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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


  亢德兄:
  由家出來已四個月了。我怎樣不放心家小,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因為你現在也把眷屬放在了孤島上,而獨自出來掙扎。我的唯一武器是我這枝筆,我不肯教它休息。你的心血是全費在你的刊物上,你當然不肯教它停頓。為了這筆与刊物,我們出來;能作出多少成績?誰知道呢!也許各盡其力的往前干就好吧?
  這四個月來,最難過的時候是每晚十時左右。你知道,我素日生活最有規律,夜間十點前后,必須去睡。在流亡中,我還不肯放棄了這個好習慣。可是,一見表針指到該就寢的時刻,我不由的便難過起來。不錯,我差不多是連星期日也不肯停筆,零七八碎的真赶出不少的東西來;但是,這到底有多大用處呢?筆在手里的時節,偶爾得到一兩句滿意的文章,我的确感到快樂,并且渺茫的想到這一兩句也許能在我的讀眾心中發生一些好的作用;及至一放下筆,再看紙上那些字,這點自慰与自傲便立時變為失望与慚愧。眼看著院內的黑影或月光,我仿佛听見了前線的炮聲,仿佛看見了火影与血光。多少健儿,今晚喪掉了生命!此刻有多少家庭都拆散,多少城市被轟平!這一夜有多少婦孺變成了寡婦孤儿!全民族都在血腥里,炮火下,到處有最辛酸的患難,与最悲壯的犧牲。我,我只能寫一些字!即使我的文字能有一點點用處,可是又到了該睡的時候了;一天的工作——且承認它有些用——不過是那么一點點呀!我不能安心去睡,又不能不去睡,在去舖放被子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不過是個無知的小動物,又須到窩穴里藏起頭來,白白的費去七八小時了!這种難過,是我以前所未曾有過的。我簡直怕見天黑了,黃昏的暮色晚煙,使我心中凝成一個黑團!我不知怎樣才好,而日月輪還,黑夜又絕對不能變成白天!不管就是怎樣的想努力,我到底不能不放下筆去睡,把心神交与若續若斷的惡夢!
  身体太坏。有心無力,勇气是支持不住肉体的疲憊的。作到了一日間所能作的那一些,就象皮球已圓到了容納空气的限度,再多打一點气就會爆裂。這是畢生的恨事,在這大家都當拚命賣力气,共赴國難的期間,便越發使人苦惱。由這點自恨力短,便不由的想到了一般文人的瘦弱單薄。文人們,因生活的窘迫,因工作的勤苦,不易得到健壯的身体;咬牙努力,适足以嘔血喪命。可是他們又是多么不服軟,愛要強的人呢。他們越窮越弱,他們越不肯屈服,連自己体質的薄弱也象自欺似的加以否認或忽略。衰病或夭折是常有的當然結果,文學史上有多少“不幸短命死矣”的嗟悼呢!他們這樣的不幸,自有客觀的,無可避免的條件,并非他們自甘喪棄了生命。不過,在這國家危急存亡之秋,我不愿細細的述說這些客觀的條件与因由,而替文人們呼冤。反之,我卻愿他們以极度的熱心,把不平之鳴改作自勵自策,希望他們也都顧及身体的保養与鍛煉。文人們,你們必須有鐵一般的身儿,才能使你們的筆象槍炮一樣的有力呀!注意你們的身体,你們才能盡所能的發揮才力,成為百戰不撓的勇士。于此,我特別要誠懇的對年輕的文藝界朋友們說——或者不惜用“警告”這個字:要成個以筆為武器的戰士,可先別忽略了戰士應有的銅筋鐵臂啊。“白面”書生是含有些輕視的形容。深夜里狂吸著紙煙,或由激憤而過著浪漫的生活,以致減低了寫作的能力,這豈但有欠嚴肅,而且近乎自殺呀!日本軍人每日在各處整批的屠殺我們,我們還要自殺么?我們應當反抗!戰士,我們既是戰士,便應當敏捷矯健,生龍活虎的沖鋒陷陣。我們強壯的身体支持著我們堅定的意志。筆粗拳頭大,气足心才熱烈。我們都該自愛自惜。成為鐵血文人,在這到處是血腥与炮火的時候,我們才能發出怒吼。慚愧,我到時候非去休息不可,因為身体弱;我是怎樣的期待著那大時代鍛煉出來的文藝生力軍,以嚴肅的生活,雄美的体格,把“白面”与“文弱”等等可恥的形容詞從此掃刷了去,而以粗莽英武的姿態為新中國高唱前進的戰歌呢!浪漫,為什么不可以呢?!然而我們的浪漫必是上馬殺敵,下馬為文的那种磊落豪放的气概与心胸,必是堅苦卓絕,以犧牲為榮,為正義而戰的那种偉大的英雄主義。以玫瑰色的背心,或披及肩項的卷發,為浪漫的象征,是死与無心肝的象征啊。
