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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青的話音,愈慢愈弱,終于成為喃喃的自語,混失在客廳西側圍坐著的五六個青年的狂笑聲里。他彈去了香煙頭上的一段慘白色的長灰,頹然靠在椅背上,再沒有話了。似乎憂哀壓住了他的舌頭,他只能用他那一雙倦于諦視人生的眼睛來傾吐胸中的無限牢愁。
  然而西側的青年之群,卻把他們的笑談聲僭有了這整個的客廳;閉口音很多的粵語,輕利急溜的湘音,扁闊的笑聲,和女子搶先說話的“快板”似的一串尖音,一個追逐一個在淡黃油漆的四壁內磕撞。
  曼青好像是什么也沒有听得,只把他的迷惘的眼光看定了對面的仲昭;香煙夾在他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間,裊出淡淡的青煙。而仲昭呢,也在沉思,不大理會那近在咫尺間的喧鬧。雖然他自己是一個很有定見,滿怀樂觀的人,可是曼青那种苦苦追索人生的意義而終于一無所得的疲倦的呻吟,也使他感得了無名的惆悵。他想起過去的多事的一年,真真演盡了人事的變幻;眼看著許多人突然升騰起來,又倏然沒落了;有多少件事使人歡欣鼓舞,有多少件事使人痛哭流涕,又有多少件事使人惊疑駭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無怪這身為大時代中一小卒的曼青,要弄到悲愴不能自已了。他下意識地把支在椅臂上的左手向空一洒,像是扔去了一些什么;然后堅定地看著曼青的蒼白色的面孔,想不出怎樣去勸慰這位老同學。
  西側的青年之群,此時像放完了的花炮似的,突然沉寂了;滿客廳里靜蕩蕩地只有大時鐘還在很神气地奔赴它的循環的前程。
  仲昭松了口气。意外的剎那的靜寂,像一陣寒風,在他的微微發脹的腦膜上吹去了一些什么。他看著曼青的眼睛,慢慢地說:
  “只分別了一年,曼青,想不到你變做悲觀了。在學校的時候,你是很有理想的,你是勇敢地看定了前面的憧憬,不顧一切地追求著;誰也料不到二三年前的張曼青就是今天的你呢!我真個万万想不到一年多的政治生活就把你磨成了這個樣子。然而,曼青,這也并不是你特別脆弱,委實是世事太叫人失望了。你听著哪,到處是不滿意的呼聲,苦悶的呼聲。就拿我們這同學會的朋友而論,你看西邊他們這一伙,雖然有說有笑,像是极高興,但是你假使過去和他們談談心,你就知道了。我常常想,要不分有這時代的苦悶的,只有兩种人:一种是麻木蒙昧的人,另一种是超過了時代的大勇者。曼青,我相信你舊日的勇气終于會回來的。”
  “勇气是要回來的,”曼青喟然說,把香煙尾拋在痰盂內,“然而已經換了方向。仲昭,雖然過去的一年生活,只給了我許多幻滅,可是我并不悔恨,我反而感謝這過去的一年。仲昭,你剛才不是說我在學校的時候是不顧一切地追求著我的憧憬么?是的,我們各人有一個憧憬,做奮斗的對象;但是假使你的憧憬只是一個虛幻的泡影的時候,你是宁愿忍受幻滅的痛苦而直前抉破了這泡影呢,還是愿意自己欺騙自己,盡在那里做好夢?在我,是宁愿接受幻滅的悲哀的。所以我恨過去的一年,同時也感謝這笑啼雜作,可歌可泣的一年。我的悲觀——是的,我承認我現在有些悲觀,卻不在憧憬的消滅,而在我看出了現在的時代病。過去一年經驗的代价,只這一點而已,只這一點而已……”
  曼青的聲音又漸漸細下去了,同時他低垂了頭。
