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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壇三戶




  二十年來,中國已經有了一些作家,多少作品,而且至今還沒有完結,所以有個“文壇”,是毫無可疑的。不過搬出去開博覽會,卻還得顧慮一下。

  因為文字的難,學校的少,我們的作家里面,恐怕未必有村姑變成的才女,牧童化出的文豪。古時候听說有過一面看牛牧羊,一面讀經,終于成了學者的人的,但現在恐怕未必有。——我說了兩回“恐怕未必”,倘真有例外的天才,尚希鑒原為幸。要之,凡有弄弄筆墨的人們,他先前總有一點憑借:不是祖遺的正在少下去的錢,就是父積的還在多起來的錢。要不然,他就無緣讀書識字。現在雖然有了識字運動,我也不相信能夠由此運出作家來。所以這文壇,從陰暗這方面看起來,暫時大約還要被兩大類子弟,就是“破落戶”和“暴發戶”所占据。

  已非暴發,又未破落的,自然也頗有出些著作的人,但這并非第三种,不近于甲,即近于乙的,至于掏腰包印書,仗奩資出版者,那是文壇上的捐班,更不在本論范圍之內。所以要說專仗筆墨的作者,首先還得求之于破落戶中。他先世也許暴發過,但現在是文雅胜于算盤,家景大不如意了,然而又因此看見世態的炎涼,人生的苦樂,于是真的有些撫今追昔,“纏綿悱惻”起來。一歎天時不良,二歎地理可惡,三歎自己無能。但這無能又并非真無能,乃是自己不屑有能,所以這無能的高尚,倒遠在有能之上。你們劍拔弩張,汗流浹背,到底做成了些什么呢?惟我的頹唐相,是“十年一覺揚州夢”〔2〕惟我的破衣上,是“襟上杭州舊酒痕”〔3〕,連懶態和污漬,也都有歷史的甚深意義的。可惜俗人不懂得,于是他們的杰作上,就大抵放射著一种特別的神彩,是:“顧影自怜”。暴發戶作家的作品,表面上和破落戶的并無不同。因為他意在用墨水洗去銅臭,這才爬上一向為破落戶所主宰的文壇來,以自附于“風雅之林”,又并不想另樹一幟,因此也決不標新立异。但仔細一看,卻是屬于別一本戶口冊上的;他究竟顯得淺薄,而且裝腔,學樣。房里會有斷句的諸子,看不懂;案頭也會有石印的駢文,讀不斷。也會嚷“襟上杭州舊酒痕”呀,但一面又怕別人疑心他穿破衣,總得設法表示他所穿的乃是筆挺的洋服或簇新的綢衫;也會說“十年一覺揚州夢”的,但其實倒是并不揮霍的好品行,因為暴發戶之于金錢,覺得比懶態和污漬更有歷史的甚深的意義。破落戶的頹唐,是掉下來的悲聲,暴發戶的做作的頹唐,卻是“爬上去”的手段。所以那些作品,即使摹擬到和破落戶的杰作几乎相同,但一定還差一塵:他其實并不“顧影自怜”,倒在“沾沾自喜”。

  這“沾沾自喜”的神情,從破落戶的眼睛看來,就是所謂“小家子相”,也就是所謂“俗”。風雅的定律,一個人离開“本色”,是就要“俗”的。不識字人不算俗,他要掉文,又掉不對,就俗;富家儿郎也不算俗,他要做詩,又做不好,就俗了。這在文壇上,向來為破落戶所鄙棄。

  然而破落戶到了破落不堪的時候,這兩戶卻有時可以交融起來的。如果誰有在找“詞匯”的《文選》,大可以查一查,我記得里面就有一篇彈文,所彈的乃是一個敗落的世家,把女儿嫁給了暴發而冒充世家的滿家子〔4〕:這就足見兩戶的怎樣反撥,也怎樣的聯合了。文壇上自然也有這現象;但在作品上的影響,卻不過使暴發戶增添一些得意之色,破落戶則對于“俗”變為謙和,向別方面大談其風雅而已:并不怎么大。

  暴發戶爬上文壇,固然未能免俗,歷時既久,一面持籌握算,一面誦詩讀書,數代以后,就雅起來,待到藏書日多,藏錢日少的時候,便有做真的破落戶文學的資格了。然而時勢的飛速的變化,有時能不給他這許多修養的工夫,于是暴發不久,破落隨之,既“沾沾自喜”,也“顧影自怜”,但卻又失去了“沾沽自喜”的确信,可又還沒有配得“顧影自怜”的風姿,僅存無聊,連古之所謂雅俗也說不上了。向來無定名,我姑且名之為“破落暴發戶”罷。這一戶,此后是恐怕要多起來的。但還要有變化:向積极方面走,是惡少;向消极方面走,是癟三。

  使中國的文學有起色的人,在這三戶之外。

  六月六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五年七月《文學》月刊第五卷第一號“文學論壇”欄,署名干。

  〔2〕“十年一覺揚州夢”唐代詩人杜牧《遣怀》一詩中的句子。〔3〕“襟上杭州舊酒痕”唐代詩人白居易《故衫》一詩中的句子。

  〔4〕即《文選》卷四十“彈事”類所錄南朝梁沈約《奏彈王源》一文。文中說:“風聞東海王源嫁女与富陽滿氏……托姻結好,唯利是求,玷辱流輩,莫斯為甚……豈有六卿之胄,納女于管庫之人……宜OE吳悅□疲珎碇擥魑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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