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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瘋狂掠奪日本走私 病榻纏綿木蘭探父


  在民國二十一年秋天,立夫的古文字學著作出版了,那是在淞滬抗戰后不久。一如事前所預料,這本書一般讀者很少注意。寫作時間二年有余,修改和排印需時約一年。陳三辭去了軍隊上的職務,回來抄寫這部稿本。他放下了槍,再拿起筆來,練習了一個月,才又恢复了他那筆工整的楷字体。
  那本著作完成之后,立夫和莫愁到杭州度假,自然是大功告成,大大慶祝一番。阿非和寶芬也南下來訪,拜謁老父,邀請父親北上和他們同住。寶芬告訴了阿瑄的新娘慘死的情形。她是產后死的。曼娘就得又撫養一個嬰儿,就和她當初撫養阿瑄一樣。寶芬也告訴他們曼娘和珊瑚兩個寡婦之間感情越來越好。兩人都已年歲漸長,都有一個青年做儿子。珊瑚撫養的博雅,已然大學畢業,和阿瑄相交日深。曼娘正打算叫阿瑄离開海關,因為她听了阿瑄告訴她私梟走私鴉片煙的凶險故事,她很害怕。万一阿瑄出了什么差錯儿,她就要一個人獨力撫養孫儿,她覺得自己年歲太大,怕不能胜任了。她希望阿瑄早日續弦,那樣又有個儿媳婦可以依靠。寶芬沒再生儿子,莫愁沒有生女儿,兩家說把最小的孩子交換,不過迄未有何行動。
  陳三和他太太也來到杭州。他听說阿瑄在海關的工作,他說他愿意參加海關的緝私隊,以便完全脫离政治關系,而且因為他武器熟練,槍法好。阿非和禁煙局有關系,說他可以幫陳三謀個位置,曼娘也愿陳三和阿瑄离得近一點儿。所以阿非,寶芬,和姚老先生回北平時,陳三和環儿也都隨同北返,陳三就進入海關工作。
  此后几年,木蘭的生活可以算平安無事。夫婦二人安居過日子,家庭生活尚稱滿意。從麗華那件事情上,夫婦都獲得了教訓。蓀亞對妻子說他那次也許是糊涂,但是在那种情形之下,他也知道會出事情的。他說他自己既非圣賢,當時也的确生活上需要一點刺激,需要有點儿變化。他說,事實上,他也只是好奇,就猶如每天的飲食上有點變化一樣。木蘭充分了解。于是不讓婚姻生活日日如常毫無變化,不以事事固定規律為滿足,在飲食,住房,生活的樂事上,她不斷創造新奇,以成熟的精細优美,不斷給丈夫新奇之感。她用酒泡棗,用蜜棗和火腿調制食品,用新法做醬油味道很厚的碎鰻魚,做八寶飯,做燜雞榨菜蒸筍,甲魚湯燒鵝掌,鮑魚煮后切片做冷食,還有蜜餞熏魚,醉蟹,醉蛤蜊。她發明新的盛菜和吃東西的方法,實驗用本地出產的器皿,用杭州的竹籃子。她想起了北平一家著名館子的蒙古烤羊肉的方法,她在一個粗盆里點上炭火,上面扣上凸面的鋼絲网子,預備好泡了醬油的极薄的牛肉片儿和魚肉片儿,把炭盆端到庭院之中,在网子上烤肉,每人用粗糙的木頭筷子,自烤自吃,她堅持一定要站著吃。她又仿照南方的風俗做“叫化雞”,把一個整雞拿出去野餐,雞的內髒當然先拿掉,羽毛則不拔掉。她用泥在雞上涂滿一層,在火上烤,和烤白薯一樣。二三十分鐘之后,當然以火的強弱和雞的大小來決定,然后拿出來,羽毛會和泥片一齊掉下來,里面便是熱气騰騰的雞。鮮而嫩,汁液毫無損失。他們自己用手把雞翅膀,雞腿,雞胸撕開,蘸著醬油吃,覺得這种“叫化雞”味道之美,為生平吃過的別种的雞所不及。