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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同學會出來,仲昭便往報館去。他在霞飛路上走著,意態很是瀟洒。曹志方他們的苦悶,張曼青的幻滅,史循的怀疑,在仲昭看來,都不過是一种新聞材料,并未在他心靈上激起什么煩惱。新聞記者的常和丑惡的現實接触的生活,早已造成了他的极冷靜的——几乎可說是僵硬的頭腦;即使有時發生感慨,至多亦不過像水面的一層浮油,搖漾片刻之后,也就消散了。然而這,又并非說他是麻木地生活著。不是的,他确是有計划地做他的生活的工作的。他的自意識,也許比任何人都強些。他是習慣于三思而后行的人;在學校時,大多數同學熱心于國家大事,他卻始終抱定了“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不要理想太高”的宗旨,他以為与其不度德不量力地好高騖遠而弄到失望以后終于一動不動,還不如把理想放得极低,卻孜孜不倦地追求著,非到實現不止。他就是這么一個极實際的人。所以他而有一個目標在追求,那就是他的全世界全人生,他用了全心力奔赴著,不問其他。
  現在仲昭的憧憬就是時時刻刻盤踞在他心頭的女性。一個多月前,在一處游藝會里仲昭第一個遇見了這位女性。那一天,是全省中等以上各女校的聯合游藝會,真所謂有女如云;然而只有一位穿素色衣裙的,身長腰細,眉尖微顰的女子,走進了仲昭的心,并且永遠赶她不去。那時仲昭簡直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如果永久不知道,倒也罷了;不巧的是第二天就有一個同事報告她的姓名是陸俊卿。更不巧的是那同事竟和她同是嘉興人,有一面之雅。最不巧的是那同事非常愛管閒事,竟把他們倆介紹了。于是平靜的仲昭的心開始有波瀾了;天降下這位女士來試驗仲昭的能力,試驗他有沒有魄力來追求這第一個憧憬。
  他們的交誼漸漸濃密了,同時他們的困難問題也展露了。陸女士有老父——一個太會替儿女操心的老父,思量著他的女婿該是一個非常人。而陸女士自己也正是她父親的女儿,有的是大志和孝心。所以在他們認識以后不久,仲昭就看出來,除非他自承怯弱,拋棄了這憧憬,不然,他不得不做一個非同等閒的人。為的陸女士曾經表示過,新聞事業是最有意思的對于社會的服務,仲昭便決定在新聞界上露頭角;他進新聞界還不到三個月,當初以為這只是一种職業,至多亦不過可以鍛煉身心而已,但現在則新聞事業成為他達到憧憬的階梯。他非得在新聞界中成為一位名記者不可了。他自知他這動机是純洁的,——不為名,不為利,而為愛;他又自知這也不是幻想,他有把握。
  就為的要實現他的美滿的戀愛的憧憬,仲昭現在輕松地在霞飛路上走著,奔赴他的崗位。殘陽曳長了他的影子,在人行道上的榆樹中閃動。街心懸空電線上的路燈,也已放了光明。
  “夜報呀,看夜報!《江南夜報》!”
  賣晚報的孩子的吆喝聲邀住了仲昭。他買了一份,就翻出第四版新聞來,一面走,一面看。刺目的五個頭號字“又一綁票案”,誘引著仲昭去看那一條新聞;而同時他想到了自己的報,自己的第四版,以及他上給總編輯的意見書了。一星期前,他把改革自己的第四版新聞的詳細計划,正式提出來,可是至今尚未得總編輯的回答。
  “許是他老人家忘記了罷!”仲昭焦灼地想。他覺得總編輯太不把他的事放在心上。第四版新聞原不過是社會上的一些齷齪的瑣事,在總編輯看來,或者正是報上的一塊爛肉,徒因別家報上也有,姑且讓其存在,至于整頓擴充,那就未免多事了;也許總編輯的置之不理,就是這個暗示罷?雖然仲昭的計划里竭力抬高這些丑惡的瑣事的身价,稱之為“全市的脈搏”,以為由此可以測見社會的健康的程度,但是總編輯或者正在那里暗笑他的夸大狂罷?“爛肉”也好,“脈搏”也好,仲昭本不想做一家報館的忠臣,大可俯仰隨俗,不事紛更,但想到既然為了戀愛的緣故,一定要在報界露頭角,便不能不使他所主編的一欄有些特色,然而不懂事的總編輯竟像是在那里故意作難了。
  仲昭不免有些憤憤了,巴不得立刻到報館,找著總編輯問個明白。他跳上一輛人力車,只說了“望平街”三個字,就一疊聲催著快跑。
  進了報館,仲昭直奔編輯室,帽子還沒除下,就把手指按在電鈴上,直到一個胖茶房趿著鞋閃出在他面前。
  “總編輯來了么?”
  “沒有。早得很哩!”
