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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加誓師典禮回來后,靜女士病了,主要原因是雨中受涼。但誓師典禮雖然使靜肉体上病著,卻給她精神上一個新的希望,新的安慰,新的憧憬。
  過去的短短的兩個多月,靜女士已經換了三次工作,每一次增加了些幻滅的悲哀;但現在誓師典禮給她的悲壯的印象,又從新燃熱了她的希望。
  她和王、趙二女士本是一月二日就到了漢口的。那時,她自覺滿身是勇气,滿眼是希望。她准備洗去嬌養的小姐習慣,投身最革命的工作。東方明和龍飛已是政治工作人員了,向她夸說政治工作之重要;那時有一個政治工作人員訓練委員會成立,招收“奇才异能,遺大投艱”之士,靜的心怦怦動了,便去報了名。筆試的一天,她滿怀高興,到指定的筆試處去。一進了場,這就背脊骨一冷;原來她料想以為應試者該都是些英俊少年的,誰知大不然,不但頗有些腐化老朽模樣的人們捏著筆咿唔不止,并且那几位青年,也是油頭光臉,像所謂“教會派”。應試人中只她一個女子,于是又成了眾“考生”視線的焦點:有几位突出餓老鷹的眼,骨碌骨碌地盡瞧;有几位睜大了惊异的眼睛,猶如村童見了“洋鬼子”。試題并不難;然而應試者仍不乏交頭接耳商量,直到灰布軍服斜皮帶的監試員慢慢地從身后走來,方才咳嗽一聲,各自歸了原號。這些現象,靜女士看著又好笑又好气,她已經失望,但還是忍耐著定心寫自己的答案。
  “翻閱參考書本不禁止。但是盡抄《三民主義》原文也不中用,時間不早了,還是用心想一想,快做文章罷。”靜忽听得一個監試員這么說。
  場中有些笑聲起來了。靜隔座的一位正忙著偷偷地翻一本書,這才如夢初醒地藏過了書,把住了筆,咿唔咿唔搖起肩膀來。靜不禁暗地想道:“無怪東方明他們算是出色人才了,原來都是這等貨!”
  那天靜女士回到寓所后,就把目睹的怪相對王女士說了,并且歎一口气道:“看來這委員會亦不過是點綴革命的一种官樣文章罷了,沒有什么意思。”
  “那也不盡然。”王女士搖著頭說,“我听東方明說,他和委員會的主持者談過,知道他們确主張認真辦事,嚴格甄錄。無奈應試者大抵是那一類腳色——冬烘學究,衙門蛀虫,又不能剝奪他們的考試權,只好讓他們來考。這班人多半是徒勞,一定不取的。”
  兩天后,考試結果發表了,果然只取了五名——三名是正取,二名是備取。靜女士居然也在正取之列。這總算把她對于委員會的怀疑取消了。于是她又准備去應口試。
  出于意外,口試的委員是一個短小的說話聲音很低的洋服少年,并不穿軍裝。他對每個應試者問了十几道的問題,不論應試者怎樣回答,他那張板板的小臉總沒一些表示,令人無從猜摸他的意向。
  “你知道慕沙里尼是什么人?”那短小的“委員”對一位應試者問了几個關于党國的大問題以后,突然取了常識測驗的法儿了。他在紙上寫了慕沙里尼的譯名,又寫了西方拼法。
  “慕——沙——里——尼……他是一個老革命家!”應試者遲疑地回答。
  “他是哪一國人?死了么?”
  “他是俄國人。好像死得不久。”
  “季諾維夫是什么人?”口試委員毫無然否地換了題目。
  “他是反革命,白党。”應試者搶著回答,顯然自以為有十二分的把握。
  口試委員寫了“季諾維夫”四個字。
  “哦,先前是听錯做謝米諾夫了。這……這季諾夫,該是英國人罷。”應試者用了商量的口吻了。
  “安格聯,”口試委員再寫。
  “這賣國奴!這漢奸!他是北京的海關監督!”應試者爽快地答。
  “許是奉天人罷?”口試委員追問一句,臉上的筋肉一根也不動。
  “是。”應試者回答,遲疑地看著口試委員的臉。
  靜女士忍不住暗笑。
  五個人的口試,消磨了一小時。最后,短小的口試委員站起身來宣布道:“各位的事情完了。結果仍在報上發表。”他旋轉腳跟要走了,但是四個人攢住了他:
  “什么時候儿發表?”
  “干么工作?”
  “不會分發到省外去罷?”
  “特務員是上尉階級,也沒經過考試。我們至少是少校罷?”
