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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宣的歡喜几乎是剛剛來到便又消失了。為抵抗汪精衛,北平的漢奸們死不要臉的向日本軍閥獻媚,好鞏固自己的地位。日本人呢,因為在長沙吃了敗仗,也特別愿意牢牢的占据住華北。北平人又遭了殃。“強化治安”,“反共剿匪”,等等口號都被提了出來。西山的炮聲又時常的把城內震得連玻璃窗都嘩啦嘩啦的響。城內,每條胡同都設了正副里長,協助著軍警維持治安。全北平的人都須重新去領居住證。在城門,市場,大街上,和家里,不論什么時候都可以遭到檢查,忘帶居住證的便被送到獄里去。中學,大學,一律施行大檢舉,几乎每個學校都有許多教員与學生被捕。被捕去的青年,有被指為共產党的,有被指為國民党的,都隨便的殺掉,或判長期的拘禁。有些青年,竟自被指為汪精衛派來的,也受到苦刑或殺戮。同時,新民會成了政治訓練班,給那些功課坏,心里胡涂,而想升官發財的青年辟開一條捷徑。他們去受訓,而后被派在各机關去作事。假若他們得到日本人的喜愛,他們可以被派到偽滿,朝鮮,或日本去留學。在學校里,日本教官的勢力擴大,他們不單管著學生,也管著校長与教員。學生的課本一律改換。學生的体育一律改為柔軟操。學生課外的讀物只是淫蕩的小說与劇本。
  新民會成立了劇團,專上演日本人選好的劇本。電影園不准再演西洋片子,日本的和國產的《火燒紅蓮寺》之類的影片都天天“獻映”。
  舊劇特別的發達,日本人和大漢奸們都愿玩弄女伶,所以隔不了三天就捧出個新的角色來。市民与學生們因為無聊,也爭著去看戲,有的希望看到些忠義的故事,滌除自己一點郁悶,有的卻為去看淫戲与海派戲的机關布景。淫戲,象《殺子報》,《紡棉花》,《打櫻桃》等等都開了禁。机關布景也成為號召觀眾的法寶。戰爭毀滅了藝術。
  從思想,從行動,從社會教育与學校教育,從暴刑与殺戮,日本沒打下長沙,而把北平人收拾得象避貓鼠。北平象死一般的安靜,在這死尸的上面卻插了一些五光十色的紙花,看起來也頗鮮艷。
  瑞宣不去看戲,也停止了看電影,但是他還看得見報紙上戲劇与電影的廣告。那些廣告使他難過。他沒法攔阻人們去娛樂,但是他也想象得到那去娛樂的人們得到的是什么。精神上受到麻醉的,他知道,是會對著死亡還吃吃的笑的。
  他是喜歡逛書攤的。現在,連書攤他也不敢去看了。老書對他毫無用處。不單沒有用處,他以為自己許多的觀念与行動還全都多少受了老書的惡影響,使他遇到事不敢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而老那么因循徘徊,象老書那樣的字不十分黑,紙不完全白。可是,對于新書,他又不敢翻動。新書不是色情的小說劇本,便是日本人的宣傳品。他不能甘心接受那些毒物。他极盼望能得到一些英文書,可是讀英文便是罪狀;他已經因為認識英文而下過獄。對于他,精神的食糧已經斷絕。他可以下決心不接受日本人的宣傳品,卻沒法子使自己不因缺乏精神食糧而仍感到充實。他是喜愛讀書的人。讀書,對于他,并不簡單的只是消遣,而是一种心靈的運動与培養。他永遠不抱著書是書,他是他的態度去接近書籍,而是想把書籍變成一种汁液,吸收到他身上去,榮養自己。他不求顯達,不求富貴,書并不是他的干祿的工具。他是為讀書而讀書。讀了書,他才會更明白,更開擴,更多一些精神上的生活。他极怕因為沒有書讀,而使自己“貧血”。他看見過許多三十多歲,精明有為的人,因為放棄了書本,而慢慢的變得庸俗不堪。然后,他們的年齡加增,而只長多了肉,肚皮支起多高,脖子后邊起了肉枕。他們也許万事亨通的作了官,發了財,但是變成了行尸走肉。瑞宣自己也正在三十多歲。這是生命過程中最緊要的關頭。假若他和書籍絕了緣,即使他不會走入官場,或去作買辦,他或者也免不了變成個抱孩子,罵老婆,喝兩盅酒就瑣碎嘮叨的人。他怕他會變成老二。
