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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的街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真實到几乎等于我親眼目睹一樣。
  因為這個悲劇,就發生在离我住家不遠的長安街上,而恰巧在那位勇敢的女民警和歹徒搏斗的時候,我也正好在這條路上,距离事故發生現場的复興商業城門前,不超過二百米。
  如果我有力气擠進人圈,就會對那位被刺傷的女民警,有一個更感性的描寫。但要穿過厚厚的人群,除非手里有警棍,否則,就是妄想。
  若是一開始,我不那么冷漠,快走兩步,赶上去,也許會清清楚楚地看到所發生的一切。等我要去看看事情的底細,那么多的圍觀群眾,只能“望洋興歎”了,那里,馬上成了人的海洋。
  我一直想就這件太意外的悲劇,來寫一篇報告文學,主要寫兩類人,一類是屬于我這樣的不郯渾水的,避之唯恐不及的明哲保身者,一類是那种生怕錯過任何机會,漏掉任何細節的赶來看熱鬧的圍觀者,我想,無論前者或是后者,都挺能代表一部分中國人的性格。
  我不想對那天在場的任何人,說三道四,我只譴責我自己的冷漠。
  那位女民警流下的鮮血,似乎在淡藍色的天空下,向每一雙注視著的眼睛,問:“人呢?人呢?”
  我記不得是迪倫瑪特,還是別的什么人寫的一篇不長的小說了。
  好像——也許不完全好像,在遠离城市的荒僻公路拐彎處,一輛車出了車禍,撞出了高速公路的欄杆,肇事的車已經不負責任地逃跑了。可受傷的駕車男人奄奄一息,無人搶救,快要死了。那是在凌晨,正是車流最少的時刻,好容易來了一輛車,停下來,看看,怕報了案說不清,開走了。又來了一輛車,年輕男女,停下來,看看,不愿意耽誤約會,開走了。就這樣,迪倫瑪特(也許不是他)記下了路過這里的每輛車,車型,車牌號碼,一直到這個人死去,到警察的車子來到。
  冷漠,在人的世界里,最可怕的,莫過于冷漠。
  那天午后,挂在北京城上空的太陽很好,不像是黑子活動期,是一种容易出事故的天气。正楊花三月,大好春光,街頭已是春意盎然,這季節應該旅游,應該去看玉蘭花,應該——什么都應該,就是不應該大白天行凶。
  我每天這個時刻,喜歡走出屋子去透透空气,一般不會走得很遠。
  但那天气候實在是春光宜人,沿著北京人引為驕傲的這條大馬路兩旁的林蔭道,一路走下去,看那絡繹不絕的車,忙忙碌碌的人,花花哨哨的櫥窗,鱗次櫛比的建筑物,雙腿竟不覺累,而忘了回轉。卻不知道就這一會儿工夫,在我走過的离我家不遠的复興商業城門外,發生了一起殘暴的凶殺案。一個人,据說是外地民工,來附近的施工工地,找也是一個外地的民工不知干什么,沒說上三言兩語,掏出一把刀來,把對方捅了。
  就這么一個眼都沒眨的過程,滿街的人,只有一個有正義感,有血性的人站出來干預,那是一位女性。
  后來知道她是一位女民警,但不是這一管片的。她穿著便衣,顯然那天是她的休息日,是到商業城來購物的。
  這是一條全世界也數得著的街,但那一刻,只有她挺身而出。
  “站住——”她喝令那個凶手止步。那是一條永不停歇的馬路,永遠是車頭連著車尾,行人挨著行人的熙熙攘攘。要不是几個人急急忙忙從我身邊擦過,其中慌不擇路的一位,還把我撞了一下,嫌我擋了他的道,也許我根本不會知道在我身后,正在發生一起惡性案件。因為在這樣大的城市里,死個把人,像大海里的一個小小的浪花,不會引起人們多么在意的。
  太陽暖融融地照著,很明亮,很舒服。這時,又有几位急匆匆去看熱鬧的行人,邁著一路小跑的步子,帶著興奮和好奇,交臂而過,顯然是怕誤了好戲似地赶去看這場血案。因為在大街上,這些起哄都是司空見慣的現象,我仍舊沒有往心里去。
  絕沒想到在我身后,一場太陽底下的悲劇正在進行,而且是用一位女民警的青春鮮血寫成的。
  等到那么多人擁將過去,我站腳回頭一看,遠遠地,黑壓壓一片,竟是一個人山人海的圍觀場面,在人群中間,人們看著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殺死,那個阻止的女民警,也遭那個凶手一刀,而且,差一點就送命。
  我曾經讀到過一篇國外的報導,認為德國人是最愛圍觀,最愛湊熱鬧的一個國家,甚至攜家帶口,帶著干糧,開著汽車,赶到出事現場,扎營觀看,以致妨礙警察、消防隊執行公務。我去過那個國家,我覺得那里的人,比起我們好湊熱鬧的同胞,還是遜色一些。中國人多,這是世界上哪個國家也比不了的,哪怕發生屁大的事,也會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人流還蜂擁地赶過去,把我也裹著往回走去。沒辦法,看熱鬧的人太多了。
  “出事了!”
  “這年頭,人是怎么啦?瘋啦?”
  “兩個外地來的民工,二話不說,抄起鐵棍,掏出刀子,就砍就殺。”
  “往死里打,真狠——”
  “三下兩下,眼睜睜地就斷了气。”
  “只有一個女同志站出來抓凶手,結果那凶手轉過身來對付她。”
  “多少人圍著看熱鬧啊!就她一個人沖上去,怎么能不吃虧?”
  “听說是個休班的女民警,還不是本地段本片的。真是的,太倒霉了!”
  “挺年輕的,頭部挨了棍子,還給攘了一刀,血流了一地,當時就休克過去了。唉,唉!”
  “她要能話下來,這輩子也交待了……”
  等我走到出事地點,人群散開來了,只剩那女民警留下的青春血跡,像一個惊歎號。若沒有這鮮紅的血,一個勇敢女性所獻出的血,好像這世界上不曾發生過剛才那件凶殺事件似的,來來往往的人群,迎著和煦的春風和陽光,又各忙各的了。
  就這么一個沒頭沒尾,但絕對是真實的故事。
  可故事的主人公,在這條繁華熱鬧的大街上,在事故現場,在太陽底下,唯一挺身而出的那位可敬的女民警,她姓什么?叫什么?直到我提筆時,我還是沒打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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