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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的語言


  文學語言不僅負有描繪人物、風景,表達思想、感情,說明事實等等的責任。它還須在盡責之外,使人愛讀,不忍釋卷。它必須美。環肥燕瘦,各有各的美,文筆亦然:有的簡勁,有的豪放,有的淡遠,有的灩艷……。美雖不同,但必須美。
  創作的樂趣至少有兩個:一個是資料丰富,左右逢源,便于選擇与調遣,長袖善舞,不會捉襟見肘。一個是文字考究,行云流水,心曠神怡。有文無物,即成八股;有物無文,行之不遠。最好是二者兼備,既有內容,又有文筆,作者情文并茂,讀者悅目暢怀,皆大歡喜!
  以言話劇,更須情文并茂,因為對話占有极重要的地位。近年來,我們的話劇有很好的成就,無可否認。可是,其中也有一些劇本,只顧情節安排,而文字頗欠推敲,亦是美中不足。這類作品的執筆者似乎竭盡全力去排列人物,調動劇情,而在文筆上沒有得到創作的樂趣与享受。人物出場的先后既定,情節的轉折也有了個大概,作者似乎便把自己要說的話分別交給人物去說,張三李四原來不過是作者的化身。這樣寫出的對話是報告式的,平平靜靜,不見波瀾。(當然,好的報告也并不是一汪死水。)至于文字呢,似乎只顧了說什么,而沒考慮怎么說。要知對話是人物性格的“聲音”,性格各殊,談吐亦异。作者必須苦思熟慮:如此人物,如此情節,如此地點,如此時机,應該說什么,應該怎么說。一聲哀歎或胜于滔滔不絕;吞吐一語或沉吟半晌,也許強于一瀉無余。說什么固然要緊,怎么說卻更重要。說什么可以泛泛地交代,怎么說卻必須洞悉人物性格,說出掏心窩子的話來。說什么可以不考慮出奇制胜,怎么說卻要求妙語惊人。不論說什么,若總先想一想怎么去說,才能逐漸与文學語言挂上鉤,才能寫出自己的風格來。
  為寫劇本,我們須找到一個好故事,但不宜滿足于此。一個故事有多种說法,要爭取自己的說法最出色。在動筆寫劇本的時候,我們應當要求自己是在作“詩”,一字不苟。在作詩的時候,不管本領大小,我們總是罄其所有,不遺余力,一個字要琢磨推敲多少次。為什么寫話劇不應如此呢?一首詩也許得不到當眾朗誦的机會,而話劇本來是要演給大家听的呀。大家去听評書,并不一定是為听故事,因為也許已經听過多少遍,特別是那些最熱鬧的節目,如《挑帘殺嫂》、《連環套》等等。我們是去听評書先生怎么說。語言之美足以使人百聞不厭。話劇是由几位或更多的演員同演一個故事,此扮張三,彼飾李四,活生活現,比評書更直接,更有力。那么,若是張三李四的話都平平常常,可有可無,誰還愛听呢?
  文學語言,無論是在思想性上,還是在藝術性上,都須比日常生活語言高出一頭。作者須既有高深的思想,又有高度的語言藝術修養。他既能夠從生活中吸取語言,又善于加工提煉,像勤勞的蜂儿似的來往百花之間,釀成香蜜。
  再說一次,免生誤會:我不喜歡有文無物的八股。我不是說,話劇應只講究文筆,不顧其他。我是說,話劇既是文學作品,就理當有文學語言。這不是苛求,而是理之當然。看吧,古往今來的有名文人,不是不但詩文俱佳,而且連寫張字條或一封家信也寫的优美嗎?那么,為什么寫話劇可以不講究文字呢?這說不通!
  我們講思想性,故事性;應當講!但是,思想性越高,便越需要精辟的語言,否則夾七夾八,詞難達意,把高深的思想說得胡里胡涂。多么高深的思想,需要多么精到的語言。故事性越強,也越需要生動鮮明的語言。精采的語言,特別是在故事性強的劇本里,能夠提高格調,增加文藝韻味。故事性強的戲,容易使人感到作者賣弄舞台技巧,熱鬧一時,而缺乏回味。好的語言會把詩情畫意帶到舞台上來,減少粗俗,提高格調。不注意及此,則戲越熱鬧,越容易降入平庸。
  格調欲高,固不專賴語言,但語言乏味,即難獲得較高的格調。提高格調亦不端賴詞藻。用的得當,极俗的詞句也會有珠光寶色。為修詞而修詞,縱字字典雅,亦未必有力。不要以為多掉書袋,酸溜溜的,便是好文章。字的俗雅,全看我們怎么運用;不善運用,雅的會變成俗的,而且比俗的多著點別扭。為善于運用語言,我們必須丰富生活經驗,和多習書史,既須掌握活的語言,又略習舊体詩文。好的戲劇語言不全憑習寫劇本而來,我們須習寫各种文体,好好地下一番工夫。缺乏此种工夫的,應當補課。
  有的劇本,語言并不十分好,而演出很成功。是,确有此事。可是,這劇本若有更好的語言不就更好嗎?有的劇本,文字上乘,而演出不大成功。是,也确有此事。這該去找出失敗的原因,不該因此而斷定:成功的劇本不應有优美的文字。況且,這樣的作品雖在舞台上失敗,可是因為文字可取,在圖書館中仍能得到地位。有許多古代劇本已多年不上演,我們可還閱讀它們,原因之一就是因為語言精致,值得學習。
  我自己的語言并無何特色,上邊所說的不僅為規勸別人,也為鞭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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