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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篇 明之神魔小說(中)


  又有一百回本《西游記》,蓋出于四十一回本《西游記傳》之后,〔1〕而今特盛行,且以為元初道士邱處机〔2〕作。處机固嘗西行,李志常記其事為《長春真人西游記》,凡二卷,今尚存《道藏》中,〔3〕惟因同名,世遂以為一書;清初刻《西游記》小說者,又取虞集〔4〕撰《長春真人西游記》之序文冠其首,而不根之談乃愈不可拔也。
  然至清乾隆末,錢大昕跋《長春真人西游記》〔6〕(《潛研堂文集》二十九)已云小說《西游演義》是明人作;紀昀〔6〕(《如是我聞》三)更因“其中祭賽國之錦衣衛,朱紫國之司禮監,滅法國之東城兵馬司,唐太宗之大學士翰林院中書科,皆同明制”,決為明人依托,惟尚不知作者為何人。而鄉邦文獻,尤為人所樂道,故是后山陽人如丁晏(《石亭記事續編》)阮葵生(《茶余客話》)〔7〕等,已皆探索舊志,知《西游記》之作者為吳承恩矣。吳玉搢(《山陽志遺》)〔8〕亦云然,而尚疑是演邱處机書,猶羅貫中之演陳壽《三國志》者,當由未見二卷本,故其說如此;又謂“或云有《后西游記》,為射陽先生撰”,則第志俗說而已。
  吳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性敏多慧,博极群書,复善諧劇,著雜記數种,名震一時,嘉靖甲辰歲貢生,后官長興縣丞,隆慶初歸山陽,万歷初卒(約一五一○——一五八○)。雜記之一即《西游記》(見《天啟淮安府志》一六及一九《光緒淮安府志》貢舉表),余未詳。又能詩,其“詞微而顯,旨博而深”(陳文燭序語),為有明一代淮郡詩人之冠,而貧老乏嗣,遺稿多散佚,邱正綱收拾殘缺為《射陽存稿》四卷《續稿》一卷,〔9〕吳玉搢盡收入《山陽耆舊集》〔10〕中(《山陽志遺》四)。然同治間修《山陽縣志》〔11〕者,于《人物志》中去其“善諧劇著雜記”語,于《藝文志》又不列《西游記》之目,于是吳氏之性行遂失真,而知《西游記》之出于吳氏者亦愈少矣。
  《西游記》全書次第,与楊志和作四十一回本殆相等。前七回為孫悟空得道至被降故事,當楊本之前九回;第八回記釋迦造經之事,与佛經言阿難結集不合;第九回記玄奘父母遇難及玄奘复仇之事,亦非事實,楊本皆無有,吳所加也。第十至十二回即魏征斬龍至玄奘應詔西行之事,當楊本之十至十三回;第十四回至九十九回則俱記入竺途中遇難之事,九者究也,物极于九,九九八十一,故有八十一難;而一百回以東返成真終。
  惟楊志和本雖大体已立,而文詞荒率,僅能成書;吳則通才,敏慧淹雅,其所取材,頗极廣泛,于《四游記》中亦采《華光傳》及《真武傳》,于西游故事亦采《西游記雜劇》及《三藏取經詩話》(?),翻案挪移則用唐人傳奇(如《异聞集》《酉陽雜俎》等),諷刺揶揄則取當時世態,加以舖張描寫,几乎改觀,如灌口二郎之戰孫悟空,楊本僅有三百余言,而此十倍之,先記二人各現“法象”,次則大圣化雀,化“大茲老”,化魚,化水蛇,真君化雀鷹,化大海鶴,化魚鷹,化灰鶴,大圣复化為鴇,真君以其賤鳥,不屑相比,即現原身,用彈丸擊下之。
