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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李四爺和鄰居們都以為糧證是一發下來,便可以永遠适用的。李老人特別希望如此,因為他已經挨了不少冤枉罵,所以切盼把一勞永逸的糧證發給大家,結束了這一樁事,不再多受攻擊。
  誰知道,糧證是只作一次用的,過期無效。大家立刻想到:天天,或每三兩天,他們須等著發給糧證;得到糧證,須馬上設法弄到錢,好赶快去取糧——過期無效!假若北平人也有什么理想的話,那便是自自由由的,客客气气的,舒舒服服的,過日子。這假使作不到,求其次者,便是雖然有人剝奪了他們的自由,而仍然客客气气的不多給他們添麻煩——比如糧證可以用一年或二年,憑證能隨時取到糧食。哼!日本人卻教他們三天兩頭的等候糧證,而后赶緊弄錢,馬上須去領糧!麻煩,麻煩,無窮無盡的麻煩!他們象吃下去一個蒼蠅,馬上想嘔吐!
  最使他們心寒膽顫的是:假若發了一次糧證以后,而不再發,可怎么好呢?就是再發而相隔十天半月,中間空起一塊來,又怎么辦呢?難道肚子可以休息几天,而不餓么?這樣一揣測,他們看見了死亡線,象足球場上剛畫好的白道儿那么清楚,而且就在他們眼前!他們慌了神,看到了死;于是,也就更加勁的咒罵李四爺。他們不敢公開的罵日本人,連白巡長也不敢罵,因為他到底是個官儿。他們也不便罵孫七,他不過是副里長。李四爺既非官儿,又恰好是正里長,便成了天造地設的“罵檔子”1!
  李老人時時的發楞:發气,沒有用;忍受,不甘心。他也看到死亡,而且死了還負著一身的辱罵!拿出他的心來,他覺得,他可以對得起天地日月与一切神靈;可是,他須挨罵!
  或者只有北平,才會有這樣的夏天的早晨:清涼的空气里斜射著亮而喜悅的陽光,到處黑白分的光是光,影是影。空气涼,陽光熱,接触到一處,涼的剛剛要暖,熱的剛攙上一點涼;在涼暖未調勻淨之中,花儿吐出蕊,葉儿上閃著露光。就連小羊圈這塊不很体面的小地方,也有它美好的畫面:兩株老槐的下半還遮在影子里,葉子是暗綠的;樹的梢頭已見到陽光,那些淺黃的花朵變為金黃的。嫩綠的槐虫,在細白的一根絲上懸著,絲的上半截發著白亮的光。曉風吹動,絲也左右顫動,象是晨光曲的一根琴弦。陽光先照到李四爺的門上。那矮矮的門樓已不甚整齊,磚瓦的縫隙中長出細長的几根青草;一有了陽光,這破門樓上也有了光明,那發亮的青草居然也有點生意。
  几只燕子在樹梢上翻來覆去的飛,象黑的電光那么一閃一閃的。蜻蜓們也飛得相當的高:忽然一只血紅的,看一眼樹頭的槐花便鑽入藍的天空;忽然一只背負一塊翡翠的,只在李四爺的門樓上的青草一逗便掉頭而去。
  放在太平年月,這樣的天光,必使北平的老人們,在梳洗之后,提著裝有“靛頷”或“自自黑”1的鳥籠,到城外去,沿著柳岸或葦塘,找個野茶館喝茶解悶。它會使愛鴿子的人們,放起几十只花鴿,在藍天上旋舞。它也會使釣者很早的便出了城,找個僻靜地方消遣一天。就是不出城遠行的,也會租一只小船,在北海去搖槳,或到中山公園的老柏下散步。
  今天,北平人可已顧不得揚頭看一看天,那飛舞著的小燕与蜻蜓的天;饑餓的黑影遮住了人們的眼。天上已沒有了白鴿,老人們已失去他們的心愛的鳥;人們還沒有糧,誰還養得起鳥与鴿子。是的,有水的地方,還有垂釣与蕩槳的;可是,他們是日本人;空著肚子的中國人已沒有了消遣的閒心。北平象半癱在晴美的夏晨中。
  韻梅,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早晨,決定自己去領糧。她知道從此以后,她須把過去的生活——雖然也沒有怎么特別舒服自在過——只當作甜美的記憶;好的日子過去了,眼前的是苦難与饑荒。她須咬起牙來,不慌不忙的,不大惊小怪的,盡到她的責任。她的腮上特意擺出一點笑來,好教大家看見:“我還笑呢,你們也別著急!”
