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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


  趙四何許人也?戲園飯店找不著他,公園文社找不著他……。他在我們面前,只在德胜橋摔破了腿,后來把李應介紹到救世軍去。只知道他是趙四,他的父母,祖父母,當人們問他的時候,他只一笑的說:“他們都隨著老人們死了。”至于趙夫人,我們也只能從理想上覺得,似乎應當有這么一位女人,而在事實上,趙四說:“憑咱的一副面孔,一件藍小褂,也說娶婦生子?”
  趙四在變成洋車夫以前,也是個有錢而自由的人。從他的鄰居們的談話,我們還可以得到一些現在趙四決不自己承認的事實。听說他少年的時候也頗体面,而且极有人緣在鄉里之中。他曾在新年第二日祭財神的時候,買過八十多條小活鯉魚,放在一個大竹籃內,挨著門分送給他的鄰居,因為他們是沒錢或吝嗇買活魚祭神的。他曾架著白肚鷹,拉著黃尾犬,披著長穗羊皮袍,帶著燒酒牛肉干,到北山山環內去拿小白狐狸;灰色或草黃的,看見也不拿。他曾穿著白夏布大衫,青緞鞋,噗咚一聲的跳在西直門外的小河里去救一個自盡的大姑娘。你看人們那個笑他!他曾招集逃學的學童們在城外會面,去到葦塘捉那黃嘴邊的小葦雀,然后一同到飯館每人三十個羊肉東瓜餡的煮餃子,吃完了一散。……常人好的事,他不好;常人不好的事,他好。常人為自己打算的事,他不打算;常人為別人不打算的事,他都張羅著。
  他的高興還沒盡,而他的錢淨了!平日給人家的錢,因為他不希望往回討,現在也就要不回來;而且受過他的好處的人,現在比沒受過他的錢的還不愿招呼他。有好几次,他上前向他們道辛苦,他們扭轉脖項,給他看后腦瓢。于是趙四去到城外,撿了一堆磚塊,在城牆上用白灰畫了個圓圈,練習腕力和瞄准,預備打他們的腦瓢。
  在趙四想,這不過是一种游戲:有錢的時候用餃子耍你們,沒錢的時候用磚塊耍你們,性質本來是一樣的。誰想頭部不堅固的人們,只能享受煮餃子,而受不住磚塊。有一次竟打破了一個人的腦袋而咕口錄咕口錄的往外冒動物所應有的紅而濃的血。于是趙四被巡警拿到監獄中,作了三個月的苦力。
  普通人對于下過獄的人們,往往輕描淡寫的加以徽號曰“土匪”,而土匪們對于下過獄的人們,瞻以嘉名曰“好漢”。那一個對?不敢說。
  趙四被大鐵鏈鎖著的時候,并不覺得自己是土匪,也不自認為好漢。因為要是土匪,他的劣跡在那里?要是好漢,為什么被人家拿鎖瘋狗的鏈子拴上?
  可是他漸漸明白了:有錢便是好漢,沒錢的便是土匪,由富而貧的便是由好漢而土匪。他也明白了:人們日用的一切名詞并沒有定而不移的標准,而是另有一些東西埋伏在名詞的背后。他并沒改了他舊日的態度,他只是要明白到底怎么樣才算一條好漢。而身入監獄,倒象給了他得以深思默想的好机會。有錢是好漢?沒錢是土匪?他又從新估量了!
