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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連忙倒了一杯涼白開,讓她消消火。
  她到我這儿來,不完全是談她拍的被斃了的《血誡》;而是談她的老子,一個相當負責的部門領導,我的老上級。此人,前不久,說自殺不是自殺,說不是自殺,又像是自殺地去世了。
  “逝者已登天堂,就不要再去多想了吧!對和錯,是和非,上帝都原諒了,你還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呢?”
  徐至柔那雙光亮如漆的眼睛里,透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這位出自公侯將相之家的大小姐,如今是個真正意義上的自由職業者,沒有單位,不領工資。她靠她編,她導,她籌錢,她找演職員,她想法把拍好的片子推銷出去所賺的錢過活,錢花光了,她再去拍下一部。周而复始,忙忙碌碌,好像開心,好像也不很開心。也許因為我給她爸爸做過多年秘書,所以,她時常像旋風似的刮到我這里來,無非談她寫的本子,征求我的意見;要不,就滿嘴髒話地罵一通街。
  “你听著沒有?”她一邊宣泄,一邊還盯問盤查,生怕我不在意。
  “我這不是豎著耳朵嗎?”
  似乎我有義務必須當她的听眾,沒辦法,誰讓我看著她長大的呢!
  我說,“閣下拍這部《血誡》的构思,說實在的,一開始我就不敢恭維,實在太俗。但你片子里主人公最后悲憤地死亡,想不到竟應在了你父親身上。”
  她苦笑,“其實要不是我弟弟,也許老頭子不至于走那一步——”
  《血誡》里的鐵骨錚錚的紀委書記,當然不是以她父親為原型的。但那個紈啞子弟的形象,卻是取材于她后媽生的弟弟,是眾所周知的。“小剛也太荒唐了點,可老頭子也不該那樣結束自己的生命!怎么活不是活呢?”
  “像他這樣功名顯赫的人,完全可以是另外一种活法,如果死,也可以是另外一种死法,對不對?”
  “這大概就是你所說的,跳不出他的角色了!”
  ……
  那天,确實有點怪——她告訴我,一种說不出來的紊亂,忽然纏繞著她,弄得她六神無主。她知道,決不是太陽黑子活動期的緣故。
  “難道你感知到你父親會去世?”
  “反正要出什么事的惶惶不安!”
  我的老上級,姓徐名祖慈。在他生命史的全盛時期,也是個經常見報的人物。別的不說,就沖挂在屋里正中位置,他和毛澤東,還有劉少奇在一起拍的照片,便可想見他的非同小可,從什么時候就開始風光了。此人种田起家,行伍出身,資格很老,級別很高,可官做得并非十分的大。雖然最后在他老婆的努力爭取下,悼詞寫得還是相當盡善盡美的,但我知道,那种官樣文章,不會有人認真當回事的。沒有溢美之詞,還叫什么悼詞呢?就是封你一個元始天尊,太上老君,死了,還不是等于零。
  我的上級一向看重這些,給我布置過,要我寫出他的光輝業績。而且時常跟我探討他死后評价的問題。能不能成為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忠誠的馬克思主義戰士,他很關心。我說那是干部部門的事,你兩眼一閉,用不著操心了。不!他認為這是上面的看法,也是對他一生的評价,可不是等閒之事。
  我想這是老同志的忠誠,他對上面的虔敬和教徒對上帝的崇奉是差不多的。
  “你怎么想起這些?還遠著咧!”每當他談起生前死后,我就潑他冷水。
  “我們是馬克思主義者,不怕談死!早晚有這一天,為什么不可以談談蓋棺論定的事呢?”
  他說過,如果大家都是馬克思主義者,我也是;如果大家都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那我也不是。我倒不是為我的上級吹捧,他是憑他的階級直覺,和對上級的忠誠,接近馬克思主義的。這一點天生的,胎里帶的馬列,使他數十年官場生涯中,沒跌過跟頭,不能不令人羡慕。
  如果蓋棺論定,老實說,徐祖慈一生最足以輝煌的,并不是他的馬列和政績,而是他的風流艷事,這是作為他部下的我,最敬服的,雖然寫不進悼詞,但這是最充分表現了他英雄本色的。舍此以外,綜其一生,無非等因奉此,官樣文章,權柄在手,享盡福祿,一個資歷不淺,資質凡庸的高級官僚罷了。
  是他把我打成右派,送去勞改的。然后又是他把我從太行山弄回來,隱名埋姓,為他捉刀寫一些應景文章。文革開始,他見勢不好,一腳先把我踢到青海,等到十年過后,又是他為我改正。
  他說:“向前看吧!”
  我笑笑,因為他從來說的是上面的話。他笑笑,因為他也明白,好像我跟他多年,為他服務,還算盡力,此時似乎不應該這樣言不由衷,但那張當官的嘴,已經習慣了只說該說的話。
  “免了吧,免了吧,老首長,你永遠是正确的!”
