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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徐至剛和《血誡》里的翁家駒似的,躺在沙發上,腳蹺得比頭還高。
  有人說,他是八大少之一,其實狗屁,他爸還沒混到那了不得的程度,徐祖慈的風流韻事,多少影響了個人的前程。老戰友湊在一起時,常開玩笑說,你要早制了你的這條禍根,你會爬得更高。所以徐至剛老恨他爸不成器,使他腰杆不硬。不過,他眼下和八大少中的某位過往甚密,大概不錯。
  所以他的出口勞務的公司,主要是靠這位太歲爺,再加上他媽的四處奔走,才張羅起來的。最近,胡先生又撥過帳去,大概總有三万美金的外匯額度,幫他拓展對外業務。這件事,徐祖慈起先是不贊成的:“有必要嗎?一般來往就可以了!”他從心里反對妻子太舍臉了,總覺得不對勁似的。
  “你沒能耐管,你不要阻攔別人管!”
  “我不贊成你打扮得這种樣子去找那個家伙!”
  “你以為我像你女儿一樣,是個賣弄色相,不值錢的貨色么?”
  一提他女儿,他便沒話了。早先,當然不會如此難堪地沉默,說不定要拍桌子。那時,他是一頭真正的老虎,現在,好漢不提當年勇了。尤其到這歲數上,老夫少妻的差距就越發地拉開了,她愈是往年輕上打扮,對做丈夫的說來,酸苦怨艾的成份就多于榮耀体面的成份了。男人最怕這一天,原來雄風十足的徐祖慈,能不感覺到他的日子不多了么?
  他不是第一次心絞痛發作,死神已經多次為他敲警鐘了。
  他相信,這是最后一次,無論如何過不去了。“朱虹……命該如此,不是死在別人手里,是自己的儿子把我送上西天,掘墓人啊……”
  “別胡思亂想——”
  由于朱虹叫來了救護車,還把机關、干休所的人也惊動了,進來出去的人太多太亂,徐至剛嫌煩,踱進他爸的書房里,懶得去支應。
  怎么說,是他闖下的禍,否則,早一抬屁股走人了。他根本未把他爸說不定一命嗚呼的后果放在心上,真的,即使死了又怎么樣?地球就不轉了?他還惦著自己昨晚發生的事故,罵罵咧咧,一腦門官司。“操他媽的,那臭婊子,那紅牌愛斯該死的貨——”
  這間除了少了一台紅机子電話和一個值班秘書外,仍是早些年首長辦公室布置的屋子,在他眼里,當然是土得掉碴了。他常常笑話他爸:你呀,老同志,你實際上和李自成進北京,只知道天天吃餃子一樣,就那點起色。破家具早該扔了,還當寶貝?所以,巴爾札克講過,不經過三代,是成不了真正的貴族的,你呀,農民起義領袖!他嘲諷他的老子,充其量,你的全部精神世界,也就是山溝溝里的土老財的水平。他對他父母沒有半點尊敬之意,每次進他爸的書房,都要奚落一番。
  “滾你媽的蛋,沒有我打下的江山,你享這份福?要不是老子我,你喝西北風?”
  “你以為我多稀罕?不要以為把人喂飽了肚子,就功德無量!北京烤鴨不會感謝給它硬塞飼料的人,明白嗎?”
  “我宰了你——”
  徐祖慈除了吼兩句外,無可奈何他儿子。這位天鵝絨王子,什么也不會往心里去的,什么也不會在乎的,你覺得你偉大,他還認為你狗屁呢?你是老農民,爸,你過上地主的生活,你就滿意得不行了。
  “你給我站住——”
  徐至剛抬起屁股走了,他熱不了几分鐘的,才不愿意跟他老子辯論,懶洋洋一躺,對什么都膩了。這种時候,他爸气得連嫌他站無站像,坐無坐像也不可能,因為他渾身沒長骨頭似的,這還罷了,那腦空洞的百無聊賴,誰也拿他沒辦法。
  “白痴!”徐祖慈追過來罵。
  他不理他老子,逼急了他反問:“我研究過恩格斯的《反杜林論》,你呢?爸?你敢說你這多年讀過什么書嗎?更甭說馬列了!”
  “我宰了你——”
  “別以為我多想活,你認為你為我創造的生存空間,對我有多大的吸引力么?”
