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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掌柜本來不喜歡洋人、洋東西,自從十成不辭而別,他也厭惡洋教与二毛子了。他在北京住了几十年,又是個買賣地的人,一向對誰都是一團和气,就是遇見永遠不會照顧他的和尚,他也恭敬地叫聲大師傅。現在,他越不放心十成,就越注意打听四面八方怎么鬧教案,也就決定不便對信洋教的客客气气。每逢他路過教堂,他便站住,多看一會儿;越看,心里越別扭。那些教堂既不象佛廟,又不象道觀?而且跟兩旁的建筑是那么不諧調,叫他覺得它們里邊必有洋槍洋炮,和什么洋秘密,洋怪物。赶上禮拜天,他更要多站一會儿,看看都是誰去作禮拜。他認識不少去作禮拜的人,其中有的是很好的好人,也有他平素不大看得起的人。這叫他心里更弄不清楚了:為什么那些好人要信洋教呢?為什么教堂收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呢?他想不明白。更叫他想不通的是:教徒里有不少旗人!他知道旗人有自己的宗教(他可是說不上來那是什么教),而且又信佛教、道教,和孔教。据他想,這也就很夠了,為什么還得去信洋教呢?越想,他心里越繞得慌!
  他決定問問多二爺。多二爺常到便宜坊來買東西,非常守規矩,是王掌柜所敬重的一個人。他的服裝還是二三十年前的料子与式樣,寬衣博帶,古色古香。王掌柜因為討厭那嘩嘩亂響的竹布,就特別喜愛多二爺的衣服鞋帽,每逢遇上他,二人就以此為題,談論好大半天。多二爺在旗下衙門里當個小差事,收入不多。這也就是他的衣冠古朴的原因,他作不起新的。他沒想到,這會得到王掌柜的夸贊,于是遇到有人說他的衣帽過了時,管他叫“老古董”,他便笑著說:“哼!老王掌柜還夸我的這份儿老行頭呢!”因此,他和王掌柜的關系就越來越親密。但是,他并不因此而賒賬。每逢王掌柜說:“先拿去吃吧,記上賬!”多二爺總是笑著搖搖頭:“不,老掌柜!我一輩子不拉虧空!”是,他的确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他的衣服雖然陳舊,可是老刷洗得干干淨淨,容易磨破的地方都事先打好補釘。
  他的臉很長,眉很重,不苟言苟笑。可是,遇到他所信任的人,他也愛拉不斷扯不斷地閒談,并且怪有風趣。
  他和哥哥分居另過。多大爺不大要強,雖然沒作過、也不敢作什么很大的傷天害理的事,可是又饞又懶,好貪小便宜。無論去作什么事,他的劈面三刀總是非常漂亮,叫人相信他是最勤懇,沒事儿會找事作的人。吃過了几天飽飯之后,他一點也不再勤懇,睡覺的時候連燈都懶得吹滅,并且聲明:“沒有燈亮儿,我睡不著!”
  他入了基督教。全家人都反對他入教,他可是非常堅決。他的理由是:“你看,財神爺,灶王爺,都不保佑我,我干嗎不試試洋神仙呢?這年頭儿,什么都是洋的好,睜開眼睛看看吧!”
  反對他入教最力的是多二爺。多老二也并摸不清基督教的信仰是什么,信它有什么好處或什么坏處。他的最重要的理由是:“哥哥,難道你就不要祖先了嗎?入了教不准上墳燒紙!”
  “那,”多大爺的臉不象弟弟的那么長,而且一急或一笑,總把眉眼口鼻都擠到一塊儿去,象個多褶儿的燒賣。此時,他的臉又皺得象個燒賣。“那,我不去上墳,你去,不是兩面都不得罪嗎?告訴你,老二,是天使給我托了夢!前些日子,我一點轍也沒有。可是,我夢見了天使,告訴我:‘城外有生机’。我就出了城,順著護城河慢慢地走。忽然,我听見了蛙叫,咕呱,咕呱!我一想,莫非那個夢就應驗在田雞身上嗎?連釣帶捉,我就捉到二十多只田雞。你猜,我遇見了誰?”他停住口,等弟弟猜測。
  多老二把臉拉得長長的,沒出聲。
  多老大接著說:“在法國府……”
  多老二反倒在這里插了話:“什么法國府?”
