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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漫漫


  离我住處不遠的一條飲食街上,有一家個体戶小飯舖。
  那里有很多的甚至裝修得很豪華的飯店門面,我獨獨對于她家特別地愿意多看兩眼,不僅僅那老板,有一點點面熟,我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見過她了,但她的店名招牌,老實說,在這條飲食街上,是最有詩情畫意的。
  店名叫“白樺樹”,招牌上畫著白樺樹,店堂里擺著白樺樹。据說,在大森林里,這种樹不是十分珍貴的木材,但它,不論在什么條件下,都很容易成長起來的。
  這家“白樺樹”的小飯店,老板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姑娘。
  一看就知道是返城的知青,還有點學生味,但也有她那一代在艱難生活中,經過磨練的滄桑感。很能干,很利落,這家店以薄利多銷,以快捷服務,以干淨衛生,贏得了大批回頭客。
  我經常路過那條飲食街,不大的舖面里,總是坐得滿滿的,附近的同業很難做到她這樣顧客盈門。來光顧的主要是附近几家大商場里的售貨員小姐,以及原先當過知青的上班族。
  這些“白樺樹”的常客,吃完了一抹嘴,也不用現掏錢付款,叫一聲“華姐記帳”,就揮手拜拜了。看來這位老板和她雇的几個小姑娘,和這批固定主顧,混得挺熟,生意越做越紅火。
  去年夏天,她添置了空調,她說:“大家喜歡吃我做的排骨湯面,可不愿意出汗,所以,我這個錢必須要花的。”
  那時,雖然看她眼熟,卻并不知道她是我的一位老同事的女儿,在她店里吃過一次面,也不便問的。不過,她很愿意和我聊天,說起過裝空調的事,我挺佩服,佩服她挺能抓住顧客心理。于是,我明白那些售貨員小姐為什么總叫她“華姐”,成為她店里座上客的緣故了。
  吃完那碗頗有上海老城隍廟風味的排骨面之后,掏錢會帳的時候,她臉紅著拒收了。
  我覺得奇怪,“小姐,這怎么回事呀?”
  這位姑娘說:“我認識你的!”
  一個即使极有修養的作家,也難免有這點小小虛榮心,對于別人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知道自己的什么作品,總是打心眼里高興的,何況我這樣等而下之的人呢!我還以為她讀過我什么小說呢?她一再說,“我怎么能收您的這几塊錢呢?”到底追出門來,把錢塞給了我。
  于是,我再也不便進“白樺樹”了,雖然,她店里的大排面,很具有九曲橋畔湖濱點心店的風味。怎么說,我是在上海長大的嘛,口味就有點偏好了!
  有一天,那位老同事風風火火跑來了,有些事要求我幫忙。
  那還用說,“放心,我能為你做什么,絕對沒問題。”
  他感歎系之地說,五七年我被打了“右派”,可給了他終身受益不盡的教訓。看來,從那以后,他懂得了兢兢業業捧住飯碗的重要性,說什么也不能丟啊!他特別說了好几個在運動中挨整過的同事,被打發回原籍的慘狀,還為我慶幸,打成“右派”,但飯碗未砸,這就好得多了。
  “你說吧,需要我干什么?”
  原來他女儿要進一家大工厂,為謀職的事,要去和一位關鍵人物討個准話,若不行,他好另外再給他女儿找工作。“老李啊,你跟那厂長很熟的啦!只是一句話的事啦!看在老同事,又是上海人的面上,幫幫忙,去問問他,能不能讓阿華進那國營大厂,做什么都可以的!”當時,簡直不容我插嘴,到底也沒弄清他這個“阿華”,其實就是“白樺樹”的那個“華姐”。
  說心里話,我是最害怕這种說項的事情了。不過,老同事并不是要我一定辦成,只是定下來接受或者不接受而已。
  這位厂長和我有些交情,倒是挺哥們義气的,諒不至碰壁。再說,我這位老同事從來沒向我張過嘴,難得求一回,我怎好拒絕。而且一切他都事先舖墊好了,只須我拿著他作為見面禮的一條金華火腿,到那儿去敲定一下,這又何難呢?于是就抓起電話,和那位厂長聯系。
  “厂長說什么?”
  “態度還可以嘛!”
  “那好,那好,那是一家國營老厂,阿華要能進厂工作,就太棒了!”
  當天晚上,我就敲開厂長家的門了。
  “拜托,你把火腿給我拎回去,老李!”
  “你以為我會孝敬你,別美,老兄——”我單刀直入,問起阿華的事。
  看來,他知道,把眉頭皺起,對我說:
  “我也真是不明白,那女孩小飯舖開得好好的,干嘛非要到我們這厂子里來待業呢?我把話說在這儿,反正我一年虧損几千万,也不怕再多背一個人的包袱。不過,我覺得,假如有誰,三九天里,把熱呼呼的緊身小棉襖脫掉,非要穿一件透心涼的大背心,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其實那女孩挺有經商頭腦的,我去吃過她的大排面,价廉物美哦!”
  他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你說的這大排面在哪?”
  “就在你府上附近的飲食街上呀!”
  “原來是‘白樺樹’——”
  “弄了半天,你不認識她——”厂長馬上明白了,“看來,你是受她父親之托了,真是有一點莫名其妙的,非要進國營單位不可,看大門都不在乎,這犯得著么?太過分了吧?老李,咱們是朋友,我建議你直接找那女孩談談。要是我,就把左右兩家小飯舖頂過來,擴大營業面積,讓資本增值,而且要逐步發展連鎖店。我都想了,將來我不干厂長,我就想干干個体,而且就走她這‘白樺樹’的薄利多銷的路子。”
  我相信他不是在哄人,他是個有名的說了就算的人物。
  “再提醒一句,我們厂已經四個月發不出獎金了。你說,她有必要來捧這個鐵飯碗嘛?”
  我如實向我那老同事轉達了厂長的意見,他不停地晃腦袋,拿不定主意。老是重复一句話:“怎么說,一輩子好好賴賴這么一條路走慣了呀!万一……”說到這里,他好像看到了那“万一”來臨了似的,滿臉痛苦,甚至還有點恐懼。
  隔了几天以后,我終于第二次跨進“白樺樹”。
  我叫了一聲“阿華”,她從里面應聲出來,那支似曾相識的金華火腿,挂在廚房里。她發現是我,笑了:“李叔叔,我爸麻煩你去了吧!”
  “那倒沒有什么,老朋友,應該的。”
  “來一碗面?”她問。
  “改日再吃吧,阿華,今天我是來問問你,你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讓你把這好好的生意撂掉,非要去喝西北風,他到底圖什么呀?”
  好一會,她才回答:“李叔叔,你別笑話,走這條路,做長輩的能不替子女擔心么?”
  說到這里,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篇古文,一位老先生的書齋里,地不甚平,有個坑。他天天在屋里踱步,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也就不覺其為坑了。一天,家里人出于好心,把這個坑給他填平了。結果,在這平坦的地面上,踱步的老先生倒摔了跤。
  有机會,我要把這個小故事,講給阿華的爸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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