她說烹飪最簡單的方法是最好的烹飪方法,自然的方法胜似烹飪的技術。上等廚師如上等教育家。上等廚師在能使雞味發揮出來,并使之發揮得最充分。上等的教育家使一個青年內在的潛能發揮出來。雞本身味道之美,如果誘發過甚,填充東西過多,過于壓榨,加香料過多,反而倒破坏了原來的風味之美。她說得很對,主要的是“一熱當三鮮”,剛一做好就吃,不然的話,食物從烹調器皿中拿出來之后,烹制作用所引起的變化仍在進行,余熱還停留在食物里,肉,魚,或竹筍的肌理組織就會改變,所以烹制恰到好處的食物也就變老了。
  所有這些小事情蓀亞已經滿意,對立夫則猶有未足。姚氏姐妹之不同十分明顯。莫愁所希求于生活者少,于是嫁予一個自己崇拜的男人,而在崇拜与照顧丈夫儿女時,便獲得了人生的幸福。木蘭天性是追求理想,因為她已屆中年,能把她個人生活中之所有,充分發揮之,利用之,使自己之生活達到最美的境界。在這方面,有更多可感受的藝術和精美。雖然烹飪是最明顯具体的,但是這种快樂,只是她幸福追求的一方面而已。在這方面,是自然必須以感官的感受為基礎。她是自幻想中覺醒,也是遷就現實迫不得已。所以自從曹麗華那件事之后,她不再去做好多家事,她又對衣裳的式樣多予留意。她的發型也常加改變,就和剛結婚那几年一樣,有時穿長褲,有時穿裙子,有時穿旗袍儿,要看心情和季節而定。在夏天,比如說,她就不穿旗袍儿,改穿類似睡衣的寬大衣裳。春夏秋冬之不一樣,對她而言,并不只是溫度的改變。她的盆花儿也隨著季節改變,她的心情,她閱讀的書,每天做的事,生活的樂趣,無不隨著季節而改變,栽植盆花,近來蓀亞也和她有了共同的癖好。
  立夫的書在那項專題上,成了最好的著作,也是內容最丰富的著作。專家雖不能立即接受他在若干方面的解釋,卻都承認他立論的精辟,承認了他的學問。因為語言學和經典有密切的關系,所以很為人所尊重,立夫的名字漸漸為國學教授所知。有一段時期,他受聘到离家不遠的一個學院去教書,對學校的改革甚為熱心。但是不久,他發現自己可以說根本是個草食動物,只喜歡自己在草原上吃草,甚至在教育圈儿內有不少同事,可以說是肉食動物,專喜歡傷害別的動物,不許人家在草原上舒舒服服吃草。他發現學院越小,政客越多,里面的政爭越复雜。那些人的卑鄙齷齪胸襟狹小,很使他受刺激。在這個小城市的學院里,他比別的教書的當然要算杰出,因為他是前國立北京大學教授,是一部重要著作的作者。學校里那些卑陋偏狹的同事傳出一种謠言,說他极力要推動學校的改革,是因為有意要做那個學院的院長。這种想法他覺得既奇怪又可笑,所以暑假之后他就辭職不干,結果那些同事正中下怀。
  一天在南京,他赶巧遇見前清御史魏武,當年曾彈劾過度支部大臣牛思道,現在任職政府監察院,為一頗有地位的監察委員。魏武年近七十,因為過去直言敢諫的名譽,政府才給他此一重要地位。他知道牛家的興衰,揭發牛怀瑜的丑聞,那件事情上,他也知道孔立夫的角色。他倆談了片刻,就談到彼此的興趣,這位老人就邀請立夫去幫助他做事。在南京,他因為彈劾了几個政府大員,已經在監察委員中有錚錚之譽。他的任務上需要好多實地調查工作,詳查證据,准備文件,然而他卻缺乏特別才干胜任的青年人幫助他。這時國家的監察机构是政府的五院之一,其地位与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考試院同一等級,各自獨立,在全國各省皆設有監察局。國民都可以自由上書彈劾不肖的官員,各監察局都派官員出外查訪,或公開或喬裝私訪,就地調查案件。立夫和妻子說:“我喜歡那种工作。我若隸屬于政府,這正是我頗以為樂的工作。”