  可是,日本人所需要的中國人正是行尸走肉。
  瑞宣已經听到許多消息——日本人在強化治安,控制思想,“專賣”圖書,派任里長等設施的后面,還有個更毒狠的陰謀:他們要把北方人從各方面管治得伏伏帖帖,而后從口中奪去食糧,身上剝去衣服,以饑寒活活掙死大家。北平在不久就要計口授糧,就要按月獻銅獻鐵,以至于獻泡過的茶葉。
  瑞宣打了哆嗦。精神食糧已經斷絕,肉体的食糧,哼,也會照樣的斷絕。以后的生活,將是只顧一日三餐,對付著活下去。他將變成行尸走肉,而且是面黃肌瘦的行尸走肉!
  他所盼望的假若常常的落空,他所憂慮的可是十之八九能成為事實。小羊圈自成為一里,已派出正副里長。
  小羊圈的人們還不知道里長究竟是干什么的。他們以為里長必是全胡同的領袖,協同著巡警辦些有關公益的事。所以,眾望所歸,他們都以李四爺為最合适的人。他們都向白巡長推荐他。
  李四爺自己可并不熱心擔任里長的職務。由他的二年多的所見所聞,他已深知日本人是什么東西。他不愿給日本人辦事。
  可是,還沒等李四爺表示出謙讓,冠曉荷已經告訴了白巡長,里長必須由他充任。他已等了二年多,還沒等上一官半職,現在他不能再把作里長的机會放過去。雖然里長不是官,但是有個“長”字在頭上,多少也過點癮。況且,事在人為,誰准知道作里長就沒有任何油水呢?
  這本是一樁小事,只須他和白巡長說一聲就夠了。可是,冠曉荷又去托了一號的日本人,替他關照一下。慣于行賄托情,不多說几句好話,他心里不會舒服。
  白巡長討厭冠曉荷,但是沒法子不買這點帳。他只好請李四爺受點屈,作副里長。李老人根本無意和冠曉荷競爭,所以連副里長也不愿就。可是白巡長与鄰居們的“勸進”,使他無可如何。白巡長說得好:“四大爺,你非幫這個忙不可!誰都知道姓冠的是吃里爬外的混球儿,要是再沒你這個公正人在旁邊看一眼,他不定干出什么事來呢!得啦,看在我,和一群老鄰居的面上,你老人家多受點累吧!”
  好人禁不住几句好話,老人的臉皮薄,不好意思嚴詞拒絕:“好吧,干干瞧吧!冠曉荷要是胡來,我再不干就是了。”“有你我夾著他,他也不敢太离格儿了!”白巡長明知冠曉荷不好惹,而不得不這么說。
  老人答應了以后,可并不熱心去看冠曉荷。在平日,老人為了職業的關系,不能不听曉荷的支使。現在,他以為正副里長根本沒有多大分別,他不能先找曉荷去遞手本。
  冠曉荷可是急于擺起里長的架子來。他首先去印了一盒名片,除了一大串“前任”的官銜之外,也印上了北平小羊圈里正里長。印好了名片,他切盼副里長來朝見他,以便發號施令。李老人可是始終沒露面。他赶快的去作了一面楠木本色的牌子,上刻“里長辦公處”,涂上深藍的油漆,挂在了門外。他以為李四爺一看見這面牌子必會赶緊來叩門拜見的。李老人還是沒有來。他找了白巡長去。
  白巡長准知道,只要冠曉荷作了里長,就會憑空給他多添許多麻煩。可是,他還須擺出笑容來歡迎新里長;新里長的背后有日本人啊。
  “我來告訴你,李四那個老頭子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不來見我呢?我是‘正’里長,難道我還得先去拜訪他不成嗎?那成何体統呢!”
