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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雖然孫七平日好和小崔鬧別扭,及至小崔受了委屈,他可是真誠的同情小崔。
  “怎么著?大赤包敢打人?”孫七——因為給人家剃過二十多年的頭,眼睛稍微有點近視——眯著點眼問。“他媽的,他們還沒勾上日本鬼子呢,就這個樣;赶明儿他們給小鬼子咂上××,還有咱們活的份儿嗎?”小崔的聲音故意放高,為是教三號的人們听見。
  “他們也得敢!”孫七的聲音也不低。“咱們走著瞧,光腳的還怕穿鞋的嗎?”
  孫七和小崔的聯合攻擊,教全胡同的人都曉得了冠家的活動。大家全不曉得國家大事要怎樣演變,而一致的以為冠曉荷沒有人味儿。
  這點“輿論”不久便傳到白巡長的耳中去。他把小崔調到個空僻的地方囑咐了一番:“你少說點話!這年月,誰也不准知道誰站在那儿呢,最好是別得罪人!听見沒有?”
  “听見了!”小崔,一個洋車夫,對巡警是向來沒有什么好感的。白巡長可是個例外。多少次,他因酒后發酒瘋,或因窮而發邪脾气,人家白巡長總是嘴里厲害,而心中憨厚,不肯把他帶了走。因此,即使白巡長的話不能完全教他心平气和,他也勉強的遵從。“白巡長,難道日本兵就這么永遠占了北平嗎?”
  “那,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坏鬼們都快要抬頭!”白巡長歎了口气。
  “怎么?”
  “怎么!你看哪,每打一次仗,小偷儿,私運煙土的,和嘎雜子們1,就都抖起來一回。我知道的清楚,因為我是干警察的。我們明明知道,可是不能管他們,你看,連我們自己還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樣儿呀!這次,就更不同了;來的是日本人,還有不包庇坏蛋琉璃球儿的?你看著吧,赶明儿大街上要不公然的吆喝煙土,你把咱的眼珠子挖了去!”
  “那么從今以后就沒有咱們好人走的路儿了?”“好人?城全教人家給打下來了,好人又值几個銅板一個?不過,話得往回說,坏人盡管搖頭擺尾的得意,好人還得作好人!咱們得忍著點,不必多得罪人,好鞋不踩臭狗屎,你明白我的話吧?”
  小崔點了點頭,而心中有點發胡涂。
  事實上,連日本人也沒把事情弄清楚。日本并不象英美那樣以政治決定軍事,也不象德意那樣以軍事決定政治。她的民族的性格似乎替她決定了一切。她有天大的野心,而老自慚腿短身量矮,所以盡管她有吞吃了地球的欲望,而不敢公然的提出什么主義,打起什么旗號。她只能在軍人闖出禍來以后,才去找合适的欺人的名詞与說法。她的政治是給軍事擦屁股用的。
  在攻陷北平以前,在北平,在天津,在保定,日本都埋伏下一些地痞流氓,替他們作那些絕對無恥,連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認的事情。及至北平攻陷,這些地痞流氓自然沒有粉墨登場的資格与本領,而日本也并未准備下多少官吏來馬上發號施令。所以,北平只是軍事的占領,一切都莫名其妙的停頓下來。
  小崔的腿,孫七的手,小文的嘴,都空閒起來。只有冠曉荷“馬不停蹄”。可是,他并沒奔走出什么眉目來。和大赤包轉了兩天,他開始明白,政治与軍事的本營都在天津。北平是世界的城園,文物的寶庫,而在政治与軍事上,它卻是天津的附屬。策動侵華的日本人在天津,最愿意最肯幫助日本人的華人也在那里。假若天津是唱著文武帶打的大戲,北平只是一出空城計。
