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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講 中國歷代文說(下)


  唐代文說:唐代是中國詩最發達的時代,有“詩中有畫”的王維;有富于想象,從空飛來的李白;有純任性靈,忠實描寫的杜甫;有老嫗皆解,名妓爭唱的白居易;還有,嘔,太多了,好象唐代的人都是詩人似的!在這么燦爛的詩國里,按理說應有很好的詩說發現了,而事實上談文學的還是主張文以載道;好象作詩只是一种娛樂,無關乎大道似的。那以圣賢自居的韓愈是如此,那最會作詩的白居易也如此,看他《与元微之論作文大旨書》里說:“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
  其實李白的好處,原在運用他自己的想象,不管什么風雅比興,孰知在這里卻被貶為不明諭諷之道了!
  他又說:“仆常痛詩道崩坏,忽忽憤發,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這是表明他為詩的態度——不是要創造一家之言,而是志在補殘葺頹。
  他接著說:“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复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适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虫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
  他的詩這樣受歡迎,本來足以自豪了,他卻偏說:“雕虫之戲,不足為多。”那么,他志在什么呢?在這里:“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适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知仆之道焉。其余雜律詩,或誘于一時一物,發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白居易《与元微之論作文大旨書》)1兼濟与獨善是道德行為,何必一定用詩作工具呢。恐怕那些在“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的,正是那發于一吟一笑的作品吧?
  這個載道的運動,當然以“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為主帥了。他的立論的基礎是“道為內,文為外”。看他怎樣告訴劉正夫:“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圣賢人。曰:古圣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韓愈《答劉正夫書》)
  這為文宜何師的口調,根本以文章為一种摹擬的玩藝,其結果當然是師古。所以他“學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這极端的崇古便非把自家的思想犧牲了不可。思想既有一定,那么文人還有什么把戲可耍呢?當然是師其意不師其辭了。把辭變換一下,不与古雷同,便算盡了創作的能事。其實,文章把思想部分除去,而只剩一些辭句——縱使极美——又有什么好處呢?孔家的說詩,是以詩為教育政治的工具;到了韓愈,便直將文學与道德粘合在一處,成了不可分隔的,無道便無文學。
  道到底是什么呢?由韓愈自己所下的定義看,是:“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原道》)他這個道不是怎么深奧的東西,如老子那無以名之的那一點。這個道是由仁与義的實行而獲得的。這樣,韓愈的思想根本不怎樣深刻,又偏偏愛把這一些道德行為的責任交給文學,那怎能說得通呢!道德是倫理的,文學是藝術的,道德是實際的,文學是要想象的。道德的目標在善,文藝的歸宿是美;文學嫁給道德怎能生得出美麗的小孩呢。柏拉圖(Plato)是以文學為政治工具的,可是還不能不退一步說:“假如詩能作責任的利器,正如它為給愉快的利器,正義方面便能多有所獲得。”
  但是,詩是否能這樣腳踩兩只船呢?善与美是否能這樣相安無事呢?——這真是個問題!
