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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感(一)


  自從三月九日以來,《民國日報》的《覺悟》登載了十几篇關于"文言白話之爭"的文章。這是春季國內文壇上一件极可喜的事;這也是宣傳"白話"的一個好机會。因此,我們不但感謝那几位替"白話"作辯護人的同志,并且也感謝那几位"白話反對者"(或可說是怀疑者,因為其中几位并非絕對的反對白話)給大家一個考慮的机會:使我們的同志能夠暢快的答辯一次,使反對者多一次的反省。
  文言文与白話文的孰丑孰美,文言与白話的美丑,美是怎樣說……等等問題,已經講得多了,我也沒有另外新的意見說給讀者听,我今天只想請讀者看看現代別的民族里將要解決或已解決的"文言与白話"之爭。
  日前《覺悟》討論"文白問題"的通信里,也曾論到“文言"的定義。有一位先生因見現在的白話文內也有文言文里用過的"詞",便斷定這些白話文就是文言,可知現在還有許多人對于"文言"和"白話"的分別弄不清楚。
  我們現在簡單的說:凡一种發表思想情感的工具,只用在紙面,而不用在口頭的,叫做文言;反之,只能說在口頭,而不許寫到紙上的,叫做白話。他們的區別就在:一個單用在紙面,一個單用在口頭。除此以外,一切异點,都不必提起。如果現在中國竟有一處地方,會像《鏡花緣》里的"君子國"一般,把我們所目為"文言文"的東西(自然我們不就指君子國內酒保嘴里說的是"文言",并且也不竟以為主張文言文者目中之文言就是君子國酒保嘴里的東西)挂在嘴頭,那么,我們愿意說他們的"白話",就是"文言",或我們目為文言的東西,在他們就是"白話"。但現在中國境內既然沒有《鏡花緣》上的君子國,所以到底只好把用在紙面的東西呼作"文言"了。所以即使有人說現在的白話不過把"的了罷呢"換代"之乎者也",其他還是和文言一樣;但現在既沒有人把"之乎者也"挂在嘴頭,我們還是要把"的了罷呢"式的文言作為白話的!
  這是我們眼中的"文白之分",先要請讀者認清。
  所以我們中國人要發表思想、宣泄情感,須得學習兩种“工具":一是文言,一是白話。這是我們的重大的負擔;除掉啞巴与自愿剝奪天生權利之一部分的人。
  但這种"特別國情",在地球上,也還找得出第二第三個來。舉普通的例,就是猶太民族和希腊民族。
  在今世紀初,猶太著作家寫在紙面上的,是希伯萊文;但是他們口里說的,卻是德國中部的一种古代的方言,叫做yid-dish。所以希伯萊文是猶太人用的"文言",而yiddish是他們的"白話"。猶太族中善用希伯萊文的老宿,常把yiddish看作村俗不堪入文,正像我們的文言忠臣對于"白話"的態度。當二十年前,猶太新文人如潘萊士等,提倡"白話文",把“白話"寫在紙面,作文,作小說,作詩,那時候,希伯萊文的忠臣极力反對,也不亞于我們今日的"文白之爭";然而現在如何?現在是傖俗的yiddish戰胜了有古老歷史的希伯萊文了。由于賓斯奇和考伯林等人的努力,猶太人的"文白之爭"是解決了。
  希腊的"文白之爭"更是我們眼前的好例。希腊古代文學是西歐文學的源泉,這是誰也承認的。(甚至有人說希腊古文可以算是歐洲各民族文字的古文;有一位文言忠臣曾据此駁難主張白話者。)希腊古文學在他本國以及在世界文學史上有怎樣重大的价值,是可以想見的了。然而古希腊文到了現在,也成為紙面上的東西。現代的希腊人口里說的,另是一种東西,据說有四五种方言。(我這里不多舉,請把大英百科全書"希腊文學"一條翻出來一看就得了。)所以希腊人也和我國一樣,有"文言"与"白話"這個問題,橫在他們面前。因為自從前世紀后半期希腊得到政治獨立以來,興起了一种“文學复興"運動,青年的作者竟激烈到要用"白話"來寫在紙面,代替那有极光榮极悠久的歷史的古文了!希腊的國粹家的努力反抗,自不必說;听說在四五年前,兩派還是對峙;常常見雜志上并排列著他們的"文言"論文,和"白話"論文。一個懂得古希腊文的外國人只能看懂文言文的一排,那些白話文是不懂的!倒不如我們中國的白話文,到底還有几分可懂。現在他們的"文白之爭"究竟到什么程度,我可不知道,因為我的參考書是舊的,然而我們知道他們現代大作家都用"白話"著書(如思想家詩人的KostesPalamas),可知他們的"白話"的前途了!
  我們現在常听得有人說:中國文言文中有過許多杰作,文言文已有成績,所以改用未著成效的白話,是不值得的。在反對白話的許多理由中,這是一個較動人听的。但不知他們看了希腊人的"文白之爭",作何感想?或者他們要說:原來迷新的瘋人不但是中國有之,西洋也有的!
  是呀!在人類進化史上,瘋人是不絕地出現的!而且這种瘋平原也是普遍的,非一民族所得專;且幸而不為一民族所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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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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