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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怎樣運用口語


  在第一段里,咱們說過,大白話是咱們嘴里的活言語。大白話就是口語。用口語寫出來的東西容易生動活潑,因為它是活言語。活言語必然念起來順口,听起來好懂,使人感到親切有味。
  讓咱們還先從用字用詞上說起吧。
  (一)要現成。作文章應當用現成的字和詞,在前面已經略略交代過。現在,不妨再說一說,因為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您看,我時常遇到這樣的事:某同志已在工厂或部隊生活過好几年,很想寫出他所熟習的生活,可是寫不出來,据他們自己說,是因為缺乏字匯詞匯。有的同志還給我來過信,問缺乏字匯詞匯怎么辦。這使我很納悶。難道在工厂或部隊生活過好久,就不知道各种机器和各种武器的名稱嗎?就不知道工厂里部隊里的日常用語嗎?“迫擊炮”就是“迫擊炮”,并沒有別的詞匯可以代替呵。“計件工資”就是“計件工資”,也沒有別的詞匯可以代替呵。再說,既在工厂或部隊里生活,每天都要勞動,辦許多事情,難道不說話嗎?至少,大家也得跟別人一樣,有吃喝起居等等事情吧!那么,“吃飯”就是“吃飯”,難道因為作文章就須改為“進饌”么?
  我看哪,這是犯了咱們在第一段說過的毛病,就是他們總以為一拿筆寫文章就得放下日常生活的言語,而另換上一套。這個想法不正确。您看,作家們不是時常下厂下部隊去學習工人和戰士的語言嗎?假若工人和戰士沒有丰富的言語,作家們干什么去向他們討教呢?毛病呵大概是在這儿——有的工人和戰士有點輕看自己的語言。的确,一位工人或戰士說不上來一位教授的話,可是工人或戰士一時并不會去描寫一位教授的生活。況且,一位大學教授也并不對學生們說:“上課矣,爾輩其靜听予言!”同志們,文字越現成越有力量,不要考慮什么文雅不文雅。“小三儿把衣裳弄髒了”比“小三儿將衣裳玷污了”要有勁的多。“汗流如漿”遠不及“汗珠儿掉在地上裂八瓣”那么生動深刻。躲著生活中現成的詞匯不用,而另換一套,是勞而無功的。
  (二)要選擇。看了上邊的一段話,我們就知道寫文章須用現成的字与詞。可是,這并不是說,凡是現成的字与詞都可以拍拍腦袋算一個。我們須細心地選擇一下,看哪個最合适。
  比如說,“上學”和“入學”兩個詞本來是差不多的,可是它們并不完全一樣,我們就不好隨便地用。“小三儿上學去”是說小三儿到學校去;“小三儿入了學”是說他考中了,入了學校。這樣,一個“上”字和一個“入”字就不能亂用;一亂用,意思就不明确了。再比如說,“行”跟“走”本是一個意思,可是我們不說“我行到東安市場”;在這里,“走”字現成。赶到我們說“行軍”的時候,又必說“行”,不說“走”;“行軍”現成,“走軍”不像話。現成不現成就是通大路不通大路,大家都那么說就現成;只有我們自己那么說就不現成,我們應當留點心。
  再看,“作”“干”“搞”三個字不都是一樣的么?可是,我們要先選擇一下,看看哪個最合适。在“他作事很認真”這一句里,“作”字最恰當。我們不能說“他干事很認真”,或“搞事很認真”。在“你要好好地干”里,“干”就比“作”和“搞”都更有勁。“他把事情搞垮了”,“搞”又比“作”和“干”都更恰當。