  西側的一群,此時又在雜亂地議論什么了。時常有一兩句高亢的呼聲,“我們不甘愿的!”“我們還須向前進!”傳到這里兩位的耳鼓。
  “仲昭,你知道什么是現在的時代病!”曼青突然昂起頭來很興奮地說,聲音也響亮些了。“不是別的,就是我們常說的世紀末的苦悶。自然這是中國式的世紀末的苦悶。去年我經歷了許多地方——那是已經對你說過的了,我就到處看見了這個病。我們——像某人所說的——浮浪的青年,有苦悶;但我們的苦悶的成分是幻滅的悲哀,向善的焦灼,和頹廢的沖動。他們的苦悶卻不同。他們的苦悶是:今天不知明天事,每天像坐針氈似的不安宁。沒有一個人敢說他的命運有多久;人人只顧目前,能夠抓到錢時就抓了來再說,能夠踏倒別人時就踏倒了先吐一口气,人人只為自己打算,利害相同時就聯合,利害沖突時就分裂;沒有理由,沒有目的,沒有主義,然而他們說的話卻是同樣的好听。仲昭,你說還有辦法么?叫人能不失望么?我有時簡直怀疑著我們民族的命運我們民族的能力了;我想不出理由來給自己辯護,說我們這老大民族竟有新生的精神,說我們能夠解決我們自己的問題——謎樣的中國問題。我甚至于不敢相信我們這民族有自己的目的;即使說是有目的,像現在一些太樂觀太空想的人們所說,也還不是自己解嘲而已;或者是自欺欺人而已,即使是不欺,我也不敢相信有實現的可能性。”
  曼青截住了話頭,取出第二枝煙來燃著了。他轉過頭去,向西側的那堆人瞥了一眼,卻見那里的章秋柳也正在看他,遙擲他一個微笑。他又看見一個穿西裝的人正低著頭,飛快地寫一些什么東西。
  “你的觀察是不錯的。但是你的議論,我卻不能贊成。曼青,為什么你不想到這些原是過渡時代應有的現象呢?人心搖惑原是每個大革命時代的副產物。這一個階段,是不得不經過的。”
  仲昭還是很樂觀地說。
  “有時我原也這么想,但又怕這也無非是無聊的自慰而已。即使這些是過渡時代應有的現象,那么,這過渡時代一定很長,或許永無終止——然而總還不至于絕望罷了。”
  曼青沉吟有頃,然后回答。他伸一下懶腰,机械地看著客廳里的陳設。到這里同學會,他還是第一次。如果不是一小時前在路上遇見仲昭,他簡直不知道旅滬的舊同學竟然有這個固定會址的同學會,更料不到會址的局面竟如此闊綽。客廳是在三層小洋房的第二層,頗為寬大,三面有窗,家具也很華麗,曼青和仲昭坐在東南角靠窗的沙發榻里。隔著一個環繞了圈椅的大菜桌,在客廳的西側近窗處,就攢坐著很熱鬧地談論的一群。
  “這個會址每月的開支怕也不少罷?”
  在半晌的沉默后,曼青看著仲昭說。
  “總得二百五十元以上。成立了三個月,也花了一千多了。但是我們的舊同學現在大半是闊人了,這一點點數目,并不為難。他們花錢的人,是不愿意到這小地方來的,卻便宜了我們几個窮小子。”
  仲昭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來,向客廳西側走去,想听听那邊的一群在議論些什么。他剛到了大菜桌旁邊,人堆里早跳出一個尖峭的聲音來歡迎:
  “新聞記者來了。我給你材料!”
  說這話的是章秋柳。她笑吟吟地伸直了身体,兩只很白的手在胸前一上一下地揉摩。
  “慢著!還沒到發表的時期啦!”
  低頭寫字的西裝青年忙接著說,卻又抽出右手來猛抓住了章秋柳前襟的衣邊,用力一拉,章秋柳几乎跌倒。大家都哄然笑了。
  仲昭知道他們這一伙又玩著什么把戲了,他隨手拉出一把圈椅來坐著,也笑著問道:
  “發表還沒到相當時期,旁听大概是准許的罷?”