  莫愁說:“我知道,我知道,你這位楊繼盛的后裔。我不知道怎么好。你最好去問你母親。楊繼盛的血統是由她傳下來的。”
  立夫去問他母親。這位太太卻和祖先大為不同。她早已听說過三百多年前楊繼盛的忠烈犧牲。但是儿子卻把母親勸服了,說現在是民主國家,有憲法保障現代的御史。立夫為使母親和妻子放心,他說監察委員不受別的官員的管轄,執行公務時,受有正式法定條文的保護,這是政府進步的實例。這和以一介平民寫文章批評官吏大為不同。做母親的以自己儿子做官是一項榮譽;并且他不喜歡教書,總得有個工作或是職業。莫愁也以為立夫現在年事漸長,應當不像過去那樣火爆脾气。所以妻子母親都答應他充任監察院的參事一職,每月薪金三百元。
  他到南京去就職,果然證明是魏武的一個得力的助手,魏武越來越倚重他。監察官知道的當然是官場里的丑事,常常談論行將遭受彈劾的官員,并談論何時將采取行動,往往以此為樂。彈劾要付諸行動之前,辦公廳里往往緊張激動,尤以將遭受彈劾者的地位崇高者為甚。立夫很喜愛那偵察工作,搭箭上弦,描准射擊,看歹徒中箭跌落,使正義伸張于民間。不過他所進行的彈劾工作,皆以魏武之名行之,他頗以做此實際基礎工作為滿足。
  他常往返于蘇州和南京之間,有時在調查案件時,回家探望。
  他的工作進展得頗為成功。莫愁曾听說官僚貪污壓榨的內幕,因而深信丈夫的任務的重要,有利于國家人民。
  种种征象皆已分明顯示出來,國家終于走上了進步的大路。內戰已經停止,國內建設正在突飛猛進,由于國家統一,政府安定,財政在穩定之下日漸改善,而最可喜的是,全國軍民和政府官員,都有一种新的愛國精神和堅強的自信。
  雖然在華中及全國各地各种建設都在突飛猛進,北平可是鬧得十分荒唐。東北滿地是惊濤駭浪,不祥的預兆,非言語可以形容,气氛險惡,令人神經緊張,簡直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北平則處在半自治的冀察政務委員會之下,這是南京政府苦心孤詣制造的一种緩沖形勢,以延緩日本武力從長城外的南侵。由日本在非軍事地區煽動支持的所謂“冀東反共政府”,已經把勢力擴展到通州,离北平不過三十里地之遙。老百姓惶惶不安,覺得大難即將來臨。華北既非日本所有,亦非中國所有,既未脫离中央政府,亦不屬于中央政府,竟不知是誰家之天下。偽冀東政府是日本和韓國走私的,販賣毒品的,和日本浪人的人間天堂。滔天的洪水已然突破了万里長城,毒品和走私貨品的細流已然泛濫到北平。南到山東,西至山西東南,日本人所說的“亞洲新秩序”已經呼之欲出了。因為一次戰爭即將來臨,是中國和日本之間的殊死戰。人的能力和先見之不能阻止這場戰爭,正如人之不能阻止海洋上一次颶風一樣。人有時會納悶儿為什么一定要有戰爭;但是一研究戰爭前的气氛,比如法國大革命前夕,就不難了解此等戰爭爆發的原因。我們可以分析一下中日戰爭的原因,可是也不過如同气象學家在風暴之前看晴雨計上有趣的猛烈起落,或是地震學家在地震后分析地震儀上的振動一樣。在戰爭來臨之前,先有“神經戰”。這場“戰爭”,事實上,自從日本在民國二十一年侵入東北之后,就始終沒有停止。而“亞洲新秩序”,在民國二十一年至戰爭爆發的二十六年之間,已經在東北及冀東出現。若了解了那所謂“新秩序”和那一段神經戰,也就了解那場戰爭發生的原因了。