  看著她,瑞宣心中不很舒坦。對她,這么些年了,他一向沒有表示過毫無距离的親熱。現在,看到她的堅定,盡責,与勇敢,他真想用几句甜蜜的話安慰她,感激她,鼓勵她。可是,他說不出來。最后,他只向她笑了笑,便走去上班。韻梅給大家打點了早飯,又等大家吃完,刷洗了家伙,才擦擦臉,換上件干淨的藍布衫,把糧證用小手絹裹好,系在手腕上,又拿上口袋,忙而不慌的走出去。走到了影壁前,她又折回來囑咐孩子們:“小順儿,妞妞,都不准胡鬧喲!听見沒有?”
  妞妞先答了話:“媽取吃吃,妞妞乖!不鬧!”
  小順儿告訴媽媽:“取點白面,不要雜合面!”“哼,”韻梅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不是人家給我什么是什么嗎?”
  天還早,也不過八點來鐘,韻梅以為一定不會遲到。而且,取糧的地方正是祁家向來買糧的老義順;那么,她想,即使稍遲一點,也總有點通融,大家是熟人啊。
  快走到老義順,她的心涼了。黑糊糊的一大排人,已站了有半里多地長。明知無用,她還赶走了几步,站在了最后邊。老義順的大門關得嚴嚴的。她不明白這是怎回事。她后悔自己來遲。假若她須等到晌午,孩子和老人們的午飯怎么辦呢?她著了急,大眼睛東掃西瞧的,想找個熟人打听一下,這到底是怎回事,和什么時候才發糧。可是,附近沒有一個熟人。她明白了,小羊圈的人,對領糧這類的事是向來不肯落后的;說不定,他們在一兩個鐘頭以前已經來到,立在了最前邊,好能早些拿到糧。她后悔自己為什么忘了早來一些。她的前面,一位老太婆居然帶來了小板凳,另一位中年婦人拿著小傘。是的,她們都有准備。她自己可是什么也沒有;她須把腿站酸,把頭晒疼,一直的等几個鐘頭。她似乎還沒學會怎么作亡國奴!
  在她初到的時候,大家都老老實實的立著,即使彼此交談,也都是輕輕的嘀咕,不敢高聲。人群處,有十來個巡警維持秩序,其中有兩三個是拿著皮鞭的。看一看皮鞭,連彼此低聲嘀咕的都赶緊閉上嘴;他們愛慣了“和平”,不肯往身上招攬皮鞭;他們知道,有日本人給巡警們撐腰,皮鞭是特別無情的。
  及至立久了,太陽越來越強,陰影越來越小,大家開始感到煩躁,前前后后都出了聲音。巡警們的腳与眼也開始加緊活動。起初,巡警們的眼神所至,便使一些人安靜一會儿,等巡警走開再開始嘈嘈。這樣,聲音一會儿在這邊大起來,卻在那邊低下去,始終沒打成一片,成為一致的反抗。漸漸的,巡警的眼神失去了作用,人群從頭至尾成了一列走動著的火車,到處都亂響。
  韻梅有點發慌,唯恐出一點什么亂子;她沒有出頭露面在街上亂擠亂鬧的習慣。她想回家。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責任,她又改了念頭。不,她不能逃走,她必須弄回糧食去!她警告自己:必須留神,可是不要害怕!
  很熱的陽光已射在她的頭上。最初,她只感到頭發發熱;過了一會儿,她的頭皮痒痒起來,痒得怪難過。她的夾肢窩和頭上都出了汗。抬頭看看,天空已不是藍汪汪的了,而是到處顫動著一些白气。風已停止,馬路旁的樹木的葉子上帶著一層灰土,一動也不動。便道上,一過來車馬便帶起好多灰塵,灰白的,有牲口的糞与尿味的,嗆得她的鼻子眼里發痒。無聊的,她把小手絹從腕上解下來,擦擦頭上的汗,而后把它緊緊的握在手中。
  她看見了白巡長,心中立刻安定了些。白巡長的能干与和善使她相信:有他在這里,一定不會出亂子。她點了點頭,他走了過來:“祁太太,為什么不來個男人呢?”她沒回答他的問題。而笑著問他:“為什么還不發糧啊?白巡長!”
  “昨天夜里才發下糧來,舖子里赶夜工磨面!再待一會儿,就可以發給大家了。”白巡長雖然是對她說話,可是旁人自然也會听到;于是她与大家都感到了安定。
  可是,半點鐘又過去了,還是沒有發糧的消息。白巡長的有鎮定力的話已失去了作用。大家的心中一致的想到:“日本人缺德!故意拿窮人開玩笑!”太陽更熱了,晒得每個人的頭上都出粘糊糊的,帶著點油的汗。越出汗,口中便越渴,心中也越焦躁。天色由白而灰,空中象飛蕩著一片灰沙。太陽,在這層灰气上邊,极小极白极亮,使人不敢抬眼;低著頭,那极熱的光象多少燙紅了的針尖,刺著大家的頭,肩,背,和一切沒有遮掩的地方。肚子空虛的開始發暈;口渴的人要狂喊;就是最守規矩的韻梅也感到焦急,要跺一跺腳!這不是領糧,而是來受毒刑!