  ……那大圣趁著机會,滾下山崖,伏在那里又變,變一座土地廟儿:大張著口,似個廟門;牙齒變作門扇;舌頭變做菩薩;眼睛變做窗櫺;只有尾巴不好收拾,豎在后面,變做一根旗杆。真君赶到崖下,不見打倒的鴇鳥,只有一間小廟,急睜鳳眼,仔細看之,見旗杆立在后面,笑道,“是這猢猻了。他今又在那里哄我。我也曾見廟宇,更不曾見一個旗杆豎在后面的。斷是這畜生弄諠。他若哄我進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進去?等我掣拳先搗窗櫺,后踢門扇。”大圣听得,……扑的一個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見。真君前前后后亂赶,……起在半空,見那李天王高擎照妖鏡,与哪吒住立云端。真君道,“天王,曾見那猴王么?”天王道,“不曾上來,我這里照著他哩。”
  真君把那賭變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說畢,卻道,“他變廟宇,正打處,就走了。”李天王聞言,又把照妖鏡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子使了個隱身法,走出營圍,往你那灌江口去也。”……卻說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搖身一變,變作二郎爺爺的模樣,按下云頭,徑入廟里。鬼判不能相認,一個個磕頭迎接。他坐在中間,點查香火:見李虎拜還的三牲,張龍許下的保福,趙甲求子的文書,錢丙告病的良愿。正看處,有人報“又一個爺爺來了”。眾鬼判急急觀看,無不惊心。
  真君卻道,“有個甚么齊天大圣,才來這里否?”眾鬼判道,“不曾見甚么大圣,只有一個爺爺在里面查點哩。”真君撞進門;大圣見了,現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廟宇已姓孫了!”這真君即舉三尖兩刃神鋒,劈臉就砍。那猴王使個身法,讓過神鋒,掣出那繡花針儿,幌一幌,碗來粗細,赶到前,對面相還。兩個嚷嚷鬧鬧,打出廟門,半霧半云,且行且戰,复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等眾提防愈緊;這康張太尉等迎著真君,合心努力,把那美猴王圍繞不題……(第六回下《小圣施威降大圣》)
  然作者构思之幻,則大率在八十一難中,如金涵山之戰(五十至五二回),二心之爭(五七及五八回),火焰山之戰(五九至六一回),變化施為,皆极奇恣,前二事楊書已有,后一事則取雜劇《西游記》及《華光傳》中之鐵扇公主以配《西游記傳》中僅見其名之牛魔王,俾益增其神怪艷异者也。
  其述牛魔王既為群神所服,令羅剎女獻芭蕉扇,滅火焰山火,俾玄奘等西行情狀云:
  ……那老牛心惊膽戰,……望上便走。恰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領魚肚藥叉巨靈神將幔住空中。……
  牛王急了,依前搖身一變,還變做一只大白牛,使兩只鐵角去触天王,天王使刀來砍。隨后孫行者又到,……
  道,“這廝神通不小,又變作這等身軀,卻怎奈何?”太子笑道,“大圣勿疑,你看我擒他。”這太子即喝一聲“變!”變得三頭六臂,飛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斬妖劍望頸項上一揮,不覺得把個牛頭斬下。天王丟刀,卻才与行者相見。那牛王腔子里又鑽出一個頭來,口吐黑气,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劍,頭落處,又鑽出一個頭來;一連砍了十數劍,隨即長出十數個頭。哪吒取出火輪儿,挂在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燒得張狂哮吼,搖頭擺尾。才要變化脫身,又被托塔天王將照妖鏡照住本像,騰挪不動,無計逃生,只叫“莫傷我命,情愿歸順佛家也!”哪吒道,“既惜身命,快拿扇子出來!”