  他索性哈哈大笑起來,這一會儿,他,就比較可愛了。
  由于我長時期是他部屬的原因,他的夫人,他的女儿,他的儿子,對我還算不怎么見外。還包括他們家的老阿姨,后來,才弄清楚她是柔柔的生母,徐祖慈的從未离過婚的前妻,那位几頓不喝玉米面粥就病懨懨的農村婦女,待我似乎更親切些。
  柔柔喝完了涼白開以后,翻我的柜子,問我有沒有酒。
  我很抱歉,未曾准備她愛喝的洋酒。
  “什么破作家?”她直撇嘴。
  二
  她架起二郎腿接著對我開講她的預感。
  反正她現在片子砸了,老子死了,情人崩了,弟弟完了,看樣子,我得破費請這位姑奶奶一頓了。不過,麻醬面即可,她不挑剔,這方面,她不大像高干子弟,像她親媽那樣隨和。
  也許我至今留下她小時候流鼻涕,爛眼邊的邋遢印象,并不覺得她多么誘人。但据說她至今仍有一打左右的中、外國籍的追求者,圍著她轉,我是怎么也不相信她的魅力如此之大?
  也許,魚越腥,越招貓,她确實太浪。就像她拍的《血誡》中有那么多不堪入目的裸露鏡頭一樣,她本人也唯恐別人不知她是個四十歲成熟透了的女人似的,拼命展覽自己,招搖過世。我說過她:“你沒有必要穿這种妓女才穿的過分暴露的衣服!”
  “我是妓女,不論穿什么,也是。我不是妓女,我愛這樣穿戴,難道我就是了嗎?”她性生活比較放蕩,也是大家對她皺眉頭的原因。
  按說,不像是她這种人家,這种身份,這种大牌子弟的行止,可沒有辦法,她喜歡風流。比起她爸那點出息,更胜一籌,這也是我的老上級跟她掰的原因。
  徐祖慈的蠻橫,我是不敢贊成的,太州官放火了吧?我替他寫過的有關生活作風問題的自我檢查,何止一篇,為長者諱,這些大人物的過錯,當然只能爛在我的肚子里。但只許他搞女人,卻不許他女儿搞男人,是不公平的。
  柔柔說過,她沒有男人不行,而且,總守著一個男人,也不行。
  她爸吼她:“你應該當婊子去——”
  “我看有的人在政治上比婊子還不如!”她指的是誰,我問過,她不說。我想不會是她父親,但除了徐祖慈,誰能使她生出這番感慨呢?
  也許她是泛指吧?這女人有一點神經兮兮。
  《血誡》就是她這种多血質的人,所搞出來的不太正常的產品。那天,也就是她家出事的那天,她在梅地亞中心,抱著腦袋,坐著那儿發愣。別人以為她頭疼,問她,才知道她在愁片子。“怎么啦?上午你還興高采烈?”
  “你們憑良心說,這片子行嗎?”
  “怎么不行?要葷有葷,要素有素!”
  她搖頭,“一部以最要得的包裝,裹住最要不得的貨色的片子!不是嗎?”
  “咦,這不就對了嗎?”
  她想想也是,一開始就打算玩老鼠捉貓的游戲嘛!讓人既說不出,又抓不住,這才叫本事。共產党員的光輝形象,我有;時代的主旋律,我有;父子飲恨而別的煽情場面,我有;通過揭露那個紈啞子弟的荒唐行徑,提出了教育下一代的問題,多么旗幟鮮明啊!雖然有不少儿童不宜的片斷,也是為了表現那個叫翁家駒的干部子弟丑惡的一面呀!那些個屁股,乳房,和盡量往肚臍下掃的鏡頭,才是這部片子的精華部分,實際是靠它來賣座的。
  副導演兼攝像,也是個女人,屬于第五代,總想搞一些別出心裁的、而且決不怕出格的玩藝。對這位獨立制片人的神經質,無可奈何。“我知道你為什么?柔柔——”
  “你知道個屁!”
  “你恨你那個階層,但你血管里流的還是你那個階層的血,墮落的翁家駒,使你不舒服,對不對?”
  “胡扯——”接著她說,“也許,有些獸性大發的場面,還可以改一改。”
  “對不起,請你尊重我的創意!”
  徐至柔要不是心煩意躁,會說服她的伙伴節制一下“審惡”的反美學觀點,不知為什么,她討厭這個自詡書香門第的副手,你父親有大學問,不等于你有大學問。狗屁創意,跟人家后面跑罷了。她把眾人扔在那里,扭著她那丰滿的屁股走了。
  她就這個德行!
  此時,她絕想不起自己是老板,這半天大家不干活,她是要付勞務費的。
  她听到身后,不知誰在議論:“咱們這位女強人,肯定填補感情空白去了,還用說,這二八月天气——”
  說她是個并不十分漂亮,但挺具有性感的女子,此話大概不錯。据我所知,她小學五年級就談戀愛,害得我的上級,只好靠武力解決。老頭子自己雄風万里,卻指望他女儿守身如玉,這是很典型的官僚心態。我不是心理醫生,但敢肯定,這一家子,從老爺子開始,到女儿,儿子,在性激素方面,大概比較發達。《血誡》里那個紀委書記翁天健的儿子,那個性虐待狂,也就是副導演竭力刻畫的人物,不難看到徐至剛的影子。
  她回過身來,對她伙計們講:“說錯了吧,鄙人此刻不需要男性生殖器!”
  咖啡廳里的紅男綠女,吃了一惊。她說:“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誰都有這份零件——”她的缺乏教養,也是出了名的。這時候,誰也不信,她是出自名門大戶的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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