  姚老先生回到北平之后,無意再度南返。他已經七十九歲,和儿子阿非儿媳婦寶芬一齊住在王府花園儿。在民國二十五年五月,木蘭和莫愁接到弟弟的電報,說老父病危,要她們速返北平。姐妹便帶著几個孩子北上,立夫因公務羈絆,直到后來才能脫身赶去。
  到了故園家中,發現父親躺在床上,憔悴而消瘦,但是神志清醒。似乎他的身体已經老化,正像一部机器一樣,只是精神仍然存在而已。病的開始是由于感冒,因為晚上睡覺他堅持要開著窗子。阿非心想這場病可能很危險。雖然一直沒离開病床,可是姚老先生似乎克服了病魔。他感冒漸好之后,還堅持屋里要新鮮空气和充分的光線。他的聲音低弱,胃口一直衰弱下去,腸子失去了功能。他躺在床上,又看見兩個女儿,蓀亞,孫子在旁,頗為歡喜。
  姚家這次團聚是既喜又悲。家人團聚,但是其中有了變化,則最令人傷心。珊瑚是去年死的。博雅娶了一個上海的時髦小姐,這位小姐是位籃球明星,在北平上過學。曼娘現在是個五十歲的婦人,頭發半灰,也算取得了祖母的地位。儿子阿瑄在她极力主張之下,已經再娶。他每周末才能擺脫天津海關的工作,回到家來,所以曼娘現在跟儿媳婦和孫子同住。孫子四歲,是阿瑄的前妻所生。
  看了父親之后,木蘭到曼娘的院里,和曼娘長談一番。曼娘說:“蘭妹,我原以為一輩子見不到你了。你在南方住,總算有福气。在這儿住沒有好日子過。我天天害怕。阿瑄在海關做事,太危險。每個禮拜他回家之前,我都提心吊膽,怕發生了什么差錯儿,幸而至今還平安無事。環儿也是發愁,因為陳三駐扎在昌黎,昌黎是他的老家,他在昌黎抓走私的。你看,咱們全家都牽扯上了。阿非在禁煙局,每天在東查西查,抓販賣毒品的人,或監禁,或罰款。我儿媳婦也和我一樣為阿瑄擔惊受怕,我們都愿他辭去那個差事,可是他不肯。他下禮拜六回來的時候儿,你要幫我勸勸他。”木蘭問:“為什么會那么危險?我原以為陳三跟他在一塊儿呢。”
  “沒有。他們每天的任務是赤手空拳抓私貨,日本人和韓國人天天用石頭棍子對付他們,有時還用手槍。即便陳三和他在一塊儿,又有什么用,因為陳三也不能帶手槍啊。”
  木蘭問:“為什么?”
  “你細問阿瑄吧。他會跟你說個一清二楚。日本人不許中國海關的人員帶武器。”
  這時候環儿走進來,也加入了談話。她說:“再過一個禮拜陳三就回來了。我給他寄去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哥就要回來了,我要他請假回來看你們。立夫什么時候儿來?”“我們离開時,他說一個禮拜后到。几天之后他就應當到了。”
  “我媽和他一齊來嗎?”
  木蘭說:“我想不會來吧。她要看家,也上了年紀。”曼娘挨近木蘭小聲說:“這是家里的事,你可別讓外人知道。博雅抽‘白面儿’,正在戒。人若知道咱們家里一個人在禁煙局做事,一個人吸毒,那怎么辦?”