  “文起八代之衰”的功勞是在乎提高了散文的地位,但是這個運動的坏處是使“文”包括住文學,而把詩降落在散文之下;因為“文”是載道的工具,而詩——就是韓愈自己也有极美艷的詩句——總是脫不了歌詠性情,自然便不能冠冕堂皇的作文學的主帥了。因為這樣看輕了詩,所以詞便被視為詩余,而戲曲也便沒有什么重要的地位。詩与散文的分別,中國文論中很少說到的。這二者的區分既不清楚,而文以載道之說又始終未敲打破,于是詩藝往往要向散文求些情面,象白居易那樣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明之則為詩”,以求詩藝与散文有同等的地位,這是很可怜的。
  那最善于作小品文字的柳宗元的游記等文字是何等的清峭自然,可是,赶到一說文學,他也是志在明道。他說:“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YRYR,務彩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遠矣。……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有了取道之原,文章不美怎辦呢?他說:“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著述者流,蓋出于《書》之謨、訓,《易》之象、系,《春秋》之筆削;其要在于高壯廣厚,詞正而理備,謂宜藏于簡冊也。比興者流,蓋出于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其要在于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于謠誦也。茲二者,考其旨義,乖离不合。故秉筆之士,恒偏胜獨得,而罕有兼者焉。”(《楊評事文集后序》)
  這又似乎舍不得文采動听那一方面,而想要文質兼備,理詞兩存,縱然“道”是那么重要,到底他不敢把“美”完全棄擲不顧呀。
  這种忸怩的論調實在不如司空圖的完全以神韻說詩,看:“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与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二十四詩品·自然》)
  這是何等的境界!不要說什么道什么理了,這“情悟”已經夠了。再看: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汀,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OE匝壩模媫卣霸刀梗㛃氈逃朴啤I懼齬乓歟𡈼㯂豢□眨喝月之曙,如气之秋。”(《清奇》)
  這种具体的寫出詩境,不比泛講道德義法強么?他不說詩体怎樣,效用怎樣;他只說詩的味道有雄渾,有高古等等,完全從神韻方面著眼。這自然不足以說明詩的一切,可是很靈巧的畫出許多詩境的圖畫,叫人深思神往;這比李白的“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我志在刪述,垂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的以作詩為希圣希賢的道途要高尚多少倍呢!
  宋代文說:宋朝詞的發達,与白話的應用,都給文學開拓了新的途徑;按理說這足以叫文人舍去道義,而創樹新說了。可是,事實上作者仍是拿住“道”字不放手;那善于文詞的歐陽修還是說:
  “夫學者未始不為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之于人遠也,學者有所溺焉爾。蓋文之為言,難工而可喜,易悅而自足,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于心,曰:‘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鮮也。……圣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難而自至也。”(《答吳充秀才書》)
  “道胜,文不難自至”,真有些玄妙。文學是藝術的,怎能因為“道胜”便能成功呢?圖畫也是藝術的一枝,誰敢說:“道胜,畫遂不難而至”呢?
  王安石便說得更妙了:“嘗謂文者,禮教治政云耳。”“‘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云者,徒謂‘辭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上人書》)這簡截的把辭推開,而所謂文者只是一种有骨無肉的死東西。“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适用。誠使适用,亦不必巧且華。”假如這個說法不錯,那“心在水精域,衣氚春雨時”便根本不算好詩;因為在水精域里有什么好?衣被春雨氚濕,豈不又須費事去晒干?還是論詩的嚴羽有些見解:“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极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詩辨》)