  可是,誰也不敢公然的喊出來:“打倒日本!”口渴的,拚命的咽唾沫;發暈的,扶住旁邊的人;腿酸了的,輕輕的踏步。為擋住一點陽光,有的把手絹纏在頭上,有的把口袋披在肩上,有的把褂子脫下,雙手舉著,給自己支起一座小小的棚儿。他們都設法減少一點身体上的痛苦,以便使心中安定;心中安定便不會有喊出“打倒日本”的危險!前面忽然起了波動,隊伍馬上變成了扇面形。欠著腳,韻梅往前看:糧店的大門還關著呢。她猜不透這是怎回事,可是不由得增多了希望,以為一定是有了發糧的消息。她忘了腳酸,忘了毒熱的陽光,只盼馬上得到糧食,拿回家去。前面有几個男的開始喊叫。韻梅离開行列,用力欠腳,才看明白:糧店的大門旁,新挖了一個不大的洞儿,擋著一塊木板,這塊木板已開了半邊。多少多少只手都向那小洞伸著,晃動。她不想往前擁擠,可是前面那些亂動的手象有些引誘力,使她不由的往前挪了几步,靠近了人群,仿佛只有這樣,她才能得到糧食,而并不是袖手旁觀的在看熱鬧。
  皮鞭響了。嗖——拍!嗖——拍!太陽光忽然涼了,熱空气里生了涼風,人的皮膚上起了冷疙疸,人的心在顫抖。韻梅的腿似乎不能動,雖然她想极快的跑開。前面的人都在亂沖,亂躲,亂喊;她象裹在了一陣狂風里,一切都在動蕩,而她邁不開腳。“無論如何,我必須拿到糧食!”她忽然听見自己這樣說。于是,她的腿上來了新的力气,勇敢的立在那里,好象生了根。
  忽然的,她看不見了一切。皮鞭的梢頭撩著了她的眼旁。她捂上了眼,忘了一切,只覺得世界已變成黑的。她本能的要蹲下,而沒能蹲下;她想走開,而不能動。她還沒覺得疼痛,因為她的全身,和她的心,都已麻木;惊恐使神經暫時的死去。
  “祁太太!”過了一會儿,她恍惚的听見了這個聲音:“快回家!”
  她把未受傷的眼睜開了一點,只看見了一部分制服,她可是已經意識到那必是白巡長。還捂著眼,她搖了搖頭。不,她不能空手回家,她必須拿到糧食!
  “把口袋,錢,糧票,都給我,我替你取,你快回家!”白巡長几乎象搶奪似的,把口袋等物都拿過去。“你能走嗎?”
  韻梅已覺出臉上的疼痛,可是咬上牙,點了點頭。還捂著眼,她迷迷糊糊的往家中走。走到家門口,她的腿反倒軟起來,一下子坐在了階石上。把手拿下來,她看見了自己的血。這時候,熱汗殺得她的傷口生疼,象撒上了一些細鹽。一咬牙,她立起來,走進院中。
  小順儿与妞子正在南牆根玩耍,見媽媽進來,他們飛跑過來:“媽媽!”可是,緊跟著,他們的嗓音變了:“媽——”而后又喊:“太爺爺!奶奶!快來!”
  一家大小把她包圍住。她捂著眼,忍著疼,說:“不要緊!不要緊!”
  天佑太太教韻梅赶快去洗一洗傷口,她自己到屋中去找創藥。兩個孩子不肯离開媽媽,跟出來跟進去的隨著她。小妞子不住的吸气,把小嘴努出好高的說:“媽流血,媽疼喲!”