  木蘭問:“不是吸毒的人槍斃嗎?那太危險了。今年在南方好多人因為吃日本的‘紅丸儿’,槍斃了。”
  環儿說:“所以我為他擔心呢。禁煙法執行得越來越認真。每個禮拜阿非一個人都逮到兩三個吸毒的呢。他說由一月一日起吸毒人犯在北平也要槍斃了。新命令是販賣毒品和制造毒品的一律槍斃——這話當然是說若是中國人的話,日本人咱們是不敢碰的。對吸毒的人,在兩年前制定一個六年計划。所有吸毒的人都要登記,進入醫院戒毒,或是在家治療。時限過去之后,戒絕而又再吸食的人,也是要槍斃的。”
  木蘭說:“咱們為什么不叫博雅在家里戒呢?”曼娘說:“他正在家戒,不過太麻煩。他抽的是白面儿,不是鴉片煙。他說他之所以染上這种惡習,是因為抽日本多福牌儿香煙,那种煙比鴉片煙還要命,因為不知不覺就要越抽越多,若不抽,就兩眼流淚,骨頭節要斷掉,簡直就要死。”環儿又打岔說:“您知道誰讓他下決心要戒掉嗎?一個日本水手。一天他正同他太太在東安市場閒溜,你知道東安市場總是人多擁擠。一個穿日本水手制服的人在后面走。那個日本水手開始用手摸他太太的臀部。她一回身看,那個日本人還繼續摸索。她好害怕,對丈夫低聲說。日本人第三次調戲她時,她尖聲喊叫,博雅大怒,轉回身一看。日本人打了他一個嘴巴,然后哈哈大笑。博雅對日本人的恨深入了骨髓,他心里立刻明白使他抽白面儿的是日本人,就決心戒掉。”
  木蘭問:“日本人打了他,他怎么辦?”
  “他能怎么辦?中國警察不敢碰日本人。那是治外法權哪!”
  木蘭嚇得要命。
  環儿接著說:“我告訴您。這就是亞洲新秩序。在東北也是如此。已經發展到北平來了。北平已經是妖魔鬼怪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了。咱們婦女孩子上街時要特別小心……北平有几千日本人和高麗棒子,五個里頭倒有四個是販賣毒品的。有些叫做‘醫院’的地方儿,有蒙古醫生給你注射古柯鹼麻醉劑,收一點點儿錢。陳三回來時,他會把冀東的事情說給您听。”
  木蘭問環儿:“你想陳三愿不愿辭職呢?”
  “不會。情形越坏,他們越有干勁。他說那叫團隊精神……我告訴您,這种情形拖不久。到底我們是要國家的獨立自由呢,還是要和一個所謂‘友邦’在保持和平之下,而甘心讓中國婦女在本國領土上遭受此种污辱呢?不如現在就和日本決一死戰,胜敗落個分曉!”
  立夫和陳三都是禮拜五到的。姚老先生似乎元气還夠足,看見立夫時,他還能和他說了一會儿話。木蘭莫愁也在屋里。姚老先生問立夫工作的情形之后,他說:“我記得你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科學与道教》。你應當再拾起這個題目,寫成一本書。這算是經你手寫成我對這個世界的遺贈紀念品。你應當再寫一本《庄子科學評注》,來支持你那篇文章的理論。要做注解,引用生物學,和一切現代的科學,使現代人徹底了解庄子的道理。庄子不用望遠鏡,不用顯微鏡,他就預測到無限大和無限小。你想想他說過水之不可毀滅,光的行進,自然的聲音,物之可測量和不可測量,和主觀的知識。你想想他那‘以太’和‘無限’之間的對話,‘光’和‘無’之間的對話,‘云’和‘星霧’之間的對話,‘河伯’和‘海若’之間的對話。生命是永久的流動,宇宙是陰和陽,強和弱,積极和消极交互作用的結果。庄子的看法真使人惊异。只是他沒用科學的語言表現他的思想,但是他的觀點是科學的,是現代的。”
  雖然姚老先生的皮骨几乎干枯,他說話時顯出的思維力還很強。
  立夫深有所感,他回答說:“我一定會照您的吩咐做。庄子的名文《齊物論》就是一篇相對論。庄子說:‘……蛇怜風,風怜目……’我所要做的就是加注解,注出每秒光速為多少,最大的風速為多少。他的物种進化的學說——人從馬進化而來,當然可笑。但是我已經放棄了科學。我現在正研究人類的害虫。我每次見一個,就捏碎一個。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木蘭微笑說:“你捏碎害虫,妹妹打碎螢火虫儿。在你們倆合作之下,虫子就要在人間絕跡了。”
  姚老先生說:“世界上的虫子之多,非你二人之力所能消滅得完的。我警告你們,我大去之后,會有戰爭發生,是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
  木蘭問:“那我們怎么辦?”