  白巡長沉著了气,話軟而气儿硬的說:“真的,他怎么不去見里長呢?不過,既是老鄰居,他又有了年紀,你去看看他大概也不算什么丟臉的事。”
  “我先去看他?”曉荷惊异的問。“那成什么話呢?告訴你,就是正里長,只能坐在家里出主意,辦公;跑腿走路是副里長的事。我去找他,新新!”
  “好在現在也還無事可辦。”白巡長又冷冷的給了他一句。
  曉荷無可奈何的走了出來。他向來看不起白巡長,可是今天白巡長的話相當的硬,所以他不便發威。只要白巡長敢說硬話,他以為,背后就必有靠山。他永遠不干硬碰硬的事。
  白巡長可是沒有說對,里長并非無公可辦。冠曉荷剛剛走,巡長便接到電話,教里長馬上切實辦理,每家每月須獻二斤鐵。听完電話,白巡長半天都沒說上話來。別的他不知道,他可是准知道銅鐵是為造槍炮用的。日本人拿去北平人的鐵,還不是去造成槍炮再多殺中國人?假若他還算個中國人,他就不能去執行這個命令。
  可是,他是亡了國的中國人。掙人錢財,与人消災。他不敢違抗命令,他掙的是日本人的錢。
  象有一塊大石頭壓著他的脊背似的,他一步懶似一步的,走來找李四爺。
  “噢!敢情里長是干這些招罵的事情啊?”老人說:“我不能干!”
  “那可怎辦呢?四大爺!”白巡長的腦門上出了汗。“你老人家要是不出頭,鄰居們准保不往外交鐵,咱們交不上鐵,我得丟了差事,鄰居們都得下獄,這是玩的嗎?”“教冠曉荷去呀!”老人絕沒有為難白巡長的意思,可是事出無奈的給了朋友一個難題。
  “無論怎樣,無論怎樣,”白巡長的能說慣道的嘴已有點不利落了,“你老人家也得幫這個忙!我明知道這是混賬事,可是,可是……”
  看白巡長真著了急,老人又不好意思了,連連的說:“要命!要命!”然后,他歎了口气:“走!找冠曉荷去!”
  到了冠家,李老人決定不便分外的客气。一見冠曉荷要擺架子,他就交代明白:“冠先生,今天我可是為大家的事來找你,咱們誰也別擺架子!平日,你出錢,我伺候你,沒別的話可說。今天,咱們都是替大家辦事,你不高貴,我也不低搭1。是這樣呢,我愿意幫忙;不這樣,我也有個小脾气,不管這些閒事!”
  交代完了,老人坐在了沙發上;沙發很軟,他又不肯靠住后背,所以晃晃悠悠的反覺得不舒服。
  白巡長怕把事弄僵,赶快的說:“當然!當然!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大家一定和和气气的辦好了這件事。都是多年的老鄰居了,誰還能小瞧誰?冠先生根本也不是那种人!”
  曉荷見李四爺來勢不善,又听見巡長的賣面子的話,連連的眨巴眼皮。然后,他不卑不亢的說:“白巡長,李四爺,我并沒意思作這個破里長。不過呢,胡同里住著日本朋友,我怕別人辦事為難,所以我才肯出頭露面。再說呢,我這儿茶水方便,桌儿凳儿的也還看得過去,將來哪怕是日本官長來看看咱們這一里,咱們的辦公外總不算太寒傖。我純粹是為了全胡同的鄰居,絲毫沒有別的意思!李四爺你的顧慮很對,很對!在社會上作事,理應打開鼻子說亮話。我自己也還要交代几句呢:我呢,不怕二位多心,識几個字,有點腦子,愿意給大家拿個主意什么的。至于跑跑腿呀,上趟街呀,恐怕還得多勞李四爺的駕。咱們各抱一角,用其所長,准保万事亨通!二位想是也不是?”
