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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歷季節


  秋風還未起于青滔之末,挂歷季節就開始了。
  黃葉還未飄零,挂歷已張懸在街頭巷尾,那些波斯貓,沙皮狗,郁金香,大美人,擋不住地涌入眼帘。色彩鮮艷,琳琅滿目,精致絕倫,美不胜收,构成了都市秋冬風景線。北方一到這有黃無綠季節,就顯得單調了,幸虧挂歷給城市平空增添一些紅紅綠綠,很提人們精神的。
  尤其明星名模的一覽無遺的旖旎春光,更能讓人心旌動蕩,連脈搏都跳得快了。
  其實,离吃月餅的日子還有几天,這些滿街的挂歷,弄得我那個在幼儿園全托的孫子,坐立不安。他倒不是被挂歷的穿得太少的阿姨,萌動了什么意識。他所以好几個禮拜回來就提醒家長,要給他准備挂歷,是為了送給他幼儿園的老師。
  因為別的孩子,早已行動在先了。
  我不禁嗟怨我的一位同事,“真要命啊,老兄,你的挂歷是不是興風作浪得太早了一點?”
  “一听就是書生之見,你能不能有些商品經濟頭腦?”
  這位經營第二渠道的出版發行的大亨,也是我的朋友,把我足足笑話了一頓。過去是官當得越大,說話的底气越足,現在,是誰的錢賺得越多,那嗓門儿也越高。“李兄,罷了罷了,你太落伍了,時間就是金錢。等你意識到挂歷該上市的時候,我們手里的那些明星名模,泳裝美人,三點裝,裸露照,早一個個光著屁股,走上街頭,走進每個家庭,脫手了。而且越穿得少的,露得多的,越賣得快。”他在電話里教訓我:“老兄,別守株待兔了,爬格子能有多大出息,下海吧!錢就在你腳下,去取吧!”
  “印你那种光屁股的挂歷?”
  “這有什么!現在,我腦子里轉的不是九四年的挂歷,那已經在印刷厂的膠印車間了,而在考慮九五、九六年的挂歷,該不該讓那些靚女們,脫得更多一些?”
  “還要脫?”我忍不住問:“還有可脫的嗎?”
  我很佩服他的膽量,不禁想,九三年,那些挂歷上的女孩子,差不多快一絲不挂了,到了九五年,九六年,難道把皮剝了?
  反正,這位挂歷大亨,就靠這些女孩子的胸部臀部,為他猛撈鈔票。
  發了,真正地發了,用一個專職秘書,給他拿著大哥大,份儿又高了一個檔次。子彈頭的車也有了,帶車庫的小別墅也有了,我曾經跟他開玩笑,“你應該把使你發財的女人身体上的那兩個關鍵部位,供起來,頂禮膜拜。”
  他大笑:“寒酸了吧!你這全是吃不著葡萄的狐狸,無聊的牢騷了!”
  每年,承他情,還沒把老朋友、窮朋友完全忘干淨。春節前后,總給我打個電話,問我:“你家里的挂歷都齊了嗎?”
  什么叫“齊”?人的欲望是不會有饜足的時候,有人嫌挂歷多嗎?
  再說,到了來年二月份,挂歷行情就大跌了,滿街的書攤老板,誰不急得兩眼發黑,生怕成捆成捆的挂歷,砸在手里。于是買一送五,買一送十,不惜血本地甩賣。肯定我的這位朋友,估計還有一批衣服穿得稍多的美人儿,積壓在書庫里,推銷不出去。我不明确說我有了或沒有,他也不細問我真心需要;還是不用掏錢,給也不反對。口气豪爽地說:“好吧,我派人給你送几本去!”
  “謝謝啦!”
  “你敢不敢要火一點的?”
  所謂“火”,就是那些上挂歷的大美人,不該見天日的部位,過多地爆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意思。“火”者,就是讓你眼睛看得要冒火的。其實,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有的我的同行,在小說里描寫那些男女敦倫行為,一動真格的,比這要厲害上百倍千倍,亮出半個乳房,露出整片屁股,相比之下,簡直小巫大巫之別了,不照樣大張旗鼓嗎?
