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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幽默


  “幽默”這個字在字典上有十來個不同的定義。還是把字典放下,讓咱們隨便談吧。据我看,它首要的是一种心態。我們知道,有許多人是神經過敏的,每每以過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這樣人假若是文藝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著強烈的刺激性,或牢騷,或傷感;他老看別人不順眼,而愿使大家都隨著他自己走,或是對自己的遭遇不滿,而傷感的自怜。反之,幽默的人便不這樣,他既不呼號叫罵,看別人都不是東西,也不顧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寶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點,而技巧的寫出來。他自己看出人間的缺欠,也愿使別人看到。不但僅是看到,他還承認人類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處一想,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帶著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奧。所以Thackeray(薩克萊)1說:“幽默的寫家是要喚醒与指導你的愛心,怜憫,善意——你的恨惡不實在,假裝,作偽——你的同情与弱者,窮者,被壓迫者,不快樂者。”
  Walpole(沃波爾)1說:“幽默者‘看’事,悲劇家‘覺’之。”這句話更能補證上面的一段。我們細心“看”事物,總可以發現些缺欠可笑之處;及至釘著坑儿去咂摸,便要悲觀了。
  我們應再進一步的問,除了上面這點說明,能不能再清楚一些的認識幽默呢?好吧,我們先拿出几個与它相近,而且往往与它相關的几個字,与它比一比,或者可以稍微使我們痛楚一點。反語(irony),諷刺(satire),机智(wit),滑稽劇(farce),奇趣(whimsicality),這几個字都和幽默有相當的關系。我們先說那個最難講的——奇趣。這個字在應用上是很松泛的,無論什么樣子的打趣与奇想都可以用這個字來表示,《西游記》的奇事,《鏡花緣》中的冒險,《庄子》的寓言,都可以叫作奇趣。可是,在分析文藝品類的時候,往往以奇趣与幽默放在一處,如《現代小說的研究》的著者Marble(馬布爾)便把Whimsicality and humour(奇趣和幽默)作為一類。這大概是因為奇趣的范圍很廣,為方便起見,就把幽默也加了進去。一般地說,幻想的作品——即使是別有目的——不能不利用幽默,以便使文字生動有趣;所以這二者——奇趣与幽默——就往往成了一家人。這個,簡直不但不能幫忙我們看明何為幽默,反倒使我更糊涂了。不過,有一點可是很清楚:就是文字要生動有趣,必須利用幽默。在這里,我們沒弄清幽默是什么,可是明白幽默很重要的一個效用。假若干燥,晦澀,無趣,是文藝的致命傷;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這就是它之所以成為文藝的因素之一的緣故吧。
  至于反語,便和幽默有些不同了;雖然它倆還是可以聯合在一處的東西。反語是暗示出一种沖突。這就是說,一句中有兩個相反的意思,所要說的真意卻不在話內,而是暗示出來的。《史記》上載著這么回事:秦始皇要修個大園子,优旃對他說:“好哇,多多搜集飛禽走獸,等敵人從東方來的時候,就叫麋鹿去擋一陣,滿好!”這個話,在表面上,是順著始皇的意思說的。可是咱們和始皇都能听出其中的真意;不管咱們怎樣吧,反正始皇就沒再提造園的事。优旃的話便是反語。它比幽默要輕妙冷靜一些。它也能引起我們的笑,可是得明白了它的真意以后才能笑。它在文藝中,特別是小品文中,是風格輕妙,引人微笑的助成者。据會古希腊語的說:這個字原意便是“說”,以別于“意”。因此,這個字還有個較實在的用處——在文藝中描寫人生的矛盾与沖突,直以此字的含意用之人生上,而不只在文字上聲東擊西。在悲劇中,或小說中,聰明的人每每落在自己的陷阱里,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個,和与此相類的矛盾,普遍被稱為Sophoclcanirony(索福克里斯的反語)。不過,這与幽默是沒什么關系的。
  現在說諷刺。諷刺必須幽默,但它比幽默厲害。它必須用极銳利的口吻說出來,給人一种极強烈的冷嘲;它不使我們痛快的笑,而是使我們淡淡的一笑,笑完因反省而面紅過耳。諷刺家故意的使我們不同情于他所描寫的人或事。在它的領域里,反語的應用似乎較多于幽默,因為反語也是冷靜的。諷刺家的心態好似是看透了這個世界,而去极巧妙的攻擊人類的短處,如《海外軒渠錄》,如《鏡花緣》中的一部分,都是這种心態的表現。幽默者的心是熱的,諷刺家的心是冷的;因此,諷刺多是破坏的。馬克·吐溫(Mark Twain)可以被人形容作:“粗壯,心寬,有天賦的用字之才,使我們一齊發笑。他以草原的野火与西方的泥土建設起他的真實的羅曼司,指示給我們,在一切重要之點上我們都是一樣的。”這是個幽默者。讓咱們來看看諷刺家是什么樣子吧。好,看看Swirt(斯威夫特)1這個家伙;當他贊美自己的作品時,他這么說:“好上帝。