘內就把飯吃完,离桌站起了。可是喜舅還是慢慢地啜,慢慢地吃,還總是把一片筍或一朵菜花,一粒花生翻來覆去地夾著看,不立時下箸。母親就只好坐在桌邊陪他。他酒后興致最好,這時等在桌邊的我們,就哄圍過來,請他講故事。現在回想起來,他總是先從笑話或鬼怪故事講起,最后也還是講一些同盟會的宣傳推翻清廷的故事。他假滿回校,還常給我們寫信,也常寄詩。我記得他有《登万里長城》一首:秦王計亦差怀柔如有道胡越可為家安用驅丁壯翻因起怨嗟而今憑吊處不复有鳴笳

  還有一首《日夜寄內》,那是他結婚后之作,很短,以他的愛人的口气寫的。樓頭空悵望新月來弄人幻出刀環樣

  我在中學時代,他正做著鐵路測量工作,每次都是從北京出發,因此他也常到北京來。他一离開北京,就由我負責給他寄北京的報紙,寄到江西萍鄉等地。測量途中,他還常寄途中即景的詩,我只記得一兩句,如

  瘦牛伏水成奇石

  他在北京等待任務的時間,十分注意我的學習。他還似乎有意把我培養成一個“才女”。他鼓勵我學寫字,給我買了許多字帖,還說要先學“顏”,以后再轉學“柳”、學“趙”。

  又給我買了許多顏料和畫譜,勸我學畫。他還買了很講究的棋盤和黑白棋子,教我下圍棋,說是“圍棋不難下,只要能留得一個不死的口子,就輸不了”。他還送我一架風琴,因此我初入貝滿中學時,還交了學琴的費。但我只學了三個星期就退學了,因為我一看見練習指法的琴譜,就頭痛。總之,我是個好動的、坐不住的孩子,身子里又沒有音樂和藝術的細胞!和琴、棋、書、畫都結不上因緣。喜舅給我買的許多詩集中,我最不喜歡《隨園女弟子詩集》而我卻迷上了龔定庵、黃仲則和納蘭成德。

  二十年代初期,喜舅就回到福建的建設廳去工作了,我也入了大學,彼此都忙了起來,通信由稀疏而漸漸斷絕。總之,他在我身上“耕耘”最多,而“收獲”最少,我辜負了他,因為他在自己的侄子們甚至于自己的儿子身上,也沒有操過這么多的心!

  這里應該補上一段插曲。一九一一年,我們家回到福州故鄉的時候,喜舅已先我們回去了。他一定參与了光复福建之役。我只覺得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是以后到我北京家里來過,在父親書齋里長談的那些人——仿佛都忙得很,到我家來,也很少找我們說笑。有時我從“同盟會”門口經過——我忘了是什么巷,大約离我們家不遠——常見他坐在大廳上和許多人高談闊論。他和我的父親對當時的福建都督彭壽松都很不滿,說是“換湯不換藥”。我記得那時父親閒著沒事,就用民歌“耿間祭”的調子,編了好几首諷刺彭壽松的歌子。

  喜舅來了,就和我們一同唱著玩,他說是“出出气!”這些歌子我一句也不記得了,《耿間祭》的原歌也有好几首,我倒記得一首,雖然還不全。這歌是根据《孟子》的离婁章里“齊人有一妻一妾 ”的故事,這妻妾發現齊人是到耿間乞食,回來卻驕傲地自詡是到富貴人家去赴宴,她們就“羞泣”地唱了起來。調子很好听,我听了就忘不了!這首是妻唱的:×××××家家插柳,時節值清明出東門好一派水秀山明

  哎呵,對景倍傷情!

  第二首是妾唱的,情緒就好得多!說什么“昨夜燈前,細(?)踏青鞋”。一提起《耿間祭》,又把許多我在故鄉學唱閩歌的往事,涌到心上來了。一九八五年三月三日我的大學生涯

  這是我自傳的第五部分了(一、我的故鄉。二、我的童年。三、我到了北京。四、我入了貝滿中學。)每段都只有几千字,因為我不慣于寫敘述性的文章,而且回憶時都是些零碎的細節,拼在一起又太繁瑣了。但是在我的短文里,關于這一段時期的敘述是比較少的,而這一段卻是我一生中最熱鬧、最活躍、精力最充沛的一段。

  我從貝滿中齋畢了業,就直接升入了協和女子大學。我選的是理預科,因為我一心一意想學醫,對于數、理、化的功課,十分用功,成績也好。至于中文呢,因為那時教會學校請的中文老師,多半是前清的秀才或舉人,講的都是我在家塾里或自己讀過的古文,他們講書時也不會旁征側引,十分無趣。我入了理科,就埋頭苦學,學校生活如同止水一般地靜寂,只有一件事,使我永志不忘!

  我是在夏末秋初,進了協和女子大學的校門的,這協和女大本是清朝的佟王府第,在大門前抬頭就看見當時女書法家吳芝瑛女士寫的“協和女子大學校”的金字藍地花邊的匾額。走進二門,忽然看見了由王府前三間大廳改成的大禮堂的長廊下,開滿了長長的一大片猩紅的大玫瑰花!這些玫瑰花第一次打進了我的眼帘,從此我就一輩子愛上了這我認為是艷冠群芳、又有風骨的花朵,又似乎是她揭開了我生命中最絢爛的一頁。

  理科的功課是嚴緊的,新的同學們更是來自五湖四海,大多數比我大好几歲。除了從貝滿女中升上來的同學以外,我又結識了許多同學。那時我弟弟們也都上學了。在大學我仍是走讀,每天晚餐后,和弟弟們在飯桌旁各据一方,一面自己溫課,一面幫助他們學習,看到他們困倦了時,就立起來同他們做些游戲。早起我自己一面梳頭的時候,一面還督促他們“背書”。現在回憶起來,在這些最單調的日子里,我只記得在此期間有一次的大風沙,那時北京本有“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諺語,春天風多風大,不必說了,而街道又完全是黃土舖的,每天放學回來總得先洗臉,洗脖子。我記得這一天下午,我們正在試驗室里,由一位美國女教師帶領著,解剖死貓,忽然狂風大作,塵沙蔽天,電燈也不亮了,連注射過紅藥水的貓的神經,都看不出來。教師只得皺眉說:

  “先把死貓蓋上布,收在櫥子里吧,明天晴了再說。”這時住校的同學都跑回到自己屋里去了。我包上很厚的頭巾,在扑面的塵沙中抱肩低頭、昏天黑地的走回家里,看見家里廊上窗台上的沙土,至少有兩寸厚!

  其實這种大風沙的日子,在當時的北京并不罕見,只因后來我的學校生活,忽然熱鬧而煩忙了起來,也就記不得天气的變遷了!

  在理預科學習的緊張而嚴肅的日子,只過了大半年,到了第二年——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起來了,我雖然是個班次很低的“大學生”,也一下子被卷進了這興奮而偉大的運動。關于這一段我寫過不少,在此就不多說了。我要說的就是我因為參加運動又開始寫些東西,耽誤了許許多多理科實驗的功課,幸而理科老師們還能体諒我,我敷敷衍衍地讀完了兩年理科,就轉入文科,還升了一班!

  改入文科以后,功課就輕松多了!就是這一年——一九二○年,協和女子大學,同通州的潞河大學和北京的協和大學合并成燕京大學。校長是司徒雷登。我們協和女子大學就改稱“燕大女校”。有的功課是在男校上課,如“哲學”、“教育學”等,有的是在女校上的,如“社會學”、“心理學”等。

  在男校上課時,我們就都到男校所在地的盔甲厂去。當時男女合校還是一件很新鮮的事,因此我們都很拘謹,在到男校上課以前,都注意把頭上戴的玫瑰花蕊摘下。在上課前后,也輕易不同男同學交談。他們似乎也很靦腆。一般上課時我們都安靜地坐在第一排,但當坐在我們后面的男同學,把腳放在我們椅子下面的橫杠上,簌簌抖動的時候,我們就使勁地把椅子往前一拉,他們的腳就忽然砰的一聲砸到地上。我們自然沒有回頭,但都忍住笑,也不知道他們伸出舌頭笑了沒有?

  但是我們几個在全校的學生會里有職務的人,都不免常和男生接触,如校刊編輯部、班會等。我們常常開會,那時女校還有“監護人”制度,無論是白天或晚上,几個人或几十個人,我們的會場座后,總會有一位老師,多半是女教師,她自己拿著一本書在靜靜地看。這一切,連老師帶學生都覺得又無聊,又可笑!

  我是不怕男孩子的!自小同表哥哥、堂哥哥們同在慣了,每次吵嘴打架都是我得了“最后胜利”,回到家里,往往有我弟弟們的同學十几個男孩子圍著我轉。只是我的女同學們都很謙退,我也不敢“冒尖”,但是后來熟了以后,男同學們當面都說我“利害”,說這些話的,就是許地山、瞿世英(菊農)、熊佛西這些人,他們同我后來也成了好朋友。

  這時我在燕大女校“學生自治會”里,任務也多得很!自治會里有許多委員會——甚至有伙食委員會!因為我沒有住校,自然不會叫我參加,但是其他的委員會,我就都被派上了!那時我們最熱心的就是做社會福利工作,而每興辦一項福利工作,都得“自治會”自己籌款。最方便而容易的,就是演戲賣票!我記得我們演過許多“莎士比亞”的戲,如《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等,那時我們英文班里正讀著“莎士比亞”,美國女老師們都十分熱心地幫助我們排練,設計服裝、道具等等,我們演得也很認真賣力,記得有一次魯迅先生和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來看過我們的戲——忘了是哪一出——魯迅先生寫過文章說愛羅先珂先生說我們演的比當時北京大學的某一出戲好得多。因此他和北大同學還引起了一番爭論,北大同學說愛羅先珂先生是個盲人,怎能“看”出戲的好坏?我和魯迅先生只談過一次話,還是很短的,因為我負責請名人演講,我記得請過魯迅先生、胡适先生,還有吳貽芳先生 我主持演講會,向听眾同學介紹了主講人以后,就只坐在講台上听講了——我和魯迅先生的接触,就這么一次,我也不知道魯迅先生是從哪一位同學手里買到戲票的。

  這次演劇籌款似乎是我們要為學校附近佟府夾道的不識字的婦女們,義務開辦一個“注音字母”學習班。自治會派我去當校長。我自己就沒有學過注音字母,但是被委為校長,就意味著把找“校舍”——其實就是租用街道上一間空屋——招生、請老師——也就是請一個會教注音字母的同學——都由我包辦下來。這一切,居然都很順利。開學那一天,我去“訓話”,看到講台前坐的都是中年婦女,只前排右首坐著一個十分聰明俊俏的姑娘。听課后我過去和她搭話,她說:“我叫佟志云,十八歲,我識得字,只不過也想學學注音字母。”

  我想她可能是佟王后裔。她問我:“校長,您多大年紀了?”我笑著說“反正比你大几歲!”