  只這几句已足壓倒一切,這才是對詩有了真正了解!“詩之道在妙悟”,是的;詩是心聲,詩人的宇宙是妙悟出來的宇宙;由妙悟而發為吟詠,是心中的狂喜成為音樂。只有這种天才,有這种經驗,便能成為好句,所以“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道德与詩是全不相干的。道德既放在一邊了,學理呢?學理是求知的,是邏輯的;詩是求感動的,屬于心靈的;所以“妙不關于學理”。詩人的真實是經過想象浸洗過的,所以象水中之月,鏡中之象。由興趣而想象是詩境的妙悟;這么說詩,詩便是藝術的了。司空圖和嚴羽真是唐宋兩代談文學的光榮。他們是在詩的生命中找出原理,到了不容易說出來的時候——談藝術往往是不易直接說出來的——他們會指出詩“象”什么,這是真有了解之后,才能這樣具体的指示出來。
  宋代還有許多詩話的著作,但是沒有象嚴羽這樣切當的,在這里也就不多引用了。
  元明清文說:元代的小說戲曲都很發達,可是對小說戲曲并沒有怎么討論過。王國維在他的《宋元戲曲史》里說:“元雜劇之為一代之絕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賞之;至有以關漢卿比司馬子長者。”至于小說,直至金圣歎才有正式的欣賞宣傳。元代文人的論斷文學多是從枝節問題上著眼,象陳繹曾的《文筌》与《文說》,徐師曾的《文体明辨》等,都沒有討論到文學的重要問題上去。
  到了明代,論文的可分為兩派:一派是注重格調的,一派是注重文章義法的。在前一派里,無論是論文是論詩,都是厭棄宋人的淺浮,而想复古,象李夢陽的詩宗盛唐,王世貞的“文必兩漢,詩必盛唐”。他們的摹古方法是講求格調,力求形式上的高古堂皇。李夢陽說:“詩至唐而古調亡矣。然自唐,調可歌詠,高者猶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調,于是唐調亦亡。黃陳師法杜甫,號大家;今其詞艱澀不香色流動,如入神廟坐土木骸,即冠服与人等,謂之文可乎?夫詩比興錯雜,假物以神變者也。難言不測之妙,感触突發,流動情思,故其气柔厚,其聲悠揚,其言切而不迫,故歌之心暢,而聞之者動也。宋人主理作理語,于是薄風云月露一切鏟去不為。又作詩話教人,不复知詩矣。詩何嘗無理,若專作理語何不作文而詩為耶?”(《缶音序》)
  這段議論頗有些道理,末兩句把詩与文的界分也說明了一點。設若他專從“難言不測之妙,感触突發……”上用工夫,他的作品當然是有可觀的;可惜他只在形式上注意,并沒有實行自家的理想,所以《四庫總目·空同集提要》里說:“句擬字摹,食古不化,亦往往有之。”
  他對于文以載道也有很好的見解,他說:“道,自道者也;有所為皆非也。”(夢陽《道錄序》)又說:“古之文以行,今之文以葩;葩為詞瘦,行為道華。”(夢陽《文箴》)根据這個道理,他攻擊宋人的“無美惡皆欲合道傳志”。他不小看“道”,但他決不愿因“道”而破坏了文學。但是,他因此而罵:“宋儒興,古之文廢”,是他一方面攻擊宋人,一方面又不敢大膽的去改造;只是一步跨過宋代,而向更古的古董取些形式上的模范;這是他的失敗。
  王慎中初談秦漢,謂東京以下無可取。后來明白了歐曾作文的方法,盡焚舊作,一意師仿。這是第二派——由极端的師古,變為退步的摹擬,把宋文也加在模范文之內。那极端复古的是專在格調上注意;這唐宋兼收的注重講求文章的興法。茅坤的《八大家文鈔》便把唐宋八家之文當作古文。歸有光便是以五色圈點《史記》,以示義法。
  這兩派的毛病在摹古,雖然注意之點不同。所謂格調,所謂義法,全是枝節問題,未曾談到文學的本身。《四庫提要》里說得很到家:“自李夢陽《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漢,而秦漢為窠臼。自坤《白華樓稿》出,以机調摹仿唐宋,而唐宋又為窠臼。”
  到了清代,論詩的有王士禎之主神韻,沈德潛的重格調,袁枚的主性靈。王的注重得意忘言,平淡靜遠,是忘了詩人的情感不一定永是恬靜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自然是幽妙之境了,可是杜甫的《兵車行》也還是好詩。詩中有畫自是中國詩的妙處,可是往往因求這個境界而缺乏了情感,甚至于帶出頹廢的气象,正如袁枚說:“阮亭于气魄、性情,俱有所短。”(《詩話》卷四)
  沈德潛是重格調的,字面力求合古,立言一歸于溫柔敦厚。他對于古体近体都有所模范,而輕視元和以下的作品。他也被袁枚駁倒:“詩有工拙,而無古今。”(《答沈大宗伯論詩書》)他更极有趣的說明:“子孫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變而美者有之,變而丑者亦有之;若必禁其不變,則雖造物亦有所不能。先生許唐人之變漢、魏,而獨不許宋人之變唐,惑也!”沈的主張溫柔敦厚,袁枚也有很好的駁辯,他說:“艷詩宮体,自是詩家一格。孔子不刪鄭、衛之詩,而先生獨刪次回之詩,不已過乎!”又說:“夫《關雎》即艷詩也,以求淑女之故,至于輾轉反側,使文生于今遇先生,危矣哉!”(《再答沈大宗伯書》)
  袁枚可以算作中國最大的文學批評家。他對神韻說,只承認神韻是詩中的一格,但是不适宜于七言長篇等。對格調說,他不承認詩体是一成不變的。對詩有實用說,他便提出性靈來壓倒實用。看他怎樣主張性靈:“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詩話·補遺》卷一)
  “凡作詩者,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詩話》卷四)