  茶房的口吻也似乎不很尊敬這位第四版編輯,至少以為仲昭這樣早就問總編輯有沒有來,是大大的冒失。
  仲昭悶悶地吐了口气,看編輯室里,靜蕩蕩的只有几張桌子,大時鐘正指著六點十分。隔壁的校對室內卻有几位等著吃報館里夜飯的校對先生在那里有聲無气地閒談。實在是太早了一些,正像他的同事彭先生常說的“還可以下兩盤象棋再動筆”。
  但是各人的桌子上卻已經堆著許多信件。仲昭拿起了自己桌子上的一疊,把几個油印的快郵代電擱開,就坐下來拆閱四五封寫著“本埠新聞編輯先生大啟”的來信。第一封是某公司的,很簡短的几句,要求勿再披露他們的經理被綁的新聞;第二封是某工厂的事前預防,在說了一大段理由后,歸結于“所有敝厂工人罷工消息,千乞勿予登載,至紉公誼”;第三封信寄自某路某公館,說是:“報載敝宅日前盜劫,損失現金二千元,并架去十八歲使女一名等等,全屬子虛;此后如續有謠傳,務請屏斥勿錄。”仲昭皺著眉頭,鼻子里哼了一聲,隨手將那三封信撩在一邊,仰起了頭,看著天花板納悶。他不愿意再看剩下的兩封信了,他可以斷定還是那一套“請勿”的老把戲。他想,每天總有這等樣的信好几封,這也乞勿披露,那也務請屏斥,還有什么好的新聞剩給第四版?盜劫,綁票,罷工,還不是很重要的新聞么?這里藏伏著一個根本的社會問題,這就是“全市的脈搏”,這在社會意義上,比某要人坐汽車撞傷了鼻梁,委實是重要得多;然而前者的事主不愿意聲張,后者的事主卻自己送來了連篇累牘的“碰鼻子”新聞。報館記者實做了“收發”,絲毫沒有選擇新聞的自由。這就是新聞事業,這就是記者生活!仲昭不禁違反本心似的怀疑起自己的職業來了。
  他又想起某公館的盜案來。因為是白晝搶劫至四小時之久,并且擄人,簡直開了盜案的新記錄,所以事后他親自去考察過;他親耳听得事主的家里人詳述強盜的人數服裝,以及他們的從容不迫的膽大的搜劫,可是現在來信卻倒說是“全屬子虛”,是“謠傳”了!案情的嚴重和事主的太畏怯,都暗示著劫案的背后有一個重大問題;難道這也輕輕地放過,輕輕地諉之于謠傳么?
  仲昭愈想愈悶,怀疑的黑潮在他心里鼓蕩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盼望立刻涌出一個親人在他面前,讓他盡情訴說胸中的抑塞。然而沒有。編輯室里只有灰白色的四壁和啞口的家具,他拿起筆來,想把愁怀對他的親愛的陸女士發泄一下,但寫下兩三行,猛然一轉念,他又把信箋撕碎了。他悲痛地在心里自責道:為什么竟如此脆弱?一切困難阻礙該是早在意料中的,為什么要怀疑失望?把這种脆弱的丑態給陸女士看,豈不是對自己的希望宣告了死刑!呵,人生的路原來不如想像中那樣地平坦,只有极懦怯的人才是只看見了一塊尖石頭遂廢然思返;這种人是不配有憧憬的。看呀,陸女士的美麗的影子在前招引著呢!她是生活的燈塔!
  仲昭不再胡思亂想了,決定等總編輯來時辦一個好交涉;他回复了輕快的心情,跑到校對室里找那几位校對先生閒談去了。
  晚飯后,編輯室里漸形熱鬧;除了第一版編輯主任,似乎一切人都已到齊。大時鐘打了八下,排字房也開始催稿了;但各位編輯含著香煙,架起了腿,盡管熱心地談論最近的大香檳票。仲昭已經發了通訊社的稿子,只等几個特約的專訪。第三版編輯一面忙著談“香檳”,一面拿了大剪刀在外埠的快報上嗤嗤地剪材料。他有一個習慣——還不如說是他的辦事日程;八點以后剪外埠各報,九點以前發完,九點以后就不知去向,直到十一點半再來看看最后的一次快信郵差有沒有第三版的材料,他這一天的工作就此完了。
  直到十一點以后,才听說總編輯來了。當仲昭走進那總編輯室的時候,迎面而來的一句話就是:
  “仲翁,你的計划書,我已經看過了,佩服佩服。可是要實行的話,我們還得從長討論,從長討論,那是和報館的經濟狀況有關系的。是不是?仲翁,經濟問題第一要顧到,第一要顧到。”
  總編輯看著仲昭,笑吟吟地說;他的左手的兩個指頭夾住一枝香煙,右手從一堆舊信里揀出一張紙來輕輕地揚著。仲昭認得這就是他的計划書。
  “添兩個外勤記者,似乎所費也不多?”