  這時燕大女校已經和美國威爾斯利(WellesleyCollege)女子大學結成“姐妹學校”。我們女校里有好几位教師,都是威校的畢業生。忘了是哪一年,總在二十年代初期吧,威校的女校長來到我們校里訪問,住了几天,受到盛大的歡迎。有一天她——我忘了她的名字——忽然提出要看看古老北京的婚禮儀式,女校主任就讓學生們表演一次,給她開開眼。這事自然又落到我們自治會委員身上,除了不坐轎子以外,其他服裝如鳳冠霞帔、靴子、馬褂之類,也都很容易地借來了,只是在演員的分配上,誰都不肯當新娘。我又是主管這個任務的人,我就急了,我說“這又不是真的,只是逢場做戲而已。你們都不當,我也不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當了!”于是我扮演了新娘。凌淑浩——凌叔華的妹妹,當了新郎。送新太太是陳克俊和謝蘭蕙。扮演公公婆婆的是一位張大姐和一位李大姐,都是高班的學生,至今我還記得她們的面龐。她們以后在演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的童話劇《青鳥》中,還是當了我的爺爺和奶奶,可是她們的名字,我苦憶了半天也想不起來!

  那夜在女校教職員宿舍院里,大大熱鬧了一陣,又放鞭炮,又奏鼓樂。我們磕了不少的頭!演到坐床撒帳的時候,我和淑浩在帳子里面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急得克俊和蘭蕙直捂著我們的嘴!

  我演的這些戲中,我最喜歡的還是《青鳥》,劇本是我從英文譯的,演員也是我挑的,還到培元女子小學,請了几個小學生,都是我在西山夏令會里認識的小朋友。我在《關于女人》那本書內寫的“我的同學”里,就寫了和陳克俊在“光明宮”對話的那一段。這出劇里還有一只小狗,我就把我家養的北京長毛狗“獅子”也帶上台了。我的小弟弟冰季,還怕我們會把“獅子”用繩子拴起,他就親自跟來,抱著它悄悄地在后台坐著,等到它被放到台上,看見了我,它就高興得圍著我又蹦又跳,引得台下一片笑聲。

  總之,我的大學生涯是夠忙碌熱鬧的,但我卻沒有因此而耽誤了學習和寫作。我的老師們對我都很好,尤其是我的英文老師鮑貴思(GraceBognton)在我畢業的那一年春季,她就對我說威爾斯利女大已決定給我兩年的獎學金——就是每年八百美金的學、宿、膳費,讓我讀碩士學位——她自己就是威爾斯利的畢業生,她的母親和她的几個妹妹也都是畢業于威校,可算是威校世家了——她對于母校感情很深,盛贊校園之美、校風之好,問我想不想去,我當然愿意。但我想一去兩年,不知這兩年之中,我的体弱多病的母親,會不會出什么意外?我對家里什么人都沒有講過我的憂慮,只悄悄地問過我們最熟悉的醫生孫彥科大夫,他是我小舅舅楊子玉先生的摯友,小舅舅介紹他來給母親看過病。后來因為孫大夫每次到別處出診路過我家,也必進來探望,我們熟极了。他稱我父親為“三哥”,母親為“三嫂”,有時只有我們孩子們在家,他也坐下和我們說笑。我問他我母親身体不好、我能否离家兩年之久?他笑了說“當然可以,你母親的身体不算太坏,凡事有我負責”。同時鮑女士還給我父親寫了信,問他讓不讓我去?父親很客气地回了她一封信,說只要她認為我不會辜負她母校的栽培,他是同意我去美國的。這一切當時我還不好意思向同學們公開,依舊忙我的課外社會福利工作。

  那几年也是家庭中多事之秋,記得就是在我上中學的末一年(?),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逝世了。他是我母親唯一的親哥哥。兄妹二人感情极好。我父親被召到北京來時,母親也請舅舅來京教我的三個弟弟,作為家庭教師。不過舅舅沒有和我們住在一起,他們住在离中剪子巷不遠的鐵獅子胡同。

  忽然有一天早晨,舅家的白媽,气急敗坏地來對我母親說,從昨天下午起舅舅肚子痛得利害,嘔吐了一夜,現在已經不能說話了。我想這病可能是急性盲腸炎。——那時父親正不在家,他回到福州,去慶祝祖父的八十大壽了。——等母親和我們赶到時,舅舅已經斷气了。這事故真像晴天霹靂一般,我們都哭得淚干聲咽!母親還能勉強鎮定地辦著后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死人入殮!我的大弟弟為涵,還悄悄地對我說“裝舅舅的那個大匣子,靠頭那一邊,最好開一個窟窿,省得他在那里頭出不了气。”我哭得更傷心了,我說“他要是還能喘气,就不用裝進棺材里去了!”

  記得父親回福州的時候,我還寫了几首祝賀祖父大壽的詩,請他帶回去,現在只記得一首:恰值太公八秩年自笑菲才慚詠絮也裁詩句譜新篇

  反正都是歪詩,寫出來以助一笑。

  等到父親從福州回來,舅母和表弟妹們已搬進我家的三間西廂房,從前舅舅教弟弟們讀書的屋子里。從此弟弟也都進入了小學校。

  此后,大約是我在大學的時期,福州家里忽然來了一封電報說是祖父逝世了,這對我們又是一個极大的打擊!我父親星夜奔喪,我忽然記起在一九一二年我离開故鄉的時候,祖父曾悄悄地將他寫的几副自挽聯句,交給我收著,說“誰也不讓看,將來有用時,再拿出來”。我真的就嚴密地收起,連父母親都不知道。這時我才拿出來交給父親帶回,這挽聯有好几對。有一聯大意是說他死后不要僧道唪經,因為他不信神道,而且相信自己生平也沒有造過什么冤孽,怎么寫的我不記得了。有一聯我卻記得很清楚,是:

  無官一身輕,無官無累更無債累,輕,輕,輕。

  父親辦完喪事,回來和我們說:祖父真可算是“無疾而終”。那一天是清明,他還帶著伯叔父和堂兄們步行到城外去掃墓,但當他向墳台上捧獻祭品時,雙手忽然顫抖起來,二伯父赶緊上前接過去。跪拜行禮時也還鎮定自如,回來也堅持不坐轎子,說是走動著好。回到家后,他說似乎覺得累了一點,要安靜躺一會子,他自己上了床,臉向里躺下,叫大家都出去。過不了一會,伯父們悄悄進去看時祖父已經沒有呼吸了,臉上還帶著安靜的微笑!我記得他的終年是八十六歲。

  這時已是一九二三年的春季,我該忙我的畢業論文了。文科里的中國文學老師是周作人先生。他給我們講現代文學,有時還講到我的小詩和散文,我也只低頭听著,課外他也從來沒有同我談過話。這時因為必需寫畢業論文,我想自己對元代戲曲很不熟悉,正好趁著寫論文机會,讀些戲曲和參考書。

  我把論文題目《元代的戲曲》和文章大綱,拿去給周先生審閱。他一字沒改就退回給我,說“你就寫吧”。于是在同班們几乎都已交出論文之后,我才匆匆忙忙地把畢業論文交了上去。

  就在這時我的吐血的病又發作了。我母親也有這個病,每當身体累了或是心緒不好,她就會吐血。我這次的病不消說,是我即將离家的留戀之情的表現。老師們和父母都十分著急,帶我到協和醫院去檢查。結果從透視和其他方面,都找不出有肺病的症狀。醫生斷定是肺气枝漲大,不算什么大病症。那時我的考上協和醫學院的同學們和林巧稚大夫——她也還是學生,都半開玩笑地和我說:“這是天才病!不要胡思亂想,心緒穩定下來就好。”

  于是我一面預備行裝,一面結束學業。在畢業典禮台上,我除了得到一張學士文憑之外,還意外地得到了一把榮譽獎的金鑰匙。

  這一年的八月三日,我离開北京到上海准備去美。臨行以前,我的弟弟們和他們的小朋友們,再三要求我常給他們寫信,我答應了。這就是我寫那本《寄小讀者》的“靈感”!

  八月十七日,美國郵船杰克遜總統號就把帶著滿腔离愁的我,從“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載走了!我寫過一首詩:橫海飄游,月明風緊,不敢停留——在她頻頻回顧的飛翔里

  總帶著鄉愁!

  我在國內的大學生涯,從此結束。在我的短文里,寫得最少的,就是這一段,而在我的回憶中,最愜意的也就是這一段,提起筆來,就說個沒完了!1985年3月18日我為什么翻譯《先知》和《吉檀迦利》我只懂一門外文——英文,還不精通。因此輕易不敢作翻譯工作,尤其譯詩。我雖然也譯過一兩本國王和總統的詩,那都是“上頭”給我的任務,我只好努力而為。至于我自喜愛,而又极愿和讀者共同享受,而翻譯出來的書,只有兩本,那就是《先知》和《吉檀迦利》!

  一九三○年母親逝世之后,我病了一場,病榻無聊,把從前愛讀的、黎巴嫩詩人紀伯倫寫的散文詩《先知》重讀一遍,紀伯倫從小飽經憂患,到處飄流,最后在美國定居,他用亞剌伯文寫了許多作品,都已被譯成十八种各國文字。以后他又用英文寫了許多作品,而這本《先知》是被世界的讀者們稱之為他的代表作的。

  我那時覺得有噴溢的欲望,愿意讓不會讀原文的讀者,也能享受我讀這本書時的欣悅、景仰和傷感。

  《先知》的好處,是作者以純洁美麗的詩的語言,說出了境界高超、眼光遠大的、既深奧又平凡的處世為人的道理。譯來覺得又容易又順利,又往往會不由自主地落下了眼淚。

  一九五五年,我又譯了印度詩人泰戈爾的“獻詩”——《吉檀迦利》。大异于紀伯倫的身世,泰戈爾是誕生于“歌鳥之巢”的“王子”,從他歡樂的心境中,他熱愛了周圍的一切。

  他用使人目眩心搖的絢爛美麗的詩的語言,來歌唱他所熱愛的大自然和人類。為了要盡情傳達出作者這“歌鳥”般的飛躍鳴囀的心情,使譯者在中國的詩歌詞匯的叢林中,奔走了好長的道路!