  “法國使館嘛!”
  “使館不就結了,干嗎說法國府?”
  “老二,你呀發不了財!你不懂洋務!”
  “洋務?李鴻章懂洋務,可是大伙儿管他叫漢奸!”“老二!”多老大的眉眼口鼻全擠到一塊儿,半天沒有放松。“老二!你敢說李中堂是……!算了,算了,我不跟你扳死杠!還說田雞那回事儿吧!”
  “大哥,說點正經的!”
  “我說的正是最正經的!我呀,拿著二十多只肥胖的田雞,進了城。心里想:看看那個夢靈不靈!正這么想呢,迎頭來了法國府的大師傅,春山,也是咱們旗人,鑲黃旗的。你應該認識他!他哥哥春海,在天津也當洋廚子。”“不認識!”
  “哼,洋面上的人你都不認識!春山一見那些田雞,就一把抓住了我,說:‘多老大,把田雞賣給我吧!’我一看他的神气,知道其中有事,就沉住了气。我說:‘我找這些田雞,是為配藥用的,不賣!’我這么一說,他更要買了。敢情啊,老二,法國人哪,吃田雞!你看,老二,那個夢靈不靈!我越不賣,他越非買不可,一直到我看他拿出兩吊錢來,我才把田雞讓給他!城外有生机,應驗了!從那個好日子以后,我隔不了几天,就給他送些田雞去。可是,到了冬天,田雞都藏起來,我又沒了辦法。我還沒忘了天使,天使也沒忘了我,又給我托了個夢:‘老牛有生机’。這可不大好辦!你看,田雞可以白捉,牛可不能隨便拉走啊!有一天,下著小雪,我在街上走來走去,一點轍也沒有。走著走著,一看,前面有個洋人。反正我也沒事儿作,就加快了腳步,跟著他吧。你知道,洋人腿長,走得快。一邊走,我一邊念道:‘老牛有生机’。那個洋人忽然回過頭來,嚇了我一跳。他用咱們的話問我:‘你叫我,不叫我?’唉,他的聲音,他的說法,可真別致,另有個味儿!我還沒想起怎么回答,他可又說啦:‘我叫牛又生。’你就說,天使有多么靈!牛有生,牛又生,差不多嘛!他敢情是牛又生,牛大牧師,真正的美國人!一听說他是牧師,我赶緊說:‘牛大牧師,我有罪呀!’這是點真學問!你記住,牧師專收有罪的人,正好象買破爛的專收碎銅爛鐵。牛牧師高興极了,親親熱熱地把我拉進教堂去,管我叫迷失了的羊。我想:他是牛,我是羊,可以算差不多。他為我禱告,我也學著禱告。他叫我入查經班,白送給我一本《圣經》,還給了我兩吊錢!”
  “大哥!你忘了咱們是大清國的人嗎?餓死,我不能去巴結洋鬼子!”多老二斬釘截鐵地說。
  “大清國?哈哈!”多老大冷笑著:“連咱們的皇上也怕洋人!”
  “說的好!”多老二真急了。“你要是真敢信洋教,大哥,別怪我不准你再進我的門!”