  仲昭用商榷的口吻回答,就在近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不錯。假定每人月薪五十元,總共也不過一百元。可是,可是,仲翁,第四版是人們忽視的,忽視的;我們下這么大本錢,費了許多心力,讀者也未必見好。是不是?前天有人介紹一個政治訪員來,尚且因為經濟關系把他謝絕了。”
  仲昭的滿腔希望立刻萎縮一半;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總編輯把第四版視為無足重輕,犯不著多花錢。仲昭覺得這种心理比真真沒有錢更可怕,他須得先戰胜了這個不合理的成見。
  “總編輯的話何嘗不是呢,”仲昭很嚴肅地說,“人們忽視第四版是個事實,但這是錯誤的事實,我們應該用力去校正的。我的改革計划便是針對著這一點。本報現在适用新編輯法,把本天的重要事件都登入第一二版去了,留給第四版的盡是些本埠社會瑣聞,因此更難引人一看,但也因為這個原因,第四版非改革不可。我的計划書里說得很明白,第四版的中心材料:一是社會的動亂,包括綁票,搶劫,奸殺,罷工,离婚,等等;一是社會的娛樂,包括電影,戲劇,跳舞場等等。這相反的兩方面都反映著現代生活的迷狂,是診斷社會健康与否的脈搏。可是眼前所有的這些材料,都不是特意搜探來的,是被動地受供給,而不是主動地去搜尋。所以只覺得是一堆討厭的垃圾,沒有多大的新聞价值,更沒有半分的社會意義。自然這也難怪。一般本埠訪員并沒有什么社會學的知識,又沒有尖利的眼光;他們看不見事件的背影,找不到事件的核心。我們現在要使這個垃圾堆放光彩,就不能專靠几個老訪員,非用外勤記者不可了。我主張至少用四個外勤記者,就打算分配在四方面,有系統有計划地去搜集新聞。一個月以后,我們的第四版,便可以成為最有意義的現實社會的實錄。”
  “哦,哦;你的計划很不差,不差;我早已說過。但目前的困難問題是經濟能力問題,這是個無可奈何的事實,是不是?”
  總編輯半閉了眼說,仲昭的議論,顯然不能鼓舞他起來。
  “那么,第四版的改革問題,不必再提了?”
  仲昭追進一句,很露著不高興的神气。
  “那個,遲早要仰仗大才的呵,能改革,自然還是改革的好,遲早要仰仗大才的。我們慢慢地來籌划罷。此刻,姑且維持原狀,是不是?”
  總編輯敷衍著說,一面把手指按在電鈴鈕上了。
  “如果單是經濟為難,不妨把第四版的助理編輯裁了,騰出這筆錢來聘請外勤記者。我的工作加重些倒不要緊。”
  仲昭表示了大大的讓步了。
  “那也不必。”總編輯沉吟有頃,方才回答。“那也不必。為此打破了一個人的飯碗,也是怪可怜的。我們慢慢地另外想法罷。”
  現在仲昭看了出來:根本問題還是總編輯不愿意改革第四版,或至少以為改革是多事,所謂“慢慢設法”不過是搪塞而已。仲昭簡直有點生气了。
  “請編輯第一版的那位王先生來!”
  總編輯回過頭去對進來的茶房說。
  “近來常接外邊的信,要求不登某項新聞——今天就有五封,都是些綁票劫案和罷工的新聞。我們怎么辦呢?”
  仲昭轉了方向又問,雖然他料得到將有怎樣的答案。
  “自然不登,免得多生枝節。是不是?”
  “那么,材料更加缺乏了。”
  “這個不妨,不妨。反正各報都是一樣,都不會登的。登了反多麻煩。”
  總編輯說時微微地一笑,似乎把自己的新聞辦到和別家報紙一樣就是莫大的成功,就是新聞事業的秘訣。
  仲昭也苦笑著站起身來。總編輯接著又說:
  “罷工新聞尤其要慎重登載。太登多了就有赤化的嫌疑,赤化的嫌疑。至于厂方自己來要求不登,當然更其應該不給披露了。”
  仲昭只點了點頭,就走了出來。他到今天方才知道總編輯的辦報宗旨是“但求無過”,至多是但求不比別家坏;并且他們的對象也不是社會上的讀者,而是報界的同業;他們的新聞的使命不是對社會傳達消息,而是對別家報紙的比賽,為的是別家報上有這么許多新聞,所以自己也不得不有,如果各報能夠協定了只出一張空白,他們准是很樂意的罷?仲昭憤憤地想著,拖著一對腿,懶懶地走向編輯室。
  坐在自己的辦事桌前,仲昭捧著頭默想。但是他不能想,耳朵里的血管轟轟地跳著,發出各种不同的聲浪;這里頭,有史循的冷徹骨髓的諷刺,有曹志方他們的躁悶的狂呼,有張曼青的疲倦的呻吟;這一切,很殘酷地在他的腦殼里縱橫爭逐,很貪婪地各自想完全占有了他。似乎有一張留聲机唱片在他腦蓋骨下飛快地轉著,沙沙地放出各人的聲調;愈轉愈快,直到分不清字句,只有忒楞楞的雜音。忽然,像是腦子翻了個身,一切聲音都沒有了,只有史循的聲音冷冷地響著:人生是一幕悲劇,理想是空的,希望是假的,你的前途只是黑暗,黑暗,你的摸索終是徒勞,你還不承認自己的脆弱么?在你未逢失意的時候,你像是個勇者,但是看呀,現在你如何?你往常自負是實際的人,你不取太奢的希望,但是現在看呀,你所謂實際還不過是虛空,你的最小限度的希望仍不免是個夢!