  我從來不敢重譯,但是這兩位詩人的這兩本書,都是詩人自己用英文寫的。我知道我的譯文,只能汲取了大海中的一滴,但只此一滴,我也愿貢獻給不會讀原文的讀者們,來分享我譯詩時的“辛苦”和享受。“由岑散文”序

  大概是一九七九年以前的一天,趙朴初同志帶了一位聰明俊俏的小姑娘來看我。說她是他好友的女儿,名叫由岑,很喜歡寫作。朴初同志從來沒有給我介紹過年輕朋友,我想這位年輕人一定才具不凡,但那一天我們的對話并不多,我和趙朴初同志談天,她只在一旁很靦腆地听著。一九七九年以后,她擔任了《儿童文學》的編輯,常同編輯部里的同志來看我,我發現她說話很有見地。大概是一兩年以前吧,她忽然抱了一大信函的她在許多刊物上發表過長長短短的文章來,要我給這個散文集作序。我看了此文章,才知道她是生于我曾住過兩年的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的云南昆明,而且出生于書香家庭,人杰地靈,這就使得她筆下出來的東西,思想高尚而健康,文字清新而絢麗,她寫了山水,如華山、黃河 她寫了人物如劉胡蘭、王立山、小菲菲等,還有我和她共同敬佩的趙朴初詩人,都能飽滿地寫出她自己心中親切的感受。

  寫吧,多寫吧!你年華正茂,文思正涌,就以你這般健康快樂的情緒來寫我們國家大好的現在和未來吧。我這些年來,足不出戶、力不從心,有時不免也有些陰郁和消沉,青春是多么應該珍惜的東西!“花開堪折直須折”,希望你在未來的歲月中,再好好地讀万卷書,行万里路,再寫些比現在寫的更凝煉、爐火更青的散文來!從聯句又想到集句

  記得几年前在柳無非同志家里,看到柳亞子老先生寫的一副集龔的對聯,是:

  四廂花影怒于潮

  猛憶起我在中學時代,也有一陣子沉迷于集龔,龔定庵先生學問淵博,他的文章有許多是我看不懂的,但是他的詩詞,我還可以領會一二。最妙的是,光是他的《己亥雜詩》,已有三百十五首,那就是有了一千二百六十句七言句,再加上其他詩詞,數目就更多。這就如同我手邊有好几百塊五色繽紛大大小小的積木,可以堆成小巧玲瓏的亭台,也可以搭成七寶庄嚴的樓閣!當時隨手記下的都已不存了!現在想起來,還有几首不忘的。比如對聯:

  更何方法遣今生

  又如:

  烈士暮年宜學道

  才人老去例選禪

  集的詩有:“偶賦凌云偶倦飛,一燈慧命續如絲。百年心緒歸平淡,暮气頹唐不自知”。“風云材略已消磨,其奈尊前百感何。吟到恩仇心事涌,側身天地我蹉跎”。“光影猶存急网羅,江湖俠骨恐無多。夕陽忽下中原去,紅豆年年擲逝波。”

  “不容水部賦清愁,大宙南東久寂寥。且莫空山听雨去,四廂花影怒于潮。”也有些艷句,如:“三生花草夢蘇州,紅似相思綠似愁。今日不揮閒涕淚,一身孤注擲溫柔。”

  這些感慨和情緒,都不是我當時心中腦中所有的!只為集起來,讀來順口,看來順理,也不管它走韻不走韻,隨時寫好便寄去給我的“小長輩”看,如我的“小”舅舅楊子玉先生,我的“老”表兄劉放園先生,他們只比我大十七八歲,以博一笑。但是其中有一聯句就覺得還朴素平穩,也合乎我當時的心境,于是在一九二四年從美國的沙穰療養院寄回中國給劉放園表兄,請他寫成一副對聯,我好懸挂,那就是:

  胸中海岳夢中飛

  不料他卻請梁任公先生代筆!那時我還不認識梁先生。

  這副對聯,我一直挂在我的案頭或床頭,從北京到重慶到日本又回到北京!幸而這次回來,這副對聯卻一直壓在一只大書箱的底下,居然因此逃過十年浩劫!我案頭、牆上的郭沫若、茅盾、老舍以及其他朋友的字,那時卻都被整掉了。

  如今這一副對聯,依舊挂在我的小客廳牆上,朋友們來看了,都很欣賞。不容易呵,那是六十年前的“乙丑”寫的,今年又是“乙丑”!1985年3月22日晨致葛翠琳

  翠琳:

  你寄我的香港山邊社的三本書已收到了,《美的形容》和《冰心》兩本。我又躺了三個星期,因不慎摔了一交。小妹比我還忙,收條我自己寫了。匆上。冰心四、三霞

  四十年代初期,我在重慶郊外歌樂山閒居的時候,曾看到英文《讀者文摘》上,有個很使我惊心的句子,是:

  MaytherebeenoughcloudsinyourlifetomakeabeauBtifulsunset。

  我在一篇短文里曾把它譯成:“愿你的生命中有夠多的云翳,來造成一個美麗的黃昏。”

  其實,這個sunset應當譯成“落照”或“落霞”。

  霞,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童年在海邊、在山上,她是我的最熟悉最美麗的小伙伴。她每早每晚都在光明中和我說:

  “早上好”或“明天見”。但我直到几十年以后,才体會到:云彩更多,霞光才愈美麗。從云翳中外露的霞光,才是璀璨多彩的。

  生命中不是只有快樂,也不是只有痛苦,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襯托的。

  快樂是一抹微云,痛苦是壓城的烏云,這不同的云彩,在你生命的天邊重疊著,在“夕陽無限好”的時候,就給你造成一個美麗的黃昏。

  一個生命到了“只是近黃昏”的時節,落霞也許會使人留戀,惆悵。但人類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繞著太陽自轉。

  東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國東岸的慰冰湖上走去 

  9月初版。)致宮璽

  宮璽同志:

  知“四集”又將付印,真是太難為你了!《張天翼文集》二本收到(他已作古,家里人沒讓我知道),我從報上看見的。

  他久病又不能說話,我認為這樣倒也痛快!我也是行動不便,動輒出事,老了真沒意思!“好漢不提當年勇”。祝好。冰心五、四

  寫給民進女會友、女老師的一封信親愛的民進女會友,中小學的老師們:

  我因為行動不便,已有四年沒有參加民進的各种集會了,但是就沒有一天不想到你們!中小學的教師同志們,你們是我們中國二億幼苗的園丁,你們是三個面向——面向四個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最關鍵、最重要的支持和促進的人!

  我听說現在有几個机關共同主辦的“我的老師”的征文,几天之內,就收到几万篇小學生的文章。我就更知道老師的一句話比做父母的十句話還靈。今天就要向你們請求一件事,就是要求你們:要中小學的孩子們,切切實實地做一個“文明的北京人”或“文明的中國人”!

  這几天正是春游時節。我自己已是出不去了,但我知道有許許多多中小學的學生,正在興高采烈地到郊外名胜之地去春游。我愿意他們在老師們的帶領之下,個個都有文明習慣,不隨地吐痰,不隨地拋擲糖紙、果核或其它東西。

  我永遠也忘不了,早在一九三六年,我到歐洲旅游的時候,一位德國朋友在星期天帶我們到柏林郊外一處樹林里去野餐,那片樹林一望無際。那天總有好几千個家庭或團体,在草地上舖上布,一群人飲、食、笑、樂,十分熱鬧。我的德國朋友對我說,每星期天几乎都有十万人在此野餐,但野餐過了,十万人散了,草地上卻是干干淨淨,連一塊紙片都沒有!我從心底佩服德國人的文明習慣!

  在國內呢,越是名胜之地,游人越多的地方,就越是肮髒雜亂。解放后是好多了。但昨天,我的女儿和她的同事們去香山鷲峰,也算是春游吧。回來就問她,鷲峰游人多不多?

  干淨嗎?她搖頭說不干淨,糖紙、果核不用說了,還有些打碎的啤酒瓶、塑料杯子等等,扔得到處都是!扔這些東西的人,大都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少年,臨走還在山壁上留下大名“×××到此一游”!

  在現在政府大講精神和物質文明的時候,我覺得污染環境比隨地吐痰更應當重重處罰!

  我在《三寄小讀者·通訊二》中曾給小朋友們寫過講這番道理的信。我請求民進的女老師們把這篇通訊作為課外讀物給學生們重看一遍,好嗎?順請教安

  你們熱情的會友冰心1985年5月5日關于男人(之三)

  四我的老師——管葉羽先生我這一輩子,從國內的私塾起、到國外的大學研究院,教過我的男、女、中、西教師,總有上百位!但是最使我尊敬愛戴的就是管葉羽老師。

  管老師是協和女子大學理預科教數、理、化的老師,(一九二四年起,他又當了我的母校貝滿女子中學的第一位中國人校長,可是那時我已經升入燕京大學了。)一九一八年,我從貝滿女中畢業,升入協和女子大學的理預科,我的主要功課,都是管老師教的。

  回顧我做學生的二十八年中,我所接触過的老師,不論是教過我或是沒教過我的,若是以“全心全意為人民教育服務”以及“忠誠于教育事業”的嚴格標准來衡量我的老師的話,我看只有管葉羽老師是當之無愧的!

  我記得我入大學預科,第一天上化學課,我們都坐定了,(我總要坐在第一排)管老師從從容容地走進課室來,一件整洁的淺藍布長褂,儀容是那樣嚴肅而又慈祥,我立刻感到他既是一位嚴師,又像一位慈父!

  在我上他的課的兩年中,他的衣履一貫地是那樣整洁而朴素,他的儀容是一貫地嚴肅而慈祥。他對學生的要求是极其嚴格的,對于自己的教課准備,也极其認真。因為我們一到課室,就看到今天該做的試驗的材料和儀器,都早已整整齊齊地擺在試驗桌上。我們有時特意在上課鈴響以前,跑到教室去,就看見管老師自己在課室里忙碌著。

  管老師給我們上課,永遠是啟發式的,他總讓我們預先讀一遍下一堂該學的課,每人記下自己不懂的問題來,一上課就提出大家討論,再請老師講解,然后再做試驗。課后管老師總要我們整理好儀器,洗好試管,擦好桌椅,關好門窗,把一切弄得整整齊齊地,才离開教室。

  理預科同學中從貝滿女子中學升上來的似乎只有我一個,其他的同學都是從華北各地的教會女子中學來的,她們大概從高中畢業后都教過几年書,我在她們中間,顯得特別的小(那年我還不滿十八歲),也似乎比她們“淘气”,但我總是用心听講,一字不漏地寫筆記,回答問題也很少差錯,做試驗也從不拖泥帶水,管老師對我的印象似乎不錯。

  我記得有一次做化學試驗,有一位同學不知怎么把一個當中插著一根玻璃管的橡皮塞子,捅進了試管,捅得很深,玻璃管拔出來了,橡皮塞子卻沒有跟著拔出,于是大家都走過來幫著想法。有人主張用鉤子去鉤,但是又不能把鉤子伸進這橡皮塞子的小圓孔里去。管老師也走過來看了半天 我想了一想,忽然跑了出去,從掃院子的大竹掃帚上拗了一段比試管口略短一些的竹枝,中間拴了一段麻繩,然后把竹枝和麻繩都直著穿進橡皮塞子孔里,一拉麻繩,那根竹枝自然而然地就橫在皮塞子下面。我同那位同學,一個人握住試管,一個人使勁拉那根麻繩,一下子就把橡皮塞子拉出來了。我十分高興地叫:“管老師——出來了!”這時同學們都愕然地望著管老師,又瞪著我,輕輕地說:“你怎么能說管老師出來了!”我才醒悟過來,不好意思地回頭看著站在我身后的管老師,他老人家依然是用慈祥的目光看著我,而且滿臉是笑!我的失言,并沒有受到斥責!