  “你敢!我是你哥哥,親哥哥!我高興几時來就几時來!”多老大气哼哼地走出去。
  一個比別的民族都高著一等的旗人若是失去自信,象多老大這樣,他便對一切都失去信心。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因而他干什么都應當邀得原諒。他入洋教根本不是為信仰什么,而是對社會的一种挑戰。他仿佛是說:誰都不管我呀,我去信洋教,給你們個蒼蠅吃。他也沒有把信洋教看成長遠之計;多咱洋教不靈了,他會退出來,改信白蓮教,假若白蓮教能夠給他兩頓飯吃。思索了兩天,他去告訴牛牧師,決定領洗入教,改邪歸正。
  教堂里還有位中國牧師,很不高興收多大爺這樣的人作教徒。可是,他不便說什么,因為他怕被牛牧師問倒:教會不救有罪的人,可救誰呢?況且,教會是洋人辦的,經費是由外國來的,他何必主張什么呢?自從他當上牧師那天起,他就決定毫無保留地把真話都稟明上帝,而把假話告訴牛牧師。不管牛牧師說什么,他總點頭,心里可是說:“你犯錯誤,你入地獄!上帝看得清楚!”
  牛牧師在國內就傳過道,因為干別的都不行。他听說地球上有個中國,可是与他毫無關聯,因而也就不在話下。自從他的舅舅從中國回來,他開始對中國發生了興趣。他的舅舅在年輕的時候偷過人家的牲口,被人家削去了一只耳朵,所以逃到中國去,賣賣鴉片什么的,發了不小的財。發財還鄉之后,親友們,就是原來管他叫流氓的親友們,不約而同地稱他為中國通。在他的面前,他們一致地避免說“耳朵”這個詞儿,并且都得到了啟發——混到山窮水盡,便上中國去發財,不必考慮有一只、還是兩只耳朵。牛牧師也非例外。他的生活相當困難,到圣誕節都不一定能夠吃上一頓烤火雞。舅舅指給他一條明路:“該到中國去!在這儿,你連在圣誕節都吃不上烤火雞;到那儿,你天天可以吃肥母雞,大雞蛋!在這儿,你永遠雇不起仆人;到那儿,你可以起碼用一男一女,兩個仆人!去吧!”
  于是,牛牧師就決定到中國來。作了應有的准備,一來二去,他就來到了北京。舅舅果然說對了:他有了自己獨住的小房子,用上一男一女兩個仆人;雞和雞蛋是那么便宜,他差不多每三天就過一次圣誕節。他開始發胖。
  對于工作,他不大熱心,可又不敢太不熱心。他想發財,而傳教畢竟与販賣鴉片有所不同。他沒法儿全心全意地去工作。可是,他又准知道,若是一點成績作不出來,他就會失去剛剛長出來的那一身肉。因此,在工作上,他總是忽冷忽熱,有冬有夏。在多老大遇見他的那一天,他的心情恰好是夏天的,想把北京所有的罪人都領到上帝面前來,作出成績。在這种時候,他羡慕天主教的神甫們。天主教的條件好,勢力厚,神甫們可以用錢收買教徒,用勢力庇護教徒,甚至修建堡壘,藏有槍炮。神甫們几乎全象些小皇帝。他,一個基督教的牧師,沒有那么大的威風。想到這里,他不由地也想起舅舅的話來:“對中國人,別給他一點好顏色!你越厲害,他們越听話!”好,他雖然不是天主教的神甫,可到底是牧師,代表著上帝!于是,在他講道的時候,他就用他的一口似是而非的北京話,在講壇上大喊大叫:地獄,魔鬼,世界末日……震得小教堂的頂棚上往下掉塵土。這樣發泄一陣,他覺得痛快了一些,沒有發了財,可是發了威,也是一种胜利。
  對那些借著教會的力量,混上洋事,家業逐漸興旺起來的教友,他有些反感。他們一得到好處,就不大熱心作禮拜來了。可是,他也不便得罪他們,因為在圣誕節給他送來值錢的禮物的正是他們。有些教友呢,家道不怎么強,而人品很好。他們到時候就來禮拜,而不巴結牧師。牛牧師以為這种人,按照他舅舅對中國人的看法,不大合乎標准,所以在喊地獄的時候,他總看著他們——你們這些自高自大的人,下地獄!下地獄!他最喜愛的是多老大這類的人。他們合乎標准:窮,沒有一點架子,見了他便牧師長,牧師短,叫得震心。跟他們在一道,他覺得自己多少象個小皇帝了。他的身量本來不算很矮,可是因為近來吃得好,睡得香,全身越發展越圓,也就顯著矮了一些。他的黃頭發不多,黃眼珠很小;因此,他很高興:生活在中國,黃顏色多了,對他不利。他的笑法很突出:卡、卡地往外擠,好象嗓子上扎著一根魚刺。每逢遇到教友們,他必先卡卡几下,象大人見著個小孩,本不想笑,又不好不逗一逗那樣。