  “拿來就是了!老兄!”于是,我每年都能在稍晚一點,還不到黃瓜菜都涼了的時候,能夠得到這位大亨好几本免費贈送的挂歷。
  可遠水不解近渴,那是到明年春天才能兌現的事,服下才過立秋,就為這該死的挂歷犯愁了。因為最近我老伴每個周末,去幼儿園接孫子回家,一路上,就得為挂歷的事,和小家伙糾纏不已。
  “奶奶,挂歷——”
  那孩子站著不走,死賴著非要立時三刻買下不可。
  “這算是怎么回事呢?一年剛過去三分之二呀!”听老伴這么一說,我給我的朋友打電話,“老兄,至少等到秋末冬初,你再推銷你那些大美人,也不耽誤你賺錢嘛!好!弄得我家進幼儿園中班的小孫子,也直跟他奶奶鬧著要買挂歷,你說你坑人不坑人?”
  他反過來把我奚落了一陣,“啊呀呀,你居然還如此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年頭,還慢慢踱方步啊!”
  我請教他:“你說呢?”
  “如今是一個跑步的時代,飛躍的時代,老先生,你的思想可真是大大的落后于現實了啊!”接著就吹他在考慮九五、九六年怎樣讓挂歷上的女人脫得再光一點的戰略行動。大概做生意的人,不論做多大,推銷成了職業的條件反射,大講特講他的挂歷是如何如何的“火”,讓人一看就會性欲沖動之類。我攔住他:“你就積點德吧!”
  他忽然問我:“老李,剛才你說的,是誰在向你提出來要挂歷?要多少?”
  “我那小孫子,要挂歷送他幼儿園的老師,也就是几本吧!”
  他先愣了一下,好像不是張嘴就訂几千几万份的大買主,有點子失望,話題突然中斷了;不過,到底是大手筆,沒有几秒鐘的空白,他又開怀大笑起來,一邊哈哈,一邊說話:“太好了,太好了!——”
  我以為大老板要發慈悲了呢!會不會把明年二月賣不出去時,才肯送我的挂歷,提前到今年秋天,贈我以解燃眉之急呢?我想他會說:“那就到我這儿先拿几本對付一下吧?”我馬上算了算,在那個幼儿園里,至少,園長啊,老師啊,還有夜班的阿姨,管飯的什么奶奶之類,至少得五本才能搪這每年的挂歷之災。可他,這個為富不仁的家伙說什么:“這真是再好不過的兆頭!連你的小孫子,那個小調皮,都將成為我挂歷的主顧,你說,我這一行,能不紅火?能不發財嗎?”
  沒有一點慷慨解囊,濟人之危的表示,所以《圣經》里說,富人想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這個鑽到錢眼里的人啊,我不想跟他扯下去了。
  有什么辦法呢?老伴說,等他施舍,還不得等到猴年馬月去,只好自掏腰包吧!我們祖孫三個,一塊儿上街去選挂歷。哪想到,被我那朋友不幸而言中,“就要那個——”,小孫子指著肯定是那位大亨的暴露杰作說,“我們老師就喜歡那种樣子的。”
  我們老兩口面面相覷,一路走,一路搖頭,一路禁不住地感慨系之。
  活到這一把年紀,已經記不得我們小的時候,就像小孫子眼下這么大,是個什么樣子?肯定是撒尿和泥,任嘛不懂吧?智商高不到哪儿去的。到了我們的儿子這一代,在學齡前,好像也只懂得盯著櫥窗里的玩具和柜台上的糖果,基本屬于人的自然本能反應,而不及其余。但想不到我們的第三代,五歲不到,居然懂得搞公關,小小年紀,他怎么明白要給他幼儿園的老師送挂歷,而且還摸透了老師的胃口,不能不令人惊訝。
  想起我那位朋友的話,這是個跑步的時代,飛躍的時代,我們深感,一代比一代跑得快,我對老伴講,咱們的的确确是跟不上趟了!于是,不禁歎息——
  一七九四年,那位英國醫生達爾文先生,在利奇非爾德行醫時,寫他的不朽著作《動物生物學或生命規律》,建立進化論學說時,大概想不到三百年后,人類會進化到這种程度,一個乘車還用不著打票的小孩,竟會捉摸他的老師,這樣子飛跑地進步下去,到底是好呢?還是不那么好呢?我也有點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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