  “那很可怕。你們會怎么樣,只有天知道。我不會為你們擔惊受怕,你們也不必擔惊害怕。”
  木蘭問:“爸,您想中國能作戰嗎?”
  老父回答說:“你的問題問錯了。不管中國能不能打,日本會逼著中國打。”他停了一下儿,又慢慢說:“你問曼娘。曼娘若說中國非打不可,中國就會贏的。曼娘若說中國千万不要打,中國就會輸的。”
  這几個年輕后輩听了頗感意外,但是木蘭知道曼娘是激烈的反日的,所以她了解父親的意思。立夫微笑說:“為什么曼娘的話這么重要呢?我們和博雅阿瑄和別的孫子的態度就不算了嗎?”
  姚老先生很鄭重的說:“不要怀疑我的話,只問曼娘怎么想。你們沒有什么重要性。”
  “為什么我們不重要?”
  “等著看吧。”
  姚老先生顯然是以謎語做預言,佛教禪宗高僧往往如此。
  他現在疲倦了,莫愁和立夫走出去,只留下木蘭在父親床側。這時姚老先生問:“曹麗華怎么樣了?”
  “她結婚了,已經生了一個孩子。”
  姚老先生微笑說:“我做得不錯,是不是?等我大去之后,做偵探得靠你自己了。”
  木蘭說:“爸爸,他現在真的很好了。”
  姚老先生嘴邊流露出微笑。
  木蘭問:“爸爸,你信不信人會成仙?道家都相信人會成仙的。”
  父親說:“完全荒唐無稽!那是通俗的道教。他們根本不懂庄子。生死是自然的真理。真正的道家會戰胜死亡。他死的時候儿快樂。他不怕死,因為死就是‘返諸于道’。你記得庄子臨死的時候儿告訴弟子不要葬埋他嗎?弟子們怕他的尸体會被老鷹吃掉。庄子說:‘在上為鳥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与此,何其偏也?’至少在我的喪禮上,我不愿請和尚來念經。”
  木蘭听見父親引證《庄子》時微弱的笑聲,很受感動,也頗覺意外。
  木蘭說:“那么您不相信人的不朽了?”
  “孩子,我信。由于你,你妹妹,阿非,和你們所生的孩子,我就等于不朽。我在你們身上等于重新生活,就猶如你在阿通阿眉身上之重新得到生命是一樣。根本沒有死亡。人不能戰胜自然。生命會延續不止的。”
  莫愁和立夫离開屋子之后,莫愁跟丈夫說:“我原以為你會早點儿到呢。”
  立夫回答說:“我在天津停了一天。做偵探。”
  “什么偵探工作?”
  “我現在并不是請假回來,我還有秘密任務在身。我在調查一個案子,与這個案子有關系的人,我不能說他的名字。這和搜捕上海的一個販毒的人有關系,這里牽扯到一個要人。你知道,在天津和上海之間有很重大的販毒交易。我在天津停下來就是調查此事。我請假時,他們要我調查這個案子,并且把整個儿走私情形做一個徹底的報告。關于這個數百万走私的情形,絕不可以在中國報上登出來,怕激起老百姓的反日情緒,沒法儿控制。但是在倫敦和紐約的報上正在詳細刊載,因為英美在中國的商業在這种不公平的競爭之下,正在虧損不堪。”
  “那么你還是公務在身!多久才能做完?”
