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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至剛當然知道他姐姐的電視劇里那個翁家駒,寫的是誰?他媽朱虹為此很不滿意,幸而她不當審查官,不出娘胎就給斃了。“小剛,你都快成典型了!還不正經當回事!”
  這位少爺,淡淡一笑,他對整個世界都有一搭,無一搭,會在乎這點屁事?
  看毛片時,在屏幕上那個整天躺著,懶洋洋的家伙,只有見到漂亮女人才提起精神的樣子,在座的人無不發出會心的微笑。我知道,無論他媽怎么煽動,他也不會當回事的,因為他不愿累一點自己,動腦筋不也需要力气嗎!他懶得惱火,何況是他姐姐。
  我始終怀疑這小子的智商,或是腦子里有些什么問題?更多的時候是漫不經心的,說像白日做夢,也許夸張,但對什么都不感到興趣,包括他在這個世上活著。人,長得滿英俊瀟洒,但皮囊里卻像裝進了一個廢物似的。
  這樣說也未必全面,小剛精明時,還是并不傻的,到振作時,也能精神抖擻一番。不過,跟他處久了,就會發現他經常怔怔地看著什么,听著什么,甚至說著什么,我敢保證,其實那一片刻,他腦海里什么也沒有的,空空如也。
  “你怎么啦?小剛——”
  “我沒有怎么呀!”
  “那你剛才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沒想啊!”
  “你總得有一种感覺吧?”
  他說不上來。
  “難受?”
  “不難受啊!”他回答我。
  “那么好受?”
  “也不好受!”
  當然,這也是我問,他才給面子答复,換個生人,他連理都不理的。那种世襲罔替的派頭,養尊處优的神气,頤指气使的習慣,凡人不理的傲慢,不用問,一看便知道是屬于高等貴族階層里的人。所以那天他被他姐姐硬拉去,在試片室里,和基本上是平民的一撥人,看了半天《血誡》,眉頭一直皺著。我了解,他那滿臉的不悅之色,并非對片子,而是對這撥人和這撥人的气味,不習慣。因此他姐的片子,我估計,他留不下一個畫面的印象。
  即使他聚精會神,你放心,他腦子里也是空的,看等于白看。
  柔柔說過,要是讓她來診斷的話,小剛肯定患一种怪病,叫“腦空洞”。她和她副手對片子的爭論,焦點就在以怎樣的視角來看這個腦空洞的寶貨。雖然,他在電視劇里的名字,叫翁家駒。她認為他所以如此,是一种精神上的空虛所致,不是動物本能。“人之异于禽獸者几稀?古人早已說過的了,翁家駒就是個地地道道的畜生!”
  這位書香門第,家學淵源的助手,我也多少接触過,屬于傻狂一派。老頭雖是一流學者,但女儿卻只是一個三流藝術家。那一副卓爾不群的神气,好像是超一流的人物。
  柔柔反駁:“不對,無論如何,他是那樣一個家庭環境里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嘛!還不能描寫成一個色狼!他可能在某种時刻,需要一泄為快,會不顧一切地扑向女人,也許這是動物本能;某种時刻,他也可能是真的情意纏綿,是正常人對于愛的追求。這樣對于人物的刻畫,不就更丰滿全面了么?”
  我覺得這位大小姐的話,不無道理。可她的助手,崇奉荀子的“性惡說”,她認為是翁家駒的惡的膨脹結果,從本質上看,他已經是獸而不是人。“柔柔,人和獸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遙。”
  柔柔問:“難道換個角度,寫他的另一個或許是善的側面,不行?”
  這位助手諷刺她的門第情結,不能超脫她對那些假貴族的同情心,莫名其妙。
  “假貴族?”我頭一回听說這個新名詞。柔柔笑了,她告訴我,“我的這位助手大人,那种可笑的高等知識分子的优越感,挺讓人討厭的。認為像我們這种人家,實際上不過是比自由市場上的個体戶,農村中的万元戶,早暴發了五十年罷了。你猜,對于老頭子的評价是什么?別看當了那么大的官,坐奔馳車,也還是農民!”
  我掩飾不住我的惊訝,不得不承認這位我不敢恭維的三流藝術家,見解獨特。盡管她一眼高,一眼低,表情總是夸張。
  談起她那位令尊,好像談孔圣人似的;談起她電影學院的同學,誰是她師兄,誰是她師姐,好像那些人進軍奧斯卡,她也跟著水平高了似的。不過,她對徐祖慈的看法,倒比我這當過多年秘書的人,看得透徹。
  《血誡》里的翁家駒,那种一見稍稍齊頭整臉的女人,便像發情的動物,迫不及待地敢脫褲子的情景,還真不像是小剛的行止。某种程度上說,柔柔恐怕把她爸爸的一些細節,也當作《血誡》素材的。
  半點也不冤枉我的這位上級,他是屬于登徒子一類的。
  問題在于他的美學水平太低,气得朱虹當我的面損過他:
  “哪怕找個像樣的,為此寫份檢查也值!你這個人哪,只要是女人,不管香的臭的,實在要不得——”
  有什么?有什么?老頭子私下對我說過,在村里,年輕人往高粱地里拖大姑娘小媳婦,那有多少講究。由此可見,徐祖慈后來成了正果,在性觀點上,仍持當年還是個泥腿子時那种大河不擇細流的泛愛觀點,是女的就行。真是不改初衷,始終保持英雄本色不變。
  為徐祖慈這些生活小節上的极不檢點,高層領導也是惱火他的,“什么東西?你是公雞嗎?逮著母雞就往上爬?”念他沒有別的什么錯,而且他對上面的虔敬,到了難能可貴的地步,也就不忍深究了。總是舉得很高地要重重摔他一下,但結果還是輕輕放下來,交一紙檢查了事。
  于是,他把我叫到他家的書房,關上門,布置任務。這時,狗屁長官架子也沒有了,說的也不是官話了,嘿嘿一笑,“他媽的,又惹麻煩了!”
  我當然心領神會,問他:“這一回是寫得深刻些呢?還是敷衍一下?”
  “跟上回口徑一樣,就行了!”
  此刻的他,那張紫棠色的農民面孔,憨憨的,土里土气的,看上去,挺親切。
  但他女儿出了類似的問題,可就不依不饒。小學五年級談戀愛,是早了些,罵兩句也就足夠了,至于到体罰,餓飯,關禁閉的程度嗎?我一直把他作為小說人物研究,他對于下級,絕對是粗暴的,對于他的前妻和前妻生的女儿,有時是相當無情的。我想這是否与他對于上面過分的敬奉而失去自我,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失衡,需要補償有些什么關聯呢?
  徐祖慈如今躺在八寶山了,我不該說一個死者的坏話,細細琢磨,此公活得其實挺難心的。要是我說他的“無我”后面,是极端“有我”的話,他會從骨灰盒里跳出來罵的。若是他認准一條,要“無我”就徹底“無我”,要“有我”就干脆“有我”,也許,最后不至于死在了既不能完全“無我”,也不能索性“有我”的痛苦折磨中了。
  不也可怜嗎?
  他不知怎么弄死自己的?朱虹堅決不同意作尸体解剖,當然是正确的決定。否則,悼詞怎么下筆?生前死后的事怎么安排?于是,順理成章地備极哀榮,一個完人又离我們而去。我記得,我受朱虹之托,坐陣在印刷厂,看著那一份份生平事跡從膠印机里吐出來的時候,那徐祖慈的標准像,流水似的涌在我眼帘里,似乎他活了一般,仍是那正襟危坐的樣子。我不禁冒出一個疑問:
  “他是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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