  仲昭抬起頭來,撮著嘴唇噓了口气;同時把身子一抖,似乎想揮卻那個悲觀怀疑的黑影子。他自己策勵自己:我們的生命的線中本來有光明的絲,也有黑暗的絲,人生的路本來是滿布了荊棘,但是成功者會用希望之光照亮了他的旅途,用忍耐的火來燒淨了那些荊棘。又似乎在駁斥幻覺中的史循的議論,他想:世上何嘗有天生的勇者,都是鍛煉成的呀;眼前的小頓挫,正該歡迎。太如意的生活便是平凡的生活。太容易獲得的東西便不是貴重的東西。既然還不能一步一步地走,不如先走半步,半步總比不走好些。他又責備自己:一切本在意料中,何必如此神經過敏?你不是對于世事的蜩螗已經很能冷然處之而不悲觀么?為什么遇到自身上的小小阻礙就不能動心忍性?
  這么反省著,仲昭忍不住獨自微笑了;他覺得适才的煩扰太沒有理由,他應該再實際些,把理想再放低些,把他的改革第四版的計划再縮小些,先走了這么半步再說。總編輯并未決然反對,先做半步未必沒有希望。与其堅持原議,弄成一動不動,倒不如另作一個最低限度的改革計划,求其實行。改革事業無論大小,都是性急不來的,只好灰色些,一點一滴地設法。可不是么?
  從報館里出來,仲昭又回复了他的輕松的心情了。他在涼爽的夜气中回家去,一路上就在考慮如何縮小第四版的改革計划,使成為總編輯看來也未始不可一試。他回到家里,立刻就起草他的新計划,直到午夜二時方才上床。
  第二天,仲昭接到了陸女士的一封信,其中有這么一段話:
    ……自從接到了十七日的信,我就天天盼望報紙上的新計划;每天的報一到我手里,我就先看第四版。但是每次只有空的期望。第四版直到如今還未實行改革。仲昭,這是什么緣故呢,難道你取消了你的計划么?我想來一定不是的。大概是進行上有什么困難罷?你的主張,你的辦法,在我看來,都是很好,該不至于有人反對罷?
  即使有些阻礙,我相信你的精神和毅力總可以把它們排除的。也許這十天來,你正在忙著這個呢!我盼望你的計划早早實現。你說將來的幸福,全在你的事業有無成就;你不是說過不止一次,而且上次的信里也有這句話的么?我懂得你的意思呢!你這樣尊重我父親的意思,我是很感激的。不過父親也不是固執的人。他的,也是老人對于小輩應有的期望。仲昭,我相信你也是了解的。前天,父親回家了,我希望你能夠來我家一次,和父親見見。星期六此間有慶祝胜利的會,校中放假一天,報館里想來也是休息的罷;你能不能在這一天來呢?……
  仲昭把這信讀了兩遍,又拿到嘴唇上親著。多么甜蜜的一封信呀,給他希望,給他力。雖然因為自己的新聞計划不能立刻全部實現,有負心愛人的期待,不免使他悵然而又嚇然,但是一想到愛人是如何地信任著他的能力,便從心底里發出驕傲的笑聲來了;雖然總編輯的冷淡的嘴臉不大好受,但是一想到愛人也灼見他的困難,那就已經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了。現在仲昭自覺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愉快地冥想著陸女士的春裝該是如何的輕艷,像她那樣玉立亭亭的身段,穿了薄綢的衫子,讓和風來吹揚她的襟袂,是多么醉人呀!他又推想陸女士的父親,該是怎樣的一個老者,是溫藹的,抑是威嚴的?他匆匆地翻日歷,數著一張一張的紙片,一,二,三……离開陸女士約定的日期還有四天!不管報館里是否有一天的休息,他是決定去了。他希望這四天并作一天過去,他又希望這四天長到像四年,以便他把第四版改革得十分完善,帶了這新成功去,作為贄見。
  他決意要在這可寶貴的四天內,盡可能地刷新他的第四版的面目。因為不耐煩等到晚上十一點,在下午二時他就找上了總編輯的家里了。把隔夜做好的新計划遞給總編輯看過以后,仲昭很安詳地說:
  “這個新計划的目的,就是想在報館的經濟能力的范圍內把第四版弄些活气出來。依這計划,外勤記者暫時可以不添;關于社會的動亂方面的新聞,如綁案罷工之類,既然不便多登,我們就維持現狀,先用力來整頓社會的娛樂一面的材料。目下跳舞場風起云涌,贊成的人以為是上海日益歐化,不贊成的人以為亂世人心好淫,其實這只表示了煩悶的現代人需要強烈的刺激而已。所以打算多注意舞場新聞。”
  “很對,很對,不過太便宜了各舞場,代他們登義務廣告了。”
  總編輯點著頭,徐徐噴出一口香煙,笑著說。
  “還有离婚事件,近來也特別多;這又是一個重大的社會現象,很值得注意。但是除了涉訟的离婚案還有記載,此外登一條廣告宣告离婚的,可就沒有新聞上的記錄了。我們也應該据他們的廣告去探訪,給它詳詳細細登載出來。”
  “這——也未始不可。然而總得謹慎,謹慎;免得惹人質問。”
  “編輯上的細目,譬如材料分配,改換排式,變更字体,——我都寫在計划書內,大概沒有什么辦不到罷?”“大致可以辦到,但是,”總編輯看著計划書說,“你要用仿宋字和方体字的題目,卻有些為難。仿宋字要去買,价錢就不輕;方体字是現刻,如果用多了,報館里只有一個刻字人,又怕赶不及。字体一層,還是將來再換罷。”