  白巡長不等老人開口,把話接了過去:“好的很!總而言之,能者多勞,你兩位多操神受累就是了!冠先生,我剛接到上邊的命令,請兩位赶緊辦,每家每月要獻二斤鐵。”“鐵?”曉荷好象沒听清楚。
  “鐵!”白巡長只重說了這一個字。
  “干什么呢?”曉荷眨巴著眼問。
  “造槍炮用!”李四爺簡截的回答。
  曉荷知道自己露了丑,赶緊加快的眨眼。他的确沒有想起鐵是造槍炮用的,因為他永遠不關心那些問題。听到李老人的和鐵一樣硬的回答,他本想說:造槍炮就造吧,反正打不死我就沒關系。可是,他又覺得難以出口,他只好給日本人減輕點罪過,以答知己:“也不一定造槍炮,不一定!作鏟子,鍋,水壺,不也得用鐵么?”
  白巡長很怕李老人又頂上來,赶快的說:“管它造什么呢,反正咱們得交差!”
  “就是!就是!”曉荷連連點頭,覺得白巡長深識大体。“那么,四爺你就跑一趟吧,告訴大家先交二斤,下月再交二斤。”
  李四爺瞪了曉荷一眼,气得沒說出話來。
  “事情恐怕不那么簡單!”白巡長笑得怪不好看的說:“第一,咱們不能冒而咕咚去跟大家要鐵。你們二位大概得挨家去說一聲,教大家伙儿都有個准備,也順手儿教他們知道咱們辦事是出于不得已,并非瞪著眼幫助日本人。”“這話對!對的很!咱們大家是好鄰居,日本人也是大家的好朋友!”曉荷嚼言咂字的說。
  李四爺晃搖了一下。
  “四爺,把脊梁靠住,舒服一點!”曉荷很体貼的說。“第二,鐵的成色不一樣,咱們要不要個一定的標准呢?”白巡長問。
  “當然要個標准!馬口鐵恐怕就……”
  “造不了槍炮!”李四爺給曉荷補足了那句話。“是,馬口鐵不算!”白巡長心中万分難過,而不得不說下去。他當慣了差,他知道怎樣壓制自己的感情。他須把歹事當作好事作,還要作得周到細膩,好維持住自己的飯碗。“生鐵熟鐵分不分呢?”
  曉荷半閉上了眼,用心的思索。他覺得自己很有腦子,雖然他的腦子只是一塊軟白的豆腐。他不分是非,不辨黑白,而只人模狗樣的作出一些姿態來。想了半天,他想出句巧妙的話來:“你看分不分呢?白巡長!”
  “不分了吧?四大爺!”白巡長問李老人。
  老人只“哼”了一聲。
  “我看也不必分得太清楚了!”曉荷隨著別人想出來主意。“事情總是籠統一點好!還有什么呢?”
  “還有!若是有的人交不出鐵來,怎么辦?是不是可以折合現錢呢?”
  素來最慈祥和藹的李老人忽然變成又倔又硬:“這件事我辦不了!要鐵已經不象話,還折錢?金錢一過手,無弊也是有弊。我活了七十歲了,不能教老街舊鄰在背后用手指頭戳打我!折錢?誰給定价儿?要多了,大家紛紛議論;要少了,我賠墊不起!干脆,你們二位商議,我不陪了!”老人說完就立了起來。
  白巡長不能放走李四爺,一勁儿的央告:“四大爺!四大爺!沒有你,簡直什么也辦不通!你說一句,大家必點頭,別人說破了嘴也沒有用!”