  可是,冠曉荷并不灰心。他十分相信他將要交好運,而大赤包的鼓勵与協助,更教他欲罷不能。自從娶了尤桐芳以后,他總是与小太太串通一气,夾攻大赤包。大赤包雖然气派很大,敢說敢打敢鬧,可是她的心地卻相當的直爽,只要得到几句好話,她便信以為真的去原諒人。冠曉荷常常一方面暗中援助小太太,一方面給大赤包甜蜜的話听,所以她深恨尤桐芳,而總找出理由原諒她的丈夫。同時,她也知道在姿色上,在年齡上,沒法与桐芳抗衡,所以原諒丈夫仿佛倒是一种無可奈何的敗中取胜的辦法。她交際,她熱心的幫助丈夫去活動,也是想与桐芳爭個各有千秋。這回在城亡國辱之際,除了湊不上手打牌,与不能出去看戲,她并沒感到有什么可痛心的,也沒想到曉荷的好机會來到。及至听到他的言論,她立刻興奮起來。她看到了官職,金錢,酒飯,与華美的衣服。她應當拚命去幫助丈夫,好教這些好東西快快到她的手中。她的熱誠与努力,頗使曉荷感動,所以這兩天他對太太特別的和藹客气,甚至于善意的批評她的頭發還少燙著几個鬈儿!這,使她得到不少的溫暖,而暫時的与桐芳停了戰。
  第三天,她決定和曉荷分頭出去。由前兩天的經驗,她曉得留在北平的朋友們都并沒有什么很大的勢力,所以她一方面教曉荷去找他們,多有些聯絡反正是有益無損的;在另一方面,她自己去另辟門路,專去拜訪婦女們——那些在天津的闊人們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或小姐,因為愛听戲或某种原因而留在北平的。她覺得這條路子比曉荷的有更多的把握,因為她既自信自己的本領,又知道運動官職地位是須走內線的。把曉荷打發走,她囑咐桐芳看家,而教兩個女儿也出去:
  “你們也別老坐在家里白吃飯!出去給你爸爸活動活動!自從政府遷到南京,你爸爸就教人家給刷下來了;雖然說咱們沒有挨過餓,可是坐吃山空,日子還長著呢,將來怎么辦?乘著他還能蹦蹦跳跳的,乘著這個改朝換代的時机,咱們得眾星捧月,把他抬出去!听明白沒有?”
  高第和招弟并不象媽媽那么熱心。雖然她們的家庭教育教她們喜歡熱鬧,奢侈,与玩樂,可是她們究竟是年輕一代的人;她們多少也知道些亡國的可恥。
  招弟先說了話。她是媽媽的“老”女儿,所以比姐姐得寵。今天,因為怕日本兵挨家來檢查,所以她只淡淡的敷了一點粉,而沒有抹口紅。“媽,听說路上遇見日本兵,就要受搜查呢!他們專故意的摸女人的胸口!”
  “教他們摸去吧!還能摸掉你一塊肉!”大赤包一旦下了決心,是什么也不怕的。“你呢?”她問高第。高第比妹妹高著一頭,后影儿很好看,而面貌不甚美——嘴唇太厚,鼻子太短,只有兩只眼睛還有時候顯著挺精神。她的身量与脾气都象媽媽,所以不得媽媽的喜歡;兩個硬的碰到一塊儿,誰也不肯退讓,就沒法不碰出來火光。在全家中,她可以算作最明白的人,有時候她敢說几句他們最不愛听的話。因此,大家都不敢招惹她,也就都有點討厭她。“我要是你呀,媽,我就不能讓女儿在這种時候出去給爸爸找官儿作!丟人!”高第把短鼻子縱成一條小硬棒子似的說。“好!你們都甭去!赶明儿你爸爸掙來錢,你們可別伸手跟他要啊!”大赤包一手抓起刺繡的手提包,一手抓起小檀香骨的折扇,象戰士沖鋒似的走出去。
  “媽!”招弟把娘叫住。“別生气,我去!告訴我上哪儿?”
  大赤包匆忙的由手提包里拿出一張小紙,和几塊錢的鈔票來。指著紙條,她說:“到這几家去!別直入公堂的跟人家求事,明白吧?要順口答音的探听有什么路子可走!你打听明白了,明天我好再親自去。我要是一個人跑得過來,決不勞動你們小姐們!真!我跑酸了腿,決不為我自己一個人!”
  交代完,大赤包口中還唧唧咕咕的叨嘮著走出去。招弟手中拿著那張小紙和几張鈔票,向高第吐了吐舌頭。“得!先騙過几塊錢來再說!姐姐,咱們倆出去玩會儿好不好?等媽媽回來,咱們就說把几家都拜訪過了,可是都沒有人在家,不就完啦。”
  “上哪儿去玩。還有心情去玩?”高第皺著眉說。“沒地方去玩倒是真的!都是臭日本鬼子鬧的!”招弟撅著小嘴說。“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太平?”
  “誰知道!招弟,假若咱們打不退日本兵,爸爸真去給鬼子作事,咱們怎辦呢?”
  “咱們?”招弟眨著眼想了一會儿。“我想不出來!你呢?”“那,我就不再吃家里的飯!”
  “喲!”招弟把脖儿一縮,“你淨揀好听的說!你有掙飯吃的本事嗎?”
  “嗨!”高第長歎了一口气。
  “我看哪,你是又想仲石了,沒有別的!”