  “自然可以。并且歡迎你加入討論。”
  西裝青年把自來水筆插在胸前的小袋里,抬起頭來說;曼青這才看清楚就是曹志方。在學校的時候,曹志方比曼青低兩級,然而因為他喜歡做事,差不多全校都認識他。現在隔開了兩年多,曹志方還是從前的曹志方,固然不會蒼老些,也仍是那么伉爽愛鬧。
  曼青不自覺地也走到這一群的旁邊了。除了章秋柳和曹志方,還有二男一女。曼青都覺得很面熟,可是記不起他們的姓名來。
  看見曼青過來,曹志方就睒著半只眼睛說:
  “老張,听說你做了官了,怎么又肯屈尊來這里?這里,同學會,從沒來過半個官;就是來了,也要吃我一頓臭罵。剛才看見你和王大記者同來,以為你們是接洽官場的什么要公來了,倒不便來招呼。好罷,既然今天光顧了,同學會的捐款是逃不了的了。”
  “老曹,不要開玩笑,曼青做官做出一肚子气來,現在已經不做了。”
  仲昭忙插進來加以說明。
  “哦,也還有做官做厭了的人。老張,這就算你也是同志罷。坐下來談談。你大概不記得這几位的名字,我替你介紹。”
  “密司章是向來認識的,其余的三位也都很面熟。”
  曼青接著說,帶几分不自在地笑了一笑。
  曹志方好像沒有听得,還是指著說:“章秋柳,有名的戀愛專家。”又指著穿琥珀色旗袍的女子說:“王詩陶,三角戀愛的好手……”
  “不許你瞎說!”章秋柳拿起王詩陶的手來要掩曹志方的嘴,“我來介紹。那是徐子材,頂刮刮的政治工作人員,可怜他現在不挂武裝帶,只穿得一身破洋服,几乎連老婆也快要讓渡給別人了!”
  曼青和仲昭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當真連老婆也快要讓渡了!”徐子材卻板著臉很認真地引進了自己,“只可惜不活動的老婆,銷路不很好。”
  “你又來侮辱女性了!”王詩陶和章秋柳齊聲抗議。
  “還有一位是龍飛,永遠演戀愛的悲劇。”曹志方指著一位穿長袍的少年說。“他們三位,王龍章是這里著名的情場三杰,比黃埔三杰,還要響啦!”
  “都是老同學。”仲昭也湊著說。“張曼青,想來大家都知道這個名字。他是前天剛到了上海的。”
  “我們知道。現在先講正事,剛才我們談了半天,談出一個主意來了。我們打算組織一個社。”
  曹志方异常嚴肅地說,眼光在眾人臉上掠過,最后停留在曼青那里,似乎先要探詢他的意見。
  “是的,我們要組織一個社。”章秋柳搶著說。“我們這一伙人,都是好動不好靜的;然而在這大變動的時代,卻又處于無事可作的地位。并不是找不到事;我們如果不顧廉恥的話,很可以混混。我們也曾想到閉門讀書這句話,然而我們不是超人,我們有熱火似的感情,我們又不能在這火与血的包圍中,在這魑魅魍魎大活動的環境中,定下心來讀書。我們時時處處看見可羞可鄙的人,時時處處听得可歌可泣的事,我們的熱血是時時刻刻在沸騰,然而我們無事可作;我們不配做大人老爺,我們又不會做土匪強盜;在這大變動時代,我們等于零,我們几乎不能自己相信尚是活著的人。我們終天無聊,納悶。到這里同學會來混過半天,到那邊跳舞場去消磨一個黃昏,在极頂苦悶的時候,我們大笑大叫,我們擁抱,我們親嘴。我們含著眼淚,浪漫,頹廢。但是我們何嘗甘心這樣浪費了我們的一生!我們還是要向前進。這便是我們要組織一個社的背景。”
  听了這一番慷慨激烈的話,曼青只是點著頭,他雖然有些悲觀,雖然倦于探索人生的意義,但亦何嘗甘心寂寞地走進了墳墓;熱血尚在他血管里奔流,他還要追求最后的一個憧憬。不過組織什么社一類的事,他卻看透了;他見過許多會許多社,除了背后有野心家想利用的,算是例外,其余的還不是剛開了成立會便唱挽歌么?他是不愿意再干這些徒勞無益的事了。他早已想過,在這無事可為的時候,卻有一件事是他所能做,應該做,而且必須做;他認定這便是他的最后的憧憬。
  因此他對于曹志方的詢問的眼光,和章秋柳的熱烈的議論,只是微笑地點著頭,沒有半句話。
  “說得痛快极了。秋柳,你這番話,就算一篇宣言罷。只是這個社是做些什么事業的呢?”