  曉荷也幫著攔阻李老人。听到了錢,他那塊象豆腐的腦子馬上轉動起來。這是個不可放過的机會。是的,定价要高,一轉手,就是一筆收入。他不能放走李四爺,教李四爺去收錢,而后由他自己去交差;罵歸老人,錢入他自己的口袋。他急忙攔住李四爺。看老人又落了座,他聚精會神的說:“大概誰家也不見得就有二斤鐵,折錢,我看是必要的,必要的!這么辦,我自己先獻二斤鐵,再獻二斤鐵的錢,給大家作個榜樣,還不好嗎?”
  “算多少錢一斤呢?”白巡長問。
  “就算兩塊錢一斤吧。”
  “可是,大家要都按兩塊錢一斤折獻現錢,咱們到哪儿去買那么多的鐵呢?況且,咱們一收錢,它准保漲价,說不定馬上就漲到三塊,誰負責賠墊上虧空呢?”白巡長說完,直不住的搓手。
  “那就干脆要三元一斤!”曉荷心中熱了一下。“三塊一斤?”李四爺沒有好气儿的說:“就是兩塊一斤,有多少人交得起呢?想想看,就按兩塊錢一斤說,憑空每家每月就得拿出四塊錢來,且先不用說三塊一斤了。一個拉車的一月能拉多少錢呢?白巡長,你知道,一個巡警一月掙几張票子呢?一要就是四塊,六塊,不是要大家的命嗎?”
  白巡長皺上了眉。他知道,他已經是巡長,每月才拿四十塊偽鈔,獻四元便去了十分之一!
  冠曉荷可沒感到問題的嚴重,所以覺得李四爺是故意搗亂。“照你這么說,又該怎辦呢?”他冷冷的問。“怎么辦?”李四爺冷笑了一下。“大家全聯合起來,告訴日本人,鐵沒有,錢沒有,要命有命!”
  冠曉荷嚇得跳了起來。“四爺!四爺!”他央告著:“別在我這儿說這些話,成不成?你是不是想造反?”白巡長也有點發慌。“四大爺!你的話說得不錯,可是那作不到啊!你老人家比我的年紀大,總該知道咱們北平人永遠不會造反!還是心平气和的想辦法吧!”
  李四爺的确曉得北平人不會造反,可是也真不甘心去向大家要鐵。他慢慢的立起來:“我沒辦法,我看我還是少管閒事的好!”
  白巡長還是不肯放老人走,可是老人极堅決:“甭攔我了,巡長!我愿意干的事,用不著人家說勸;我不愿干的事,說勸也沒有用!”老人慢慢的走出去。
  曉荷沒有再攔阻李四爺,因為第一他不愿有個嚷造反的人坐在他的屋中,第二他以為老頭子不愛管事,也許他更能得手一些,順便的弄兩個零錢花花。
  白巡長可是真著了急。急,可是并沒使他心亂。他也赶緊告辭,不愿多和曉荷談論。他准備著晚半天再去找李四爺;非到李四爺點了頭,他決不教冠曉荷出頭露面。新民會在遍街上貼標語:“有錢出錢,沒錢出鐵!”這很巧妙:他們不提獻鐵,而說獻金;沒有錢,才以鐵代。這樣,他們便無須解釋要鐵去干什么了。
  同時,錢默吟先生的小傳單也在晚間進到大家的街門里:“反抗獻鐵!敵人用我們的鐵,造更多的槍炮,好再多殺我們自己的人!”
  白巡長看到了這兩种宣傳。他本想在晚間再找李四爺去,可是決定了明天再說。他須等等看,看那反抗獻錢的宣傳有什么效果。為他自己的飯碗打算,他切盼這宣傳得不到任何反應,好平平安安的交了差。但是,他的心中到底還有一點熱气,所以他也盼望那宣傳發生些效果,教北平因反抗獻鐵而大亂起來。是的,地方一亂,他首先要受到影響,說不定馬上就砸了飯鍋;可是,誰管得了那么多呢;北平人若真敢變亂起來,也許大家都能抬一抬頭。
  他又等了一整天,沒有,沒有人敢反抗。他只把上邊的電話等了來:“催里長們快辦哪!上邊要的緊!”听完,他歎息著對自己說:北平人就是北平人!