  一九二四年,他當了貝滿女中的校長,那時我已經出國留學了。一九二六年,我回燕大教書,從升入燕大的貝滿同學口中,听到的管校長以校為家,關怀學生,胜過自己的子女的嘉言懿行,真是洋洋盈耳,他是我們同學大家的榜樣!

  一九四六年,抗戰胜利了,那時我想去看看戰后的日本,卻又不想多呆。我就把儿子吳宗生(現名吳平)、大女儿吳宗遠(現名吳冰)帶回北京上學,寄居在我大弟婦家里。我把宗生送進燈市口育英中學,(那是我弟弟們的母校)把十一歲的大女儿宗遠送到我的母校貝滿中學,當我帶她去報名的時候,特別去看了管校長,他高興得緊緊握住我的手——這是我們第一次握手!他老人家是顯老了,三四十年的久別,敵后辦學的辛苦和委屈,都刻畫在他的面龐和雙鬢上!還沒容我開口,他就高興地說“你回來了!這是你的女儿吧?她也想進貝滿?”又沒等我回答,他撫著宗遠的肩膀說“你媽媽可是個好學生,成績還都在圖書館里,你要認真向她學習。”哽塞在我喉頭的對管老師感恩戴德的千言万語,我也忘記了到底說出了几句,至今還閃爍在我眼前的,卻是我落在我女儿發上的几滴晶瑩的眼淚。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清晨(本篇最初發表于《中國作家》1985年第5期。)介紹《今夜月色好》

  《文藝報》來信,問我現在正在讀什么書?我現在行動不便,從不出門,整天除了看書,還是看書。每天郵差來時,我都會收到好些刊物:文藝刊物,婦女刊物,儿童刊物 拆得我手腕酸疼,看得我眼花繚亂!但是,實話說,能引我重讀一遍的文章并不多。

  只是前天看了《人民文學》今年第五期彭荊風同志的《今夜月色好》卻使我喜歡,興奮。我剛看到胡耀邦同志講的話,說我們的文藝應當振奮人民的愛國精神,我愿我的朋友都去找來讀一遍。講的是一位道班房的班長和他的新婚不久的妻子,住在終年云霧深鎖的一座大山里,過著甜蜜的生活。

  但這大山里不只有他們兩個。還有道班房的小伙子們,有戰士,有參謀 主人公卻是那位新娘,山中唯一的女性。這些人在一起,真是互助相親,那里的生活用部隊的話說,就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故事里有大風雨,有嚴重的塌方,有隆隆的炮車,有炮戰的陣地。在炮火紛飛之中,我們的主人公眼里看到的是:“一切都在閃閃發光”的帳篷、大炮、戰士的鋼盔,以及炮戰后她的倒塌的道班房子 一切都顯得“清爽”而“明淨”、“她覺得今夜月色真好!”

  我不認識這位作者。遺憾的是卷頭“編者的話”里,也沒有提到這篇小說。致海外朋友和同胞

  我剛剛寫了上面的几個字,我的回憶和愛感,就像一陣從平靜的海面卷來的潮水,碰到海灘上大大小小的“往事”的礁石,忽然噴涌起燦爛的很高的浪花!

  我這一生中,在海外的許多國家學習過、居住過、訪問過 這世界上,几乎到處都有我魂牽夢縈的人物和山水,每一想起,就像有一張張親切美麗的畫片,移過我的眼前,我想寫的真有千言万語!但這封信不是寫給某一個人的,叫我從哪里下筆呢?

  首先,我要告訴你們我的近況。我比從前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身体上是老一些了,而心理上卻是年輕了許多,生活上也安樂了許多。我的國家,近几年來真是“政通人和”。

  我對我們的領導人都很佩服滿意。因為他們大多數都很像個“公仆”,而不像個“長官”。在他們的領導下,十億人民共同努力,占人民總數十分之八的農民富裕起來了,我們知識分子,婦女和儿童被重視起來了,我們廣大國土上的能源被開發出來了,等等,當然,比起發達的國家,我們的生活水平還有一段差距,但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大家是這樣地樂觀而振奮!

  說到我自己,一九八○年自日本訪問歸來以后,不久就患了腦血栓,以后又患右腿骨折,從此就足不出戶。最使我難過的是錯過了許多次出國訪問、和你們重逢的机會!但我的海外的朋友和同胞每次來到北京,都必帶紀念品來看我。這使我感動得直流淚。但也因為常常會客,而受到醫生的警告!

  我仍希望我的海外朋友和同胞常到中國來看看,不是看我,而是看中國近年來的變化,以及我們生活和勞動的情況,有什么應該改進的地方,請你們不客气地指出。我希望我們大家有更頻繁的來往,更深刻的了解,更深厚的同情。因為促進人類進步,維持世界和平,應該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神圣使命!我們不是常談到這個題目么?

  最后,請允許我利用人民日報海外版一個小小的篇幅,來祝愿我的海外朋友和同胞們工作順利,身体健康!你們熱誠的朋友冰心梁實秋《憶故知》序

  梁實秋先生的散文集《雅舍怀舊——憶故知》,將在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請我作序。我先看了這本集子的目錄,真是感慨無盡!

  實秋是我的老伴吳文藻的同班,我們是相識几十年的老友了。一九二三年我們乘同一條遠洋輪船到美國留學,乘客几乎都是中國學生,清華留美預備學校,就有一百多人,我們燕京大學去的就有許地山、陶玲和我,還有一位姓李的男同學,名字我忘記了。此外還有些自費出國的。船在太平洋上走了兩個星期,我們大都互相認識了。我記得我們燕大的許地山和清華學校的梁實秋等几個愛好文學的人,辦了一個牆報,名叫《海嘯》。我也在上面寫了几首短詩。

  我到了美國,就進波士頓附近的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的研究院。過了一年吧,梁實秋也到了波士頓的哈佛大學。波士頓是美國文化中心,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等名牌大學,都有不少的中國男女留學生,我們常在一塊聚會。回國以后,我一直在燕京大學教學,實秋卻在山東青島,不過我們還不時通信。但有一件事,我記得很真,就是一九二九年的秋天,實秋同聞一多來到我同吳文藻結婚后的燕大燕南園的新居,他們在樓上樓下走了一遍,在客廳里坐著喝茶,忽然兩人同時站起,笑著說:“我們出去一會儿就來。”說著他們就走了,我們以為他們是去看在燕大的其他朋友,并沒有在意。不料不久他們就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包香煙,笑說“你們這里什么都好,就缺少一件待客最好的東西。”說著他們就打開包,每人用打火机點燃了一支,一面把那包煙甩在茶几上,笑說“給你們留下一個備忘錄,以后千万不要忘了拿煙待客!”雖然我和文藻都不吸煙,但從此不缺待客的香煙。

  抗戰以后,我們都到了重慶,但我們住在歌樂山,他住在北碚,雖然也有往來,但不常在一起。抗戰胜利后,我們先去了日本,又回到大陸。實秋卻到了台灣,隔海相望,四十年了,沒有通過消息!這次從他的《憶冰心》這篇散文里知道他以為我們死了,還寫過追悼文章!我感激故人對我們的眷戀,我沒有去過台灣,無從想象台灣的生活情況,但北京的情況呢,紙上真是說不完,我希望實秋回來看看,看看我們兩人的實際生活,看看他自己的儿女和我們的儿女工作和生活的精神面貌。北京是大變樣了,但他愛吃的東西,依然可以吃到,他玩過的或沒玩的地方都是更美好了。總之,百聞不如一見,眼見為實,我們都是八十以上的人了,回來暢談暢游一下,如何,我們和你的儿女們都在等你!致王安憶1

  安憶同志:

  你的信我早收到了,因為到醫院檢查,耽誤了。你讓我作序,我感到榮幸。只是你出了五本書,我只有一本,還有你提到的几篇小說,大概我都沒看過,能否寄來我看?《小鮑庄》是在《中國作家》上,我已看過!(你寄的仍未到)還有,我的住址你寫的是我的舊居,新址在信封上。請問你媽媽好。冰心六月十九日

  1王安憶,女作家。1954年生于南京,祖籍福建同安。1955年隨母親茹志鵑遷上海。曾任《儿童時代》雜志編輯,現為中國作協上海分會專業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說集《雨,沙沙沙》、《流逝》、《小鮑庄》;長篇小說《黃河故道人》等。《陳伯吹傳》序

  我和陳伯吹先生相識,大概總在五十年代以后了。我記得在一九五二年參加中國作家協會以后,每次有關于儿童文學的聚會或座談會,我總可以見到他。那時他似乎住在北京,也常到我家里來,后來他就遷居上海,不過每次來京,必有電話問訊。他是一位恂恂長者,虛怀若谷,他寫過、譯過許多作品,都是關于小孩子的,用的都是儿童都能理解接受的文學語言,淺顯、細膩、活潑,足見他是深入到過孩子群中,在這點上我自歎弗如!

  因為每次相見,總是在會場席上,沒有深談,這次讀了蘇叔遷同志撰寫的這本《陳伯吹傳》底稿,才知道他在那么一條坎坷不平的生命路上,還那么努力深入八十年代的少年儿童的生活,用文學形式來培育祖國未來的建設者,在此,我向他獻上羡慕和敬禮!

  冰心1985年6月23日社1987年4月初版。)致李小林1

  最親愛的小林:

  真是說不盡多么想你和你爸爸及一家人,人老了什么病都有,也不容易治。校樣改好寄上,《收獲》校對還真不錯!

  北京就不行,你看《中國作家》錯的真不成話,爸書已理完了,真該好好休息,不要再折騰了。我只吩咐卓如等人,我死后,凡是有上下款的書和人送我的字畫和小孩的信(總有几千封),都交巴金資料館!其余的孩子們挑剩的,交民進圖書館,我的英文書十年動亂中早收民院圖書館。不寫了,以后如再有自傳還是給你們。

  二姐忙的起勁著呢,青春多么可貴,大姐廣東招生去了,十天可回。親親你姑姑七、一

  1李小林,著名作家巴金的女儿,現為《收獲》雜志副主編。致宮璽

  宮璽同志:

  信悉。(蔣光慈書收入,謝謝!)知您去玩了些地方,我真羡慕。近來身体不太好,懶得出去,也出不去。上海作協由茹志鵑主持,太好了,我很喜愛她們母女,請代問好。祝健!冰心七、六致王安憶

  安憶同志:

  你每次寄書如《十月》,校樣及小說月報都收到無誤。等你那八篇的稿子收齊后,即替你寫序,不看完全,很難下筆。

  你說赴美后思想有沖擊和變化,能言其詳否?作品中還看不出。冰心七、十三《應當尊敬的人》序

  中國民主促進會的會員,大多數是教育工作者。他們中間涌現出一大批榮獲特級教師、“五講四美為人師表”先進教師等光榮稱號的教師。這本《應當尊敬的人》就是這些先進教師事跡的匯集。

  從我自己的人生經驗中,除了父母之外,一生自幼至老,在學識的成長上、人格的修養上,都是受益于老師們的教誨。

  時至今日,每逢在生活中有情緒上的波動或工作上的挫折,我總能從回憶中的某一位老師的充滿慈愛的教誨中,得到安慰和鼓勵!我深深地感到愛是教育的基礎。愛祖國、愛人民、愛人類的未來,對這一切的愛是老師們教育力量的源泉。當老師們以愛的心血,澆灌在祖國大地上,普遍地開出促進四化人材的燦爛花朵的時候,讓我們都來重讀這本《應當尊敬的人》,以此向老師們獻上衷心的敬意!

