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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寶慶忙著要給新郎新娘找間房。炸后的重慶,哪怕是個破瓦窖,也有人爭著出大价錢。公務員找不著房子,就睡在辦公桌上。
  找房子,真比登天還難。他到處托人,陪笑臉,不辭勞苦地東奔西跑,又央告,又送人情,才算找到了一間炸得東倒西歪沒人要的房子。房子晒不著太陽,牆上滿是窟窿,耗子一群一群的,不過到底是間房子。寶慶求了三個工人來,把洞給堵上,新夫婦就按新式辦法登了記,搬了進去。大鳳有了房子,寶慶有了琴師,書場挺賺錢。還有什么不知足的?是呀,寶慶又有了新女婿。不過他雖然占了唐家的上風,卻并沒有嘗到甜頭。他把可愛、順從的女儿扔進小劉的怀抱,一想起這件事,就羞愧難當。他一向覺著自己在道德方面比唐家高一頭;可是這一回,他辦的這檔子事儿,也就跟他們差不多。
  琴珠在作藝上,挺守規矩。按時來,唱完就走。她不再吵了。失去小劉,仿佛使她成熟了。寶慶不止一次地看出,她那大而濕潤的眼睛里,透著責備的神情。寶慶覺著她仿佛在說:“我賤,我是個婊子。你不就是這么想的嗎!不過,你那嬌寶貝跟個婊子玩膩了的男人睡覺。哈哈。”寶慶羞得無地自容。
  大鳳越來越沉默。她常來看媽媽,每次都坐上一會儿。她比先前更膽怯了,干巴巴的,臉上一點儿表情也沒有。寶慶見她這樣,心里很難過,知道這是他一手造成的。只有他,懂得那張茫然沒有表情的臉上表露出來的思想。在他看來,大鳳好象總是無言地在表示:“我是個好孩子,叫我怎么著,我就怎么著。我快活不快活,您就甭操心了。我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一定不說出來。我都藏在心里,我一定听話。”
  他深自內疚,決定好好看住秀蓮。她可能背著家里,去干什么坏事。他覺出來,即便是她,也不象從前那么親近他了,而他是非常珍惜這种親密關系的。怎么才能贏得她的好感,恢复父女的正常關系呢?他步行進城,買了好東西來給她。她象往常一樣,收下了禮物,高興得小臉儿發光,完了也就扔在一邊。
  有的時候,他兩眼瞧著她,心里疑疑惑惑。她還是個大姑娘嗎?她長得真快,女大十八變,轉眼發育成人了。胸脯高高聳起,臉儿瘦了些,一副火熱的表情。他心里常嘀咕。她有什么事發愁嗎?私下有了情人啦?跟什么男人搞上了?有的時候,她象個婦人,變得叫人認不出;有的時候,又象個扎著小辮儿的小女孩。她愛惹事,真叫人擔惊受怕。
  他想,應該跟老婆去說說,求她好好看住秀蓮,象親娘似的開導開導她。他當爸的,有些話開不了口。再三思量,他又遲疑不前。二奶奶准會笑話他。大鳳已經是重身子了,二奶奶成天就知道寵閨女,眼巴巴盼著來個胖小子。要真是個小子,她就用不著到孤儿院去抱了。自個儿的外孫,總比不知是誰的小雜种強。二奶奶肚量再大,也沒工夫去顧秀蓮。要忙的事多著呢,還有那些酒,也得有個人去喝。
  寶慶覺著自己沒看錯,秀蓮連唱書也跟過去不同了。她如今唱起才子佳人談情說愛的書來,繪聲繪色,娓娓動听,仿佛那些事她全懂。可有的時候,又一反常態,唱起來干巴巴,象鸚鵡學舌,毫無感情,記得她早先就是這么唱來著。她為什么這么反复無常?象鸚鵡學舌的時候,准保是跟情人吵了架了。
  有一天,他在茶館里碰到附近電影院里一個看座儿的。這人好巴結,愛絮叨。他開門見山,要寶慶請客。寶慶答應了,看座儿的就給透了消息。据他說,秀蓮很愛看電影,常上影院。看座儿的認識方家,就老讓她看蹭戲。這給寶慶添了心事。秀蓮總跟媽說,她去瞧大鳳,實際上跑去看電影了。他小心謹慎地把這人盤問了一番。看座儿的很肯定,她老是一個人。那還好,寶慶想,撒這么個謊,沒什么大不了。電影院,倒也安全無害。不過,要是她能撒這种謊,一旦真的另有打算,什么事干不出來呢?