  不論是在講壇上,還是在日常生活中,他都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來。他沒有什么學問,也不需要學問。他覺得只憑自己來自美國,就理當受到尊敬。他是天生的應受尊敬的人,連上帝都得怕他三分。因此,他最討厭那些正派的教友。當他們告訴他,或在神气上表示出:中國是有古老文化的國家,在古代就把最好的磁器、絲綢,和紙、茶等等送給全人類,他便赶緊提出輪船、火車,把磁器什么的都打碎,而后胜利地卡卡几聲。及至他們表示中國也有過岳飛和文天祥等英雄人物,他最初只眨眨眼,因為根本不曉得他們是誰。后來,他打听明白了他們是誰,他便自動地,嚴肅地,提起他們來:你們的岳飛和文天祥有什么用呢?你們都是罪人,只是上帝能拯救你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便紅起來,手心里出了汗。他不曉得自己為什么那樣激動,只覺得這樣臉紅脖子粗的才舒服,才對得起真理。
  人家多老大就永遠不提岳飛和文天祥。人家多老大冬夏長青地用一塊破藍布包看《圣經》,夾在腋下,而且巧妙地叫牛牧師看見。而后,他進一步,退兩步地在牧師前面擺動,直到牧師卡卡了兩聲,他才畢恭畢敬地打開《圣經》,雙手捧著,前去請教。這樣一來,明知自己沒有學問的牛牧師,忽然變成有學問的人了。
  “牧師!”多老大恭敬而親熱地叫:“牧師!牛牧師,咱們敢情都是土作的呀?”
  “對!對!‘創世記’上說得明明白白:上帝用土造人,將生气吹在他鼻內,人就成了生靈。”牛牧師指著《圣經》說。“牧師!牛牧師!那么,土怎么變成了肉呢?”多大爺裝傻充愣地問。
  “不是上帝將生气吹在鼻子里了嗎?”
  “對!牧師!對!我也是這么想,可是又怕想錯了!”多大爺把《舊約》的“歷代”翻開,交給牧師,而后背誦:“亞當生塞特,塞特生以挪士,以挪士生該南,該南生瑪勒列……”
  “行啦!行啦!”牧師高興地勸阻。“你是真用了功!一個中國人記這些名字,不容易呀!”
  “真不容易!第一得記性好,第二還得舌頭靈!牧師,我還有個弄不清楚的事儿,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我是牧師!”多老大翻開“啟示錄”。“牧師,我不懂,為什么‘寶座中,和寶座四圍有四個活物,前后遍体都長滿了眼睛’?這是什么活物呢?”
  “下面不是說:第一個活物象獅子,第二個活物象牛犢,第三個活物有臉象人,第四個活物象飛鷹嗎?”
  “是呀!是呀!可為什么遍体長滿了眼睛呢?”“那,”牛牧師抓了抓稀疏的黃頭發。“那,‘啟示錄’是最難懂的。在我們國內,光說解釋‘啟示錄’的書就有几大車,不,几十大車!你呀,先念‘四福音書’吧,等到功夫深了再看‘啟示錄’!”牛牧師虛晃了一刀,可是晃得非常得体。
  “對!對!”多老大連連點頭。在點頭之際,他又福至心靈地想出警句:“牧師,我可識字不多,您得幫助我!”他的确沒有讀過多少書,可是無論怎么說,他也比牛牧師多認識几個漢字。他佩服了自己:一到諂媚人的時候,他的腦子就會那么快,嘴會那么甜!他覺得自己是一朵剛吐蕊的鮮花,沒法儿不越開越大、越香!