  方婦女儿童出版社1986年8月出版。)致巴金

  巴金老弟:

  收到你蠅頭小楷的信,十分高興。我和你一樣,雜事太多,客人也不少,該寫的都沒有寫出,也在混日子!北京這几天熱得利害,我想上海也夠瞧的。吳冰前天去了蘭州,是公事,要二十天。吳青(她已給小林寄信,我們常念道你)今天去了承德,三天,是游玩。我和文藻(他問你好)哪也去不了,只好在家吹風扇。我們都沒想到能活這么長,他還在帶研究生。我的東西已決定都交資料館,你知道了。這几個字告訴你我很想你和小林!

  前天去醫院檢查,結果還好。帶了花由吳青的孩子送給葉老,他仍在醫院,已有几個月了,天熱,還是在醫院有冷气。冰心七、廿二致王安憶

  安憶同志:

  你的七月十六日長信收到。你寄來的信和書我都已收入,只是你托北京朋友寄的書還未到。也許我不必看完你要出的那本集子中的十篇,我就可以寫序,看完全了,當然更好,就是要耽擱時候。那本集子叫什么名字?

  你的長信,幫助我了解一些問題,但從你的作品中,我知道的更多。序只是說明我個人對你的欣賞和了解,現在就可以寫出,反正你集中的小說,還有未出版的,等等也無妨。

  北京這几天熱极了,上海也夠瞧的?問你母親好。冰心七、廿二致李1

  李同志:

  昨得你的“鐵哥們”舒立的信,談你得了腦血栓,輕度偏癱。讓我寫信勸你不要急躁,這任務,我定能胜任愉快的。

  我是1980年從日本訪問回來后,因赶譯那一本馬爾他總統的詩《燃燈者》,忽然犯了腦血栓,也是輕度偏癱。我一輩子沒有什么長處,若有的話,就是:善于与醫生合作而且從不悲觀。因為,我從小多病(《寄小讀者》就是病中的作品)什么吐血等等,我都抗過去了。我吐了几十年的血,到58年,忽然又吐了,末一次是在倫敦訪問時,我患腦血栓那年,已八十歲了,以后又患骨折,行動不便。從那時起,我就謝絕一切社會活動,只在家休息,但不廢寫作。你那么年輕,要以我為鑒,向我學習,与醫生合作,不要悲觀,這病不是太重要的,只為你沒有病過,沒有耐性,因此自尋煩惱。

  河南孟津人,幼年生活在農村。1953年發表小說《不能走那條路》,1955年調入河南省文聯開始從事專業創作。主要作品有《李雙雙小傳》、《孟廣泰老頭》、《耕云記》;長篇小說《黃河東流去》;電影文學劇本《老兵新傳》、《龍馬精神》、《牧馬人》、《高山下的花環》等。

  振奮起來吧,我不信堂堂男子漢,和疾病斗爭的精神,反不如我這個老太太。

  祝你早日康复!

  冰心1985、7、23。

  關于男人(之四)五我的表兄們

  中國人的親戚真多!除了堂兄姐妹,還有許許多多的表兄弟姐妹。正如俗語說的:“一表三千里。”姑表、舅表、姨表;還有表伯、表叔、表姑、表姨的儿子,比我大的,就都是我的表兄了;其中有許多可寫的,但是我最敬重的,是劉道鏗(放園)先生。他是我母親的表侄,怎么“表”法,我也說不清楚,他應該叫我母親“表姑”,但他總是叫“姑”,把“表”字去掉。据我母親說是他們從小在一個院住,因此彼此很親熱。從民國初年,我們到北京后,每逢年節或我父母親的生日,他們一家必來拜賀。他比我大十七歲,我總以長輩相待,捧過茶煙,打過招呼,就退到一邊,帶他的儿女玩去了。那時他是《晨報》的編輯,我們家的一份《晨報》就是他贈閱的。“五四”運動時,我是協和女大學生會的文書,要寫些宣傳的文章,學生會還讓我自己去找報刊發表。這時我才想起這位當報紙編輯的表兄,便從電話里和他商量,他讓我把文章寄去。這篇短文,一下便發表出來了,我雖然很興奮,但那時我一心一意想學醫,寫宣傳文章只是赶任務,并不想繼續下去。放園表兄卻一直鼓勵我寫作,同時寄許多那時期出版的刊物,如《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國》,《解放与改造》等等,讓我閱讀。我寄去的稿子,從來沒有被修改或退回過,有時他還替上海的《時事新報》索稿。他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關心我的一切。一九二三年我赴美時,他還替我籌了一百美元,作為旅費——因為我得到的獎學金里,不包括旅費——但是這筆款,父親已經替我籌措了。放園表兄仍是堅持要我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我也只好把這款帶走,但一直沒有動用。一九二六年我得了碩士學位,應聘到母校——燕京大學——任教,旅費是學校出的。我一回到上海——那時放園表兄在上海通易信托公司任職——就把這百元美金,還給了他。

  放園表兄很有學問,會吟詩填詞,寫得一筆好字。母親常常夸他天性淳厚。他十几歲時,父母就相繼逝世,他的弟妹甚至甥侄,都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自我開始寫作,他就一直和我通訊,我在美期間,有一次得他的信,說:“前日到京,見到姑母,她深以你的終身大事為念,說你一直太不注意這類事情,她很不放心。我認為你不應該放過在美的机會,切要多多留意。”原文大概是這些話,我不太記得了。我回信說:“謝謝你的忠告,請您轉告母親,我‘知道了’!”一九二六年,我回到家,一眼就看見堂屋牆上挂的紅泥金對聯,是他去年送給父親六十大壽的:

  明珠一顆寶樹三株

  把我們一家都寫進去了。

  五十年代初期,他回到北京,就任文史館館員,我們又時常見面,記得他那時常替人寫字,評點過《白香山全集》,還送我一部。一九五七年他得了癌疾,在北京逝世。

  還有一位表兄,我只聞其聲,從未見過其人,但他的一句笑話,我永遠也忘不了,因為他送給我的頭銜稱號,是我這一輩子無論如何努力,也爭取不到的!

  我有一位表舅——也不知道是我母親的哪一門表姑,嫁到福州郊區的臚下鎮鄭家——因為是三代單傳,她的儿子生下來就很嬌慣,小名叫做“皇帝”。他的儿子,當然就是“太子”了,這“太子”表兄,大約比我大七八歲。這兩位“至尊”,我都沒有拜見過。一九一一年的冬天,我回到福州,有一夜住在舅舅家。福州人沒有冬天生爐子的習慣,天气一冷,大家沒事就都睡得很早。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听見一個青年人的聲音,從外院一路笑叫著進來,說:“怎么這么早皇親國戚都困覺了?!”我听到這個新奇的稱呼,我覺得他很幽默!1985年7月25日致王安憶

  安憶同志:

  你的小說集要叫什么名字?還有兩篇東西未到我手里,就是《蜀道難》和《我的來歷》,其他的我都看了,看全了就可以動筆。事實上,我了解得差不多了。我還好,就是老伴又進了醫院,但不日可以出院。匆匆。冰心八、三喜悅期待

  《儿童文學》這期編了一組福建作家的專輯,像這樣集中刊載一省作家的作品,在《儿童文學》還是創舉。我覺得很有意思。我們中國廿九個省市自治區都有各自的獨特的山水、人物、花木、鳥獸。因此各省作家的作品往往都帶有很濃郁,很丰富的地方色彩,本地風光。這一期多是福建作家之作。我是福建人,雖然居住在福建的時期很短,但我對于我父母之鄉的感情,卻很深厚,也愛讀福建作家的作品。這期里,郭風同志的四篇童話散文詩,寫得十分精彩而風趣。那篇《青蛙的旅行》,走過的就是福建特多的大榕樹——福州城本有榕城之稱。《麥芽糖人》是我熟悉的人。我最喜歡從他手里捏出來的花花綠綠的動物。而‘番婆’兩字,是閩南話,指的外國女人,在北方我從未听見過。《布袋戲》就只在福州看見過,是比北方的木偶戲精彩多了!如火焰山,北方的木偶戲台上就搞不起來。《龍眼園里》這一篇更是福建獨有的。据說四川、廣東也有龍眼,但是都不如福州的龍眼那么香甜!

  舒婷同志是位很著名的詩人。在這一期里,她也寫起小說來了。說的也是閩南的事:木棉樹下,一老一少通過飛机模型的愛好,表現出生死之交,這篇《飛翔的靈魂》是很動人的。

  陳仲義同志的詩《章魚看見什么都想要》里的章魚和銀鰻,我還看見過;但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電鰻這個魚种,恐怕也是福建特有的吧?劉溪杰同志的詩《紅鯉魚和睡蓮花》,也很有儿童情趣。

  陳慧瑛同志寫的《美麗的足跡》,生動真摯地記敘了魯迅先生在廈門大學任教時的几個小故事。周云石同志的小說《描紅了的航線》,是在儿童文學作品中比較少見的題材,反映了海峽兩岸孩子渴望早日團聚的心愿。裴慎勤同志的《國王和狼》這篇童話也頗有情趣和哲理。這些作品都值得一讀。

  我滿怀希望地期待著別的省份的專輯,使我增加些對祖國各地的知識。1985年8月6日致肖鳳1

  肖鳳同志:

  信悉,我的中剪子巷14號故居,是進鐵獅子胡同,南口,路西,不遠。那大院恐已蓋滿房子了。1944年我在四川應《大公報》之約曾寫過四篇《再寄小讀者》,自己也忘了(這次是卓如同志在重慶報上找出來的)。因此58年又寫了《再寄》。至于《三寄小讀者》到底有多少篇,那是登在上海儿童福利會出版的《儿童時代》上的,我自己也忘了是多少篇,他們可能有書可查。匆匆。冰心八、八

  1肖鳳,北京廣播學院教授。致巴金

  老巴:

  許久沒給你寫信了,你好嗎?