  問題銜接著擲過來。口試委員似笑非笑地答道:“明天就發表。看明天的報!派什么工作須待主任批示,我們管不著。”
  問題還要來,但勤務兵拿了一疊的請見單進來了。那口試委員說了句“請和這里的楊書記接洽”,點著頭像逃也似的走了。
  第二天口試結果發表,只取了四名;正取中一名落選,二名備取倒全取上了。靜覺得這委員會辦事也還認真,也就決心進去了。
  每天有四五十人應筆試,每天有七八人應口試,每天有四五人被錄取;靜的“同人”一天一天多起來。委員會把他們編成訓練班,排定了講堂的課程,研究的范圍和討論的題目。在訓練班開始的前一日,靜就搬進那指定的宿舍。她和王女士握別的時候說:
  “我現在開始我的新生活。我是一個弱者,你和赤珠批評我是意志薄弱,李克批評我是多愁善感;我覺得你們的批評都對,都不對;我自己不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我承認我有許多缺點,但我自信我根本上不是一個耽安逸喜享樂的小姐。我現在決心去受訓練,吃苦,努力,也望你時常督促我。”她頓了一頓,很親熱地挽住了王女士的臂膊,“從前我听人家說你浪漫,近來我細細觀察,我知道你是一個豪爽不拘的人儿,你心里卻有主見。但是人類到底是感情的動物,有時熱情的沖動會使你失了主見。一時的熱情沖動,會造成終身的隱痛,這是我的……”她擁抱了王女士,偷偷滴一點眼淚。
  王女士感動到說不出話來。
  然而抱了堅決主意的那時的靜女士,只過了兩星期多的“新生活”,又感到了万分的不滿足。她确不是吃不得苦,她是覺得無聊。她看透了她的同班們的全副本領只是熟讀標語和口號;一篇照例的文章,一次照例的街頭宣講,都不過湊合現成的標語和口號罷了。她想起外邊人譏諷政治工作人員為“賣膏藥”;會了十八句的江湖訣,可以做一個走方郎中賣膏藥,能夠顛倒運用現成的標語和口號,便可以當一名政治工作人員。有比這再無聊的事么?這個感想,在靜的腦中一天一天擴大有力,直到她不敢上街去,似乎路人的每一注目就是一句“賣膏藥”的譏笑。勉強挨滿三個星期,她終于告退了。
  此后,她又被王女士拉到婦女會里辦了几星期的事,結果仍是嫌無聊,走了出來。她也說不出為什么無聊,哪些事無聊,她只感覺得這也是一种敷衍應付裝幌子的生活,不是她理想中的熱烈的新生活。
  現在靜女士在省工會中辦事也已經有兩個星期了。這是听了李克的勸告,而她自己對于這第三次工作也找出了差強人意的兩點:第一是該會職員的生活費一律平等,第二是該會有事在辦,并不是點綴品。
  任事的第一日,史俊和趙女士——他倆早已是這里的職員,引靜到各部分走了一遍,介紹几個人和她見面。她看見那些人都是滿頭大汗地忙著。靜擔任文書科里的事,當天就有許多文件待辦,她看那些文件又都是切切實實關系几万人生活的事。她第一次得到了辦事的興趣,她終于踏進了光明熱烈的新生活。但也不是毫無遺憾,例如同事們舉動之粗野幼稚,不拘小節,以及近乎瘋狂的見了單身女人就要戀愛,都使靜感著不快。
  更不幸是靜所認為遺憾的,在她的同事們适成其為革命的行為,革命的人生觀,非普及于人人不可,而靜女士遂亦不免波及。她任事的第三日,就有一個男同事借了她的雨傘去,翌日并不還她,說是轉借給別人了,靜不得不再買一柄。一次,一位女同事看見了靜的斗篷,就說:“嘿!多漂亮的斗篷!可惜我不配穿。”然而她竟拿斗篷披在身上,并且揚長走了。四五天后來還時,斗篷肩上已經裂了一道縫。這些人們自己的東西也常被別人拿得不知去向,他們轉又拿別人的;他們是這么慣了的,但是太文雅拘謹的靜女士卻不慣。鬧戀愛尤其是他們辦事以外唯一的要件。常常看見男同事和女職員糾纏,甚至嬲著要親嘴。單身的女子若不和人戀愛,几乎罪同反革命——至少也是封建思想的余孽。他們從趙女士那里探得靜現在并沒愛人,就一齊向她進攻,有一個和她糾纏得最厲害。這件事,使靜十二分地不高興,漸漸對于目前的工作也連帶地發生了嫌惡了。
  現在靜病著沒事,所有的感想都兜上了心頭。她想起半年來的所見所聞,都表示人生之矛盾。一方面是緊張的革命空气,一方面卻又有普遍的疲倦和煩悶。各方面的活動都是机械的,几乎使你疑惑是虛應故事,而聲嘶力竭之態,又隨在暴露,這不是疲倦么?“要戀愛”成了流行病,人們瘋狂地尋覓肉的享樂,新奇的性欲的刺激;那晚王女士不是講過的么?某處長某部長某廳長最近都有戀愛的喜劇。他們都是儿女成行,并且職務何等繁劇,尚复有此閒情逸趣,更無怪那班青年了。然而這就是煩悶的反映。在沉靜的空气中,煩悶的反映是頹喪消极;在緊張的空气中,是追尋感官的刺激。所謂“戀愛”,遂成了神圣的解嘲。這還是犖犖大者的矛盾,若毛舉細故,更不知有多少。鏟除封建思想的呼聲喊得震天价響,然而親戚故舊還不是拔芽連茹地登庸了么?便拿她的同事而言,就很有几位是裙帶關系來混一口飯的!