  這么一看,我們就可以看明白:那些發愁字匯詞匯不夠用的同志們也許并不缺乏字匯詞匯,而是不會選擇与調動自己知道的字眼儿。用現成的字眼儿作文章,必須注意怎么選擇,怎么調動。這就是說,我們須給我們平時用的語言加點工。平時,我們用錯一兩個字,也許沒有太大的關系,寫文章可不許用錯一個字。用錯一個字,話就不明确,成了胡涂文章。我們學習寫作,先別光發愁字眼儿不夠用,到處去找什么“潺潺”呵,“熊熊”呵,“漣漪”呵,有了這些半死不活的詞匯并不能教咱們寫出好文章;沒有它們,我們還是能寫出好文章來。最要緊的是把咱們知道的字眼都用得恰當合适。作文所以是費腦筋的事,就在這里——寫在紙上的字要個個明确,個個合适,我們要想了再想,不許馬馬虎虎。為了“作”“干”“搞”這類人人知道的字也要用腦筋細想細選。這就叫作“推敲”。有一個古人作了一句詩:“僧推月下門。”后來一想,“推”字不如“敲”字好,因為“推”字的動作太“瘟”,不如“敲”字的動作既有動作,又能出聲儿。您看,同是現成的字,有響聲的就比啞叭字好得多。當然,推門也可能出聲儿,可是推門的聲儿不像敲門的聲那么響亮,那么好听。我們作文或作詩,也得下些“推敲”的工夫。想了再想,一點也不隨便。這是我們必須下的一番工夫。不下達番工夫,而只想大筆一揮就能寫出一篇好文章,沒有那回事。我們作文既不要先害怕,也別著急。作什么也是一樣,都是功到自然成。
  (三)新字新詞。照著前邊所說的,我們是不是應當吸收新的詞匯呢?一定要吸收。“抗美援朝”,“愛國衛生運動”,都是几年前所沒有的,而現在已成為盡人皆知的,我們怎能不用呢。它們已經成為大家口頭上的,而且沒有別的詞匯可以代替它們,它們也就都現成。
  可是要當心,要用一個新的詞匯,必須先十分明白了它,千万別似懂不懂就亂用。“檢查”是“檢查”,“檢討”是“檢討”,不能隨便將就。自己不明白一個字一個詞,就赶緊去向別人討教,千万別不懂假充懂,那最誤事!
  說到這儿,我又想起那些發愁詞匯缺乏的同志們。我看哪,他們心中也許有許多詞匯,可是一到用的時候就抓了瞎,到底這個詞怎么講呢?不用它吧,不行;用吧,心里沒底!所以他們發了愁。假若他們平日有“不明白就問”的習慣,他們一定用不著這樣發愁。把平日口頭上說的詞匯都重新檢查一下,看看到底真明白了多少,也許是個好辦法。不明白的赶緊去問。我們要運用口語,就不能不用口頭上的新名詞,要用它們就須先明白它們。不這么辦,我們不易丰富自己的語言。
  以上是由用字用詞上講怎么運用口語。以下另說兩件事:(一)應否用土話。口語里有許多土話;土話在一個地方現成,在另一個地方就不現成,或甚至完全不懂,所以我們用土話的時候得考慮一下。我們頂好用普通話寫文章,少用或不用土話。我們全國都正在進行推廣普通話的運動,所以我們寫文章也該用普通話。這是我們的一個政治任務。不會說普通話怎辦呢?只有一個辦法——學。
  (二)造句。從造句上說,我們也要遵照口語的句法。一般的說,中國話在口頭上是簡單干脆的,不多用老長老長的句子。我們往往愛犯造長句的毛病,不但念起來不自然,不悅耳,不易懂,而且有把自己也繞胡涂了的危險——自己已繞胡涂,讀者就更胡涂了。按照我的經驗,我總是先把一句話的意思想全,要是按照這點意思去造句呢,我也許需要一句很長很長的話;于是,我就用口語的句法重新去想,看看用口頭上的話能不能說出那點意思,和口頭上的話怎樣說出那點意思。我往往把一個長句子分成好几個短句來說,既能把意思說明白,而且說得很自然,挺帶勁,不拖泥帶水。用這個方法造句,寫出來的一篇東西雖不能完全是口語,可是大致都能接近口語了。思想盡管深,能用普通的句法說出來,思想就變成誰都能明白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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