  “我倒真愿去問問他,到底這都是怎么一回事!”
  仲石是錢家那個以駛汽車為業的二少爺。他長得相當的英俊,在駛著車子的時候,他的臉蛋紅紅的,頭發蓬松著,顯出頂隨便,而又頂活潑的樣子,及至把藍布的工人服脫掉,換上便裝,頭發也梳攏整齊,他便又象個干淨利落的小机械師。雖然他与冠家是緊鄰,他可是向來沒注意過冠家的人們,因為第一他不大常回家來,第二他很喜愛机械,一天到晚他不是耍弄汽車上的机件,(他已學會修理汽車),便是拆開再安好一個破表,或是一架收音机;他的心里几乎沒想過女人。他的未婚妻是他嫂子的叔伯妹妹,而由媽媽硬給他定下的。他看嫂子為人老實規矩,所以也就相信她的叔伯妹妹也必定錯不了。他沒反對家中給他定婚,也沒怎樣熱心的要結婚。赶到媽媽問他“多咱辦喜事啊”的時候,他總是回答:“不忙!等我開了一座修理汽車行再說!”他的志愿是開這么一個小舖,自東自伙,能夠裝配一切零件。他愿意躺在車底下去擺弄那些小東西;弄完,看著一部已經不動的車又能飛快的跑起來,他就感到最大的欣悅。
  有一個時期,他給一家公司開車,專走湯山。高第,有一次,參加了一個小團体,到湯山旅行,正坐的是仲石的車。她有點暈車,所以坐在了司机台上。她認識仲石,仲石可沒大理會她。及至說起話來,他才曉得她是冠家的姑娘,而對她相當的客气。在他,這不過是情理中當然的舉動,絲毫沒有別的意思。可是,高第,因為他的模樣的可愛,卻認為這是一件羅曼司的開始。
  高第有過不少的男友,但是每逢他們一看到招弟,便馬上象蜂儿看到另一朵更香蜜的花似的,而放棄了她。她為這個和妹妹吵嘴,妹妹便理直气壯的反攻:“我并不要搶你的朋友,可是他們要和我相好,有什么辦法呢?也許是你的鼻子不大討人喜歡吧?”這种無情的攻擊,已足教高第把眼哭腫,而媽媽又在一旁敲打著:“是呀,你要是体面點,有個人緣儿,能早嫁個人,也教我省點心啊!”媽媽的本意,高第也知道,是假若她能象妹妹一樣漂亮,嫁個闊人,對冠家豈不有很大的好處么?
  因此,高第漸漸的學會以幻想作安慰。她老想有朝一日,她會忽然的遇到一個很漂亮的青年男子,在最靜僻的地方一見傾心,直到結婚的時候才教家中看看他是多么体面,使他們都大吃一惊。她需要愛;那么,既得不到,她便在腦中給自己制造。
  遇見了仲石,她以為心里所想的果然可以成為事實!她的耳朵几乎是釘在了西牆上,西院里的一咳一響,都使她心惊。她耐心的,不怕費事的,去設盡心机打听錢家的一切,而錢家的事恰好又沒多少人曉得。她從電話簿子上找到公司的地址,而常常繞著道儿到公司門外走來走去,希望能看到仲石,可是始終也見不到。越是這樣無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种可愛的苦痛。她會用幻想去補充她所缺乏的事實,而把仲石的身世,性格,能力等等都填滿,把他制造成個最理想的青年。
  她開始愛讀小說,而且自己偷偷的也寫一些故事。哪一個故事也沒能寫得齊全,只是她的白字与錯字卻非常的丰富。故事中的男主角永遠是仲石,女主角可有時候是她自己,有時候是招弟。遇到以招弟為女主角的時候,那必定是個悲劇。
  招弟偷看了這些不成篇的故事。她是世界上第一個知道高第有這個秘密的。為報复姐姐使她作悲劇的主角,她時常以仲石為工具去嘲弄姐姐。在她看,錢家全家的人都有些古怪;仲石雖然的确是個漂亮青年,可是職業与身分又都太低。盡管姐姐的模樣不秀美,可還犯不上嫁個汽車司机的。在高第心中呢,仲石必是個能作一切,知道一切的人,而暫時的以開車為好玩,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脫穎而出,變成個英雄,或什么承受巨大遺產的財主,象小說中常見到的那樣的人物。每逢招弟嘲諷她,她就必定很嚴肅的回答:“我真愿意和他談談,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今天,招弟又提起仲石來,高第依然是那么嚴肅的回答,而且又補充上:
  “就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汽車夫吧,也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作的強,強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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