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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山水·人物》〔1〕



題記〔2〕

  兩三年前,我從這雜文集中翻譯《北京的魅力》的時候,并沒有想到要續譯下去,積成一本書冊。每當不想作文,或不能作文,而非作文不可之際,我一向就用一點譯文來塞責,并且喜歡選取譯者讀者,兩不費力的文章。這一篇是适合的。
  爽爽快快地寫下去,毫不艱深,但也分明可見中國的影子。我所有的書籍非常少,后來便也還從這里選譯了好几篇,那大概是關于思想和文藝的。
  作者的專門是法學,這書的歸趣是政治,所提倡的是自由主義。我對于這些都不了然。只以為其中關于英美現勢和國民性的觀察,關于几個人物,如亞諾德,威爾遜,穆來〔3〕的評論,都很有明快切中的地方,滔滔然如瓶瀉水,使人不覺終卷。听說青年中也頗有要看此等文字的人。自檢舊譯,長長短短的已有十二篇,便索性在上海的“革命文學”潮聲中〔4〕,在玻璃窗下,再譯添八篇,湊成一本付印了。
  原書共有三十一篇。如作者自序所說,“從第二篇起,到第二十二篇止,是感想;第二十三篇以下,是旅行記和關于旅行的感想。”我于第一部分中,選譯了十五篇;從第二部分中,只選譯了四篇,因為從我看來,作者的旅行記是輕妙的,但往往過于輕妙,令人如讀日報上的雜俎,因此倒減卻移譯的興趣了。那一篇《說自由主義》,也并非我所注意的文字。
  我自己,倒以為瞿提所說,自由和平等不能并求,也不能并得的話,更有見地,所以人們只得先取其一的。然而那卻正是作者所研究和神往的東西,為不失這書的本色起見,便特地譯上那一篇去。
  這里要添几句聲明。我的譯述和紹介,原不過想一部分讀者知道或古或今有這樣的事或這樣的人,思想,言論;并非要大家拿來作言動的南針。世上還沒有盡如人意的文章,所以我只要自己覺得其中有些有用,或有些有益,于不得已如前文所說時,便會開手來移譯,但一經移譯,則全篇中雖間有大背我意之處,也不加刪節了。因為我的意思,是以為改變本相,不但對不起作者,也對不起讀者的。
  我先前譯印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時,辦法也如此。且在《后記》里,曾悼惜作者的早死,因為我深信作者的意見,在日本那時是還要算急進的。后來看見上海的《革命的婦女》上,元法先生的論文〔5〕,才知道他因為見了作者的另一本《北米印象記》〔6〕里有贊成賢母良妻主義的話,便頗責我的失言,且惜作者之不早死。這實在使我很惶恐。我太落拓,因此選譯也一向沒有如此之嚴,以為倘要完全的書,天下可讀的書怕要絕無,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每一本書,從每一個人看來,有是處,也有錯處,在現今的時候是一定難免的。我希望這一本書的讀者,肯体察我以上的聲明。
  例如本書中的《論辦事法》是极平常的一篇短文,但卻很給了我許多益處。我素來的做事,一件未畢,是總是時時刻刻放在心中的,因此也易于困憊。那一篇里面就指示著這樣脾气的不行,人必須不凝滯于物。我以為這是無論做什么事,都可以效法的,但万不可和中國祖傳的“將事情不當事”即“不認真”相牽混。
  原書有插畫三幅,因為我覺得和本文不大切合,便都改換了,并且比原數添上几張,以見文中所講的人物和地方,希望可以增加讀者的興味。幫我搜集圖畫的几個朋友,我便順手在此表明我的謝意,還有教給我所不解的原文的諸君。
  一九二八年三月三十一日,魯迅于上海寓樓譯畢記。