  “一定!一定!”牛牧師沒法子不拿出四吊錢來了。他馬上看出來:即使自己發不了大財,可也不必愁吃愁穿了——是呀,將來回國,他可以去作教授!好嘛,連多老大都求他幫助念《圣經》,漢語的《圣經》,他不是個漢學家,還是什么呢?舅舅,曾經是偷牲口的流氓,現在不是被稱為中國通么?接過四吊錢來,多老大拐彎抹角地說出:他不僅是個旗人,而且祖輩作過大官,戴過紅頂子。
  “嘔!有沒有王爺呢?”牛牧師极嚴肅地問。王爺、皇帝,甚至于一個子爵,對牛牧師來說,總有那么不小的吸引力。他切盼教友中有那么一兩位王爺或子爵的后裔,以便向國內打報告的時候,可以大書特書:兩位小王爺或子爵在我的手里受了洗禮!
  “不記得有王爺。我可是的确記得,有兩位侯爺!”多老大運用想象,創造了新的家譜。是的,就連他也不肯因伸手接那四吊錢而降低了身分。他若是侯爺的后代呢,那點錢便差不多是洋人向他獻禮的了。
  “侯爺就夠大的了,不是嗎?”牛牧師更看重了多老大,而且卡卡地笑著,又給他添了五百錢。
  多老大包好《圣經》,揣好四吊多錢,到离教堂至少有十里地的地方,找了個大酒缸。一進去,多老大把天堂完全忘掉了。多么香的酒味呀!假若人真是土作的,多老大希望,和泥的不是水,而是二鍋頭!坐在一個酒缸的旁邊,他几乎要暈過去,屋中的酒味使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喊叫:拿二鍋頭來!鎮定了一下,他要了一小碟炒麻豆腐,几個腌小螃蟹,半斤白干。
  喝到他的血管全舒暢了一些,他笑了出來:遍身都是眼睛,嘻嘻嘻!他飄飄然走出來,在門外精選了一塊豬頭肉,一對熏雞蛋,几個白面火燒,自由自在地,連吃帶喝地,享受了一頓。用那塊破藍布擦了擦嘴,他向酒缸主人告別。
  吃出點甜頭來以后,多老大的野心更大了些。首先他想到:要是象旗人關錢糧似的,每月由教會發給他几兩銀子,夠多么好呢!他打听了一下,這在基督教教會不易作到。這使他有點傷心,几乎要責備自己,為什么那樣冒失,不打听明白了行市就受洗入了教。
  他可是并不灰心。不!既來之則安之,他必須多動腦子,給自己打出一條活路來。是呀,能不能借著牛牧師的力量,到“美國府”去找點差事呢?剛剛想到這里,他自己赶緊打了退堂鼓:不行,規規矩矩地去當差,他受不了!他愿意在閒散之中,得到好吃好喝,象一位告老還鄉的宰相似的。是的,在他的身上,歷史仿佛也不是怎么走錯了路。在他的血液里,似乎已經沒有一點什么可以燃燒起來的東西。他的最高的理想是天上掉下餡餅來,而且恰好掉在他的嘴里。
  他知道,教會里有好几家子,借著洋气儿開了大舖子,販賣洋貨,發了不小的財。他去拜訪他們,希望憑教友的情誼,得點好處。可是,他們的愛心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么深厚,都對他非常冷淡。他們之中,有好几位會說洋話。他本來以為“亞當生塞特……”就是洋話;敢情并不是。他摹仿著牛牧師的官話腔調把“亞當生塞特”說成“牙當生鰓特”,人家還是搖頭。他問人家那些活物為什么滿身是眼睛,以便引起學術研究的興趣,人家干脆說“不知道”!人家連一杯茶都沒給他喝!多么奇怪!