  “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惻之怀,便不能哀感頑艷。然亦各人性之所近。”(《詩話》卷六)
  他有了這种見解,所以他敢大膽的批評,把格調神韻等都看作片面的問題,不是詩的本体論。有了這种見解,他也就敢說:“詩有工拙,而無古今”的話了。這樣的主張是空前的,打倒一切的;他只認定性靈,認定創造,那么,詩便是從心所欲而為言,無須摹仿,無須拘束;這樣,詩才能自由,而文藝的獨立完全告成了。
  在論詩的方面有了袁枚,把一切不相干的東西掃除了去,可惜清代沒有一個這樣論文的人。一般文人還是舍不得“道”字,象姚鼐的“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复魯絜非書》)曾國藩的“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与劉孟容書》)這類的話,我們已經听得太多,可以不再引了。總之,他們作文的目的還是為明道,作文的義法也取之古人;內容外表兩有限制,自然產生不出偉大的作品。值得一介紹的,只有阮元和章學誠了。
  阮元說:
  “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后選也,非文則不選也。經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這是照著昭明太子的主張,說明一下什么是文。他又說:
  “為文章者,不務協音以成韻,修詞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文言》數百字,几于字字用韻。孔子于此發明乾坤之蘊,銓釋四德之名;几費修詞之意,冀達意外之言。要使遠近易誦,古今易傳。……不但多用韻,抑且多用偶。……凡偶,皆文也。于物,西色相偶而交錯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文言說》)
  這是說明文必須講究辭藻對偶,不這樣必是直言,不是文。自然非駢儷不算文,固屬偏執;可是專以文為載道之具,忽略了文章的美好方面,也是個毛病。況且,設若美是文藝的要素,阮元的主張——雖然偏執——且較別家的只講明理見道親切一些了。
  章學誠的攻擊文病是非常有力的,看他譏笑歸有光的以五色圈點《史記》:
  “……五色標識,各為義例,不相混亂:若者為全篇結构,若者為逐段精采,若者為意度波瀾,若者為精神气魄,以例分類,便于拳服揣摩,號為古文秘傳。……夫立言之要,在于有物。古人著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見,初非好為炳炳YRYR,如錦工繡女之矜夸采色已也。富貴公子,雖醉夢中不能作寒酸求乞語;疾痛患難之人,雖置之絲竹華宴之場,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歡笑;此聲之所以肖其心,而文之所以不能彼此相易,各自成家者也。今舍己之所求,而摩古人之形似,是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西家偕老之婦,亦學其悲號;屈子之自沉汨羅,而同心一德之朝,其臣亦宜作楚怨也,不亦傎乎!”(《文史通義·文理》)
  再看他攻擊好用古字的人們:“唐末五代之風詭矣!稱人不名不姓,多為諧隱寓言。觀者乍覽其文,不知何許人也。如李曰‘隴西’,王標‘琅琊’,雖頗乖忤,猶曰著郡望也。庄姓則稱漆園,牛姓乃稱‘太牢’,則詼嘲諧劇,不复成文理矣!”(《文史通義·繁稱》)
  看他指摘文人的死守古典,而忘記了所寫的是什么。
  “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書之人,不必盡能文也。敘事之文,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記言之文,則非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期于适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抑思善相夫者,何必盡識‘鹿車’‘鴻案’;善教子者,豈皆熟記‘畫荻’‘丸熊’。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閨修皆如板印。与其文而失實,何如質以傳真也!”(《文史通義·古文十弊》)
  這些議論都是非常痛快,非常精到的。可惜,談到文學本身,他還是很守舊的,如“戰國之文皆源出于六藝”,又是牽強的找文學來源。“至戰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國而后世之文体備”便是塞住文學的去路。他好象是十分明白摹古的弊病,而同時沒有膽气去評斷古代作品的真价值;這或者是因為受了傳統思想的束縛,不敢叛經背道,所以只能极精切的指出后世文士的毛病,而不敢對文學本身有所主張。因此,他甚至連文集也視為不合干古:“嗚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窮而有類書。學者貪于簡閱之易,而不知實學之衰;狃于易成之名,而不知大道之散。”(《文史通義·文集》)古無文集,后人就不應刊刻文集,未免太固執了;難道古人不會印刷術,今人也就得改用竹帛篆寫嗎?