  文藻病了,住北京醫院已兩星期多,是腦栓塞,昏迷不醒,孩子們和特護們在護理。我要等他清醒時再去,孩子們說是有進步。心緒不宁,不多書,望你保重,親親小林!大姐八、一五致編委會1同志

  編委會同志:

  信收入。謝冰季,是我的三弟謝為輯,現在蘭州。

  我的大弟謝為涵(冰仲)已故,二弟謝為杰(冰叔)(化工部總工程師,在北京),都是隨著我的冰心而來,你們猜對了。匆匆,祝筆健。冰心八、廿四

  1中國現代文學史資料叢書編委會。為《語文報》題詞

  教師們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他們為著祖國和人類的未來,為著把你們造就成為祖國的四個現代化的合格接班人,而嘔盡了心血!我希望你們不辜負他們的培育。書應《語文報》之囑冰心我注意尋看安憶的作品

  安憶來信說“上海文藝出版社要給我出一本中短篇小說集,這是我第六本集子了。我自覺這本集子對我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這些東西都是我84年初從美國回來之后寫的。

  思想感情、世界觀、人生觀、藝術觀等方面都經歷了极大的沖擊和變化 我非常非常地希望您能為我寫個序,真的,非常希望。”

  安憶的前五本集子,她都送給我,我看了,但每本都沒有序,有的只有后記之類。在這一點上,我同她是相似的,我的集子從來不好意思請人作序。這次她要我為她這本“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的集子作序,我感到高興而榮幸!

  我注意尋看安憶的作品,是從她那一篇得獎的《本次列車終點》開始的。我有許多親友住在上海,我很知道久住上海的人,對于上海的“熱戀”,雖然上海的房子太少,人又太多。他們的孩子總不愿意离開上海,宁可上普通中專,也不愿意到外地去上大學。我覺得安憶對上海人的觀察和描寫都很深刻,很細膩,可謂“入木三分”。另外我還喜歡一篇,就是《大哉趙子謙》,我覺得我的周圍有不少學者都可以歸“大哉”這一類,讀著十分親切,又從心底感到悲涼!

  安憶的“少作”像《雨,沙沙沙》,是支优美的純情的歌,那樣年輕的优美的歌,是一般年輕的女作家都能寫出的。倒是在她“失落”了“优美”,她的心靈“要求著袒露,要求著傾訴”之后的那些作品,卻是十分地真實、朴素、細膩而深刻!她從“一團亂糟糟的生活中,看見了美好的閃光 生活中有許多陰暗、丑陋,可美好的東西終是存在,我總是這么相信著,總是怀著這樣的心情看待生活”,我十分欣賞她的這种寫作態度!

  安憶一直住在上海,十六歲時做了上山下鄉的“知青”,到了安徽宿縣,那是個很窮苦的地方。(我記得美國女作家賽珍珠PearlBuck曾告訴我,那本使她成名的小說《大地》GreatEarth就是以安徽宿縣為背景的。)安憶所描寫的上海和安徽的一切,都是我不熟悉或沒有經歷過的。但我能看出她敞開了胸怀,睜大了眼睛來觀察,深入而又真誠地寫出她看到的一切。她自己說“真誠是比一切都更為重要的,失落了真誠,無論是做一個作家,做一個妻子,做一個人,都是不成的。”這也是使我惊歎而從心底欣賞和同情的句子。從我這大輩子的觀察中,并不是每一個作家,都是把做一個作家的真誠,和做一個妻子(或丈夫)、做一個人的真誠,放在同一個立足點上來實踐的!

  這本集子里的十篇小說,据安憶說都是在她84年赴美,受到沖擊和變化后的作品,這沖擊和變化是什么呢?在她答复加拿大電影制片人戴安娜·博爾莉女士的話里,她說她愿意中國人民在富裕之后,“仍保留著一切傳統民俗中美好的東西,不像當今西方社會那樣人与人之間互相隔膜”(見《中國婦女報》1985年7月10日《婦女作家一夕談》)。

  安憶自己說“在這几篇小說中《小鮑庄》是比較成熟一些”。這個,我也有同感。小說的背景是安放在“仁義之鄉”

  的小鮑庄,每個人物如鮑五爺,撈渣以及一對對的情侶,小翠和文化子,拾來和二嬸,都從紙上站了起來。讀到可愛的小英雄撈渣死去的那一段,我的控制不住的眼淚竟落到了紙上!

  其余的九篇:如《大劉庄》是《小鮑庄》的姐妹篇,不過里面兼寫一伙城市的小青年。《我的來歷》是記作者“尋根”的一切經過。《蜀道難》是最后到我手里的,寫一對情人,男的似乎是醫生,女的是護士,在霧蒙蒙里從上海坐船到重慶說是要看三峽,其實要過一段同在的生活,最后男的還是想到母親,要回上海,女的卻消失在旅途之樂的重慶。《歷險黃龍洞》是一群男女孩子糊里糊涂地想像大串連時期那樣,去逛杭州的黃龍洞,卻被解放軍攔住了,最后卻到了姑婆家里。

  另外四個短篇,《麻刀厂春秋》,是知青經歷的一個側面,寫工業的因素在農村引起的沖突。《人人之間》是一位謙恭盡職的張老師和一個頑童王強新之間的故事,中間穿插一個“護崽子”的王強新的爺爺,讀來覺得情節的發展都在情理之內,結果卻在意料之外。《一千零一弄》是講兩位看管公共電話的好人,王伯伯和阿毛娘,他們對怎樣才算盡職有著不同的看法,經常有著矛盾和磨擦。但當阿毛娘病倒的時候,王伯伯給她送去了麥乳精。《話說老秉》是形容一個雜志社里的老會計,他循規蹈矩,又勤儉節省甚至于吝嗇。他辛辛苦苦攢了二十八年的工資兩千元鈔票,放在鐵盒內,藏在牆壁里,卻被隔壁每年生起的火爐,烤成灰燼,如此等等。

  安憶寫作的路子很寬,凡是她周圍的一切,看到了就能寫出。她還年輕,她的生命道路還很長很長,她還會深深地体會到新的悲歡哀樂!她說:“要使我的人生,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悲歡哀樂,我的我,更博大,更博大,更博大。”

  又承認,“我的人生參加進我的小說,我的小說又參加進我的人生”。

  對的,安憶,就這樣地寫下去吧!這樣就寫出了“真誠”,而“真誠”是寫作的最強大的動力。

  (本篇最初發表于《文藝報》1985年10月5日。)

  希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尊師我們中國有几千年的尊師傳統。我小時候上學時,父母帶我去拜老師,看見牆上貼著一張紅紙條,上面寫的是“天地君親師”,把師与天地君親列在一起了。

  我一生中受過很多老師的教導、照顧,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我當過老師,現在,我老伴和我兩個女儿都是老師。

  我覺得,做為一個老師,很辛苦,也很快樂,老師可以從學生取得的成就和學生對老師的感情中得到很多的報酬。我給學生的東西不多,但得到了很多快樂。

  十年動亂期間,尊師的風气被摧毀了。現在提倡尊師活動,听說有的同學要給老師買禮品,這大可不必。我覺得學生們尊師的最好的禮物就是拿出自己的好的學習成績,這比什么都強,我在做老師的時候就是這樣希望的。

  老師應該自己努力,讓自己值得尊敬,現在有的青年教師不安心工作,有的師范院校的同學不愿當老師,這有多种原因。教師社會地位不高,工資待遇也低,這是原因之一。現在,我們國家正在逐步解決這個問題。另一個原因是由于不少青年教師還不了解學生,還沒有感受到當老師的快樂。我教過十年書,教大學一年級的國文,也教高年級的寫作、戲劇。那時我才二十六歲,一年級的同學十七八歲,年齡差距不太大,我跟他們很能說到一起,与同學們很有感情,感到很快樂。要与同學建立感情,要教好他們,就必須了解每個同學。我教一年級學生時,第一篇作文是讓他們寫自傳,從他們的文章,從他們的臉上,了解他們過去的一切,他們做的許多事,以及每個人對听課的反映。

  教師節到了,這是我們新中國的第一個教師節,我很高興,人民終于覺悟了,知道了尊重教師的必要。我希望全國人民都來尊師,不僅僅是學生才尊師,希望不要僅在教師節這一天才尊師,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尊師,把今年的教師節作為天天尊師、人人尊師的開始。致臧克家

  克家同志:

  十分感謝您的關心!文藻因心髒病,于七月廿七日入院,八月三日起,昏迷不醒,每天由儿女三對夫婦,輪流守護,此外還請有特護,醫生正在搶救,暫時平穩。人老了,總得想到身后的事,我想這也是自然規律。我把他惦念的事辦好了就行。您不要太忙于雜事,也不要太為老友傷心,好好休養。祝好冰心九、九致周達寶

  達寶同志:

  感謝你的來信,文藻自七月廿七日入院,八月三日起已入昏迷狀態,但因醫生盡力搶救,暫時還平穩,每天由我們孩子三對夫婦(吳青于前年回國),和我的侄儿女,輪流守護。

  我已將他的遺囑(早寫的)看過,遵囑將他的存款三万元,全數捐民族學院研究部,做研究生獎學金,并已交出。我還好,謝謝。請你們兩人自己保重!!冰心九、十八喜讀袁鷹的《秋水》集

  袁鷹把他的新出的散文集《秋水》寄給我,開卷即不能釋手!“文章如錦气如虹”的几十個短篇,有的是憶舊怀人,有的是登山臨水,有的是抒情詠物,有的是談史談文,寫來都十分真實而自然。最可貴的是在真實自然里,還看出作者“讀書破万卷”的痕跡。在袁鷹的散文中,常常引有古人的文句、詩、詞,文章本身也是音調鏗鏘,大有散文詩的意味。這就是現在的青年散文作者所最欠缺的,他們對于本國的古文詩詞讀的太少了,不能很自然地寫出有音調的句子。

  散文當然首先要有真情實感,但也要情文相生,不識字的沒有文化的人,雖然有真情實感,也寫不出像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或蘇軾的“前后赤壁賦”。熟讀古文、詩、詞的人,寫起文章來,就能“下筆如有神”,平仄協調,可以吟誦。現在以黑体代平聲,以楷体代仄聲,在《秋水》中舉几個例子:

  如《南路上的梧桐樹》里(15頁倒數第5行)的“人去樓空,梧桐不語”;如《歸來堂遐想》里(119頁第3段頭一句)的“人世滄桑,中年哀樂”;《白歌會》里(169頁第4行)的“明月西沉,曲終人散”;如《讀常熟來鴻》里(176頁第3行)的“一箋在手,遙望江南”等等,都是极其雋永的有聲有色的句子。

  我愿我的青年朋友們都來好好地品味這本可供學習借鑒的散文集。1985年9月23日致巴金

  巴金老弟:

  你給吳青的信,我看到了。小林又寫信又有長途電話,我真是感激!我是想得開的!他不死于反右期間,不死于十年動亂,逝世時已經昏迷了三個星期,沒有顯出什么痛苦,他不過比我先走了一步,八十四歲也不算短命,我是十分滿足的。大家函電紛馳,勸我節哀。我們本來一切從“簡”,但是新華社發了消息,又“繁”起來了。我很好,沒有在人前流過一滴淚,心里也平靜,·你·千·万·放·心。謝謝上海的朋友。我一時還不能走開,有人到北京,請來坐坐。親小林一口。大姐十月四日致趙清閣