  洗了洗,韻梅發現只在眼角外打破了一塊,幸而沒有傷了眼睛。她放了心。上了一點藥以后,她簡單的告訴大家:“有人亂擠亂鬧,巡警們掄開了皮鞭,我受了點誤傷!”這樣輕描淡寫的說,為是減少老人們的擔心。她知道她還須再去領糧,所以不便使大家每次都關切她。
  她的傷口疼起來,可是還要去給大家作午飯。天佑太太攔住她,而自己下了廚房。祁老人力逼著孫媳去躺下休息,而后長歎了一口气。
  韻梅眯了個小盹儿,赶緊爬了起來。對著鏡子,她看到臉上已有點發腫。楞了一會儿,她反倒覺得痛快了:“以后我就曉得怎么留神,怎么見机而作了!一次生,兩次熟!”她告訴自己。
  白巡長給送來糧食——小小的一口袋,看樣子也就有四五斤。
  祁老人把口袋接過來,很想跟白巡長談一談。白巡長雖然很忙,可是也不肯放下口袋就走。他對韻梅的受傷很感到不安,必須向她解釋一番。韻梅從屋里出來,他赶緊說了話:“我,祁太太,我沒教他們用鞭子抽人,可是我也攔不住他們!他們不是我手下的人,是區署里另派來的。他們拿著皮鞭,也就愿意試試掄它一掄!你不要緊了吧?祁太太!告訴你,我甭提多難過啦!什么話呢,大家都是老街舊鄰,為領糧,還要挨打,真!可是我沒有辦法,他們不屬我管,不听我的話。哼,我真不敢想,全北平今天得有多少挨皮鞭的!我是走狗,我攔不住拿皮鞭的走狗們亂打人,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得啦,祁太太,好好的休息休息吧!日久天長,有咱們的罪受,瞧著吧!”白巡長把話一气說完,沒有給別人留個說話的机會,便走出去。
  祁老人送到門口,白巡長已走出老遠去,他很想質問白巡長几句,可是白巡長沒給他個開口的机會。他覺得白巡長可愛,也可恨;誠實,也狡猾。
  小順儿象一條受了惊的小毛驢似的跑來:“太爺爺,快來看看吧!快呀!”說完,他拉住老人的手,往院里扯。“慢點喲!慢著!別把我扯倒了喲!”老人一邊走一邊說。
  天佑太太与儿媳被好奇心所使,已把那點糧食倒在了一個大綠瓦盆中。她們看不懂那是什么東西,所以去請老太爺來鑒定。
  老人立著,看了會儿,搖了搖頭。哈著腰,用手摸了摸,搖了搖頭。他蹲下去,連摸帶看,又搖了搖頭。活了七十多歲,他沒看見過這樣的糧食。
  盆中是各种顏色合成的一种又象茶葉末子,又象受了潮濕的藥面子的東西,不是米糠,因為它比糠粗糙的多;也不是麩子,因為它比麩子稍細一點。它一定不是面粉,因為它不棉棉軟軟的合在一處,而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一些誰也不肯合作的散沙。老人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細看,有的東西象玉米棒子,一塊一塊的,雖然經過了磨碾,而拒絕成為粉末。有的雖然也是碎塊塊,可是顏色深綠,老人想了半天,才猜到一定是肥田用的豆餅渣滓。有的挺黑挺亮,老人斷定那是高粱殼儿。有的……老人不愿再細看。夠了,有豆餅渣滓這一項就夠了;人已變成了豬!他聞了聞,這黑綠的東西不單連谷糠的香味也沒有,而且又酸又霉,又澀又臭,象由老鼠洞挖出來的!老人的手顫起來。把手心上的“面”放在盆中,他立起來,走進自己的屋里,一言未發。
  小順儿走過來,問:“太爺,到底是什么呀?”
  老人把頭搖得很慢,沒有回話,好象是不僅表示自己的知識不夠,也否定了自己的智慧与价值——人和豬一樣了。
  韻梅決定試一試這古怪的面粉,看看它到底能作出什么來——餃子?面條?還是饅頭?
  把面粉加上水,她楞住了。這古怪的東西,遇見了水,有的部分馬上稠嘟嘟的粘在手上和盆上,好象有膠似的;另一部分,無論是加冷水或熱水,始終拒絕粘合在一處;加水少了,這些東西不動聲色;水多了,它們便漂浮起來,象一些游動的小扁虫子。費了許多工夫与方法,最后把它們團成了一大塊,放在案板上。
  無論如何,她也沒法子把它□成薄片——餃子与面條已絕對作不成。改主意,她開始用手團弄,想作些饅頭。可是,無論輕輕的拍,還是用力的揉,那古怪的東西決定不愿意團結到一處。這不是面粉,而是馬糞,一碰就碎,碎了就再也團不起來。
  生在北平,韻梅會作面食;不要說白面,就是蕎面,油麥面,和豆面,她都有方法把它們作成吃食。現在,她沒有了辦法。無可奈何的,她去請教婆母。
  天佑太太,憑她的年紀与經驗,以為必定不會教這點面粉給難倒。可是,她看,摸,團,揉,□,按,都沒用!“活了一輩子,倒還沒見過這樣不听話的東西!”老太太低聲的,失望的,說。
  “簡直跟日本人一樣,怎么不得人心怎么干!”韻梅啼笑皆非的下了一點注解。
  婆媳象兩位科學家似的,又試驗了好大半天,才決定了一個最原始的辦法:把面好歹的弄成一塊塊的,攤在“支爐”1上,干烙!這樣既非餅,又非糕,可到底能弄熟了這怪東西。
  “好吧,您歇著去,我來弄!”韻梅告訴婆母,而后獨自象作土坯似的一塊塊的攤烙。同時,她用小蔥拌了點黃瓜,作為小菜。
  祁老人,天佑太太,和兩個孩子,圍著一張小桌,等著嘗一嘗那古怪的吃食。小順儿很興奮的喊:“媽!快拿來呀!快著呀!”