         ※        ※         ※

  〔1〕 《思想·山水·人物》 日本鶴見祐輔的雜文集。原書于一九二四年由日本東京大日本雄辯會社出版,共收雜文三十一篇。魯迅選譯了二十篇,其中十三篇(包括序言)的譯文在收入單行本之前,曾分別發表于當時的報刊(《北新》周刊、《北新》半月刊、《語絲》周刊、《京報副刊》、《莽原》半月刊、《民眾文藝周刊》)。
  鶴見祐輔(1885—1972),日本評論家,曾留學美國。主要著作除《思想·山水·人物》外,有《南洋游記》、《歐美名士印象記》、《拜侖傳》等。
  〔2〕 本篇最初以《關于思想山川人物》為題,連同《思想·山水·人物》序言的譯文,同發表于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八日《語絲》周刊第四卷第二十二期,后收入《思想·山水·人物》單行本。
  〔3〕 亞諾德(M.Arnold,1822—1888) 英國文藝批評家、詩人。著有《文學批評論文集》等。威爾遜(W.Wilson,1856—1924),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民主党人。穆來(J.Morley,1838—1923),英國歷史學家、政論家,曾任自由党內閣大臣。
  〔4〕 “革命文學”潮聲中 指一九二八年間創造社等文學團体提倡的革命文學。
  〔5〕 《革命的婦女》上,元法先生的論文 待查。
  〔6〕 《北米印象記》 即《北美印象記》,日本廚川白村寫于一九一七年的游美雜記。有沈端先中譯本,一九二九年上海金屋書店出版。



《說幽默》譯者附記〔1〕

  將humor這字,音譯為“幽默”,是語堂〔2〕開首的。因為那兩字似乎含有意義,容易被誤解為“靜默”“幽靜”等,所以我不大贊成,一向沒有沿用。但想了几回,終于也想不出別的什么适當的字來,便還是用現成的完事。一九二六,一二,七。譯者識于廈門。

         ※        ※         ※

  〔1〕 本篇連同《說幽默》的譯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七年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后來同印入單行本。
  〔2〕 語堂 即林語堂(1895—1976),福建龍溪人,作家。早年留學美國、德國,回國后任北京大學、廈門大學教授,三十年代在上海主編《論語》、《人間世》等雜志,提倡所謂性靈幽默文學。著有雜文集《剪拂集》等。



《書齋生活与其危險》譯者附記〔1〕

  這是《思想·山水·人物》中的一篇,不寫何時所作,大約是有所為而發的。作者是法學家,又喜歡談政治,所以意見如此。
  數年以前,中國的學者們〔2〕曾有一种運動,是教青年們躲進書齋去。我當時略有一點异議〔3〕,意思也不過怕青年進了書齋之后,和實社會實生活离開,變成一個呆子,——胡涂的呆子,不是勇敢的呆子。不料至今還負著一個“思想過激”的罪名,而對于實社會實生活略有言動的青年,則竟至多遭意外的災禍。譯此篇訖,遙想日本言論之自由,真“不禁感慨系之矣”!
  作者要書齋生活者和社會接近,意在使知道“世評”,改正自己一意孤行的偏宕的思想。但我以為這意思是不完全的。
  第一,要先看怎樣的“世評”。假如是一個腐敗的社會,則從他所發生的當然只有腐敗的輿論,如果引以為鑒,來改正自己,則其結果,即非同流合汙,也必變成圓滑。据我的意見,公正的世評使人謙遜,而不公正或流言式的世評,則使人傲慢或冷嘲,否則,他一定要憤死或被逼死的。
  一九二七年六月一日,譯者附記。

         ※        ※         ※

  〔1〕 本篇連同《書齋生活与其危險》的譯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二期,未印入單行本。
  〔2〕 學者們 指胡适等人。胡适在一九二二年創辦《努力周報》,在它的副刊《讀書雜志》上,勸人“踱進研究室”、“整理國故”。
  “五卅”運動后,他又在《現代評論》第二卷第三十九期(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發表《愛國運動与求學》一文,主張救國必先求學,企圖使學生脫离愛國運動。
  〔3〕 一點异議 魯迅在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九日致徐炳昶的信(見《華蓋集·通訊》)中指出:“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毀了事情頗不少。學者多勸人踱進研究室,……乃是他們所公設的巧計,是精神的枷鎖,……不料有許多人,卻自囚在什么室什么宮里,豈不可惜。”在《華蓋集·碎話》中也表示了反對“進研究室”的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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