  他半開玩笑地對秀蓮說:“我發現了你的秘密。你上……”
  “上電影院了,”她接著碴儿說,“這對我學習有用處呀。銀幕上几乎所有的字,我都認識了。我光認識中文,外文是橫著寫的。”她試探地看著他,接著說:“以后我還要象孟老師一樣,學外文。我要又懂中文,又懂英文。”寶慶沒接碴儿,光嚴肅地說:“秀蓮,下次你要看電影,別一個人去。跟我說一聲,我帶你一塊儿去。”
  過了几分鐘,秀蓮跟媽說,她要去看大鳳,然后一徑上了電影院。按她現在的年齡,電影能起很大的影響。坐在暗處,看銀幕上那些富有刺激性的愛情故事,使她大開眼界。有國產片,也有美國片。男女戀情故事刺激著她。她開始認為,愛情是人生的根本,沒什么見不得人。女人沒人愛就丟人,弄住一個丈夫,就可以在人前炫耀。她心想,要是電影上說得不對,中外制片老板,為什么肯花那么些錢來拍這些故事?孟老師說過,女人應該為婚姻戀愛自由去斗爭,那和美國電影里講的,不同之處又在哪里呢?
  電影里,有的姑娘叫她想起琴珠。比方,美國電影里那些半裸的姑娘,夜總會的歌女,她們坐在男人腿上,又唱又舞,叫男人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吻。那些姑娘看樣子挺高興,有的微笑,有的大笑,男人拿大把票子塞給她們。有些人就是這么個愛法,未見得沒有意思。也許琴珠并不那么坏?至少,她沒在大眾面前那么干。于是,她對琴珠有了新的認識。琴珠是在尋歡作樂,跟好萊塢明星一樣,而她……她想起了自己。自己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儿,沒有勇气去尋樂,只敢背著爸爸坐在電影院里,看別人搞戀愛。
  原來大鳳也是有道理的。她急于結婚,毫不奇怪。跟男人一起真有意思。銀幕上的接吻場面,都是特寫鏡頭。看了使秀蓮年青的軀体熱烘烘的,感到空虛難受。大鳳說她結婚是奉父母之命,真瞎說!大鳳准是為了尋樂才結的婚,她真有點生大鳳的气了。琴珠至少還能直言不諱,而大鳳卻諱莫如深。她那張小臉,看來那么安詳、善良,原來是在那儿享受婚姻的樂趣!
  秀蓮到家,回了自己的屋。電影弄得她神魂顛倒。她打算象電影上一樣,做個摩登的自由婦女。她脫下衣服,坐在床上,伸開兩只光光的大腿。這就是摩登。几個月以前,哪怕是獨自一人,她也不敢這么放肆。這會儿她覺著這怪不錯的,半倚半靠,躺在床上,伸著一條腿,踡著一條腿。自由自在,長大了。
  她坐了起來。拿起紙和毛筆,給想象中的情人寫信。要摩登,得有個男朋友。男朋友是什么樣人,沒什么要緊。她有許多心里話要對他說。她在硯台上蘸了蘸毛筆。媽不愛她,姐嫁了人,她在自己的天地里,孑然一身。一定得找個愛人。
  誰能做她的愛人呢?唔,不是有孟先生嗎。孟老師是有頭腦的凡人,會用美麗的辭藻,還教她念書寫字。她拿起筆來,寫了孟老師三個字。不對,不能那么寫。姑娘家,怎么能管情人叫老師呢?別的稱呼,听著又那么不是味儿,不庄重。她覺著,哪怕是在最熱烈的戀愛場面里,孟老師也會很庄重。所以就這么著吧。“孟老師……有誰能愛我這么個姑娘嗎?有誰會要我,能叫我愛呢?”還寫什么呢,心里有那么點意思,可是寫不出來。她寫的那些字,乍听起來挺不得勁儿。她瞅著那張紙。所有憋在心里的話,都寫在那兩行字里了。一抬頭,孟老師正站在她跟前。她坐著,臉儿仰望著他,光光的大腿懶洋洋地伸著,汗衫蓋不住光肩膀,手里拿了一張紙,就是那張情書。她一下子臉紅起來,把腿縮了回去。“在干嗎呀,小學生?”孟老師問了。
  “寫封信,”她一邊說,一邊很快穿上衣裳。
  “太好啦,寫給誰的呢?”
  她笑了,把紙藏了起來,“給一個人。”
  “讓我看看,”他伸出了手,“說不定會有錯字。”
  她低下眼睛,把信給了他。她听見他噗哧笑了一聲,于是很快抬起頭來。
  “干嗎給我寫呢,秀蓮?”他問了。
  “哦,不過是為了好玩……”
  他讀著,眉毛一下子高高地揚起,“……‘象我這樣的姑娘’,這是什么意思,秀蓮?”