  他強打精神,又去找冠里長。
  大赤包在娘家住了几天。回來,她一眼便看見了門口的楠木色的牌子,順手儿摘下來,摔在地上。
  “曉荷!”她進到屋中,顧不得摘去帶有野雞毛的帽子,就大聲的喊:“曉荷!”
  曉荷正在南屋里,听到喊叫,心里馬上跳得很快,不知道所長又發了什么脾气。整了一下衣襟,把笑容合适的擺在臉上,他輕快的跑過來。“喝,回來啦?家里都好?”“我問你,門口的牌子是怎回事?”
  “那,”曉荷噗哧的一笑,“我當了里長啊!”“嗯!你就那么下賤,連個里長都稀罕的了不得?去,到門口把牌子揀來,劈了燒火!好嗎,我是所長,你倒弄個里長來丟我的人,你昏了心啦吧?沒事儿,弄一群臭巡警,和不三不四的人到這儿來亂吵嚷,我受得了受不了?你作事就不想一想啊?你的腦子難道是一團儿棉花?五十歲的人啦,白活!”大赤包把帽子摘下來,看著野雞毛輕輕的顫動。“報告所長,”曉荷沉住了气,不卑不亢的說:“里長實在不怎么体面,我也曉得。不過,其中也許有點來頭,所以我……”
  “什么來頭?”大赤包的語調降低了一些。
  “譬如說,大家要獻鐵,而家中沒有現成的鐵,將如之何呢?”曉荷故意的等了一會儿,看太太怎樣回答。大赤包沒有回答,他講了下去:“那就只好折合現錢吧。那么,實价比如說是兩塊錢一斤,我硬作价三塊。好,讓我數數看,咱們這一里至少有二十多戶,每月每戶多拿兩塊,一月就是五十來塊,一個小學教員,一星期要上三十個鐘頭的課,也不過才掙五十塊呀!再說,今天要獻鐵,明天焉知不獻銅,錫,鉛呢?有一獻,我來它五十塊,有五獻,我就弄二百五十塊。一個中學教員不是每月才掙一百二十塊嗎?想想看!況且,”“別說啦!別說啦!”大赤包截住了丈夫的話,她的臉上可有了笑容。“你簡直是塊活寶!”
  曉荷非常的得意,因為被太太稱為活寶是好不容易的。他可是沒有把得意形諸于色。他要沉著穩健,表示出活寶是和圣賢豪杰一樣有涵養的。他慢慢的走了出去。
  “干嗎去?”
  “我,把那塊牌子再挂上!”
  曉荷剛剛把牌子挂好,白巡長來到。
  有大赤包在屋里,白巡長有點坐立不安了。當了多年的警察,他自信能對付一切的人——可只算男人,他老有些怕女人,特別是潑辣的女人。他是北平人,他知道尊敬婦女。因此,他會把一個男醉鬼連說帶嚇唬的放在床上去睡覺,也會把一個瘋漢不費什么事的送回家去,可是,遇上一個張口就罵,伸手就打的女人,他就感到了困難;他既不好意思耍硬的,又不好意思耍嘴皮子,他只好甘拜下風。
  他曉得大赤包不好惹,而大赤包又是個婦人。一看見她,他就有點手足無措。三言兩語的,他把來意說明。果然,大赤包馬上把話接了過去:“這點事沒什么難辦呀!跟大家去要,有敢不交的帶了走,下監!干脆嘹亮!”
  白巡長十分不喜歡听這种話,可是沒敢反駁;好男不跟女斗,他的威風不便對個婦人拿出來。他提起李四爺。大赤包又發了話:
  “叫他來!跑腿是他的事!他敢不來,我會把他們老兩口子都交給日本人!白巡長,我告訴你,辦事不能太心慈面善了。反正咱們辦的事,后面都有日本人兜著,還怕什么呢!”大赤包稍稍停頓了一下,而后气派极大的叫:“來呀!”男仆恭敬的走進來。
  “去叫李四爺!告訴他,今天他不來,明天我請他下獄!听明白沒有?去!”
