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諍友


  我好久沒有听到那個聲若洪鐘,鏗鏘有力的話音了。
  他是個年輕的老把式,在評論界,据說是明日文學的希望之星。他在好几家刊物上寫專欄,我看得不多,但听到別人說,他的評論文章很有分量。
  四十出頭年紀,屬于少壯一派,不過觀點偏向新潮。新潮也沒有什么不好,總比烏七八糟,邪門歪道,淫詞浪語,玩褲襠里的文學要強得多。他不太看得上我寫的小說,當面不置可否,背后卻搖頭。“老李的東西,太直太白,而且太實!”說完了,還要繼續搖一次頭。這都無所謂了,我本來就是寫給那些喜歡太直太白,而且太實的讀者看的,就如同口味一樣,北人好辣,南人嗜甜,對于文學從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何必強求看法一致。他不喜歡,也就只好由他不喜歡了。
  我絕不會因為他不喜歡我的小說,就上吊去。
  話說回來,說好未必真好,說坏未必真坏,一部文學史,這樣顛來倒去的事多了去了,因此不宜過于認真,尤其在小說這個范疇,我是贊成愿意怎么寫,就怎么寫的,要听拉拉蛄叫喚,還不种地呢!想到這里,他認為我作品不夠新銳,我也不在意了。
  不過,我覺得有這么一位年輕朋友,像圣公會的牧師一樣,諄諄教誨,肯對你的作品,提些意見,哪怕是很不中听的意見,總比一見面,今天天气哈哈哈,您老气色不錯之類,要好得多。于是,有一次筆會期間,我對他說,學仁老弟,孔夫子講過,“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咱們算是忘年之交吧,雖然你老丈母娘和我老伴是當年校友,但無礙我們交流文學的看法,對不對?
  你是評論家,你就徑直說,也許我并不苟同,但听听總是不無益處的。
  “你愿意听?”
  “當然了。”
  “說真話?”
  “我也不是官員,只能報喜,不能報憂。我一介布衣,你干嘛唬弄我呢?從實道來,那才是孔夫子所說的益者三友嘛!”
  “那好,恕我這位諍友的直言,您老最近在各刊物上寫的那些《世態种种》,基本上小玩藝了,不值得當真。如果一定要我發表點意見,那就是:一,太直,二,太白,三——”
  我接過話碴:“三,就是太實!”
  他一笑:“您已經知道了!”
  人們看這种小玩藝,确實是不大當真的。何況我一直認為小說,本是消遣用的。既不御寒,也不充饑,從小說中能求得什么學問和指導人生的訣竅呢?真有學問,真能指導人生的人,決不會寫小說的。所以,我的這些《世態种种》,通常是供給那些坐地鐵,坐公共電汽車的人,無聊時看看的。或者,為那些飯后茶余,往沙發上一倒,以及,一支香煙,坐在廁所馬桶上的人,提供純系排遣時間的消費品,何苦要這些讀者苦苦思索,連飯也吃不香,屎也拉不痛快呢?
  這也就不必和他辯解了。不過,這位學仁老弟,把背后說的話,面對面地和盤托出,挺讓我感動的。所謂“諍友”,就應該直言無諱。不必跑到美國去,在洋人的卵翼之下,對中國當代文學指手畫腳。我是從來不贊成一個人,成為假洋鬼子以后,馬上向同胞揮舞文明棍的。
  另外,還有一點屬于私淑方面的原因,說來也頗可笑,我很被他響亮的聲音所吸引,尤其在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万戶侯”的時候,那种令人肅然起敬的穿透力,總會從后脊梁起,產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覺。我老伴嘲笑我這种賤骨頭心態,不呵斥好像不正常似的,如同穿久了夾腳的鞋,不如此還有點不習慣呢!真是豈有此理了。其實,她不明白,一個人,一輩子就這么被呵斥過來的,就難免要留下一點精神上的病態了。直到最近不久,一些秋后的螞蚱,不是用大批判式的語言,耳提面命地教訓過我嗎?我想如今已是蕩蕩乾坤,居然還有這等笑話,可能是他們看錯皇歷的結果了。
  我也發現,凡這類批評家,總有一副值得羡慕的嗓門,一方面是天賦,一方面也是久練功成的職業習慣。有時,學仁老弟光臨寒宅,聆听他“糞土”作家的話,你不能不為他那張專門說人的嘴,之損,之狠,之挖苦,之刻毒而欽佩之至了。
  也許因為許久沒洗耳恭听他的宏論了,我抓起電話。
  我老伴問,“你干嘛?”
  “學仁老弟可有日子沒來演講了!”
  “我听我那老校友說,正跟她的女儿鬧离婚,弄得焦頭爛額呢!”
  我說:“這也算是眼下的一种時髦病吧!好离好散,應該不至于太麻煩的吧?但愿不要影響他的寫作。”
  “离婚倒也沒有什么,問題是不該在這個時候把另外一個女人的肚子搞大,這就不大好辦了!”
  年輕人的荒唐,應該說是情有可原的。我就听說他的一些同行,可能年輕力壯,可能風流倜儻,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大打出手,鬧得不亦樂乎過。這种文章和人格的背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必大惊小怪的。可人一旦落入這樣處境之下,大概更需要朋友。于是,我在電話里找到這個正在“運”气的家伙,只听沒精打采的腔調:“你是誰呀?”
  “學仁老弟,我是你的諍友啊!你怎么搞的嘛!”
  其實,我不想馬上責備他的,但他在電話那頭,气勢洶洶地封住了我的口:“得,得,拜托您啦,別往下說,行不行?我的事,求您免開尊口——”他把電話挂了。
  在生活里,有這樣的諍友,他諍你,行,你諍他,對不起,靠邊去吧!想到這里,我也就把話筒放下,只好祝他走運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他那張永遠說人的嘴,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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