  “我正要問您呢,”她說。在孟老師跟前,她從來不害臊。她敢于向他提出任何問題。“我想知道,有沒有人能愛干我們這一行的姑娘。”
  他笑了起來。瘦臉一下子抬起。“哦,秀蓮,”他熱情地叫起來,“你變了。你身心都長大了。我只能這么說,要是你樂意進步,下定決心刻苦學習,你准能跟別的新青年一樣,找個稱心如意的愛人。你會幸福的,會跟別的姑娘一樣幸福。你要是不肯好好學習,當然也會找到愛人,不過要幸福就難了,因為思想不進步。你現在已經識了些字,但還得學。你應該上學去,跟新青年一起生活,一起學習。”
  “我上學?哪儿上去?爸一定不會答應。”
  “我跟他說去。我想我能說服他。他真心疼你,就是思想保守一點。我想他會懂得,讀書是為了你好。”
  下了課,孟先生見寶慶獨自一人呆在那里。寶慶見了他非常高興。在所有的朋友當中,他最敬重孟良。只有他,能填補窩囊廢死后留下的空虛。
  孟良直截了當地說了起來。“二哥,秀蓮的事,你得想個辦法了。”他說,“她已經大了,這個年紀,正是危險的時候。半懂不懂的。沒個娘,也沒個朋友。大鳳一嫁人,她連個年齡相仿的伴儿也沒了。很容易上人家的當,交坏朋友,學坏。變起來可快呢。”
  寶慶看著孟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怎么就能猜到自己日日夜夜擔著心的事儿呢?
  “孟先生,我正想跟您提這個呢。打從大鳳出了嫁,我真愁得沒辦法。不論怎么著,我也得把秀蓮看住。可我一點儿辦法也沒有。怎么看得住呢?我老說,這事呀,唯有跟您還有個商量。您不會笑話我。”
  孟良直瞪瞪瞧著寶慶的眼睛,慢吞吞,毫不含糊地問。“您是不是已*檊蚨ㄖ饕猓*決不賣她呢?”
  “那當然。我盼著她能再幫我几年,然后把她嫁個体体面面的年青人。”
  孟良覺得好笑。“您的确不打算拿她換錢,您想的是要替她物色個您覺著稱心的年青人,把她嫁出去。您還落了點什么沒有?”
  “落了什么啦?”寶慶覺著挺有意思。
  “愛情——倆人得有感情呀!”
  “愛情?什么叫愛情?就是電影上的那些俗套?有了它,年青人今儿結婚,明儿又吹了。依我看,沒它也成。”“那么,您不贊成愛情羅?”
  寶慶猶豫起來。他不想得罪孟良。孟良是劇院的人,他的想法,跟有錢的上等人的想法不一樣。他決定先听听孟良的,再發表自己的意見。
  “我知道您不贊成自個儿找對象,因為您不懂男女之間,确實需要有愛情。”孟良說了起來,“不過您還是應該學著去理解。您別忘了,時代變了,得跟上形勢。愛情跟您我已經沒有關系了,但是對年青的一代說來,可能比吃飯還要緊。它就是生活。現在這些年青人都懂得,人需要有愛情,誰也不能不讓他們談戀愛。你攔不住他們,也不應當去攔。您是當爸的,有權把她嫁出去,不過那又有什么好處呢?”孟良停了一會儿,定定地看著寶慶。“唔,您下了決心,不肯賣她,作得很對。不過這還不夠。為什么不干脆做到底,放她完全自由,讓她受教育,充分去運用自由呢。應當讓她和現代青年一樣,有上進的机會。”
  寶慶目瞪口呆。孟良的口气有責備的意思,他覺著冤。沒把秀蓮賣給人當小老婆,在藝人里面說來,已經是場革命了。他打算把她嫁個体面的年青人,這,在他已經覺著很了不起了。這還不夠?孟良還想要她去自由戀愛,自找對象!在寶慶看來,自由戀愛無非是琴珠的那一套勾當。要說還有另外一种,那就是有的人不象暗門子那樣指它掙錢罷了。這么一想,他的臉憋得通紅。
  “我知道您的難處,”孟良又安慰起他來,“要一個人很快改變看法,是不容易的。多少代來形成的習慣勢力,不能一下子消除。”
  “我不是老保守,”寶慶挺理直气壯,“當然,也不算新派。我站在當間儿。”
  孟良點了點頭。“我來問你。嫂子不喜歡這個姑娘,她不管她。您得照應生意上的事儿,不能一天到晚跟著她。要是有一天她跑了,您怎么辦呢?”