  仲昭料不到在這里還有阻礙,但是他很聰明地不再堅持了。他已經取了讓步政策,從一步變為半步,現在便也不惜再慷慨些。
  “還有一層,”總編輯又看著仲昭的計划書,慢慢地說,“仲翁,你不是想按日登載各舞場的概略么?這也是一种有用的系統材料,很好很好。可是你打算特約人來投稿,我以為大可不必。由報館給各舞場送一封通函去,請他們自己寫一點來,豈不是更方便么?替他們鼓吹的事,難道他們不愿意么?如果請別人做,他們又要嫌記載不實,寫信來要求更正,很是麻煩,麻煩。”
  仲昭睜大了眼,不解總編輯何以如此怕麻煩。他忍不住不說:
  “我也知道請他們寫一點來,是輕而易舉,卻就怕的他們寫來的盡是些板板的官樣文章,沒有興趣,沒有价值。”
  “宁可官樣文章罷。投搞而加上特約兩個字,那些投稿家又要奇貨自居了。究竟也不過是些平平常常的東西。”
  總編輯說著把香煙尾擲在煙灰盤里,似乎是斥去了那些投稿家。仲昭看著那香煙尾埋進了煙灰里,覺得他的半步之半步的計划又縮小了几分之几了。他抬起眼來看著總編輯的光油油的面孔,仿佛看見那上面有兩個大字是:“省錢!”他正想分辯他所特約的人未必趁火打劫,可是總編輯又接著說了:
  “你的計划書上又說起打算不登各商店送來的‘新到各貨’的消息,以為沒有新聞价值;話何嘗不是呀,可是他們都在本報上有廣告,我們不能不應酬一下,現在姑且仍舊擠在第四版里,待將來我們擴充半張‘本埠增刊’時再移出來罷。”
  仲昭的背脊骨冰冷了。他覺得總編輯的蚕食主義要把他的改革計划連根嚙斷了。他早已半步半步地退讓,現在似乎是退到無可再退了,他不得不作最后的堅持:
  “那么,第四版的地位就不夠了。既然不能不登,把他們移在報屁股上罷。這些原來是報屁股上的材料。”
  “不能。報屁股上向來不登新聞,人家也未必愿意。仍舊登在第四版,你把他們排在最后就是了。反正不是天天有的,大概不至于擠落別的材料。”
  仲昭還想說這是材料純駁与否的問題而不是擠落的問題,卻見總編輯已經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笑著說:
  “總而言之,你現在的計划,比較地是有實行的可能了。我的意見,大致就是剛才說過的几點——一時想著的,就只這几點;也許陸續還想出要商量的地方,今晚上再談罷。”
  仲昭看來再爭也無益,含含胡胡地又敷衍几句,便跑了出來。他本來預定見過總編輯后要到三四個地方去接洽投稿的事,現在倒覺得惘惘然無事可為了;特約投搞辦法既然通不過,難道他還要到四處去拉稿子么?他站在路旁躊躇了一會儿,想到同學會去,又想去找張曼青談天,最后決定回家寫信給陸女士。
  他并沒對陸女士說起他的困難。他是要留著面談。況且,在事情尚未成功的時候,就向人家訴說艱苦,也似乎近于懦怯罷?在陸女士面前,仲昭是決不肯這樣丟臉的。他是打算把第四版改革得像個樣子的時候,然后從頭細說他所遇到的阻礙,猶如一位將軍必得在既奏凱旋以后方肯發表他戰斗中的危急的過程,并且喜歡把敵人吹得過分可怕,好襯托出自己的勇武善戰。而且抱定了“理想不要太高”的哲學,仲昭對于目前的第二次頓挫,卻也毫無感慨了。雖然自己的最低限度的計划又被總編輯修改得更低,雖然半步政策已經降為半步之半步,但是潛伏在他血管里的容忍的本能,已經使他覺得這第二次的失敗的打擊确沒有第一次那樣地敏感了。可以說他是已經習慣了失敗,也可以說他确是從失敗中磨煉出一些勇气來了。他現在的自信則是:踏過了失敗的堆,一寸一寸地,一分一分地,他終有完全成功之一日;所不能無悵悵者,在四天后會見陸女士時,怕未必能帶了什么成功去了。然而也不是絕無補救,他想;盡他的能力,該可以在短短的四天內先使第四版有一點特色。他可以到各舞場去走走,寫一點半批評半報告式的“印象記”——假定是“上海舞場印象記”罷;在這里,他可以用他的銳利的觀察,縝密的分析,精悍的筆鋒,來吸引社會的視線。這個,既不用花錢,又不會引起人家來質問的麻煩,在總編輯方面一定是無詞可借再來阻擋了。
  當下仲昭很高興地先來支配自己的時間;從晚上八點鐘起算,八至十在報館里編輯第四版,十至次晨三時巡游各舞場,以后是睡眠,那么“印象記”的寫作只得放在次日下午了,“好罷,就這么辦。”仲昭對自己說,一面把新制定的時間表錄入怀中記事冊。
  晚上八點到了報館,在同事們的架起了腿的高談聲中,仲昭埋頭在稿子里,急匆匆地涂抹修改。他發了一個稿子,就向牆上的大時鐘望了一眼;他的手指運動著紅筆,心里卻在布置他的巡游各舞場的最經濟的路線。時間慢慢地過去,他桌上的稿子也慢慢地少下去,終于只剩三四張廢稿了。九點五十分,他已經發了新聞次序單。他愉快地伸了個懶腰,又把預定的路線再想一遍,便站起身來,飄飄然出了編輯室。
  “王先生!請慢走一步,有几句話要和您說!”