  仲昭很認真地熱心地問。
  章秋柳還要開口,卻被龍飛攔住:
  “漂亮的小姐,不許你再演說了,時間寶貴。仲昭,你問社的事業么?我們有過詳細的討論,老曹都記下在那里。”“我也都記在腦子里,”王詩陶說。“第一,我們要出版一种雜志,發表主張,批評時事。第二,我們要做社會運動……”
  “第三,我們要團結方向相同的人。”
  徐子材也加進來說一句;雙手作了個擁抱的姿勢,几乎把章秋柳攬入怀里。
  “還有第四呢!”曹志方從衣袋中摸出一張紙來看看。“第四是:不許再到跳舞場,不准拚命喝酒,不准發狂戀愛——秋柳,是不是?不准再鬧三角戀愛——詩陶,你得記著。龍飛也不准再演戀愛的悲劇。但也許可以演戀愛的喜劇。章程上卻沒有明文。哈,哈!”
  仲昭和曼青都忍不住大笑了。
  “老曹又來開玩笑,該打!”章秋柳裝作很生气的樣子。
  “章程上應該加一條,不准開玩笑。”龍飛笑著說。“那還成個章程么?不再玩笑就是了。我們談正事。老張,老王,你們的意見怎樣哪?”
  曹志方說時挺一下身体,眼睛看定了曼青和仲昭。
  曼青此時心頭擠著無數的感想。他知道這伙人确是焦灼地要向上,但又覺得他們的浪漫的習性或者終究要拉他們到頹廢墮落;如果政治清明些,社會健全些,自然他們會納入正軌,可是在這混亂黑暗的時代,像他們這樣憤激而又脆弱的青年大概只能成為自暴自棄的頹廢者了;王女士的三角戀愛,龍飛的戀愛的悲劇,他都不很明白,但章女士之善于戀愛,他卻是親身領教過的;他回想到在學校時的生活上的一段微波,他不禁悚然,他覺得自己也還是幸而免于浪漫的;他又想到現在的青年無論如何總還是純洁的,熱烈的,因而他更加确信自己目前的憧憬是唯一的有意義的出路。在迷惘的感念中,他忘記了自己,忘記了眼前的許多人,直到仲昭的話聲惊覺了他。
  “你們的主意很好,我自然沒有什么不贊成。可是我整天忙著報館里的事,怕未必對于你們有什么幫助。并且不許再到跳舞場一層,我先就辦不到;并不是我喜歡那些地方,為的是既然當了新聞記者,不能不到各處去跑跑。”
  “特准你到跳舞場就是了!”
  曹志方几乎沒等仲昭說完,就很爽快地喊了出來。
  龍飛對王詩陶做了個鬼臉,章秋柳在徐子材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徐子材就冒冒失失地高聲叫道:“打倒迭克推多!”“老徐!”曹志方急轉過臉來說,“你又來溫習你的政治工作人員的老調了!你們要老王進來,自然也要特許他到跳舞場,說過不准開玩笑,你先來犯規則了。”
  章秋柳把面孔捧在手里,忍住了笑;隨即她又抬起頭來看著曼青的臉說:
  “曼青,怎么你老不說話?”
  嘴邊浮出一個寂寞的微笑,曼青還是沒有話。
  “曼青是比你們還苦悶些,他很消极。和我們的怀疑哲學家差不多呢。”
  仲昭又從旁加以說明;同時,那位怀疑哲學家的枯瘠的身体,胡須養得很長的三角式的狹臉,炯炯的目光,冷气沖人的苦笑,短而銳利的話語,都一一浮現在仲昭的心上了。他不自覺地向曼青望了一眼,似乎將他和心上的人形作一比較。“然而我還沒絕望。”曼青終于發言了。“略感得几分疲倦,是有的;然而還沒絕望。人生是多方面的,我們的出路不止一條;在陰霾的包圍中,我看見一線的光明;在許多路走不通時,我尋出最后的一條路;對于現在失望了的時候,我把希望寄托給將來。我并未絕望。我的勇气是要回來的,不過已經換了方向。我真心地說,組織什么社一類的事,已經引不起我的熱心。并不是覺得這些事沒有意思,我只是厭倦了。我追逐過許多憧憬,但現在全部幻滅了;團体生活也是其中之一。現在我要把我剩余的勇气和精神來追逐最后的一個憧憬,來打通我們最后的一條出路。我也誠意地勸你們姑且來考慮一下我所走的方向是不是值得我們把心血去澆灌的。”
  “算了!你不贊成立社。”
  曹志方很不高興地截住了曼青的話語。
  “曼青,你始終沒有說明白你自己的主意呢!你的最后的一條路是什么?是組織暴動罷?哈,可惜你不行,和我差不多!”