  多老大苦悶。他去問那些純正的教友,他們說信教是為追求真理,不為發財。可是,真理值多少錢一斤呢?
  他只好去聯合吃教的苦哥儿們,想造成一种勢力。他們各有各的手法与作風,不愿跟他合作。他們之中,有的借著點洋气儿,給親友們調停官司,或介紹買房子賣地,從中取得好處;也有的買點別人不敢摸的贓貨,如小古玩之類,送到外國府去;或者奉洋人之命,去到古廟里偷個小銅佛什么的,得些報酬。他們各有門道,都不傳授給別人,特別是多老大。他們都看不上他的背誦“亞當生塞特”和討論“遍身是眼睛”,并且對他得到几吊錢的賞賜也有那么點忌妒。他是新入教的,不該后來居上,壓下他們去。一來二去,他們管他叫作“眼睛多”,并且有机會便在牛牧師的耳旁說他的坏話。牛牧師有“分而治之”的策略在胸,對他并沒有表示冷淡,不過赶到再討論“啟示錄”的時候,他只能得到一吊錢了,盡管他暗示:他的小褂也象那些活物,遍身都是眼睛!怎么辦呢?
  唉,不論怎么說,非得點好處不可!不能白入教!
  先從小事儿作起吧。在他入教以前,他便常到老便宜坊賒點東西吃,可是也跟別的旗人一樣,一月倒一月,錢糧下來就還上賬。現在,他決定只賒不還,看便宜坊怎么辦。以前,他每回不過是賒二百錢的生肉,或一百六一包的盒子菜什么的;現在,他敢賒整只的醬雞了。
  王掌柜從多二爺那里得到了底細。他不再怀疑十成所說的了。他想:眼睛多是在北京,假若是在鄉下,該怎樣橫行霸道呢?怪不得十成那么恨他們。
  “王掌柜!”多二爺含羞帶愧地叫:“王掌柜!他欠下几個月的了?”
  “三個多月了,沒還一個小錢!”
  “王掌柜!我,我慢慢地替他還吧!不管怎么說,他總是我的哥哥!”多二爺含著淚說。
  “怎能那么辦呢?你們分居另過,你手里又不寬綽!”“分居另過……他的祖宗也是我的祖宗!”多二爺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甭管!我跟他好好地講講理!”
  “王掌柜!老大敢作那么不体面的事,是因為有洋人給他撐腰;咱們斗不過洋人!王掌柜,那點債,我還!我還!不管我怎么為難,我還!”
  王掌柜考慮了半天,決定暫且不催多老大還賬,省得多老大真把洋人搬出來。他也想到:洋人也許不會管這樣的小事吧?可是,誰准知道呢?“還是穩當點好!”他這么告訴自己。
  這時候,多老大也告訴自己:“行!行!這一手儿不坏,吃得開!看,我既不知道鬧出事儿來,牛牧師到底幫不幫我的忙,也還沒搬出他來嚇唬王掌柜,王掌柜可是已經不言不語地把醬雞送到我手里,仿佛儿子孝順爸爸似的,行,行,有點意思儿!”
  他要求自己更進一步:“是呀,赶上了風,還不拉起帆來嗎?”可是,到底牛牧師支持他不呢?他心里沒底。好吧,喝兩盅儿壯壯膽子吧。喝了四兩,燒賣臉上紅扑扑的,他進了便宜坊。這回,他不但要賒一對肘子,而且向王掌柜借四吊錢。
  王掌柜冒了火。已經忍了好久,他不能再忍。雖然作了一輩子買賣,他可究竟是個山東人,心直气壯。他對准了多老大的眼睛,看了兩分鐘。他以為多老大應當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希望他知難而退。可是,多老大沒有動,而且冷笑了兩聲。這逼得王掌柜出了聲:“多大爺!肘子不賒!四吊錢不借!舊賬未還,免開尊口!你先還賬!”
