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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之夜


  下午三點鐘出發,才開出十多公里,車就拋了錨。一個輪胎泄了气了。車上有二十三人。行李倒不多,但是裝有商貨(依照去年頒布的政令,凡南行的軍車,必須攜帶貨物,公家的或商家的,否則不准通行),兩吨重的棉花。机器是好的,無奈載重逾額,輪胎又是舊的。
  于是有組織的行動開始了。打千斤杠的,卸預備胎打气的,同時工作品來。泄气的輪胎從車上取下來了,可是要卸除那壓住了橡皮外胎的鋼箍可費了事了。綽號"黑人牙膏"的司机一手能舉五百斤,是一條好漢,差不多二十分鐘,才把那鋼箍的倔強性克服下來。
  車又開動了,上頗,“黑人牙膏"兩只蒲扇手把得定定的,開上頭擋排,汽車吱吱地苦呻,“黑人牙膏"操著不很圓潤的國語說:“車太重了呀!"秦岭上還有積雪,秦岭的層嵐疊嶂像永無止境似的。車吱吱地急叫,在爬。然而暝色已經從山谷中上來。忽然車停了,“黑人牙膏"跳下車去,俯首听了听,又檢查机器,糟糕,另一輪胎也在泄气了,机器又有點故障。"怎么了呀?"押車副官問,也跳了下來。"黑人牙膏"搖頭道:“不行呀!可是不要緊,勉強還能走,上了坡再說。”“能修么?”“能!"
  挨到了秦岭最高處時,一輪滿月,已經在頭頂了。這里有兩家面店,還有三五間未完工的草屋,好了,食宿都不成問題了,于是車就停下來。
  第一件事是把全体的人,來一個臨時部署:找宿處并加以分配,——這是一班;卸行李,——又一班;先去吃飯,——那是第三班。
  未完成的草房,作為臨時旅館,說不上有門窗,幸而屋頂已經蓋了草。但地下潮而且冷,秦岭最高處已近雪線。幸而有草,那大概是蓋房頂余下來的。于是墊起草來,再攤開舖蓋。沒有風,但冷空气刺在臉上,就像風似的。月光非常晶瑩,遠望群山羅列,都在腳下。
  二十三人中,有六個女的。車得漏夜修,需要人幫忙。車停在這樣的曠野,也需得有人徹夜放哨。于是再來一個臨時部署。幫忙修車,五六個人盡夠了;放哨每班二人,兩小時一班,全夜共四班。都派定了,中間沒有女同志。但是W和H要求加入。結果,加了一班哨。先去睡覺的人,把皮大衣借給放哨的。
  跟小面店里買了兩塊錢的木柴,燒起一個大火堆。修車的工作就在火堆的光亮下開始了。原來的各組組長又分別通知:“睡覺的盡管睡覺,可不要脫衣服!"但即使不是為了預防意外,在這秦岭頂上脫了衣服過夜,而且是在那樣的草房里,也不是人人能夠支持的;空气使人鼻子里老是作辣,溫度無疑是在零下。
  躺在草房里朝外看,月光落在公路上,跟霜一般,天空是一片深藍,眨眼的星星,亮得奇怪。修車的同志們有說有笑,夾著工作的聲音,隱隱傳來。可不知什么時候了,公路上還有赶著大車和牲口的老百姓斷斷續續經過。鳴鞭的清脆聲浪,有時簡直像槍響。月光下有一個人影從草房前走過,一會儿,又走回來:這是放哨的。
  “呵,自有秦岭以來,曾有過這樣的一群人在這里過夜否?"思緒奔湊,万感交集,眼睛有點潤濕了,——也許受了冷空气的刺激,臉上是堆著微笑的。
  咚咚的聲音,隱約可聞;這是把輪胎打了气,用錘子敲著,從聲音去辨別其有沒有足夠。于是眼前又顯現出兩位短小精悍的青年,——曾經是錦衣玉食的青年,不過一路上你看他們是那樣活潑而快活!
  在咚咚聲中,有些人是進了睡鄉了,但有些人卻又起來,——放哨的在換班,天明之前的冷是徹骨的。……不知那火堆還有沒有火?
  朦朧中听得人聲,猛睜眼,辨出草房外公路上已不是月光而是曙色的時候,便有女同志的清朗的笑聲愈來愈近了。火堆旁圍滿了人,木柴還沒有燒完。行李放上車了。司机座前的玻璃窗上,冰花結成了美麗的圖案。火堆上正燒著一罐水。滾熱的毛巾揩拭玻璃上的冰花,然而隨揩隨又凍結。“黑人牙膏"和押車副官交替著搖車,可是車不動,汽油也凍了。
  呵呵!秦岭之夜竟有這么冷呢!這時候,大家方始知道昨夜是在零下几度過去的。這發見似乎很有回味,于是在熱鬧的笑語中弄了草來烘汽車的引擎。〔附記〕此篇所記,乃是一九四○年初冬,作者從延安到西安,又在西安坐了八路軍的軍車經過秦岭時的事實。此啟發表時也被國民党的檢查官刪去了一些句子,現在既無底稿,也記不清,只好就這樣罷。

                        1958年11月13日作者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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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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