  矛盾哪,普遍的矛盾。在這樣的矛盾中革命就前進了么?靜不能在理論上解決這問題,但是在事實上她得了肯定。她看見昨天的誓師典禮是那樣地悲壯熱烈,方恍然于平日所見的疲倦和煩悶只是小小的缺點,不足置慮;因為這些疲倦煩悶的人們在必要時确能慷慨為偉大之犧牲。這個“新發見”鼓起了她的勇气。所以現在她肉体上雖然小病,精神上竟是空前的健康。
  在靜女士小病休養的四五日中,“异鄉新逢”的慧女士曾來過兩次。第二次來時,靜女士已經完全回复健康,便答應了慧女士請吃飯的邀請。
  慧請的客大半是同僚,也有她在外國時的朋友。靜都不認識,應酬了几句,她就默默地在旁觀察。一個黑矮子,人家稱為秘書的,說話最多;他說話時每句末了的哈哈大笑頗有几分像“百代”唱片里的“洋人大笑”,靜女士每見他張開口,便是一陣惡心。
  “你們那里新來了位女職員,人還漂亮?哈,哈,哈。”黑矮子對一位穿洋服的什么科長說。
  “總比不上周女士呵!”洋服科長回答,“倒是一手好麻雀。”
  “周女士好酒量,更其難得了。哈,哈,哈。”
  細長脖子,小頭,穿中山裝的什么辦事處主任,冒冒失失對慧嚷道:
  “來!來!賭喝一瓶白蘭地!”
  靜覺得那細長脖子小頭的辦事處主任,本身就像一個白蘭地酒瓶。
  慧那時和左首一個穿華達呢軍裝的少年談得正忙,听著“白蘭地酒瓶”嚷,只回眸微笑答道:“秘書又來造我的謠言了。”
  “一瓶白蘭地。”黑矮子跳起來大聲嚷,“昨天見你喝的。
  今天你是替自己省酒錢了!哈,哈,哈。”
  “那就非喝不可了!”一個人插進說。
  “某夫人用中央票收買夏布,好打算呵!”坐在靜右首的一位對一個短須的人說。
  “這筆貨,也不過是囤著瞧罷了。”一個光頭人回答。靜看見有一條小青虫很細心地在那個光頭上爬。
  黑矮子和“白蘭地酒瓶”嬲著慧喝酒,似乎已得了胜利,慧終究喝了一大杯白蘭地。
  漸漸談鋒轉了方向,大家向女主人進攻。“白蘭地酒瓶”一定要問慧用什么香水,軍裝少年拉著慧要和她跳舞,后來,黑矮子說要宣布慧最近的戀愛史,慧淡淡答道:“有,你就宣布,只不許造謠!”
  提到戀愛,這一伙半醉的人儿宛如听得前線的捷報,一齊鼓舞起來了;他們攢住了慧,不但動口,而且動手。然而好像還有點“封建思想殘余”,竟沒波及到靜女士。
  很巧妙地應付著,慧安然渡過了這一陣子扰動,宣告了“席終”。
  慧女士送靜回寓的途中,靜問道:“他們時常和你這般糾纏么?”她想起了慧從前所抱的主張,又想起抱素和慧的交涉。“可不是,”慧坦白地回答。“我高興的時候,就和他們鬼混一下;不高興時,我簡直不理。靜妹,你以為我太放蕩了么?我現在是一個冷心人,盡管他們如何熱,總溫暖不了我的心!”
  靜仿佛看見慧的雪白渾圓的胸脯下,一顆帶著傷痕的冷硬的心傲然地抖動著。她擁抱了慧,低聲答道:
  “我知道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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