  多老大沒法儿不搬出牛牧師來了。要不然,他找不著台階儿走出去。“好!王掌柜!我可有洋朋友,你咂摸咂摸這個滋味儿吧!你要是懂得好歹的話,頂好把肘子、錢都給我送上門去,我恭候大駕!”他走了出去。
  為索債而和窮旗人們吵鬧,應當算是王掌柜的工作。他會喊叫、爭論,可是不便真動气。是呀,他和人家在除夕鬧得天翻地覆,赶到大年初一見面,彼此就都赶上前去,深施一禮,連祝發財,倒好象從來都沒紅過臉似的。這回,他可動了真气。多老大要用洋人的勢力敲詐他,他不能受!他又想起十成,并且覺得有這么個儿子實在值得自豪!
  可是,万一多老大真搬來洋人,怎么辦呢?他和別人一樣,不大知道到底洋人有多大力量,而越摸不著底就越可怕。他赶緊去找多老二。
  多老二好大半天沒說出話來,恐怕是因為既很生气,又要控制住怒气,以便想出好主意來。“王掌柜,你回去吧。我找他去!”多老二想出主意來,并且決定馬上行動。“你……”
  “走吧!我找他去!請在舖子里等我吧!”多老二是老實人,可是一旦動了气,也有個硬勁。
  他找到了老大。
  “喲!老二!什么風儿把你吹來了?”老大故意耍俏,心里說:你不高興我入教,睜眼看看吧,我混得比從前強了好多:炒麻豆腐、腌小螃蟹、豬頭肉、二鍋頭、乃至于醬雞,對不起,全先偏過了!看看我,是不是長了點肉?“大哥!听著!”老二是那么急切、嚴肅,把老大的笑容都一下子赶跑。“听著!你該便宜坊的錢,我還!我去給便宜坊寫個字据,一個小錢不差,慢慢地都還清!你,從此不許再到那儿賒東西去!”
  眼睛多心里痒了一下。他沒想到王掌柜會這么快就告訴了老二,可見王掌柜是發了慌,害了怕。他不知道牛牧師愿意幫助他不愿意,可是王掌柜既這么發慌,那就非請出牛牧師來不可了!怎么知道牛牧師不愿幫助他呢?假若牛牧師肯出頭,哎呀,多老大呀,多老大,前途光明的沒法儿說呀!“老二,謝謝你的好意,我謝謝你!可是,你頂好別管我的事,你不懂洋務啊!”
  “老大!”完全出于憤怒,老二跪下了,給哥哥磕了個響頭。“老大!給咱們的祖宗留點臉吧,哪怕是一釘點儿呢!別再拿洋人嚇唬人,那無恥!無恥!”老二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雙手不住地發顫,想走出去,可又邁不開步。
  老大愣了一會儿,噗哧一笑:“老二!老二!”
  “怎樣?”老二希望哥哥回心轉意。“怎樣?”“怎樣?”老大又笑了一下,而后冷不防地:“你滾出去!滾!”
  老二极鎮定地、狠狠地看了哥哥一眼,慢慢地走了出來。出了門,他已不知道東西南北。他一向是走路不愿踩死個螞蟻,說話不得罪一條野狗的人。對于兄長,他總是能原諒就原諒,不敢招他生气。可是,誰想到哥哥竟自作出那么沒骨頭的事來——狗著洋人,欺負自己人!他越想越气,出著聲儿叨嘮:怎么呢?怎么這种事叫我碰上了呢?怎么呢?堂堂的旗人會,會變成這么下賤呢?難道是二百多年前南征北戰的祖宗們造下的孽,叫后代都變成豬狗去贖罪嗎?不知道怎樣走的,他走回了家。一頭扎在炕上,他哭起來。多老大也為了難。到底該為這件事去找牛牧師不該呢?去吧,万一碰了釘子呢?不去吧,又怎么露出自己的鋒芒呢?嗯——去!去!万一碰了釘子,他就退教,叫牛牧師沒臉再見上帝!對!就這么辦!“牛牧師!”他叫得親切、纏綿,使他的嗓子、舌頭都那么舒服,以至沒法儿不再叫一聲:“牛牧師!”“有事快說,我正忙著呢!”牛牧師一忙就忘了撫摸迷失了的羊羔,而想打它兩棍子。
  “那,您就先忙著吧,我改天再來!”口中這么說,多老大的臉上和身上可都露出進退兩難的樣子,叫牧師看出他有些要緊的事儿急待報告。
  “說說吧!說說吧!”牧師賞了臉。
  大起大落,多老大首先提出他听到的一些有關教會的消息——有好多地方鬧了教案。“我呀,可真不放心那些位神甫、牧師!真不放心!”
