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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車站上許多人等著見焦委員。文博士与唐先生的名片遞上去,還沒等到傳見,車已又開了。
  唐先生臉上的笑紋改成了憂郁的折疊,目隨著火車,心中茫然。火車出了站,他無可如何的歎了口气。他直覺的曉得自己苦心布置的陣式,大概是一點用也沒有了。
  文博士心中可是有了老底,他知道盧平福必能替他把話說到,他自己見不見焦委員并沒多大的關系了。他急于回去找麗琳,去吻她,夸獎她。越感激她,他心中越佩服自己——假若自己沒有眼光,怎能會找到她呢?找到她便是找到了出路,一种粉紅色的道路,象是一條花徑似的,兩旁都是杜鵑与玫瑰。
  盧平福見著了焦委員。會見的時候,恰巧有位那個什么委員會的籌備委員也在車上,盧平福也認識他。盧平福一開口推荐文博士,焦委員微微的向那位籌備委員一點頭,籌備委員馬上橫打了鼻梁,表示出极愿負責。
  盧平福下車,那位籌備委員也跟下來:“盧會長!文博士的事交給我了!可是,有個小小的要求:族弟方國器——方國器,請記清楚了!——托我給找事不是一天了。文博士若是專員,他手下必須用個助手,方國器——方國器,請記清楚了!——就很合适。一言為定,我們彼此分心就是了!”盧平福點了頭。
  找到文博士,盧平福把方國器交待過去。
  文博士點了頭。
  不多的几天,文博士与方國器的事都發表了。
  文博士的薪俸是每月一百八十元,另有四十塊車馬費。他不大滿意。就憑一位博士,每月才值二百二十塊錢,太少點!可是麗琳似乎很喜歡,他有點莫名其妙:以她的家當而把二百多塊錢看在眼里?能嗎?不,不能是為這點錢。她必是,他想,愿意他大小有個地位,既是博士,又是現任官,在結婚的時候才顯著更体面,更容易和楊家要陪送。是的,她一定是為這個,這么一想,他快活了許多。先混著這個事吧,結婚以后再想別的主意。他想應當早結婚。明年元旦就很合适。結婚以后,有了錢,有了門路,也許一高興還把這個專員讓給唐建華呢。他不承認自己有意騙唐先生,因為事情雖然是由唐先生那里得到的消息,可是到底是由盧平福給運動成功的;那么,把建華一腳踢開,而換上方國器,正是當然的。唐先生自己應該明白這個,假若他是個明白人的話。不過呢,唐先生未必是個明白人,這倒教文博士心里稍微有點不大得勁儿。好吧,等著將來自己有了別的事,准把專員的地位讓給建華就是了。
  又到了楊家一趟,他開始覺出自己的身分來。每到楊家來,他總是先招呼楊老太太一聲,而后到麗琳屋中去。遇到楊老太太正睡覺,或是不大喜歡見客,或是出了門,他便一直找麗琳去,在楊老太太面前,他可以見著楊家許多人,可是誰也不大搭理他,有的是不屑于招待他,有的是不敢向前巴結。在麗琳屋中呢,永遠誰也不過來,麗琳的厲害使大家不敢過來討厭。現在可不同了,大家好象都曉得作了官,男的開始跟他過話,女的也都對他拿出笑臉來,仆人們向他道喜討賞,小孩們吵嚷著叫他請客。有個新來的女仆居然撅著屁股給他請了個安:“六姑爺大喜!”招得大家全笑了,他自己不由的紅了紅臉,可是心中很痛快。
  這他才真明白了麗琳,麗琳的歡喜是有道理的。她懂得博士的价值,也懂得大家怎么重視個官職,她既是雞群之鶴,同時又很能明白大家的心理,天賦的聰明!可惜她沒留過學,他想;可是假若她留過學,也許就落不到他手中了。凡事都有天定,而且定得并不离,以他配她,正好!他怎么想,怎么看,都覺得這件事來得很俏。
  仆人們討賞,他沒法不往外掏。請客,也是該當的,可得稍微遲一遲。對這兩樣事,他無論怎樣可以獨自應付,也應當獨自應付,好給麗琳作點臉。
  不過,一動自己的錢,仿佛就應該想一想,是不是從此以后,麗琳就把一切花費都推到他身上呢?若這是真的,他的心里顫了一陣!大概不能,她哪能是那樣的人呢?把這個先放下,目前應花錢的地方還有許多:楊家的孩子們滿可以不去管,就是被他們吵嚷得無可如何,至多給他們買些玩藝与水果什么的也就過去了。楊家的大人們可不能這么容易敷衍,無論如何他得送楊老太太一些体面的東西,得請主要的男人們吃一回飯。這些錢是必須花的。送了禮,請了客,那么婚事自然可以在談笑中解決了。緊跟著便是定婚,戒指總得買吧,而且不能買賤的;哼,鑽石的,將就能看的,得過千!即使能舍個臉,跟麗琳合股辦這個,自己也得拿五六百吧?哪儿找這些錢去呢?定婚以后,自然就得籌備結婚。辦場喜事,起碼還不得一千塊錢?即使小家庭的布置統歸麗琳擔任,辦事的錢大概不能不由他出吧?至少他得去弄一千五百元,才能辦得下來這點事。楊家不會許他窮對付,他自己也不肯窮對付。可是一千五百塊錢似乎不會由天上掉下來。他有點后悔了,根本不應當到楊家來找女人,楊家花得起,而自己陪著都費勁哪!哪能不陪著呢,自己既是有了官職,有了固定的薪俸,他几乎有點嫌惡這個差事了;這不是出路,而是逼著他往外拿錢!
