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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田麻子出賣了王舉人。
  在石隊長威脅利誘下,他曾想到:從此改邪歸正,洗淨自己手上的血。雖然吃著二狗与日本人的飯,他并不喜歡他們。二狗會隨便的賣了他,日本人的拳腳也并不因為他的諂笑而不加在他身上。他想:假若給石隊長作點事,然后戒了煙,他大概可以將功贖罪,也去作個敢抵抗日本人的人。他不十分喜歡石隊長,因為石隊長知道他的惡行。可是,他不能不佩服石隊長:石隊長是條好漢。他自己在從前也曾充過好漢,他曉得什么是好漢,什么是狗屎。
  他有知非改過的傾向,可是,沒能成為決心。石隊長給他錢花光了,他感到比悔改更實際更迫切的困難。沒有錢買不來大煙;沒有煙就沒有了生命。他須活著。他不能教自己鼻涕眼淚長久的流著,身子象塊破棉絮似的癱在床上。他忘了石隊長給過他錢,而反恨給的不多。
  他听說二狗遞給新東洋官三万元,二狗有作文城維持會長的希望。他看不起二狗,怀恨二狗,他可是不能与最無情的實際為敵。假若他自己有三万塊錢送給日本人,他也可以作几天會長;他既沒有,而二狗有,那么他就無法不從新巴結二狗,好保險自己有大煙吃。他知道日本人接了二狗的錢,而未必准教他作會長,日本是犯不上對中國人講信義的。他想盡力促成二狗的高升,而后好教二狗因感激他而給他個肥缺。他也知道日本人受了賄賂以后,發表了行賄人的差事,不到兩三個月便免了他的職,好去再另收一份賄賂。所以他愿二狗快快的升官,而且也快快給他個有油水的位置。不管二狗能作三個月還是半年,不管二狗在這短短的期間內怎么去摟錢,或是不摟錢(二狗家里有錢);反正只要他得到個事便拚命的去摟,在兩三個月里便要摟足了錢,摟夠了大煙,而后他可以洗手不干,自自由由的躺在床上享受一個較長的時期。
  為促成二狗的升官,他須從速的打倒王舉人。王舉人快快的下台,二狗才能快快的上台。他与王舉人沒有仇,但是王舉人可也對他沒有過好處,于是他下了結論:對自己沒過好處的差不多也就是仇人;他有充分的理由去陷害王舉人。他知道石隊長在王宅。于是,他一方面供給石隊長消息,安住石隊長的心;一方面他報告日本憲兵:王舉人“通敵”。他并沒實指出石隊長——王宅的仆人——就是“敵”,因為他怕日本人馬上去捉石隊長,而他自己的性命也要有危險!他知道石隊長手下有不少的人。他只說王舉人通敵。這就夠了。他曉得日本憲兵愛捉人,和狗熊愛吃蜂蜜一樣。日本人捉人并不要多少證据与考慮。
  王舉人被憲兵“請”了去。
  當田麻子計划這一切的時候,他忘記了夢蓮。假若他記得,他一定不會漏下她。一來,多害一個人和少害一個人并沒有多少分別,反正害人就是害人;二來,他知道一山是她的未婚夫——他不曉得她知道不知道一山是他害死的,可是他自己總心虛。王舉人被請走,他急切的想見到二狗表功。他沒有想到二狗正在夢蓮那里。看到了她,他發了慌,他忽然的明白了自己的計划有個漏洞。及至他看清楚二狗是在和她求愛,他覺得他已經不能害她:害了她便得罪了二狗。他是來向二狗表功,不是來得罪他的,同時,他感到忌妒。二狗既要升官,又要得個年輕漂亮的太太,未免太多了;他不愿教二狗福祿雙全。還有,看到夢蓮那么純正,那么脆弱,他覺得只有釋放了她,才能教自己心中舒服一點。多害一個人是不算什么的,假若他沒害過一山与王舉人;他覺得殺害全家未免太毒狠,他想給罪惡留一條縫子,好教自己有可原諒自己的余地。他決定放了她。
  由王宅出來,他三步改作二步的赶上了二狗。二狗真要去看王舉人,他,不錯,是要把舉人公頂下來,取而代之。可是,他并不想陷害那個沒有多少用處的老人。況且,無論怎么說,舉人公是他的明天的老丈人。為取悅于夢蓮,他必須去營救他。
  田麻子的一片話把他說服:“我給你辦的,我夠個朋友不夠?文城只有你們王、劉兩家,配作會長。王家不是劉家的仇人,也得算作仇人。舉人老壓著你們劉家一頭!有他,你永遠爬不到樹尖儿上去!你還去看他?看他干嗎?他的老骨頭碎在獄里,還不是活該!”
  “夢蓮呢?”二狗問。
  “舉人是舉大,她是她!”田麻子用破袖口擦了擦顫動的唇。“女人的心是朝外的,她丟了個會長父親,而得到個會長丈夫,還不心滿意足?再說,女人多的很,何必非她不可?她愛丁一山,一山的鬼會跟著她;你想想看!”
  二狗半天沒說出話來。他決定不去看舉人公。同時,他既舍不得夢蓮,又很信一山的鬼有跟她一塊儿來的可能:對付鬼還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他想不出妥當的辦法來。
  二狗不語,田麻子忽然害了伯。假若夢蓮嫁了二狗,而又發現了她的父親与一山都是他——田麻子——給害的,她能不鼓動著二狗來收拾他嗎?他恨不能一拳把自己打死。一個作惡的人,他想,為什么要有時候后悔,而作出不利于自己的荒唐事呢!同時,在二狗還沒有放棄夢蓮之前,他又苦苦勸他把她舍了;那一定會得罪了二狗,而得不到他所希望的肥缺。他心中有些發亂,像煙癮犯了似的,頭上出了汗。“那什么,”田麻子擦了一把汗說:“王舉人要是有罪,夢蓮恐怕也得受點委屈。你知道,她從前不是和丁一山定過婚嗎?一山是‘那邊’的,日本人知道了,他們還會饒得了她?這么辦,你把她交給我,我把她送出城去,不至于教日本人把她拿住。過些日子,事情都平靜一點,我再把她送回來!我幫人就幫到底,只要我有大煙吃。”這末一句,他是同二狗要价錢。
  二狗還沒有拿定主意。
  “我幫著你作會長,幫著你得到夢蓮,二對一,你怎么酬謝我吧?”田麻子干脆的說出來。他心里想:假若二狗能給他一筆錢,他就偷偷的溜了,或者比在文城作個小事——有油水的小事——更省事更安全。
  二狗愛錢。他不但不愿講价還价,連錢字都不愿意提。“你好好的幫著我!只要我作了會長,還能沒有你的事嗎?”他不能掏自己的腰包,而只能假公濟私的給田麻子一個位置。田麻子到了該吸煙的時候。他恨不能當時把二狗殺了,可是精神已經來不及。他伸了手,“我先弄口煙吃!”二狗只給了他五塊錢。他癮得難過,連再央告一句都懶得張口。接過錢,他急忙往煙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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