  清閣:

  兩信均收入,你給我賀壽的片子,很好,謝謝!那時因忙于文藻的病,不及即复。文藻臥病將近兩月,逝世時很安詳。本來一切從“簡”,不料新華社發了消息,變得“繁”起來了,日來接到不少國內外函電。我很想得開,他不死于反右及“四人幫”時代,而死于今天,比老舍、潘光旦 等朋友強多了!我很滿足,身体也好,都說想不到,你千万放心。匆复。冰心十、七、八五回憶中的金岳老

  雖然我的老伴和我們的許多朋友對金岳霖先生都很熟悉,但我和他接触的机會并不多。我能記起的就是在一九五八年和他一同參加赴歐友好訪問團的短短的時期內的一兩件小事,使我体會到了朋友們對于他性格的欣賞。

  他有很丰富的幽默感!有幽默感的,尤其是能在自己身上找出幽默的資料的,總是開朗、樂觀而豁達的人,使人易于接近。我記得有一次他對我笑說:“我這人真是老了,我的記性坏到了‘忘我’的地步!有一次我出門訪友,到人家門口按了鈴,這家的女工出來開門,問我‘貴姓’。我忽然忘了我‘貴姓’了,我說‘請你等一會儿,我去問我的司机同志我‘貴姓’。弄得那位女工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一次旅行中,有一天我們一起在旅館樓下餐廳用早餐。(因為我們年紀大些,一般比別的團員起得早,總是先到先吃。)餐后,服務員過來請我們在帳單上簽上房間的號碼,金老簽過字后,服務員拿起帳單就走,我赶緊叫她回來,說“我的房間號碼還沒寫呢!”金老看著我微微一笑,說“你真敏感”。那時左鄰桌用餐的我們年輕些的團員,都沒有听出他說的“敏感”是什么意思!

  也是在這一次訪問中,在英國倫敦,我們分別得到旅居英倫的陳西瀅和凌叔華夫婦的電話,請我們去他們家晚餐。金老同陳西瀅是老朋友,凌叔華和我是燕大同學,我們相見都很喜歡。可惜的是那天金老同陳西瀅在樓上談話,我卻在地下室幫凌叔華做菜。以后晚餐席上的談話,現在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說起來已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了,此后的二十多年中,我很少見到金老,要有的話,也就是在人叢中匆匆一面吧。寫下這些,使我仿佛看見一位滿頭白發,在一片遮陽的綠色鴨舌帽檐下,對著我滿臉是笑的學者,站在我的面前!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急就漫談集句

  在五四運動以前,作為大學理預科的一個學生,我是專心致志地攻讀數、理、化的功課的。但是我的好動的心情,常常使我的讀書生活,鑽出了理科的藩篱。我的小舅舅楊子玉先生給我買的清人詩詞中有我偏愛的几本,如《龔定庵詩詞集》、黃仲則的《兩當軒集》和納蘭性德的《飲水》《側帽》集;我尤其愛讀龔定庵的詩詞,他的七絕詩最多,光是“己亥雜詩”,就有三百多首,讀的熟了多了,就能集成許多對聯和七絕詩。這對于一個日夜翻讀枯燥的理科課本的學生,是個絕好的換換腦筋的文字游戲。雖然詩中回腸蕩气的詞句,我當時并沒有切身体會,但是連起來讀,不但語气通順,也還押韻合轍,有的句子,我認為就是天造地設的對聯,如:

  更何方法遣今生

  又如:

  才人老去例逃禪

  后來又看到他的許多句子,像是百十塊五彩斑斕的積木,隨手拈來,都能蓋成七寶玲瓏的樓閣。如:其奈尊前百感何吟到恩仇心事涌側身天地我蹉跎光影猶存急网羅江湖俠骨恐無多夕陽忽下中原去紅豆年年逐逝波

  也有不頹喪的,如:大宙南東久寂寥且莫空山听雨去四廂花影怒于潮

  還有帶些香奩意味的,如:紅似相思綠似愁今日不揮閒涕淚一生孤注擲溫柔還有一首是這樣的,天將何福予峨眉他年金匱如搜采坐我三熏三沐之

  如果能把“我”字換成“汝”字,我就可以把這一首“集龔”贈給任一個我所欣佩的南方女作家,可惜原文是個“我”字,只好“束之高閣”了。

  要寫的文字,又不知從何處寫起。半夜醒來,卻猛憶起少年時代的“集龔”,只記得這几首了,寫出以博老讀者一笑!一九八五年十月三十一日清晨衷心的感謝

  文藻离開我已經整整一個半月了。這一個半月,我是在周圍一片慰唁聲中度過的!不但几乎天天有朋友和親人來慰問我,還因為新華社發了文藻逝世的消息,我收到了從國內國外發來的一百七十多封的唁電和唁信。有一些發電或發信人的名字是不熟悉甚至是不認識的。我昨天才有心緒來從頭閱讀那一大堆函電,我仿佛突然發覺,原來他還有那么多的同行,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的學生;原來我們還有那么多的了解、同情、關心我們的人!我忍不住涌出了感激的熱淚。

  電文大都簡短:哀悼他的逝世,請我節哀。而從那一百多封字數較多的唁信里,我看到了他的朋友、學生們心中眼中的吳文藻——他的生平、他的為人、他的遭遇 寫出了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十六年的吳文藻!

  我只能摘錄這許多信中的几封:

  的貢獻,并培養出許多接班人,成為我國這門學科的奠基人和大師。他的逝世實是我國學術界一大損失。——楊敢

  文藻同志和我在清華學校同窗多年,他雖高我一級,

  但彼此情同手足。他是我國社會學的先驅之一。新中國成立后,社會學被長期忽視,直到今天才受到了尊重。正需要他時,他又溘然長逝。哲人其萎,是党和國家的重大損失 ——周培源

  讀文藻師的著作,受益匪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文藻師學識淵博,治學謹嚴,對學生誨而不倦,為我們樹立了楷模。文藻師一貫重視社會學人才的培養,并為此作出了杰出的貢獻,這些都是值得我們永遠紀念和學習的 ——袁方、全慰天等六人

  會忘記的。我們雖身在國外,也常常通過“美中人民友好協會”,為祖國謀幸福,為祖國工作,以期不負他老人家的教誨 ——蘇厚彬

  不忘。今后我將以自己的實際工作,來報答吳老的諄諄教誨 ——宋維真

  藻師是世界知名的學者。藻師為人耿直,一生誨人

  不倦,我追隨師側,時間不多,但對我一生的學習和工作,起了不可估量的楷模作用。我常向藻師匯報學習和工作情況,他老人家無論多忙,身体又不太好,總是親自給我回信,一次是在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時坐在院子里小凳上寫的;一次是在眼力差、寫字手抖的時候寫的。

  藻師對于晚輩也毫不疏忽 ——李鎮

  一向是景仰的,同時對文藻先生一九五七年的錯划右派,也一直憤憤不平的。文藻先生遺愿不舉行追悼會和遺体告別儀式,使我沒有表示哀思的机會 ——千家駒

  顛沛,而報國之心不減,是我們后輩的楷模 ——袁鷹

  是天翻地覆的五十四年。你們給我的教導是:愛祖國、愛人民。在這半個多世紀以來,你和藻師就是為祖國的現代化而努力,我也在實踐你們的教導 海外有不少關于藻師生平的報道我正在搜集 世界在變,每人都在變化中扮演一個角色,藻師的角色演完了,無論從什么角度看,他都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一位終身致力于祖國現代化的學者 我很快就要回國了,如有可能我想為藻師編一本文集 ——李有義

  不必再多抄了,我將遵照一位小朋友要求我的話,寫點東西。她說:“我希望吳伯伯能在您筆下重新得到生命!”1985年11月7日大霧之晨致巴金

  巴金老弟:

  昨天下午吳泰昌急遞來你送的上海法國面包,非常之新鮮,第三代人饞得了不得,先打開吃了几塊,后來第二代人(吳青她們)又吃了几塊,我只好請人收起,不讓她們再去鬧,我是今天早餐時才吃的,可惜的是北京什么都沒有。所謂之“宮廷糕點”者,真不知當年那些皇帝以及王公貴人,如何下咽!听說你還好,茹志鵑來看我,要我去上海,我何嘗不想去和你們談談,只是我行動不便,旅行更要麻煩許多人。人老了,真沒意思,家人朋友一個一個地离開你,自己也不知道還能做什么有益于人們的事。我這人真是眼高手低,覺得現在有些很好的作家,寫得越來越低級,越來越草率,天天高談“社會效果”,筆下卻不是那回事,《收獲》是一份好月刊,還要好好“把”一下“關”。

  我常常想你和小林夫婦和端端,到底不是住在一個城市,通個電話也費事!昨天正在重讀《探索与回憶》,恰好吳泰昌就來了,吳青笑說“他頭發也長了,一身衣著,大有港澳華人意味”。紙已盡,不講笑話了。祝你平安,親小林一口。大姐十一月八日

  (此信系舒乙同志征集。)致宮璽

  宮璽同志:

  你病了還給我寫信,十分感謝。不知您病后調理得怎樣?

  不要太為我的文集費心!

  文藻逝世后,一切十分簡單,只因新華社發了消息,以致函電很多,友人來的也多,我都來不及函謝。看見上海朋友,請告訴他們我很好,并沒有太過悲痛。生命的規律,就是如此,我自己也已經八十五歲了。匆匆即請痊安冰心十一、十一為整治西湖題詞

  勤勞勇敢的福州市人民已在著手整治疏浚我們美麗而受到污染的西湖了,消息傳來使我歡喜而興奮,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在我親愛的鄉親們齊心努力之下,使得國內外來我故鄉觀光的旅客,看到在三山疊翠、榕蔭掩映之中,更蕩漾出西湖水面一片清瑩透澈的晴光。

  冰心1985年11月16日我為什么寫《櫻花贊》

  在我1947年去到日本之前,我對日本沒有好感,對櫻花更沒有印象。

  抗戰胜利后的1947年冬,我到戰后的日本去,在羽田机場下了飛机,又從橫濱坐汽車去到東京,路上看見從前這一條繁華熱鬧的長街,現在竟是一片瓦礫,沒有一座房子!到了東京也是滿目荒涼,路上行人也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我在美國留學時的日本同學,知道了我到東京的消息,就都來看我,她們也是憔悴不堪,相見之下,都不知說什么好!這時我才深切地体會到:日本軍國主義的受害者,不但有中國人,也有千千万万的日本老百姓。我在日本呆了五年,中間還在日本東京大學,教過“中國近代文學”。我接触了許多日本的大學生和知識分子。1951年回國以后,又參加過多次的赴日友好訪問團,有机會接触到日本的工人、農民、漁民,在頻繁的交往之中,我不知不覺地愛上了日本人民之所愛——如櫻花,也憎日本人民之所憎——如軍國主義者。這篇《櫻花贊》就是在1961年,一次赴日訪問后,回來寫下的感想。喜讀蕭乾《漫話北京城》

  七十六歲的名作家、名記者、曾在海外浪跡多年的蕭乾同志,最近在《北京晚報》上發表了一系列“漫話北京城”的短篇。因為他是我的小朋友,我等不及他全文發表,要先讀為快便向他索要了文稿來看。他這十篇短文的小題是:《市与城》、《京白》、《吆喝》、《昨天》、《行當》、《方便》、《痕跡》、《花燈》、《游樂街》和《市場》。這几篇散文從各個側面把我們偉大祖國的偉大首都描寫得有聲、有色、有香、有味 

  引起了我對“昨天”的北京的回憶,引起了我含淚的微笑。文章里的許多事情,都早已不會在我和第二代、第三代人的談話范圍之內了,因為說了他們也不會看到听到的!