  “她已經自個儿偷偷跑去看電影了。”
  “對呀,這就是您的不是了,二哥。您怕她學坏,不樂意她跟別的作藝的姑娘瞎摻和。她沒有朋友,沒有社交活動,缺乏經驗。她成了您那种舊思想的囚徒。怎么辦呢?她很有可能悶极了,跑出去找刺激。您的責任是要把她造就成一個正直的人,讓她通過實際經驗,懂得怎樣生活。等她有了正當朋友,生活得有意義,她就不會跑了。”
  “那我該怎么辦呢?”寶慶問。
  “送她去上學。她到底學些什么,倒不要緊。主要是讓她有机會結交一些正當朋友,學學待人處世。她會成長起來的。”“您教她的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再說我也沒法儿繼續教下去了,我隨時都可能走。”
  寶慶胡涂了。“您說什么?干嗎要走?”
  “我有危險,不安全。”
  “我不明白。誰會害您呢?誰跟您過不去?”寶慶一下子把秀蓮忘到了九霄云外。這么貼心的朋友要走,真難割難舍哪。
  孟良笑了。“我沒干什么坏事,到目前為止,人家也沒把我怎么樣。不過我是個新派,一向反對政府的那一套,也反對老蔣那种封建勢力。”
  “我不明白。封建勢力跟您走不走,有什么關系呢?”劇作家搖了搖頭,眼睛一閃一閃,覺著寶慶的話挺有趣。“您看,您的圈子外邊發生了什么事儿,您一點儿都不知道。您已經落在時代的后面了。二哥,中國現在打著的這場抗日戰爭,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儿。問題复雜著呢。我們現在既有外戰,又有內戰。新舊思想之間的沖突,并沒因為打仗就緩和了。現在雖說已經是民國,可封建主義還存在。我們現在正打著兩場戰爭。一場是四十年前就開始了的;另一場呢,最近才開始,是跟侵略者的斗爭。到底哪一場更要緊,沒人說得准。我是個劇作家,我的責任就是要提出新的理想,新的看法,新的辦法,新的道理。新舊思想總是要沖突的。我触犯了正在崩潰的舊制度,而這個制度現在還沒有喪失吃人的能力。政府已經注意劇院了。有的人因為思想進步,已經被捕了。當局不喜歡進步人士,所有我寫的東西,都署了名,遲早他們會釘上我。我決不能讓人家把我的嘴封上。他們不是把我抓起來,就是要把我干掉。”
  寶慶一只手搭在詩人的肩上。“別發愁,孟先生,要是真把您抓起來,我一定想法托人把您救出來。”
  孟良大聲笑了起來。“好二哥,事情沒那么簡單。謝謝您的好意,您幫不了我的忙。我是心甘情愿,要走到底的了。我要愿意,滿可以當官去,有錢又有勢。我不干,我不要他們的臭錢。我要的是說話的自由。在某些方面說來,我和秀蓮面臨同樣的問題。我和她都在爭取您所沒法了解的東西。告訴您,二哥,您最好別再唱我給您寫的那些鼓詞了。我為了不給您找麻煩,盡量不用激烈的字眼,不過這些鼓詞不論怎么說,總還是進步的,能鼓舞人心,對青年有號召力。腐朽勢力已經在為自己的未來擔心。我們要動員人民去抗戰,去討還血淚債。而老蔣們要的是歌功頌德、盲目服從。”
  寶慶搖了搖頭。“我承認,我确實不明白這些事。”“您對秀蓮也不了解。我了解您和嫂子,因為從前有一陣,我也和你們一樣。我現在走過了艱難的路程。我隨時代一起前進,而您和嫂子卻停滯不前。或許我是站在時代的前列,而您是讓時代牽著鼻子走。我了解秀蓮,您不了解她。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二哥?所以我說,要給她個机會。我給您寫封介紹信,讓她去見女子補習學校的校長。只要您答應,她就可以去上學,經歷經歷生活。您要是不答應呢,她就得當一輩子奴隸。到底怎么辦,主意您自己拿,我不勉強您。”孟良拿起帽子。“記住,二哥,記住我臨別說的這些話,也許我們就此分手了。要是您不放她自由,她就會自己去找自由,結果毀了自個儿。您讓她自由呢,她當然也有可能墮落,不過那就不是您的責任了。很多人為了新的理想而犧牲,她也不例外。我認為,与其犧牲在舊制度下,不如為了新的理想而犧牲。”他走向門邊,“我走了,天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好朋友,好二哥,再見。”他轉眼就不見了,仿佛反動派就在后面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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