  最近的文說:新文學的運動,到如今已經有四五十年的歷史,最顯著而有成績的是“五四”后的白話文學運動。白話文學運動,從這個名詞上看,就知道這是文學革命的一個局部問題;是要廢棄那古死的文字,而來利用活的言語,這是工具上的問題,不是討論文學的本身。胡适先生在主張用白話的時候,提出些具体的辦法:一、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字。
  二、不做“無病呻吟”的文字。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語爛調。
  五、不講究對仗。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
  七、不摹仿古人。
  八、不避俗語俗字。
  這仍是因為提倡利用白話,而消极的把舊文學的弊病提示出來,指出新文學所應當避免的東西。中國文學經過這番革命,新詩,小說,小品文學,戲劇等才紛紛作建設的嘗試。但是,設若我們細細考驗這些作品,我們不能說新文學已把這“八不主義”做到;有許多新詩是不用中國典故了,可是,改用了許多古代希腊羅馬神話中的故事与人物,還是用典,不過是換了典故的來源。“言之無物”与“無病呻吟”的作品也還很多,不合文法的文字也比比皆是。這种現象,在文學革命期間,或者是不可避免的;其重要原因,還是因為這個文學革命運動是局部的,是消极的,而沒有在“文學是什么”上多多的思慮過。就是有一些討論到文學本身的,也不過是把西洋現成的學說介紹一下,我們自己并沒有很大的批評家出來評判指導,所以到現在偉大的作品還是要期之將來的。
  最近有些人主張把“文學革命”變成“革命文學”,以藝術為宣傳主義的工具,以文學為革命的武器。這种主張是現代的文藝思潮。它的立腳點是一切唯物,以經濟史觀決定文學的起源与發展。俄國革命成功了,無產階級握有政權,正在建設普羅列太里列1的文化。文藝是文化中的一要事,所以該當掃除有產階級的產物,而打著新旗號為第四階級宣傳。
  這种手段并不是新鮮的,因為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中也是想以文藝放在政治之下,而替政治去工作。就是中國的“文以載道”也有這么一點意味,雖然中國人的“道”不是什么具体的政治主義,可是拿文藝為宣傳的工具是在態度上相同的。這种辦法,不管所宣傳的主義是什么和好与不好,多少是叫文藝受損夫的。以文學為工具,文藝便成為奴性的;以文藝為奴仆的,文藝也不會真誠的伺候他。亞里士多德是比柏拉圖更科學一點,他便以文藝談文藝;在這一點,誰也承認他戰胜了柏拉圖。普羅文藝中所宣傳的主義也許是很精确的,但是假如它們不能成為文藝,豈非勞而無功?他們費了許多工夫證實文藝是社會的經濟的產儿,但這只能以此寫一本唯物文學史,和很有興趣的搜求出原始文藝的起源;對于文學的創造又有什么關系呢?文藝作品的成功与否,在乎它有藝術的价值沒有,它內容上的含蘊是次要的。因此,現在我們只听見一片吶喊,還沒見到真正血紅的普羅文藝作品,那就是說,他們有了題目而沒有能交上卷子;因為他們太重視了“普羅”而忘了“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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