  李四爺一輩子沒有低過頭,今天卻低著頭走進了冠家。錢先生,祁瑞宣,他知道,都入過獄。小崔被砍了頭。他曉得日本人厲害,也曉得大赤包确是善于狐假虎威,欺壓良善。他在社會上已經混了几十年,他知道好漢不要吃眼前虧。他的剛強,正直,急公好義,到今天,已經都沒了用。他須低頭去見一個臭婦人,好留著老命死在家里,而不在獄里挺了尸。他憤怒,但是無可如何。
  一轉念頭,他又把頭稍稍抬高了一點。有他,他想,也許多少能幫助大家一些,不致完全抿耳受死的听大赤包擺布。
  沒費話,他答應了去斂鐵。可是,他堅決的不同意折合現錢的辦法。“大家拿不出鐵來,他們自己去買;買貴買賤,都与咱們不相干。這樣,錢不由咱們過手,就落不了閒話!”“要是那樣,我就辭職不干了!大家自己去買,何年何月才買得來呢?耽誤了期限,我吃不消!”曉荷半惱的說。白巡長為了難。
  李四爺堅決不讓步。
  大赤包倒拐了彎儿:“好,李四爺你去辦吧。辦不好,咱們再另想主意。”在一轉眼珠之間,她已想好了主意:赶快去大量的收買廢鐵爛銅,而后提高了价錢,等大家來買。可是,她得到消息較遲。高亦陀,藍東陽們早已下了手,收買了碎銅爛鐵。
  李四爺相當得意的由冠家走出來,他覺得他是戰胜了大赤包与冠曉荷。他通知了全胡同的人,明天他來收鐵。大家一見李老人出頭,心中都感到舒服。雖然獻鐵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有李老人出來辦理,大家仿佛就忘了它本身的不合理。錢先生的小傳單所發生的效果只是教大家微微難過了一會儿而已。北平人是不會造反的。
  祁老人和韻梅把家中所有的破鐵器都翻拾出來。每一件都沒有用處,可是每一件都好象又有點用處;即使有一兩件真的毫無用處,他們也從感情上找到不應隨便棄舍了的原因。他們選擇,比較,而決定不了什么。因為沒有決議,他們就談起來用鐵去造槍炮的狠毒与可惡。可是,談過之后,他們并沒有因憤恨而想反抗。相對歎了口气,他們選定了一個破鐵鍋作為犧牲品。他們不單可惜這件曾經為他們服務過的器皿,而且可怜它,它是將要被改造為炮彈的。至于它變成了炮彈,把誰的腦袋打掉,他們就沒敢再深思多慮,而只由祁老人說了句:“連鐵鍋都別生在咱們這個年月呀!”作為結論。
  全胡同里的每一家都因了此事發生一點小小的波動。北平人仿佛又有了生气。這點生气并沒表現在憤怒与反抗上,而只表現了大家的無可奈何。大致的說,大家一上手總是因自家獻鐵,好教敵人多造些槍炮,來屠殺自家的人,而表示憤怒。過了一會儿,他們便忘了憤怒,而顧慮不交鐵的危險。于是,他們,也象祁老人似的,從家中每個角落,去搜揀那可以使他們免受懲罰的寶物。在搜索的時節,他們得到一些想不到的小小的幽默与慘笑,就好象在立冬以后,偶然在葦子梗里發現了一個還活著的小虫子似的。有的人明明記得在某個角落還有件鐵東西,及至因找不到而剛要發怒,才想起恰恰被自己已經換了梨膏糖吃。有的人找到了一把破菜刀,和現在手下用的那把一比,才知道那把棄刀的鋼口更好一些,而把它又官复原職。這些小故典使他們忘了憤怒,而啼笑皆非的去設法找鐵;他們開始承認了這是必須作的事,正如同日本人命令他們領居住證,或見了日本軍人須深深鞠躬,一樣的理當遵照辦理。