  “到底是教友啊,你有良心!”牛牧師點頭夸贊。“是呀,我不敢說我比別人好,也不敢說比別人坏,我可是多少有點良心!”多老大非常滿意自己這句話,不卑不亢,恰到好處。然后,他由全國性的問題,扯到北京:“北京怎么樣呢?”
  牛牧師當然早已听說,并且非常注意,各地方怎么鬧亂子。雖然各處教會都得到胜利,他心里可還不大安靜。教會胜利固然可喜,可是把自己的腦袋耍掉了,恐怕也不大上算。他給舅舅寫了信,請求指示。舅舅是中國通,比上帝都更了解中國人。在信里,他暗示:雖然母雞的确肥美,可是丟掉性命也怪別扭。舅舅的回信簡而明:“很奇怪,居然有怕老鼠的貓——我說的是你!亂子鬧大了,我們會出兵,你怕什么呢?在一個野蠻國家里,越鬧亂子,對我們越有利!問問你的上帝,是這樣不是?告訴你句最有用的話:沒有亂子,你也該制造一個兩個的!你要躲開那儿嗎?你算把牧師的气泄透了!祝你不平安!祝天下不太平!”
  接到舅舅的信,牛牧師看到了真理。不管怎么說,舅舅發了財是真的。那么,舅舅的意見也必是真理!他堅強起來。一方面,他推測中國人一定不敢造反;另一方面,他向使館建議,早些調兵,有備無患。
  “北京怎樣?告訴你,連人帶地方,都又髒又臭!卡,卡,卡!”
  听了這樣隨便、親切,叫他完全能明白的話,多老大從心靈的最深處掏出點最地道的笑意,擺在臉上。牛牧師成為他的知己,肯對他說這么爽直,毫不客气的話。乘熱打鐵,他點到了題:便宜坊的王掌柜是奸商,欺詐教友,誹謗教會。“好,告他去!告他!”牛牧師不能再叫舅舅罵他是怕老鼠的貓!再說,各處的教案多數是天主教制造的,他自己該為基督教爭口气。再說,教案差不多都發生在鄉間,他要是能叫北京震動那么一下,豈不名揚天下,名利雙收!再說,使館在北京,在使館的眼皮子下面鬧點事,調兵大概就不成問題了。再說……。越想越對,不管怎么說,王掌柜必須是個奸商!
  多老大反倒有點發慌。他拿什么憑据去控告王掌柜呢?自己的弟弟會去作證人,可是證明自己理虧!怎么辦?他請求牛牧師叫王掌柜擺一桌酒席,公開道歉;要是王掌柜不肯,再去打官司。
  牛牧師也一時決定不了怎么作才好,愣了一會儿,想起主意:“咱們禱告吧!”他低下頭、閉上了眼。
  多老大也赶緊低頭閉眼,盤算著:是叫王掌柜在前門外的山東館子擺酒呢,還是到大茶館去吃白肉呢?各有所長,很難馬上作出決定,他始終沒想起對上帝說什么。牛牧師說了聲“阿們”,睜開了眼。
  多老大把眼閉得更嚴了些,心里空空的,可挺虔誠。“好吧,先叫他道歉吧!”牛牧師也覺得先去吃一頓更實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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