  “我也不知道。要多久,就得多久,也許要一個月。因為這种緣故,我不便出去見人。我如今在北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莫愁說:“你只要在家就可以了。阿非、陳三、阿瑄,可以供給你情報。”
  立夫說:“看看情形再說吧。”
  因為立夫對販毒的情形想得到透徹的了解,他去看博雅。博雅正在家中戒毒,頗有顯著的進步。博雅是一副可怜相。他臉上,是恐懼,祈求,和仇恨的混而為一的表情,同時還有一种精神上無可奈何的折磨的神態。在他那消瘦低陷的雙頰,高顴骨,深眼眶儿之后,兩個轉動的大眼睛流露出高度的聰明。他的嘴,寬大而有粗短的胡子,生得很端正好看,使人想起銀屏的嘴,他旁邊的桌子上有不少的瓶子和几碟子糖果。他說在伯母珊瑚去世之后,他住在天津的飯店里養成了那种要命的習慣。一個茶房引誘他吸一支頭上藏有白面儿的香煙。他說他由于好奇,就吸了那支香煙。不久染上了那种坏習慣,越來需求越多。他告訴立夫,說他曾看見有人買多福香煙,只是把煙頭儿掐下來,放在錫箔上點著吸。
  立夫臨走時說:“不要忘記你母親,你就會戒除了。”可是博雅的表情不像是听見的樣子。
  第二天下午,阿瑄回家度周末,晚飯之后,立夫打算和他与陳三談一次。曼娘和其他女人都不在座。現在立夫雖然不是曾家的人,阿瑄心中卻佩服他,阿非則与蓀亞較為親近。
  問到一般的情形,阿瑄解釋說:
  “是這樣儿。我們海關上的人員,不能帶武器,但是認為應當對走私的日本人和韓國人執行中國法律,而他們是不守中國法的。我們盡量抓他們的貨。今年這四月,五月,每個禮拜都鬧了一件事。鐵路當局更是有苦難言。每天早晨,‘走私者的專車’离開他們的巢穴開到天津,私貨就扔在火車站,預備往本地分發,或是再運往山東。通常是几個高麗棒子和小日本儿在那儿看著貨。每天有十班貨車開來,停在用卡車運來的私貨旁邊儿。最初,日本人很客气,日本軍事當局向火車站要特派貨車載運私貨。我們的鐵路當局若不答應,日本當局指控說‘缺乏合作誠意’和‘反日’。但是現在他們不再費事通知我們要車皮。武裝的日本人和高麗人索性把私貨一包一包的扔到二等車三等車上,把乘客赶下來,把窗子座位毀坏,毆打妨礙他們的苦力。有時到最后車要開時,貨車必須加挂,或是卸下,結果耽誤時間,車不能按時開出。”
  立夫問:“鐵路警察怎么辦?”
  阿瑄回答說:“他們能干什么?走私的人有治外法權保護,路警也不敢碰他們。他們只是袖手旁觀,敢怒而不敢言。就在這個禮拜,一百多日本人高麗人,闖進火車站,因為他們無處放貨,就把鐵路局和海關的職員連踢帶打。有的我們同事被打在頭上,好多人由于路警勸解才免得挨揍受傷。”
  立夫又問:“為什么你們不帶武器呢?”
  “看來像笑話儿,其實也很簡單。去年好多白銀走私出去,主要是從長城的關口,在那儿自然有中國海關人員巡邏,也自然帶有武器。兩個走私的人由長城上跳下去時受了傷,先是個高麗棒子,后一個是日本鬼子。于是日本軍方要求五千塊錢給受傷的人,并且要求整個長城沿線取消海關的巡邏。如不接受要求,以武力恫嚇。為了避免武裝沖突,我們不同意又怎么辦?這樣,就失去了長城線上具有优勢的地點,只得在長城下頭小心翼翼的勉強維持,還要避免進一步的沖突事件。您看‘冀東防共政府’是真正日本人的,但是海關則仍是中外共管,所以我們仍要盡職責,但是實際情形卻如此荒唐古怪。
  “去年九月,日本司令官通知海關稅務司說,由于政治情勢,海關巡邏隊應即停止攜帶手槍。后來,另一個日本司令官又要求海關緝私船只,應當解除武裝,机關槍也都沒收。又過了不久,來了進一步的要求,就是所有海關的緝私船只,不管有沒有武裝,一律撤离‘非武裝地區’三里,就是從東北的海岸線延伸到天津附近的蘆台。好像這還不滿足,日本海軍當局拒絕承認中國海關人員有在十二海里之內行使職責之權,中國海關人員并無權向可疑的船只發出信號使其停止航行,并且警告中國海關人員不得干涉日本船只,不論船只有無日本國徽。否則以在公海上犯有海盜行為論處。
  “所以由山海關到天津整個海岸不但成了自由港,也成了自由海岸。大批的拖网船和汽船,從五百到一千吨,停在海岸邊,汽艇直接開進大沽口。”
  阿瑄結束了他這一大段報告,大家都聚精會神的听。陳三說:“這不能算是走私。這是一個友邦在青天白日之下搶劫中國的國庫了。我在海岸親自見過。一天,我算了算有三十八條走私的船靠近山海關的港口。海岸上搭起帳篷,好像一個小市鎮。多少堆的人造絲、白糖、煙卷紙、自行車零件、煤油、摩托輪胎、酒精、金屬网,大白天堆在那儿,每一堆上都插著一個白旗子,上面寫著日本運輸公司的名字。這些貨由那儿往南運,用載重汽車拉,用牲口馱,用挑夫挑,通常是由几個日本人或高麗人護送。我們也設法阻擋。我們接近時,中國司机就逃跑,但是日本人和高麗人則用石頭投我們,石頭是在汽車上先裝好的。”
  環儿說:“我曾經听說兩個國家會為商業發生戰爭。但是還沒听說一個國家會用走私做商業競爭的手段。若是不賣多余的煤油和金屬网子,難道日本帝國就會亡嗎?”