  這很低然而很沉著的喚聲,把仲昭止住在樓梯邊。仲昭回頭看時,原來是自己的助理編輯李胖子。仲昭疑惑是稿子上還有問題,可是這位小胖子气噓噓地拉著他向會客室走,低聲地反复地說著一句話:
  “王先生,有几句体己話要對您說啦。”
  在會客室坐定以后,李胖子把身子挪近了仲昭,堆出一臉笑容,簡直不讓仲昭開口,就低聲地鄭重地慢慢地說:
  “王先生,您是全知道的啦,我是北方人,是啦,我是北方人,到上海來混一口飯吃。前清時代,我還是個貢生啦,不騙您,王先生,我真是貢生啦,可是,民國世界,翰林進士全都不中用,我這貢生,也就不用說啦。可怜我只在這儿混一口苦飯。王先生,您是全知道的啦,我家里人口多而又多,咳,……”
  李胖子就像背書似的,把他家里窘況滔滔滾滾地訴說出來,簡直沒有仲昭發言的余地。仲昭十分不耐地听著,心里納罕,以為李胖子是發了神經病了;不然,就是要借錢。他看著表上已經是十點二十分,就硬生生地截斷了李胖子的話,問道:
  “究竟有什么事,請你直截了當地快說呀!”
  李胖子似乎渾身一跳,呆起了胖臉,惊疑地瞅著仲昭,足有三分鐘,然后吞吞吐吐地說:
  “王先生,您自然全都明白啦,過活是真難!您最是軟心眼儿的,您總得擔待一些我這走黑運的人,我一世忘不了您的好處!”
  “咳,不用說這些話了,究竟你有什么事?直到此刻,我還是不明白。”
  “王先生,您自然全都明白啦,您最是好心眼儿的……”
  “實在我不知道你為的什么事!”
  “王先生,您還在冤我啦!嘻嘻!”
  “究竟什么事,赶快說喲,我還有事呢!”
  “听說您不要助理編輯,要用外勤記者……”
  “沒有的事!”
  仲昭決然地否認,他這才明白了李胖子訴苦的原因了。
  “有的,有的;王先生,您別冤我啦。我到這上海,也有五六個年頭儿了,上海話我亦听的懂,什么‘大世界’,‘小世界’,‘花世界’,我全都去過啦。王先生,就請您改派我做一名外勤記者罷。”
  仲昭忍不住笑起來了。他很奇怪,為什么李胖子知道這些事。
  “那簡直是謠言了,誰告訴你的?”
  “編第一版的王先生說的。不是謠言。總而言之,求您改派我做外勤記者罷,您如果不答應,我就沒有命啦!”
  仲昭看表上已經是十點五十分了;可是李胖子苦苦地纏住了,不讓他走;仲昭覺得這個人又可笑又可怜,又和他說不明白;末了只得切切實實地對他說:
  “本來有這個意思,現在已作罷論了;請你只管放心罷,你的位置是決不會丟的!今天我實在還有要事,明天再談。”
  李胖子還像不大相信。仲昭抽身就逃出了會客室。
  但是在會客室外,又遇見排字人來找他來了。第四版的稿子還差一些,須得補發。仲昭皺了眉頭,跑進編輯室,好容易才找出一篇稿子來,正要涂改,茶房又進來對他說:“總編輯請去談話。”仲昭再看手腕上的表,不多不少,正是十一點三十分。他心里抱怨著:偏偏今天有這許多意外事!
  幸而總編輯并沒很多的話,只說官廳又有命令,罷衛新聞應慎重登載。
  仲昭走出報館的大門時,仰天松了口气,心里說:
  ——真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預定的計划,即使是最小的,要在十點鐘出去這么一點小事,也難得完滿實現。人生的路中就是這么多錯失么?