  他又悟出一條笨道理來。作好漢不一定靠著錢,果然肯替別人賣命,也許比把錢給人更強。假如不買鯉魚分送鄰居,而替他們作几樁賣力气的事,或者他們不至于把我象鯉魚似的對待,——鯉魚是冷血動物,當然引不起熱血動物的好感。
  他想到這里,于是去找牢中的難友討論這個問題。有的告訴他,幫助別人是自找無趣,金錢与心力是無分別的,因為不愿幫助人的,在受別人幫助后不會用自己不愿幫助別人的心想明白別人有愛人的心。不圖便宜,誰肯白白替別人作事!有的笑著而輕慢的說,假若你把磚頭打在國務總理腦袋上,你早到法國兵營,或荷蘭使館去享福了。用磚頭打普通人是和給錢与他們一樣不生好結果的。有的說,到底金錢是有用的,以金錢買名譽是貨真价廉的;你以前的失敗,是因為你的錢花的不當,而不是錢不肯叫你作好漢。在正陽門大街上給叫化子半個銅元,比在北城根舍整套的棉衣還体面;半夜出來要飯的是天然該餓死,聰明而愿作好漢的誰肯半夜黑影里施錢作好人!……趙四迷惑了,然而在夜靜的時候自己還覺得自己想的對。于是他出獄之后,早晨把家里的零碎東西拿到早市去賣,下半天便設法幫助別人,以實行他作好漢的理想。
  有一次他把一個清道夫的水瓢搶過來替他往街心洒水,被巡警打了几拳,而且后來听說那個清道夫也被免了職。有一次他替鄰家去買東西,他賠了十几多個銅元的車錢,而結果鄰舍們全听說趙四替人家買東西而賺了錢!有一次他替一位病婦半夜里去請醫生,醫生困眼朦朧的下錯了藥,而人們全瞞怨趙四時運不濟至于把有名的醫生連累的下錯了藥!……
  他灰心了!獄中想出的哲學到現在算是充分的證明,全不對!舍己救人也要湊好了机會,不然,你把肉割下來給別人吃,人們還許說你的肉中含有傳染病的細菌。
  他的東西賣淨了,現在是自己活著与死的問題了!他真算是個傻老,生死之際還想那條吃飯的道路可以掙飯吃而又作好事。他不能不去拉洋車了,然而他依然想,拉洋車是何等義勇的事:人家有急事,咱拉著他跑,這不是舍命救人!
  哈哈!坐車的上了車如同雇了兩條腿的一個小牛,下了車把錢甚至于扔在地上,不用還說一聲“勞駕”!或“辛苦了”!更難堪的,向日熟識的人,以至于受過趙四的好處的人,當看見他在路上飛跑的時候,他們嚷:“趙四!留神地上的冰,別把耳朵跌在腔子里去,跌進去可就不方便听罵啦!”他從前認識的和尚道士們稱他為施主,為善人,現在卻老著面皮向他說:“拉洋車的,廟前不是停車處,滾!”當趙四把車停在廟外以便等著燒香的人們的時候。
  其實“拉洋車的”或是“洋車夫”這樣的頭銜正和人們管教書的叫“教員”,住在南海的那位先生叫“總統”有同樣的意義,趙四決不介意在這一點上。不過有時候巡警叫他“怯八義”“傻鐺鐺”……趙四未免發怒,因為他對于這些名詞,完全尋不出意義;而且似乎窮人便可以任意被人呼牛呼馬而毫無抵抗力的。
  “人是被錢管著的万物之靈!”老張真對了!趙四沒有老張那樣的哲學思想,只粗野的說:“沒錢不算人!”人們當困窘的极點或富足的极點,宗教的信仰最易侵入;性質是一樣的,全是要活著,要多活!
  可是趙四呢,信孔教的人們不管他,信呂祖的人們不理他,佛門弟子嘲笑他。這樣,他是沒有机會發動對于宗教的熱心的。不幸,偏有那最粗淺而含洋气的救世軍歡迎他和歡迎別人一樣,而且管他叫“先生”。于是趙四降服了,往小處說,三四年了,就沒听過一個人管他叫“先生”。其實趙四也傻,叫一聲“先生”又算什么!“先生”和“不先生”分別在那里?而趙四偏有這一點虛榮心!傻人!
  有學問的人嫌基督教是個好勇斗狠的宗教。而在趙四想:“學學好勇,和鬼子一般蠻橫,頂著洋人的上帝打洋人,有何不可!”傻哉趙四!和別的普通中國人一樣不懂大乘佛法,比普通中國人還傻,去信洋教!
  趙四自入救世軍,便一半給龍樹古拉車,一半幫助教會作事,掙錢不多,而确乎有一些樂趣;至不濟,會中人總稱呼他“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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