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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靖華譯《蘇聯作家七人集》序




  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時候,喧傳有好几位名人都要譯《資本論》,自然依据著原文,但有一位還要參照英,法,日,俄各國的譯本。到現在,至少已經滿六年,還不見有一章發表,這种事業之難可想了。對于蘇聯的文學作品,那時也一樣的熱心,英譯的短篇小說集一到上海,恰如一胛羊肉墜入狼群中,立刻撕得一片片,或則化為“飛腳阿息普”,或則化為“飛毛腿奧雪伯”〔2〕;然而到得第二本英譯《蔚藍的城》〔3〕輸入的時候,志士們卻已經沒有這么起勁,有的還早覺得“伊凡”“彼得”,還不如“一洞”“八索”〔4〕之有趣了。

  然而也有并不一哄而起的人,當時好像落后,但因為也不一哄而散,后來卻成為中堅。靖華就是一聲不響,不斷的翻譯著的一個。他二十年來,精研俄文,默默的出了《三姊妹》,出了《白茶》,出了《煙袋》和《四十一》,〔5〕出了《鐵流》以及其他單行小冊很不少,然而不尚廣告,至今無渲赫之名,且受擠排,兩處受封鎖之害。但他依然不斷的在改定他先前的譯作,而他的譯作,也依然活在讀者們的心中。這固然也因為一時自稱“革命作家”的過于吊儿郎當,終使堅實者成為碩果,但其實卻大半為了中國的讀書界究竟有進步,讀者自有确當的批判,不再受空心大老的欺騙了。

  靖華是未名社中之一員;未名社一向設在北京,也是一個實地勞作,不尚叫囂的小團体。但還是遭些無妄之災,而且遭得頗可笑。它被封閉過一次〔6〕,是由于山東督軍張宗昌的電報,听說發動的倒是同行的文人;后來沒有事,啟封了。出盤之后,靖華譯的兩种小說都積在台靜農家,又和“新式炸彈”〔7〕一同被收沒,后來雖然證明了這“新式炸彈”其實只是制造化裝品的机器,書籍卻仍然不發還,于是這兩种書,遂成為天地之間的珍本。為了我的《吶喊》在天津圖書館被焚毀,梁實秋教授掌青島大學圖書館時,將我的譯作驅除,以及未名社的橫禍,我那時頗覺得北方官長,辦事較南方為森嚴,元朝分奴隸為四等〔8〕,置北人于南人之上,實在并非無故。后來知道梁教授雖居北地,實是南人,以及靖華的小說想在南邊出版,也曾被錮多日〔9〕,就又明白我的決論其實是不确的了。這也是所謂“學問無止境”罷。

  但現在居然已經得到出版的机會,閒話休題,是當然的。言歸正傳:則這是合兩种譯本短篇小說集而成的書,刪去兩篇,加入三篇,以篇數論,有增無減。所取題材,雖多在二十年前,因此其中不見水閘建筑,不見集体農場,但在蘇聯,還都是保有生命的作品,從我們中國人看來,也全是親切有味的文章。至于譯者對于原語的學力的充足和譯文之可靠,是讀書界中早有定論,不待我多說的了。

  靖華不厭棄我,希望在出版之際,寫几句序言,而我久生大病,体力衰憊,不能為文,以上云云,几同塞責。然而靖華的譯文,豈真有待于序,此后亦如先前,將默默的有益于中國的讀者,是無疑的。倒是我得以乘机打草,是一幸事,亦一快事也。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六日,魯迅記于上海且介亭之東南角。CC

  〔1〕本篇最初印入《蘇聯作家七人集》。

  《蘇聯作家七人集》,共收短篇小說十五篇,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

  〔2〕“飛腳阿息普”、“飛毛腿奧雪伯”這是蘇聯卡薩特金作的短篇小說《飛著的奧西普》的兩种中譯名。這兩种中譯本都是根据紐約國際出版社一九二五年出版的英譯蘇聯短篇小說集《飛著的奧西普》轉譯的。

  〔3〕《蔚藍的城》英譯的蘇聯短篇小說集,阿·托爾斯泰等著,一九二九年紐約國際出版社出版。有薛績暉的中譯本,上海神州國光社出版。

  〔4〕“伊凡”“彼得”俄國常見的人名。“一洞”“八索”,中國麻將牌中的兩种牌名。

  〔5〕《三姊妹》俄國作家契訶夫作的四幕劇。《白茶》,蘇聯獨幕劇集,收獨幕劇五篇,其中的《白茶》系班珂所作。《煙袋》,蘇聯短篇小說集,收小說十一篇,其中的《煙袋》系愛倫堡所作。《四十一》,即《第四十一》,中篇小說,蘇聯作家拉甫列涅夫作,后來收入《蘇聯作家七人集》中。

  〔6〕關于未名社的被封,參看本卷第69頁注〔7〕。〔7〕“新式炸彈”一九三二年秋,北平警察當局查抄台靜農寓所時,把一件制造化妝品的器具誤認為“新式炸彈”,將台拘捕;同時沒收了曹靖華譯的《煙袋》和《第四十一》的存書。〔8〕元朝分奴隸為四等元朝實行种族歧視政策,把它統治下的人民分為四等:第一等為蒙古人;其次為色目人,指蒙古人在侵入中原之前所征服的西域人,包括欽察、唐兀、回回等族;再次為漢人,指在金人治下的北中國的漢族人,包括契丹、女真、高麗等族;最后為南人,即南宋遺民。

  〔9〕上海現代書局原說要出版曹靖華所譯的蘇聯小說,但又將他的譯稿擱置起來,后由魯迅索回編成《蘇聯作家七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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