  此后直到仲昭回家睡在床上,總算沒有什么波折。在愉快的疲倦中,仲昭的唯一希望就是經過了甜蜜蜜的六小時的休息,蘇生過精神來做“印象記”的第一篇。但在清晨五時左右,滂沱的雨聲就將仲昭惊醒,他猛然跳起來。房內光線很弱,他以為總是陰雨的緣故,后來看表,才知道早得很,便又睡下。這一次,卻消納了整個的上午。
  所以第一篇“印象記”的動筆,已在下午三時。檐溜聲還在淙淙地響著。空气异常潮悶,仲昭最怕這种天時。他把筆杆拈在兩個指頭間搖動,回憶昨夜在舞場中的見聞。不知怎的,思緒忽東忽西的,總不能集中。昨夜他到了好几個舞場,見的很多,听的很多,然而此時茫茫漠漠的喚不起強烈的回憶。此時在他腦膜上赶不去的,只有章秋柳!她的妖嬈的姿態,她的鋒利的談吐。昨晚是在“閒樂宮”遇到的。沒有龍飛跟在她背后,也沒有徐子材像馬弁似的不离左右。她對仲昭說了許多話——熱情的,憤慨的,頹唐的,政治的,戀愛的,什么都有。只這些話,現在填滿了仲昭的腦殼。就把這些話寫出來罷?那又不行。不像“印象記”,況且人家也不認識這位章秋柳;她不是舞女,也不是偉人。把她的談話作為“印象記”的開端,似乎不合体例。仲昭本要在舞場中找到一些特殊的氛圍气:含淚的狂笑,頹廢的苦悶,從刺激中領略生存意識的那种亢昂,突破灰色生活的絕叫。他是把上海舞場的勃興,看作大戰后失敗的柏林人的表現主義的狂飆,是幻滅動搖的人心在陰沉麻木的圈子里的本能的爆發;他往常每到舞場,便起了這种感想,然而昨夜特意去搜求,卻反而沒有了,卻只見卑劣的色情狂,丑化的金錢和肉欲的交換了。這些,顯然不是他的“印象記”的材料,只有一個章秋柳,象征了他的目標,然而把她寫上去以代表一切,又似乎不相稱罷?
  像懸挂在空中無從著力似的掙扎著,仲昭几次把筆尖落在紙面上,可是終于寫不出一個字。他几次擲去了筆,恨恨地想:難道在這一點小事上也藏匿著理想与事實的不能應合么?難道平日所見的舞場上的特殊的氛圍气卻不多不少只是自己的幻覺么?也許當真是幻覺罷?
  于是史循的怀疑的影子又偷偷地掩上來了。仲昭似乎受了一擊,斗然全身的肌肉都縮緊了。他放下筆,在房里一來一回地走著;他努力制住自己的思想的激蕩,他不敢再想,他怕的再想下去當真要沉沒在怀疑的深坑里了。
  ——看來“印象記”是做不成了?未必。還有三小時留著。材料呢?努力搜索枯腸罷,材料不合用又怎樣?加一些曲解么?姑且把章秋柳不露名地寫進去罷?
  在亢進的感情的煙霧消散后,仲昭又這樣無聊地自問自答。當然他不肯就此擱筆不做“印象記”,那是關系著他的未來的幸福,那是有陸女士的倩影在無形中催促他呢!他再坐下,提起筆,很鄭重地在白紙上先寫了題目;他側著頭又凝想了几分鐘,慢慢地竟寫下去了:“在炮火的包圍中,我們听得批婭娜的幽聲……”突然他停筆回過頭去,什么!有人進來了。曹志方的粗壯的喉音已經震動了全房的潮濕的空气。
  “老王,躲在家里干么?你這里二房東的女用人真可惡,她說你不在家!”
  曹志方嚷著跳進來,手里拿著柄大雨傘,索索地還在滴下黃豆大的水珠。他徑自坐在仲昭的對面,向桌子上的稿紙瞧了一眼,便呶著嘴說:
  “這些無聊的文章做它干么?我們談正事要緊,昨天下午我們都在同學會里等你,直到天黑也不見你的影子;你真的貴忙哩!今天下了雨,小章知道你的脾气,下雨不出門。你看,這么大的雨,我專誠拜訪,二房東的女用人還想騙我,怎叫我不生气!老王,你真是太舒服了,坐在家里干這個玩意儿!”
  “你說是有正事,到底也得先說正事呀!”
  “正事就是前天講過的立社,昨天我們商量得更詳細了;第一先須有個通訊地址,大家都主張要你來擔任這份儿,我特地來和你接洽的。”
  仲昭點了一下頭表示許可,但也不能不問:
  “通訊地址大概就是轉信了,是不是?”
  “多半是轉信,但也許還有別的事,此刻說不定。”
  “你何妨先說几件,讓我看看是不是我能夠擔任的。”
  “老王,你這話可就怪了!我怎么能夠未卜先知!”
  仲昭忍不住笑了。他覺得曹志方雖然熱心,卻始終是胡里胡涂,不知道要辦一些什么事;他還是空空洞洞地什么辦法都沒有。
  “目下第一件事是找人。”曹志方接著很鄭重地說,“這就不容易。找得到的人,未必和我們意見一致;像張曼青,我們就不愿再去找他了。”
  “你們后來又會著曼青么?”仲昭很盼切地問。
  “沒有。只有小章和他談過,他已經在什么中學——咳,怪名字,記不起來,總之,是在中學校當教員了。他不贊成我們的辦法,他還勸小章不要干呢!所以昨天下午,小章就有點變樣子;老王,你說嘔气不嘔气?”