我寫那本書的時候,我是何等的一個天才呀!”在他廿六歲的時候,他希望他的詩能夠:“每一行會刺,會炸,象短刃与火。”是的,幽默与諷刺二者常常在一塊儿露面,不易分划開;可是,幽默者与諷刺家的心態,大体上是有很清楚的區別的。幽默者有個熱心腸儿,諷刺家則時常由婉刺而進為笑罵与嘲弄。在文藝的形式上也可以看出二者的區別來:作品可以整個的叫作諷刺,一出戲或一部小說都可以在書名下注明asatire。幽默不能這樣。“幽默的”至多不過是形容作品的可笑,并不足以說明內容的含意如何。“一個諷刺”——asatire——則分明是有計划的,整本大套的譏諷或嘲罵。一本諷刺的戲劇或小說,必有個道德的目的,以笑來矯正或誅伐。幽默的作品也能有道德的目的,但不必一定如此。諷刺因道德目的而必須毒辣不留情,幽默則寬泛一些,也就寬厚一些,它可以諷刺,也可以不諷刺,一高興還可以什么也不為而只求和大家笑一場。
  机智是什么呢?它是用极聰明的,极銳利的言語,來道出象格言似的東西,使人讀了心跳。中國的老子庄子都有這种聰明。諷刺已經很厲害了,可到底要設法從旁面攻擊;至于机智則是劈面一刀,登時見血。“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這才夠味儿。不論這個道理如何,它的說法的銳敏就夠使人跳起來的了。有机智的人大概是看出一條真理,便毫不含忽的寫出來;幽默的人是看出可笑的事而技巧的寫出來;前者純用理智,后者則賴想象來幫忙。Chesterlon(切斯特頓)1說:“在事物中看出一貫的,是有机智的。在事物中看出不一貫的,是個幽默者。”這樣,机智的應用,自然在諷刺中比在幽默中多,因為幽默者的心態較為溫厚,而諷刺与机智則要顯出個人思想的优越。
  滑稽戲——farce——在中國的老話儿里應叫作“鬧戲”,如《瞎子逛燈》之類。這种東西沒有多少意思,不過是充分的作出可笑的局面,引人發笑。在影戲的短片中,什么把一套碟子都摔在頭上,什么把汽車開進牆里去,就是這种東西。這是幽默發了瘋;它抓住幽默的一點原理与技巧而充分的去發展,不管別的,只管逗笑,假若机智是感訴理智的,鬧戲則仗著身体的摔打亂鬧。喜劇批評生命,鬧戲是故意招笑。假若幽默也可以分等的話,這是最下級的幽默。因為它要摔打亂鬧的行動,所以在舞台上較易表現;在小說与詩中几乎沒有什么地位。不過,在近代幽默短篇小說里往往只為逗笑,而忽略了——或根本缺乏——那“笑的哲人”的態度。這种作品使我們笑得肚痛,但是除了對讀者的身体也許有點益處——笑為化食糖呀——而外,恐怕任什么也沒有了。
  有上面這一點粗略的分析,我們現在或者清楚一些了:反語是似是而非,借此說彼;幽默有時候也有弦外之音,但不必老這個樣子。諷刺是文藝的一格,詩,戲劇,小說,都可以整篇的被呼為asatire;幽默在態度上沒有諷刺這樣厲害,在文体上也不這樣嚴整。机智是將世事人心放在X光線下照透,幽默則不帶這种超越的態度,而似乎把人都看成兄弟,大家都有短處。鬧戲是幽默的一种,但不甚高明。拿几句話作例子,也許就更能清楚一些:今天貼了標語,明天中國就強起來——反語。
  君子國的標語:“之乎者也”——諷刺。
  標語是弱者的廣告——机智。
  張三把“提倡國貨”的標語貼在祖墳上——滑稽;再加上些貼標語時怎樣摔跟頭等等招笑的行動,就成了鬧戲。
  張三把“打倒帝國主義走狗”貼成“走狗打倒帝國主義”——幽默;這個張三貼一天的標語也許才掙三毛小洋,貼錯了當然要受罰;我們笑這种貼法,可是很可怜張三。
  這几個例子擺在紙面上也許能幫助我們分別的認清它們,但在事實上是不易這樣分划開的。從性質上說,机智与諷刺不易分開,諷刺也有時候要利用鬧戲;至于幽默,就更難獨立。從一篇文章上說,一篇幽默的文字也許利用各种方法,很難純粹。我們簡直可以把這些都包括在幽默之內,而把它們看成各种手法与情調。我們這樣分析它們与其說是為從形式上分別得清楚,還不如說是為表明幽默——大概的說——有它特具的心態。
  所謂幽默的心態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有這种心態的人雖不必是個藝術家,他還是能在行為上言語上思想上表現出這個幽默態度。這种態度是人生里很可寶貴的,因為它表現著心怀寬大。一個會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決不會為件小事而急躁怀恨。往小了說,他決不會因為自己的孩子挨了鄰儿一拳,而去打鄰儿的爸爸。往大了說,他決不會因為戰胜政敵而去請清兵。褊狹,自是,是“四海兄弟”這個理想的大障礙;幽默專治此病。嬉皮笑臉并非幽默;和顏悅色,心寬气朗,才是幽默。一個幽默寫家對于世事,如入异國觀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怜,也指出那可愛的小古怪地點。世上最偉大的人,最有理想的人,也許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珂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寫家會同情于一個滿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因為他明白——那攻打風磨的愚人的真誠与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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