  但是我知道有許多海外的同胞,特別是許多老年人,對于祖國、對于童年時代的北京,有著親切的回憶、向往与留戀。老北京人民的生活——吃的、玩的和用的,老北京人民的禮節——說的和做的,都在“老北京”的腦海中不斷地縈回。我很同意作者在末文之末說的那几句話:“四九年以后,咱們這座古城也經歷了一場脫胎換骨。現在看來,換骨(城市建設)固然不易,磚得一塊一塊地砌;可脫胎(改變社會風气和市民的精神面貌)更要難。然而那正是市格的靈魂。”

  据說這篇兩万字的文章,會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我愿意我的思鄉怀舊的海外同胞們,能夠和我一同欣賞這篇用流暢俏皮的“京白”寫的關于祖國古北京的文章!1985年11月20日我与散文

  散文是我寫作時最常用也最愛用的文學形式。

  理由也很簡單,在我充溢的感情要求發泄的時候,散文就是一种最方便的工具。因為,要用詩的文學形式來寫,對于我就太費事了!我總以為詩是“做”的,不是“寫”的。詩要合轍押韻,音調鏗鏘,讀了使人能背誦下來。我不是一個詩人,慢慢地“做”起來,濃郁的情感,就會漸漸地消失了。

  其他的文學形式,如劇本、甚至于童話,我都沒有寫過,也不敢嘗試。

  散文的內容很寬泛,通訊,記事,寫人,狀物的文章 

  都可以包括進去。因此寫散文的人也多。但是寫得好的卻比較少,即使是有名的散文作家,他的散文也不是篇篇都好,這里面也還有“際會”問題。他寫作的對象,不能使他的情感奔騰閃掣到了最高尖,他的筆下就自然而然地平淡了下來。從古今中外名作家的文集里,我們都可以看出這一點,也就是說,不是每一篇都能使人加圈的。

  當然,好的散文不多,也還有文學修養問題。情感有了,如沒有合适的文字把它表達出來,這情感也就削弱了,淡化了,甚至于消失了。

  此外,這里有讀者的愛好与品味問題,這又同音樂,繪畫 的欣賞一樣,觀賞者的訓練不同,性格不同 喜愛的對象也因之而异,這也是很自然的。

  關于散文,我一向談的夠多了,就此打住吧。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日晨急就一股“黃山的人字瀑”——推荐《經濟和人》讀完《十月》一九八五年第六號上的報告文學《經濟和人》,更加證實了我讀《祖國高于一切》以后,對于報告文學家陳祖芬的看法。這位年紀很輕的陳祖芬,似乎是專為描寫我們祖國的、值得大書特書的人和事而出生在中國土地上的女作家。

  她滿怀著熾熱的愛國情感,以一雙有著對生活強透視力的眼睛,看到了一座只有二十万人口的中國小城市——安慶。

  這座浮出水面的小小的安慶城,正在召開一個裹挾著一系列經濟問題旋風的“窗口經濟”會議,她便來到了這個會議中間,像一頭生机蓬勃的幼獅,搶到了一個五彩繽紛的繡球,就歡喜騰躍地和它一起摸、爬、滾、打,使出自己的渾身解數。

  陳祖芬曾說:“我們報告文學難道不應當增加節奏感、信息量、幽默感、空間感、多變性、隨意性嗎?”在這篇《經濟和人》里,她交出了一份滿分的答卷!

  我作了統計,在這研討“窗口經濟”的會議上,圍繞著“王峻和孫超分別是安慶內貿窗口和外貿窗口的兩塊牌子”轉的,還有好多位領導干部,如博學多能的安徽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改革狂人——安慶市政府副秘書長;為王峻和孫超解決貸款問題的安慶市副市長,此外如安慶市委和市府的几位領導也都是發現和支持王峻和孫超這兩塊牌子的干部。此外,還有報刊界人士。

  孫超說:“改革的人愈多愈好 應該團結大家一起干 是領導給我們開路,否則我使出渾身解數也不行 我沒那么多領導支持不行,人家說我膽大,膽大就大在這里。”

  《經濟和人》就是寫王峻和孫超這兩塊“經濟窗口”的牌子和以安徽省人大副主任蘇樺為首的領導干部們怎樣地在這會議舞台上,合唱出一首“團結一致、振興中華”的凱歌。

  作品最后,陳祖芬酣暢淋漓地描寫著受到巨石阻擋,而仍能奔騰直瀉的黃山瀑布。她說:“我看見那瀑布從山頂飛下,叉開成人字形直瀉下來 千差万別的、千千万万的人字組成的巨大的人字瀑,像大寫的人字,揮寫在整整一面黃山上 你是在向我展現人的力量嗎?”

  陳祖芬說過:“一部作品能打動讀者,往往不是因為文筆華麗或手法別致,而是因為它們蘊含的精神力量、思想力量 ”

  我覺得這篇《經濟和人》給我的印象,也就像黃山的人字瀑!讀了《北京城雜憶》

  讀了蕭乾的《北京城雜憶》,他那流利而俏皮的京白,使得七十年前的北京城的色、香、味,頓時縈繞而充滿了我的感官,引起我長時間的含淚的微笑!

  蕭乾是我小弟弟謝為楫的小學同學。他十几歲時就常到我家來玩。一九二六年我從美國學習回來,那時他是北新書局的小職員,常來給我送稿費。他一面從拴在手腕上的手絹里拿出錢來,一面還悄悄地告訴我,這一版實在的印數不止三千冊 此后他還在燕京大學上過學,在《大公報》當過記者。這几十年來,無論我們在國內或海外,都沒有停止過通信。他算是和我相識時間最長的老朋友了。

  他在《北京城雜憶》里,所談到的七十年前北京的吃的、喝的、玩的、樂的,凡是老北京一般的孩子所能享受到的,他都滿怀眷戀地寫到了。但是孩子和孩子又有不同。那時的“姑娘”和“男生”,就沒有同等的權利!他和我小弟坐過的“叮*盃車”——有軌電車,我*兔揮形`順6遠蘞麩雂A裁揮性諑繁嚀g銑怨郛薕揣雈H諫涎早葬l吹階釹愕目景資硨吞淺蠢踝櫻盛m塹艿□鍬蚶捶指鴙飭t摹*

  談到“吆喝”,至今還使我動心的,就是北京的市聲!夜深時的算命鑼聲,常使我怔忡不宁。而“硬面餑餑”、“豬頭肉”和“賽梨的蘿卜”,也往往引起我的食欲,而我只吃到“賽梨的蘿卜”,也還不是自己出去買的。

  談到“布局与街名”,我很有興趣。我童年住過的中剪子巷,我認為一定曾是個很大的剪子作坊,因為在這條巷的前后,還有“北剪子巷”和“南剪子巷”;還有我上中學時的“燈市口”,上大學時的“佟府夾道”和“盔甲厂”,這都是与住戶的社會身份或職業有關的命名。這時我忽然想起在東城有緊挨著的“東厂胡同”和“奶子府”,一定是明太監魏忠賢和皇帝的奶媽客氏的第宅所在地。

  談到“游樂”,我連天橋和厂甸都沒去過!我只逛過隆福寺廟會,因為它离我們家最近,是我舅舅帶我去的。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我什么也沒看清,只在賣棕人的銅盤邊留連了一會儿,看那些戲裝的武將,在盤子上旋轉如飛,刀來槍往,十分有趣。

  總起來說,我對老北京的印象,并不像蕭乾那么好,因為它和我童年住過的海闊天空的煙台,山清水秀的福州,都比不了。我在《寄小讀者》通訊二十里曾寫過:

  北京只是塵土飛揚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灰色的城牆,流汗的人力車案的奔走。我的故鄉,我的北京,是一無所有!

  當然我也寫了我仍熱愛北京!因為這座城里住著我所眷愛的人。今天呢,大街小巷都舖上了柏油,塵土和泥泞沒有了,灰色的城牆不見了,流汗奔走的人力車案也改行了。因此我說,我對北京的喜愛是与日俱增的。

  只有一事,我和蕭乾有深切的同感,就是在禮貌和語言上,現在的北京人的“文明”程度,比七十年前的北京人就低多了!

  還有就是在招徠旅客方面,我也覺得讓外國客人住四合院,吃中國飯,比讓他們住上“惟妙惟肖”的洋式飯店、吃西餐,更有吸引力。君不見,到蒙古旅游的人,都喜歡住蒙古包、喝奶茶、吃羊肉嘛?致巴金

  巴金老弟:

  這也是我第五次提筆了!得到你的信,又有吳泰昌從廣州回來,帶來了小林送給我的香蕉,想她們已回到上海了?總想寫信謝謝,也是一聲門鈴響,或有電話等等而中斷了。我不像你那樣,有那么多客人,但每天仿佛總有人有事,來打斷我要做的事。記得我母親曾對我說“事情和生命一般長”。

  人活一天,總有一天的事,你不要為此而睡不好覺,也不要著涼,感冒了是很不舒服的。我有一樣好,就是不大感冒,當然和不出門也有關系。你說叫吳青寫信,她比我忙多了,整天不著家。該她管的事,管;不該她管的事,也管,不是家事!

  這封信是謝謝你那封長信,我知道對你是多么不容易!北京不冷,沒有雨也沒有雪,太干了。我愿你健康,希望看到你的文章,但又不愿你累,矛盾得很!沙汀昨天叫人送他的書來,葉老仍在醫院。匆祝新年好!大姐十二、廿九致陳慧瑛1

  慧瑛同志:

  《無名的星》拜領并已拜讀,可謂文情并茂。我尤其喜歡祖國和故鄉那一段,希望您再多寫下去,我為故鄉又多一位女作家而高興! 廈門我到過,但未久留,將來如可能,一定拜謁!祝您筆健,并賀新禧

  冰心1985、12、291陳慧瑛,女作家。祖籍福建省,1946年生于新加坡。1967年畢業于廈門大學中文系。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無名的星》、《月是故鄉明》、《芳草天涯》、《竹葉三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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