  徐至剛說這些話的時候,怎么也和《血誡》里的翁家駒,聯系不到一塊的。那是一個紈啞子弟,他也是,但那是一個畜生,他就不是。他除了腦空洞外,偶爾說出的一句半句,證明他也不是完全不思索。所以,那位姑奶奶在她的片子里,總是不忍把翁家駒描繪成個色狼,症結恐怕就在這里。
  徐祖慈每一次發病,總要興師動眾,大張旗鼓。這或許是人老了,退出喧鬧的舞台,平靜得太久的精神補償,決不嫌圍在病床前的探視者多的。這不是第三次,也是第四次因病而賓客滿門,群賢畢至了。
  忙里忙外的朱虹,來到書房,從門縫里閃了一下她那張嚴肅的臉。
  “小剛,看你——”
  他不想理她,他不愿意听她在他极端敗興的時候,講的任何話;責備也好,寬慰也好,追究原因也好,如何妥善了結也好,無濟于事。有本事就去擦屁股,沒本事我走一步是一步,了不起去坐牢。他此刻极愿意腦子里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太累,于是他也不罵那個臭婊子,和被他撞得不知死活的紅牌愛斯了。
  罵人也需要力气,他不想浪費這點細胞。
  “你爸被你气成這個樣子,你也不當回事?”他媽埋怨他。
  他把仰著的臉,扭向沙發的另一邊,不打算理她。
  “好好,不說這些,小剛,你也該幫媽去招呼一下!來了這么多關心你爸的人!”
  他說:“我要出去,豈不是搶了你的鏡頭?”
  “你說的什么話!”
  “不對嗎?”
  她知道他此刻心情不佳,索性把門替他帶上,免得別人打扰。
  徐至剛并不承情,“哼!人還未死,她倒先做出一副未亡人的樣子!”他敢肯定,她這身黑色的連衣裙,是他老子猝然發病,形勢凶險時才急急忙忙換的。他甚至想,他媽也許不希望他爸有個三長兩短;可是,想到追悼會上有中央領導人參加的哀榮,有在電視上露臉的光彩,她沒准還盼著老頭子一倒下去永遠起不來呢!加之她如今有了實力雄厚的后盾呢?
  就是提到了這個人的名字,老頭子才扑通一聲倒下去的。
  至于嗎?不就是開車撞了人?他想,我當事人都不急,你們跟著瞎激動什么?
  他爸還沒有听他說完闖禍的全過程,其實精彩的逃跑場面還在后頭,徐祖慈一仰臉,兩排牙開始銼起來,說話也不成句,顯然舌頭發僵拌嘴,“這,紅紅紅牌,愛,愛,是,是誰?”
  其實,這和當年叫他徐混一樣,很明顯,是一個人的外號。
  朱虹是那种小事上精明,大事上犯糊涂的夫人之類,看不出徐祖慈已經發病了么?還關心誰叫紅牌愛斯干什么呢?“小剛,小剛,這被撞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覺得他媽明知故問:“你就甭問啦!”
  “這什么意思?”朱虹當然听得出儿子的話里有話。
  兩眼直勾勾的,滿身冷汗的徐祖慈,雙腳快站不住了。朱虹還纏住她儿子追問:“誰啊?誰啊?”
  他一把手拉他媽過來:“你看看爸吧!不行啦!”
  一看老頭子牙關緊閉,她這才像當頭一棍,知道大事不好,哭喊著扑上去。
  徐至剛雖然也幫著他媽緊急搶救,但紅牌愛斯到底被他車撞的是生是死,因為他急匆匆逃离現場,尚不知道后果如何?不死,當然他日子不好過,死了,他日子說不定更不好過。
  當時,他媽急了,急的不是他隨便撞人,而是他撞了人。糊涂蛋啊,你不該讓老頭子急出個好歹來!
  他根本沒想到他爸有心髒病,他連自己都顧不了,還能想到他人?而且他越是該動腦筋時,越懶得費腦筋,反正會有人替他打掃衛生的,否則有你們爹媽做什么。至于自己有什么錯?他才不愿去想,錯已鑄成,想亦無用。尤其討厭此時此刻的責備、說教、訓誨,和一切的事后諸葛亮,他有他的邏輯,你們有本事,先前干什么去啦?“夠了,別給我嚷嚷啦,你赶緊送爸上醫院吧!”
  “車呢?車呢?”一提車,朱虹也捺不住,火了。徐至剛比他媽更火,那一夜沒合眼的臉,煞白煞白,讓人駭怕。他反過來振振有詞地問他媽,“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那不就結了,絮叨什么?老頭子知道自己有病就該多加保重,值得如此天塌地陷,大惊小怪嘛?車禍是出了,又不是故意的,紅牌愛斯不過一個暴發戶,以為拿他几文錢,就有資格來找我理論?活該,他自找死——”然后,离開客廳走進書房,留他媽一個人在張羅搶救和到處打電話告急。
  等到徐至柔進門,該來的已經全來了,黑壓壓地擠滿了一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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