  牛王道,“扇子在我山妻處收著哩。”哪吒見說,將縛妖索子解下,……穿在鼻孔里,用手牽來,……回至芭蕉洞口。老牛叫道,“夫人,將扇子出來,救我性命!”羅剎听叫,急卸了釵環,脫了色服,挽青絲如道姑,穿縞素似比丘,雙手捧那柄丈二長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門;又見金剛眾圣与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頭禮拜道,“望菩薩饒我夫妻之命,愿將此扇奉承孫叔叔成功去也。”
  ……
  ……孫大圣執著扇子,行近山邊,盡气力揮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光;又搧一扇,只聞得習習瀟瀟,清風微動;第三扇,滿天云漠漠,細雨落霏霏。有詩為證:
  火焰山遙八百程,火光大地有聲名。火煎五漏丹難熟,火燎三關道不清。特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將助神功。牽牛歸佛伏顛劣,水火相聯性自平。(第六十一回下《孫行者三調芭蕉扇》)
  又作者稟性,“复善諧劇”,故雖述變幻恍忽之事,亦每雜解頤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詳見胡适《西游記考證》)。如記孫悟空大敗于金涵洞兕怪,失金箍棒,因謁玉帝,乞發兵收剿一節云:
  ……當時四天師傳奏靈霄,引見玉陛,行者朝上唱個大喏,道,“老官儿,累你累你。我老孫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一路凶多吉少,也不消說。于今來在金涵山,金涵洞,有一兕怪,把唐僧拿在洞里,不知是要蒸,要煮,要晒。是老孫尋上他門,与他交戰,那怪神通廣大,把我金箍棒搶去,因此難縛妖魔。那怪說有些認得老孫,我疑是天上凶星思凡下界,為此特來啟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鑒,降旨查勘凶星,發兵收剿妖魔,老孫不胜戰栗屏營之至。”卻又打個深躬道,“以聞。”旁有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后恭?”行者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孫于今是沒棒弄了。”……(第五十一回上《心猿空用千般計》)
  評議此書者有清人山陰悟一子陳士斌《西游真論》〔12〕(康熙丙子尤侗序),西河張書紳《西游正旨》〔13〕(乾隆戊辰序)与悟元道人劉一明《西游原旨》〔14〕(嘉慶十五年序),或云勸學,或云談禪,或云講道,皆闡明理法,文詞甚繁。然作者雖儒生,此書則實出于游戲,亦非語道,故全書僅偶見五行生克之常談,尤未學佛,故末回至有荒唐無稽之經目,特緣混同之教,流行來久,故其著作,乃亦釋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雜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隨宜附會而已。假欲勉求大旨,則謝肇淛(《五雜組》十五)之“《西游記》曼衍虛誕,而其縱橫變化,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歸于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伏,至死靡他,蓋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數語,已足盡之。作者所說,亦第云“眾僧們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的緣由,……
  三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點頭几度,眾僧們莫解其意,……三藏道;‘心生种种魔生,心滅种种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說下誓愿,不由我不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回轉,皇圖永固’”(十三回)而已。
  《后西游記》〔15〕六卷四十回,不題何人作。中謂花果山复生石猴,仍得神通,稱為小圣,輔大顛和尚賜號半偈者复往西天,虔求真解。途中收豬一戒,得沙彌,且遇諸魔,屢陷危難,顧終達靈山,得解而返。其謂儒釋本一,亦同《西游》,而行文造事并遜,以吳承恩詩文之清綺推之,當非所作矣。又有《續西游記》〔16〕,未見,《西游補》所附雜記有云,“《續西游》摹擬逼真,失于拘滯,添出比丘靈虛,尤為蛇足”也。