  章秋柳斜倚在龍飛的肩頭,很有興味地追問;她的柔媚而又帶刺的聲音,把在場的一群人都逗笑了。
  “不是。我的最后的憧憬,最后的出路,是教育!”
  曼青卻十二分認真地回答。
  教育?這個怪冷的名詞在目前的場合出現,真是太兀突了;而且又是多么無聊!教育,教育;人們嚷著至少有二三十年了,然而有的是什么?有的是一個极大的逋逃藪。前清的舉人秀才,洋翰林,青年會偉人,甚至失意的政客,都來辦教育。在一般出入政學兩界的人,辦教育也和出洋考察一樣,成為下台的代名詞了。難道曼青也學得了這個秘訣么?曹志方他們想著都忍不住笑到滴下眼淚來。便是仲昭也有几分納罕,至少以為曼青是愈變愈迂闊了。
  “你們覺得我的話太奇怪罷?”曼青慢慢地很嚴肅地接著說,“其實沒有什么奇怪。一個人到了老年——我是比方說,一個人到了老年,覺得自己的一生快就完了的時候,回顧著自己的過去,看見种种過誤,种种錯失的机會,都是無法挽救了,便會希望他的儿子不再像他自己一樣;他把全部的壯志,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我現在差不多就有這樣的心情。我覺得我們這一代是無可挽救,只能希望下一代了。但是我所以揀定教育做我的最后的憧憬,卻還有更深刻的原因,更堅強的理由。過去的一年經驗告訴我,雖然社會如此的黑暗,政治是如此渾沌,但是青年的革命情緒并不低落。是的,青年!愈年青的人愈勇敢,愈熱烈,愈革命。中學生比大學生可愛,小學生又似乎更強。愈小的,愈狠!這是一個事實。中華民族的前途,操在他們手里。現在有許多人自居為青年的導師,其實是夢想罷哩!青年終必要走上他們自己的歷史的路,誰也不能引誘他們到別的地方!”
  曼青委實是很興奮了,額上滲出几點汗珠,蒼白的面頰也微泛紅色;他略一停頓,舉起左手來向空中一揮,用力地重复一句:“他們終必要走上他們自己的歷史的路呢!”
  “而他們自己的歷史的路是:十七八時要改造社會,二十七八時与社會推移,三十七八時跟在社會背后,四十七八時從后面拉住了社會!”
  從客廳門邊來了這一串冷冷的聲音。
  曼青的心突然一縮;平舉的左手,不知不覺垂了下來。大家的眼光都轉向門邊,雖然他們——除了曼青——听著那聲音早知道來者是誰!
  “又是我們這怀疑派哲學家來了!這黑影子!”
  王詩陶很掃興地自語著。
  一個枯瘠的人形,從門邊移到大菜桌的一端時,曼青才認出來就是同班的史循,可是已經怎樣地衰頹呵!雖然他的脊骨還是直挺挺的,他的步武也很輕捷,他的前額并沒多少皺紋,只不過是多了一部亂蓬蓬的胡子,只不過是枯瘠而已。但是“衰頹”已經成為這個人的特有的气味,正像粗豪是曹志方的特有气味。
  史循揀了章秋柳身旁的椅子坐下,把他的一對細而有神的眼睛輪流地審察各人的面孔。
  “哦,史循,兩年工夫在你卻就是二十年,几乎認不得你了。”
  曼青惘然輕聲地說;他看見這位枯瘠的人和明艷丰腴的章秋柳并坐在一處,成為一個強烈的對照,又感触著人生無常的憂哀了。將來的章秋柳終不免要成為現在的史循,或許更坏。
  “不過留長了胡子,我并沒老呵。可是,曼青,你現在是主張教育救國論了。”
  听了“教育救國論”這名詞,王詩陶和章秋柳又笑起來。“并不是什么教育救國論,”曼青分辯著,“曹志方他們要立社,我的意見以為還是教育方面有我們的出路。”
  史循很冷峭地搖著頭,沒有回答。
  “怀疑,怀疑;你是什么都怀疑,連你自己是不是史循也在怀疑罷!”
