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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女士醒來時,已是十點十分。這天是陰天,房里光線很暗,倒也不顯得時候不早。因為東方明跟軍隊出發去了,她和王女士同住人家一個大廂樓,她和王女士已經成了好朋友。昨夜她們談到一點鐘方才上床,興奮的神經又使她在枕頭上輾轉了兩小時許方才睡著;此時她口里發膩,頭部脹而且昏。自從到漢口的兩個多月里,她几乎每夜是十二點以后上床,睡眠失時,反正已成了習慣,但今天那么疲倦,卻是少有的。她懊喪地躺著,歸咎于昨夜的談話太刺激。
  街上人聲很熱鬧。一隊一隊的軍樂聲,從各方傳來。轟然的聲音是喊口號。靜女士瞿然一惊,不知從哪里來的精神,她一骨碌翻起身來,披了件衣服,跑到窗前看時,見西首十字街頭正走過一隊兵,頸間都挂著紅藍白三色的“犧牲帶”,槍口上插著各色小紙旗,一個皮綁腿的少年,站在正前進的隊伍旁邊,揚高了手,領導著喊口號。靜知道這一隊兵立刻就要出發到前線去了。兵隊的前進行伍,隔斷了十字街的向東西的交通,這邊,已經壓積了一大堆的旗幟——各色各樣人民團体的旗號,寫口號的小紙旗,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几個寫著墨黑大字的白竹布大橫幅,很局促地夾在旗陣中,也看不清是什么字句。旗陣下面,万頭攢動,一陣陣的口號聲,時時騰空而上。
  靜女士看了二三分鐘,回身來忙倒水洗臉,失眠的疲乏,早已被口號呼聲赶跑了。她猛看見桌上有一張紙,是王女士留的字條:
    不來惊破你的好夢。我先走了。專渡各界代表的差輪在江漢關一碼頭。十一點鐘開。
  詩 九時二十分
  十分鐘后,靜女士已坐在車上,向一碼頭去了。她要赶上那差輪。昨夜她和王女士說好,同到南湖去參加第二期北伐誓師典禮。
  到一碼頭時,江岸上一簇一簇全是旗幟;這些都是等候輪渡的各團体民眾。江漢關的大鐘正報十點三刻。喊口號的聲音,江潮般地卷來。海關碼頭那條路上,已經放了步哨。正對海關,一個大彩牌樓,二丈多長紅布的橫額寫著斗大的白字。几個泥面的小孩子,鑽在人堆里,拾那些拋落在地上的傳單。碼頭邊并肩挨得緊緊地,泊著大小不等的七八條過江小輪,最后的一條几乎是泊在江心;粘在碼頭邊的,是一只小兵艦,像被擠苦的胖子,不住地吱啵吱啵地喘气。几個黃制服的“衛士”,提著盒子炮,在艦上踱方步。
  一切印象——每一口號的呼喊,每一旗角的飄拂,每一傳單的飛揚,都含著無限的鼓舞。靜女士感動到落了眼淚來。她匆匆地通過碼頭,又越過二三條并肩靠著的小輪,才看見一條船的差輪旗邊拖下一條長方白布,仿佛寫著“各團体”等字。船的甲板上已經站滿了人。她剛走近船舷,一個女子從人叢里擠出來迎著她招呼。
  這女子原來是慧女士,她來了快一月了。她終究在此地找到了職業,是在一個政府机關內辦事。
  王女士終于不見,但差輪卻拉著“回聲”,向上流開走了。待到船靠文昌門布局碼頭,又雇了車到南湖時,已經是下午二點鐘。南湖的廣場擠滿了槍刺和旗幟,巍巍然孤峙在槍刺之海的,是閱兵台的尖頂。
  滿天是烏云,异常陰森。軍事政治學校的學生隊伍中發出悲壯的歌聲,四面包圍的陰霾,也似乎動搖了。飄風不知從哪一方吹來,万千的旗幟,都獵獵作聲。忽然轟雷般的掌聲起來,軍樂動了,夾著許多高呼的口號,誓師委員到場了。
  靜和慧被擠住在人堆里,一步也動不得。
  軍樂聲,掌聲,口號聲,傳令聲,步伐聲,錯落地過去,一陣又一陣,誓師典禮按順序慢慢地過去。不知從什么時候下起頭的雨,此時忽然變大了。許多小紙旗都被雨打坏了,只剩得一根光蘆柴杆儿,依舊高舉在人們手中,一動也不動。
  “我再不能支持了!”慧抖著衣服說,她的綢夾衣已經濕透,粘在身上。
  “怎么辦呢?又沒個避雨的地方,”靜張望著四面說。“也像你那樣穿厚呢衣服,就不怕了,”慧懊悵地說。“我們走罷,”她囁嚅地加了一句,她們身后的人層,确也十分稀薄了。
  靜也已里外全濕,冷得發抖,她同意了慧的提議。那時,全場的光蘆柴杆儿一齊搖動,口號聲像連珠炮的起來,似乎誓師典禮也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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