  阿瑄說:“這并不是小事儿。日本走私的貨已然南達長江流域,逼得英美沒有生意可做了。我們海關稅收的損失,每星期超過一百万。在四、五兩個月走私最凶的時候儿,每星期的損失几乎達到兩百万。”
  立夫問:“中國人之外,你們也抓日本人嗎?”陳三說:“必要的時候儿也抓他們。有時候儿會誤抓。有時候儿日本人假扮做中國人,甚至也起個中國名字。但是一看他們矮小的身材儿,黑濃的小胡子儿,羅圈儿腿,走起來那副怪樣子,就認出來是日本人。”
  立夫說:“他們一定是日本和高麗的賤民。”
  陳三說:“不錯。一個國家派本國的賤民到外國去,使他們不守人家的國法,還給他們本國官方的保護,自然就發生這种怪現象了。”
  “你們抓日本貨或是日本人時,怎么辦呢?”
  陳三說:“若在鄉間,那又不同。我們把他們送交日本領事館的警察。這時日本人來要求退還他們的貨物,往往有麻煩。但是我們很細心。貨包上若寫著‘軍用品’,或是‘交日本司令部’,我們知道那是嗎啡、海洛因、鴉片,但是我們卻毫無辦法。在過去一年半之間,我們抓住了几百次這种貨物。”
  立夫問:“海關稅務司不向日本當局抗議嗎?”阿瑄說:“啊,那就妙不可言了。稅務司是提出抗議,但是日本軍事當局又把他們送往日本的領事館的警察。而我們向日本領事館的警察抗議之時,你知道他們說什么。他們說,第一,向中國走私,在日本法律上并不算犯法,因此不能限制他們的此种活動,那意思是,所有抓到的日本人走私的,全都要釋放,這是根据日本的法律。第二,他們說,走私只能在國界上發生,所以應當在万里長城上去制止,离開長城,是不可能發生的!這是他們禁止我們在長城巡邏以后說的。”曼娘說:“立夫,你覺得阿瑄不是應當辭去那個差事嗎?至少也要調到上海或是別的地方儿啊。我只有那么一個儿子,老來是個倚靠,他的太太年輕孩子小。”
  立夫看了看曼娘,他還沒來得及回答,阿瑄說:“媽,您不知道。上海、廈門、汕頭,哪儿都是一模儿一樣。不管哪儿,只要有日本人,就有走私。再者,我若辭職,一定讓同事笑話,說我沒膽子。他們精神很好,苦干有朝气,我不能离開他們。現在我們政府最后終于采取較為強硬的措施了,情形會好轉的。人人若都离開,海關的事怎么辦?”
  立夫說:“你也許要仔細想一想。你上有老母,下有嬌妻幼子。你又是曾家的長孫。”立夫听見自己以如此客觀的語气對一個青年人進此忠言警告,自己也感覺到意外。家人這個聚會散開之時,曼娘向他很感激的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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