  退堂鼓是沒法打了。他与麗琳的關系已經不是三言兩語便可以各奔前程的。再說呢,事情都剛開了頭,哪能就為這點困難而前功盡棄呢。反之,只要一過這個難關,他必能一帆風順的闊起來,一定。看人家盧平福!盧平福若是借著楊家的勢力而能跳騰起來,文博士——他叫著自己——怎見得就弱于老盧呢!是的,連老盧現在見了面,也不再提什么制造玩具,請他作個計划了,可見博士的身分已經被大家認清了許多。那么,讓他們等著看吧,文博士還有更好的玩藝呢,慢慢的一件件的掏給他們大家,教他們見識見識!
  后悔是沒用的,也顯著太沒有勇气。他開始想有效的實際的辦法。對于定婚,他可以預支三個月的薪水。六百多塊錢總可以支轉住場面了。對于結婚,即使能作到与楊家合辦,大概也得預備個整數;借債似乎是必不能免的。先借了債,等結婚后再拿麗琳的錢去還上,自己既不吃虧,而又露了臉,這是“思想”,一點也不冒險。就這么辦了;不必再思慮,這個辦法沒什么不妥當的地方。浪漫,排場,實利,都一网打盡!沒想到自己會這么聰明!一向就沒怀疑過自己的本事,現在可才真明白了自己是絕頂聰明!
  把這些決定了,他高高興興的去辦公。心中藏著一團愛火,与無限的希望,而身体又為國家社會操勞服務,他無時無處不覺出點飄飄然要飛起來的意思;臉上的神气很嚴重,可是心里老想發笑,自己的庄嚴似乎已包不住心里那點浮淺的喜气。
  委員會已過了唐先生所謂的“听說”的時期,而開始正式的辦公,因為已有了負責辦事的專員。委員會的名稱是“明導會”。文博士是明導專員。委員們沒有到會辦事的必要,所以會所只暫時將就著借用齊魯文化學會的地方。文博士恨這個地方,一到這儿來他就想起初到濟南來的狼狽情形。為解點气,他一進門就把老楚開除了。老楚几乎要給文老爺跪下,求文老爺可怜可怜;他連回家的路費都籌不出來,而且回到家中就得一家大小張著嘴挨餓;文老爺不可怜老楚,還不可怜可怜小魚子和小魚子的媽嗎?文博士橫了心,為求辦事的便利与效率,他沒法可怜老楚,老楚越央告,他的心越硬;心越硬,越顯出自己的權威。文博士現在是專員了。老楚含著淚把舖蓋扛了走。
  把老楚赶走,文博士想把文化學會的經費都拿過來,不必再由唐先生管理。可是心中微微覺得不大好意思,既沒把建華拉到會中來,又馬上把唐先生這點剩頭給斷絕了,似乎太不大方。暫且擱一兩個月再說吧,反正這點事早晚逃不出自己的手心去。好吧,就算再等兩個月吧。唐先生應當明白,他想,他是怎樣的需要多進一點錢。這不是他厲害,而是被需要所迫。
  老楚走了,去了文博十一塊心病;不久就可以把文化學會的經費拿過來,手中又多少方便一些。他不再小看這個專員的地位了,同時也更想往上鑽營;專員便有這么多好處,何況比專員更大的官職呢?是的,他得往上去巴結,拿專員的資格往上巴結,不久他——憑著自己的學位,眼光,与交際的手腕——就會層樓更上,發展,發展,一直發展到焦委員那樣!
  他開始去拜見會中那些委員。他的神气表示出來,你們雖是委員,我可是博士,論學問,論見識,你們差得多了!雖然他是想去巴結他們,可是他無心中的露出這個神气來。他自己并不曉得,可是他們看得清清楚楚。文博士吃虧在留過學,留學的資格橫在他心里,不知不覺的就發出博士的洋酸味儿來。見了委員們,他不听著他們講話,而盡量的想發表賣弄自己的意見与知識。可是他的意見都不高明。頭一件他愿意和他們討論的事是明導會的會所問題,他主張把那些零七八碎的團体全都逐開,就留下文化學會。然后里里外外都油飾粉刷一遍,雖然一時不能大加拆改,至少也得換上地板,安上抽水馬桶,定打几張寫字台与卡片櫥等了。這些都是必要的改革与添置,都有美國的辦法与排場為證,再其次,就是仆人的制服与訓練問題。在美國,連旅館的“不愛”都穿著頂講究的禮服或制服,有的還胸前挂著徽章,作事說話,一切都有規矩;美國是民主國,但是規矩必須講的。規矩与排場的總合便是文化。
  委員們都見到了,他這片話越說越熟,連手式与面部的表情都有了一定的時間与尺寸。他自己覺得內容既丰富,說法又動人,既能使他們佩服他的識見,又能看明他的交際的才能,他非常的高興。委員們心不在焉的听著,有的笑一笑沒加可否,有的微微搖一搖頭,提出點反對的意見:比如說,那個知音國劇社就沒法儿辦,因為在會的人都是有錢有勢力人家的子弟,便為文博士愿意找釘子碰的話,就去辦辦試一試。
  文博士以為事都好辦,只是委員們缺少辦事的能力,与不懂得美國的方法,所以把他的話作為耳旁風。他和麗琳說,和方國器說,她与他都覺得博士的主張很對。“你看,是不是?他們沒到過外國,”博士熱烈的向麗琳与方國器訴說,“根本沒有辦法,所以我有了辦法也沒用!我不灰心,我的方法還多著呢,慢慢的他們總有明白過來的那一天,哼!把委員們都送到美國去逛,先不談留學,只逛上一年半載的,見識見識,倒還真是個辦法呢!那個會所,那個會所!好,什么也不用說了,教育的問題!”文博士點著頭,贊歎著,心里想好,而沒往外說:幸而他們找到我這么個博士,不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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