         ※        ※         ※

  〔1〕 關于《西游記》一百回本与四十一回本先后問題,應是一百回本在前。魯迅一九三五年《〈中國小說史略〉》日本譯本序》中說:
  “鄭振鐸教授又證明了《西游記》中的《西游記》是吳承恩《西游記》的摘錄,而并非祖本,這是可以訂正拙著第十六篇的所說的,那精确的論文,就收錄在《痀僂集》里”(參看《且介亭雜文二集》)。鄭文題為《西游記的演化》。
  〔2〕 邱處机(1148—1227) 字通密,自號長春子,元栖霞(今屬山東)人。成吉思汗曾在中亞召見過他,封為國師,總領道教。卒后褒贈長春演道主教真人。撰有《攝生消息論》、《大丹直指》等。
  〔3〕 李志常(1193—1256) 字浩然,道號通玄大師。邱處机弟子,曾隨邱謁成吉思汗,歸后就途中經歷撰成《長春真人西游記》,二卷。此書收入《道藏》正乙部。《道藏》,道教經典總集。六朝時開始匯集道經,以后各代又續有增補。今通行之《道藏》為《正統道藏》(五三○五卷)和《万歷續道藏》(一八○卷)。
  〔4〕 虞集(1272—1348) 字伯生,號道園,元仁壽(今屬四川)人,官至翰林直學士兼國子祭酒。撰有《道園學古錄》。清初汪象旭評刻《西游證道書》,始將虞集所撰《長春真人西游記序》置于卷首。
  〔5〕 錢大昕(1728—1804) 字辛楣,號竹汀,清嘉定(今屬上海)人,官至少詹事。撰有《二十二史考异》、《潛研堂文集》等。《潛研堂文集》卷二十九《跋〈長春真人西游記〉》云:“村俗小說有《唐三藏西游演義》,乃明人所作。”
  〔6〕 紀昀 參看本書第二十二篇。
  〔7〕 丁晏(1794—1875) 字儉卿,清山陽(今江蘇淮安)人,官內閣中書。編有《熙志齋叢書》二十二种。所撰《石亭紀事續編》,一卷,匯錄涉及淮安的一些著作的序跋。該書《書〈西游記〉后》一文云:“及考吾郡康熙初舊志藝文書目,吳承恩下有《西游記》一种。”
  阮葵生(1727—1789),字寶誠,號幪山,清山陽人,官刑部侍郎。所撰《茶余客話》,三十卷,記清初典章制度及當時人物言行等。該書卷二十一云:“按舊志稱射陽性敏多慧,為詩文下筆立成。复善諧謔,著雜記數种。惜未注雜記書名,惟《淮賢文目》載射陽撰《西游記通俗演義》。”
  〔8〕 吳玉搢(1698—1778) 字藉五,號山夫,清山陽(今江蘇淮安)人,官鳳陽府訓導。曾參与纂修《山陽縣志》和《淮安府志》。
  所撰《山陽志遺》,四卷,記述縣志府志未載山陽諸事。該書卷四云:
  “嘉靖中,吳貢生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吾淮才士也。……考《西游記》舊稱為證道書,謂其合于金丹大旨;元虞道園有序,稱此書系其國初邱長春真人所撰。而郡志謂出先生手,天啟時去先生未遠,其言必有所本。意長春初有此記,至先生乃為之通俗演義,如《三國志》本陳壽,而演義則稱羅貫中也。書中多吾鄉方言,其山淮人手無疑。或云有《后西游記》,為射陽先生撰。”
  〔9〕 邱正綱 即邱度,號汝洪,清山陽(今江蘇淮安)人。吳承恩表孫,官至光祿寺卿。他所編《射陽先生存稿》,四卷,卷首有陳文燭序。《續稿》未見。
  〔10〕 《山陽者舊集》 未見。吳玉搢《山陽志遺》卷四云:“予初得一抄本,紙墨已渝敝,后陸續收得刻本四卷,并續集一卷,亦全。
  盡登其詩入《山陽耆舊集》。”
  〔11〕 《山陽縣志》 二十一卷,清同治間存保、何紹基等纂修。
  該書卷十二《人物志》二云:“吳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工書,嘉靖中歲貢生,官長興縣丞。英敏博洽,為世所推,一時金石之文,多出其手。家貧無子,遺稿多散失;邑人邱正綱收拾殘缺,分為四卷,刊布于世,太守陳文燭為之序,名曰《射陽存稿》,又《續稿》一卷,蓋存其什一云。”其卷十八《藝文志》云:“吳承恩《射陽存稿》四卷,《續稿》一卷。”
  〔12〕 陳士斌 字允生,號悟一子,清山陰(今浙江紹興)人。
  《西游真詮》,一百回,每回正文后有陳士斌的評述。
  〔13〕 張書紳 字南熏,清西河(今屬山西)人。按張書紳評本名《新說西游記》。另有一种《通易西游記正旨》,則出自清張含章之手。
  〔14〕 劉一明 號悟元子、素朴散人,清榆中(今甘肅蘭州)人。
  道士。《西游原旨》,一百回,每回正文后有劉一明的評述。
  〔15〕 《后西游記》 四十回,題“天花才子評點”,撰者不詳。
  康熙年間劉廷璣《在園雜志》已論及此書,當為明末清初時人所撰。
  〔16〕 《續西游記》 一百回,題“繡像批評續西游真詮”,卷首有真复居士序,撰者未詳。崇禎年間董說《西游補》所附雜記已論及此書,當為明人所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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