  在七號的雜院里,几乎沒有一家能一下子就湊出二斤鐵來的。在他們的屋子里,几乎找不到一件暫時保留的東西——有用的都用著呢,沒用的早已賣掉。收買碎銅爛鐵的販子,每天要在他們門外特別多吆喝几聲。他們連炕洞搜索過了,也湊不上二斤鐵。他們必須去買。他們曉得李四爺的公正無私,不肯經手收錢。可是,及至一打听,鐵价已在兩天之內每斤多漲了一塊錢,他們的心都發了涼。
  同時,他們由正里長那里听到,正里長本意教大家可以按照兩塊五一斤獻錢,而副里長李四爺不同意。李四爺害了他們。一會儿的工夫,李四爺由眾望所歸變成了眾怒所歸的人。他們不去考慮冠曉荷是否有意挑撥是非,也不再想李老人過去對他們的好處,而只覺得用三塊錢去換一斤鐵——也許還買不到——純粹是李四爺一個人造的孽!他們對日本人的一點憤怒,改了河道,全向李四爺沖蕩過來。有人公然的在槐樹下面咒罵老人了。
  听到了閒言閒語与咒罵,老人沒敢出來聲辯。他知道自己的确到了該死的時候了。他鬧不過日本人,也就鬧不過冠曉荷与大赤包,而且連平日的好友也向他翻了臉。坐在屋中,他只盼望出來一兩位替他爭理說話的人,一來是別人的話比自己的話更有力,二來是有人出來替他爭气,總算他過去的急公好義都沒白費,到底在人們心中种下了一點根儿。
  他算計著,孫七必定站在他這邊。不錯,孫七确是死恨日本人与冠家。可是孫七膽子不大,不敢惹七號的人。他盼望程長順會給他爭气,而長順近來忙于辦自己的事,沒工夫多管別人的閒篇儿。小文為人也不錯,但是他依舊揣著手不多說多道。
  盼來盼去,他把祁老人盼了來。祁老人拿著破鐵鍋,進門就說:“四爺,省得你跑一趟,我自己送來了。”
  李四爺見到祁老人,象見了親弟兄,把前前后后,始末根由,一口气都說了出來。
  听完李四爺的話,祁老人沉默了半天才說:“四爺,年月改了,人心也改了!別傷心吧,你我的四只老眼睛看著他們的,看誰走的長遠!”
  李四爺感慨著連連的點頭。
  “大風大浪我們都經過,什么苦處我們都受過,我們還怕這點閒言閒語?”祁老人一方面安慰著老朋友,一方面也表示出他們二老的經驗与身分。然后,兩個老人把多年的陳谷子爛芝麻都由記憶中翻拾出來,整整的談了一個半鐘頭。
  四大媽由兩位老人在談話中才听到獻鐵,与由獻鐵而來的一些糾紛。她是直筒子脾气。假如平日對鄰居的求援,她是有求必應,現在听到他們對“老東西”的攻擊,她也馬上想去聲討。她立刻要到七號去責罵那些忘恩負義的人。她什么也不怕,只怕把“理”委屈在心里。
  兩位老人說好說歹的攔住了她。她只在給他們弄茶水的當儿,在院中高聲罵了几句,象軍隊往遠處放炮示威那樣;燒好了水,她便進到屋中,參加他們的談話。
  這時候,七號的,還有別的院子的人,都到冠家去獻金,一來是為給李四爺一點難堪,二來是冠家只按兩塊五一斤收价。
  冠曉荷并沒有賠錢,雖然外邊的鐵价已很快的由三塊漲到三塊四。大赤包按著高亦陀的脖子,強買——仍按兩塊錢一斤算——過來他所囤積的一部分鐵來。
  “得!賺得不多,可總算開了個小小利市!”冠曉荷相當得意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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