  徐子材不耐煩地叫起來。
  “怀疑比反革命還要坏些;反革命的凶焰可以助長革命,怀疑卻只散布陰沉沉的死气。”
  曹志方也十分憤懣地接著說。
  “与其怀疑,還不如頹廢罷!頹廢尚不失為活人的行動。”
  龍飛抱住了王詩陶的腰,高聲嚷著。
  章秋柳一手推開了椅子,拉住史循,就跳起tango來說:“哲學家,怀疑的圣人!這是tango,野蠻的熱情的tango,歐洲大戰爆發前苦悶的巴黎人狂熱地跳著的tango!你也怀疑么?”
  笑罵和狂亂,同時在這暫得宁靜的客廳里爆發起來了,對象是怀疑的史循。徐子材突然站起來,作了個“立正”的姿勢,卻又右手按住了龍飛的肩胛,左手抓得了王詩陶的臂膊,對著章秋柳喊道:
  “來呀!情場三杰!我們來打破這怀疑的黑影子罷!用我們旋風般的熱情來掃除這怀疑的黑影子罷!”
  五個人把史循包圍在核心;笑著,嚷著,跳著,攪成了一團。
  曼青睜大了惊异的眼,呆呆地看著;他猜不透那五個人對于史循的舉動是惡意呢抑是戲謔,但隨即喚起了一個久遠久遠的印象,孩提時受到黑暗和恐怖的侵襲時正也是這么大叫大喊著以自壯的。他覺得完全了解章秋柳他們對于這位怀疑的史循的畏懼的心理了。他悶悶地噓了口气,卻听得仲昭的安詳的口音似乎在對自己說:
  “又是對于怀疑哲學家的攻擊了。這是每次遇見時照例的儀節。”
  史循已經從包圍中逃了出來。在略遠的一張椅子坐下后,他依然冷冷地把他那一對細而有神的眼睛輪流地審察各人的面孔。
  “怀疑家,你大概已在怀疑剛才的一鬧是不是真有其事罷?”
  章秋柳大笑著說,一條腿尚懸空半翹,作跳舞的姿勢。“另一個問題我在想。”史循回答。“我想自殺,但又怕只成了滑稽電影里的故事,手槍子彈打進嘴里去,卻仍舊像可可糖一樣地吐了出來了。”
  回音似的起來的,是一片縱聲的笑。
  “得了,看電影去罷。‘百星’還在映《党人魂》,我們再去看一次罷。”
  曹志方這几句話從笑聲中透出來。
  “什么時候開映?”王詩陶問。
  “第二次是五點三十分。”
  “只剩二十分鐘了,馬上就去。”章秋柳看著表說。
  龍飛和徐子材連聲說“快去”,一陣風似的就把兩位女士卷了出去。章秋柳到門邊時回頭對曼青笑了一笑,很嫵媚地說:
  “曼青,我就住在這儿三層樓,明天上午你來談談罷。”
  “還有立社的事,也到明天再談。”
  曹志方接著說。但是腳步雜亂地落在樓梯上的聲音早把他這句話壓平了。客廳里只剩下王仲昭他們三個,都沒有說話。大時鐘還是毫無倦態地走它的循環的路程,西斜的太陽光很留戀地吻著火爐架上的一張畫片。
  曼青在回味章秋柳臨去時的一笑。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淡淡的一笑中包含著無限舊情;他想起一年多前那個机緣湊合的黃昏,想起了當時章秋柳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攝人心魂的動作,以及他自己的沉醉的心情。那時候,正值他滿眼是希望,滿身是勁,而章秋柳呢,也似乎沒有現在這么浪漫;他們談論革命的發展,民眾的覺醒,將來的希望,終于談到戀愛。在水銀樣的月光下,章秋柳的脈脈含情的眼光總沒离開過曼青的面孔,而她的胸部又是那樣地微微地顫動,她的話語又是那樣地婉曼而多暗示;這時的情景,任何人不能自持!當她低聲訴說,雖然有許多男同學和她好,可是她沒有愛人,曼青忍不住擁抱了她的溫軟的身体,吮接了她的鮮紅的嘴唇。然而,僅此而已,僅此而已,第二天,曼青就為了党國的大事离開了學校,离開了章秋柳,直到現在。彼此音訊不通,這月下的一幕,只像一個夢,不敢回憶的一個夢。現在忽又重逢,縱使章秋柳還是當日的章秋柳,縱使她的兩次倩笑還含著無限的深情,可是曼青卻已不是昔日的曼青。人生真是多么變幻呵!在剎那的回憶中,曼青所喚起的,卻不是溫馨的舊愛,而是辛酸的感傷了。他不知不覺歎了口气,轉臉看著仲昭和史循說:
  “唉,只是短短的一年,只是短短的一年,然而我們的舊同學都已經變了樣子。章秋柳明艷猶昔,只怕性情也有些不同了罷!”