  自恨使我睡不熟,不由的便想起了妻儿。當學校初一停課,學生來告別的時候,我的淚几乎終日在眼圈里轉。“先生!我們去流亡!”出自那些年輕的朋友之口,多么痛心呢!有家,歸去不得。學校,難以存身。家在北,而身向南,前途茫茫,确切可靠的事只有沿途都有敵人的轟炸与掃射!啊,不久便輪到了我,我也必得走出來呀!妻小沒法出來,我得向她們告別!我是家長,現在得把她們交給命運。我自己呢,誰知道能走到哪里去呢!我只是一個影子,對家屬全沒了作用,而自己也不知自己的明日如何。小儿女們還幫著我收拾東西呢!
  我沒法不狠心。我不能把自己關在亡城里。妻明白這個,她也明白,跟我出來,即使可能,也是我的累贅。我照應她們,便不能盡量作我所能与所要作的事。她也狠了心。只有狠心才能互相割舍,只有狠心才見出互相諒解。她不是非与丈夫攬臂而行不可的那种婦女,她平日就不以領著我去看電影為榮,所以今天可以放了我,使我在這四個月間還能勤苦的動我的筆。
  假若——嘔,我真不敢這樣想!——她是那從電影中學得一套虛偽嬌貴的婦女,必定要同我出來,在逃難的時候,還穿著高跟鞋,我將怎辦呢?我親眼看見,在漢口最闊綽的飯店与咖啡館中,擺著一些向她們的丈夫演著影戲的婦女。她們据說是很喜愛文藝呀。她們的丈夫們是否文藝家,我不曉得;我只不放心,假若她們的丈夫确是作者,他們能否在伺候太太而外,還有工夫去寫文章呢?假若在半夜由咖啡館回到家中,他還須去寫作,她能忍受在天明的時節,看到他的苦相——与男明星絕對相反的气度与姿態嗎?
  我想念我的妻与儿女,我覺得太對不起她們,可是在無可奈何之中,我感謝她,我必須拚命的去作事,好對得起她。由懸念而自勵,一個有欠摩登的婦人,是怎樣的能幫助象我這樣的人哪!嚴肅的生活,來自男女彼此間的徹底諒解,互助互成。國難期間,男女間的關系,是含淚相誓,各自珍重,為國效勞。男儿是兵,女子也是兵,都須把最崇高的情緒生活獻給這血雨刀山的大時代。夫不屬于妻,妻不屬于夫,他与她都屬于國家。香艷溫柔的生活只足以對得起好萊塢的苦心,只足以使漢口香港畸形的繁榮;而真正的漢奸所期望的也并不与這個相差甚遠吧?
  現在,又十點鐘了!空襲警報剛解除不久。在探射燈的交插處,我看見八架,六架,銀色的鐵鷹;遠處起了火!我必須去睡。誰知道明日見得著太陽与否呢?但是今天我必作完今天的事,明天再作明天的事。生与死都不算什么,只求生便生在,死便死在,各盡其力,民族必能于复興的信念中。去睡呀,明日好早起。今天或者不再難以入夢了,我的憂思与感触已寫在了這里一些;對老友談心,或者能有定心靜气的功效的。假若你以為這封信被別人看到,也能有些好處,那就不妨把它發表,代替你要我寫的短文吧。
  《大風》已收到,謝謝!希望它更硬一些。
  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擬在本月下旬開成立大會,希望簡公們都入會。你若能來赴會,更好!祝安!
  老舍武昌,二十七,三,十五夜。

  載一九三八五月《宇宙風》第六十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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