  曹志方說著鼓起了腮巴,捧過案頭的茶壺來,嘴對嘴,嘓嘓地就灌,似乎非此不能壓下他一肚子的閒气。仲昭又想起了昨夜在舞場中看見章秋柳的情形了:她是短袖的藕色衫子,滿口酒气。像這樣子,确不是想刻苦地做什么正經大事的。
  “然而小章只是女人心活罷了,”曹志方放下茶壺又說。“倒不是不熱心。我最不高興的,是龍飛。他又像真,又像假;咳,這小子,光景只會演戀愛的悲劇了。老王,你知道么?前天,龍飛又演了一出戀愛的悲劇呢,咳,這小子,沒救!”
  提到了龍飛的戀愛悲劇,仲昭總是忍不住要笑;他不知道龍飛有過几回戀愛的悲劇,他只記得現在听到的已經是第五次或是第六次。他笑著問:
  “前天么?前天什么時候?”
  “就是我們去看電影的時候。他和小章一處坐,小王在他前排。休息十分鐘的時候,他和小王胡鬧,后來電燈又滅了,他伸過手去想擰小王的大腿——咳,這小子,沒救。不料伸到小王鄰座的一個女客身上去了。湊巧那女客又和她的男子一同來的,當時以為是自己男人的手;后來卻發覺了,自然就鬧起來啦!不是小章對付得好,龍飛簡直的不了!咳,這小子!”
  兩個人都呵呵大笑了。曹志方突然收住笑容,又接著說:
  “他們就是這么浪漫的!我最恨浪漫,我沒有情史。可是他們反倒說我剛愎自用,說我包辦一切。老王,你想,不是我負責任,這么大的雨,誰肯來找你?”
  仲昭微笑地點著頭;曹志方的熱心肯干,他是素來佩服的,但曹志方的莫名其妙的瞎上勁,也是他素來佩服的。
  “老曹,我究竟還有點不明白,要做事為什么定要立社?以我的見聞而言,沒有一個社不是一場無結果的。事情沒有辦,大家先嘔閒气。”
  “立社無非團結起來力量大些。一個人辦不動社會的大事。這些原是老調。小王另外有個意見,她說借了團体的力量可以防止個人的頹廢和墮落。老徐的看法是:時局刻刻會突變,不能不先有些准備。老王,是不是這几句話也還有些道理?”
  仲昭默然點著頭。
  “我呢,一向是熱心做事的,”曹志方接著再說,“照我的脾气說,就不大喜歡那种扭扭捏捏的辦法。老王,你不知道我肚子里悶的怪呢!我最最看不慣那种不陰不陽的局面!現在真是沉悶,就好比今天早上的天气。剛才倒下了一場大雨,再有雷,有大風,那就更痛快。我就是喜歡痛痛快快的,如果我沒有了錢,我是不喜歡借的,我宁愿餓死;不然,就做強盜去!這世界,會搶錢的就是英雄好漢;大家都抬了各式各樣的招牌去搶錢。可是我老曹就不喜歡這种扭扭捏捏的搶,我要搶時,干脆地就去做土匪!那天小章說‘我們又不會做強盜土匪’,哼,小章不會,我可是很會。現在我還是耐著性子扭捏一會,要是悶到受不住,老王,我真會干出來呢!”
  曹志方睜大了眼睛,突然拍一下桌子,站起來將手中的雨傘向空一揮,水點簌簌地散下來,洒了仲昭一頭。
  “贊成你的主意。可是你還沒做土匪,我倒先已經受了犧牲。”
  仲昭干笑著竭力把話說成詼諧些。一种無名的扰動,襲來在他心頭了;這兩天來他受的牢騷,忽然約齊了似的翻騰起來了。
  曹志方不理會仲昭的話,向窗外望了一眼,很生气地說:“可不是,大雨又過去了,越來越沉悶。老王,沒有事了,明天見。”
  仲昭目送著倒提了雨傘的曹志方大踏步出了房門;他悶悶地噓了口气,把兩臂交叉在胸前,在房里來回走著。然后,他站在窗前望著天空。雨是沒有了,風也不動,一片沉悶的灰色占領了太空,低低地就像是壓在人們的頭頂。雜亂的思想在他心里回旋:曹志方他們几個人的個性如此不同,如何能共事?曼青已經做教員,不知他擔任的是什么功課?章秋柳今晚還到跳舞場不到?自己的“印象記”究竟能不能做成功?且看今晚有沒有合式的材料?第四版的改革不知何日方能實現?陸女士的戀愛究竟有沒有把握?……
  在這一串疑問中,仲昭只得了一個結論,就是他的“印象記”看來今天是一定做不成。他只能希望明天了,有希望總會成功!對于第四版的改革,對于陸女士戀愛的憧憬,他都抱了鍥而不舍的永遠希望著的精神去干。但是一句話終于又浮上了他的心:
  “真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預定的計划總難得完滿實現。
  人生的路中就是這么充滿了錯失么?”
  然而能夠永遠把希望放在將來的人,總是有福的。仲昭這晚上是很順利地實行了他的時間支配表:九點鐘就出了報館的門。第二天居然做成了“印象記”的第一篇,雖然比他最初想像中的“印象記”似乎減色些。他的困難的掙扎不曾全部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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