  仲昭不置可否地點著頭。
  “剛才我說我認定最后的憧憬是教育,似乎你們以為我太迂;仲昭,實對你說,近來我的思想,在各方面都有了變動。從前我喜歡緊張熱烈的生活,現在相反了。現在我要靜的不見近功的刻苦的生活。這可以說是我目前生活態度的趨向。因此我不贊成他們的社,因此我要投身教育。我覺得我這新的生活態度把我的許多觀念都改造過了。即如在戀愛方面,現在我的理想的愛人是溫柔沉默,不尚空談,不恥小事的女子;像我們的女同學那樣的志士气概,滿身政治气味,滿口救國救民,所謂活動的政治的女子,我就不大歡喜了。”
  曼青不能自已地繼續著說,竟沒覺到默然坐在那邊的史循的臉上正浮出一個令人發悸的苦笑。
  仲昭卻覺到了,他看著史循說:
  “我們的哲學家有什么意見?”
  “我看見的,只是循環而已。人性有循環,一動一靜。”史循簡峭地回答。
  “又引起了你的循環論了。”仲昭笑著說。“但是,老史,你的話未免太冤枉了曼青。他不是動极思靜,他是看見了太多的不滿意,有激而然罷了。”
  “你看見了許多不滿意么?曼青!大概你所見的,也只是表面。不然,你不會又把教育當作新憧憬。”
  “當真的,曼青,我也不贊成你入教育界,你還是也來干新聞事業罷。”
  “如果教育也無可為,新聞事業難道會好些么?筆尖儿早就讓位給槍杆子了。”曼青不服气似的反駁。
  “仲昭主張的,本來就是新聞救國論。”
  史循又冷冷地送來了這一句。
  “哈,哈!你又給我題了新名儿了。何必定要牽涉到救國的大問題呀。曼青,現在果然談不到什么輿論的尊嚴,或是言論的自由!可是我以為就個人立身擇業而言,比較地還是新聞界有些意思。但只是個人擇業而已,談不到救國救人的大問題。近來我很討厭這些大帽子的名詞;帽子愈大,中間愈空。我以為切切實實地先須救自己。把自己從苦悶彷徨中救出來,從空疏輕率中救出來。要做一個健全的人,至少須要高等的常識,冷靜的頭腦,銳密的觀察,忍耐的精神;我所以喜歡新聞界,就因為新聞記者的生活可以把我自己造成為這樣的一個人。”
  “那么仲昭,”曼青說,“你是把新聞界當作做人的學校了,卻不是你的生活的憧憬。沒有憧憬的生活是空虛的生活;你總得另外有一個憧憬?”
  仲昭微微一笑,沒有立刻回答;在他的向空凝矚的眼前,浮出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子,纖白的手指上微沾些白粉筆的細屑,正捏著一張新聞紙細心地讀著,嘴角上停留住個嘉許的笑容。
  “我現在是卑之無甚高論,”仲昭把眼光移到曼青臉上,很安詳地說,“我暫時摒棄了一切高遠的,偉大的,免得幻滅。我只選定了一個在許多人看來是毋須那樣用力追求的對象作為我的生活的憧憬。而新聞事業就是達到這個目的的途徑。”
  曼青不甚了解似的點看頭,可是也不再問了。
  “然而這個,當然是目前的事;人生追求的對象,一定很多。我不過先揀了最近的一個——在我也是最神圣的一個,作為我現在努力的目標。”
  仲昭興沖沖地繼續著說,他自覺得臉頰微微發熱,快樂的希望在他全身血管里迸跳;他又看見那苗條的艷影卓然立在他面前,遮蔽了一切,成為他的全宇宙,全生活了。
  來了個短短的沉默。
  終于史循的聲音像午夜的遠處鐘聲震動了曼青和仲昭的耳膜:
  “姓張的,要追逐新的憧憬,教育;姓王的,正努力于自己認為神圣的對象;姓曹姓章的五六個人要立社,不甘于寂寞;姓史的,卻在盤算著如何自殺。但在怀疑者看來,都不過是怀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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