  韻梅把几塊“土坯”和“菜”拿了來,小順儿劈手就掰了一塊放在口中,還沒嘗出滋味來,一半已落入他的食道,象一些干松的泥巴。噎了几下,那些泥巴既不上來,也不下去,把他的小臉憋紫,眼中出了淚。
  “快去喝口水!”祖母告訴他。
  他飛跑到廚房,喝了口水,那些泥巴才刺著他的食道走下去;他可是還不住的打嗝儿。
  祁老人掰了一小塊放在口中,細細的嚼弄,臭的!他不怕糧粗,可是受不了臭味。他決定把它咽下去。他是全家的老太爺,必須給大家作個好榜樣。他費了很大的力量,才把一口臭東西咽下去;而后直著脖子向廚房喊:“小順的媽,作點湯吧!”他知道,沒有點湯水往下送,他沒法再多吃一口那個怪“土坯”。
  “湯就來!”韻梅在廚房里高聲的回答,還問了聲:“到底怎樣啊?”
  老人沒回答她。
  小妞子掰了很小的一塊,放在她的小葫蘆嘴里。扁了几扁,她很不客气的吐了出來,而后用小眼睛撩著太爺爺,搭訕著說:“妞妞不餓!”
  小順儿隨著媽媽,拿了湯來——果然是白水沖蝦米皮。他坐下,又掰了一塊,笑著說:“看這回你還噎我不!”韻梅見妞妞不動嘴,問了聲:“妞子!你怎么不……來,媽給你一塊黃瓜!”
  “妞妞不餓!”小妞子低著頭說。
  “不能不吃呀!以后咱們天天得吃這個!”韻梅笑著說,笑得很勉強。
  “妞妞不餓!”妞子的頭更低了,兩只小手緊緊的抓住自己的磕膝。
  “小順儿的媽!”祁老人看看妞子,看看韻梅,和善的說:“去給她烙一張白面的小餅吧!咱們不是還有几斤白面嗎?”“你老人家不能這么慣著她!那點白面就是寶貝,還得留著給你老人家吃呢!”韻梅不想違抗老人,也真可怜小女儿,可是她不能不說出這几句話。
  “去,給她烙張小餅去!”老人知道不應當溺愛孩子們,可也知道這怪餅實在難以下咽。“就是這一回,下不為例!”“妞妞,你吃一口試試!你看哥哥怎么吃得怪香呢?”韻梅還勸誘著小女儿。
  “妞妞不餓!”妞子的淚流了下來。
  祁老人看著小妞子,忽然發了怒,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把筷子与碟碗都震得跳起來。“我說的,給孩子烙個小餅去!”他几乎是喊叫著。
  妞子一頭扎在祖母的怀里,哭起來。天佑太太口中含著一小塊餅,她始終沒能咽下去!乘這個机會,把它吐出來,而后低聲的安慰妞子:“太爺沒有跟你生气,妞妞!不哭!不哭!”用手撫摸著妞子的頭,她自己的眼眶也濕了。“小順的媽,給她烙個餅去!”
  韻梅輕輕的走開。她知道老太爺是向來不肯輕易發脾气的人,也知道他今天的發怒絕不是要和她為難,而是事情逼得他控制不住了自己。雖然如此,她可是也覺得委屈,摸了摸眼旁的傷口,她落了淚。迷迷糊糊的,她從缸中舀出一點白面來,倒在盆子里,淚落在白面上。
  祁老人真沒想發脾气,可是實在控制不住了自己。拍了桌子之后,他有點后悔,而又不便馬上向孫媳道歉。楞磕磕的,他瞪著那黑不溜球的怪餅,兩手一勁儿哆嗦。
  毒花花的太陽把樹葉都晒得低了頭。院中沒有聲音,屋中沒有聲音,祁家象死亡一樣的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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