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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滿天烏云,悶熱异常。已經是兩點鐘,万國殯儀館還沒把吳二小姐指定要的那种棺蓋上裝著厚玻璃可以看見老太爺遺容的棺材送來。先前送來的那口棺材,到底被二小姐和四小姐的聯合勢力反對掉了。入殮的時間不得不改遲一個小時。電話和專差,不斷地向万國殯儀館送去,流星似的催促著。吳府的上下人等,一切都准備好了,專等那口棺材來,就可以把這一天的大事了結。
  吊喪的賓客也已經散去了許多。只剩下几位至親好友,或者是身上沒有要緊事情的人們,很耐煩地等候著送殮,此時都散在花園里涼快的地方,一簇一簇地隨便談話。
  先前最熱鬧的大餐室前后,現在冷靜了。四五個當差在那里收拾啤酒瓶和汽水瓶,掃去滿地的水果皮殼。他們中間時時交換著几句抱怨的話:
  “三老爺真性急,老太爺這樣一件大事,一天工夫怎么辦得了!”
  “這就是他的脾气呀!——听高升說,早半天,三老爺在書房里大大的生气呢,厂里的帳房莫先生險一些儿嚇死了!——再說,你們看老太爺的福气真不差!要是遲兩天出來,嘿!——听說早上來了電報,那邊的鄉下人造反了!——
  三老爺的生气,多半是為著這個!”
  說這話的,叫做李貴,本來是吳少奶奶娘家的當差,自從那年吳少奶奶的父母相繼急病死后,這李貴就投靠到吳府來了。如果說吳府的三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那么這李貴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
  “今天的車飯錢就開銷了五百六十几塊。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打。”
  另一個當差轉換了談話的方向。
  “那么,三老爺回頭給我們的賞錢,至少也得一千塊了!”
  又是李貴的聲音。听得了“一千塊”這三個字,當差們的臉上都放紅光了;但這紅光只一剎那,就又消失了。根据他們特有的經驗,知道這所謂“一千元”是要分了等級派賞,而且即使平均分配,則連拿“引”字帖的,伺候靈前的,各項雜差的,還有覺林素菜館來的大批“火頭軍”,——總共不下一百人的他們這當差“連”,每人所得也就戔戔了。這么想著的他們四五人,動作就沒有勁儿,反比沒有提到賞錢以前更懶懶的了。他們一股子不平之气正還要發泄,忽然一個人走進來了。
  這是范博文,他那一臉沒精打采的神气正不下于這些“失望”了的當差。站在屋子中間旋一個圈子,范博文喃喃地對自己說:
  “怎么!這里也沒有半個人!——喂,李貴,你看見佩珊二小姐么?”
  可是并沒等李貴回答,范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過了那大餐室的后半間,從后邊的那道門跑到游廊上,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又闖進那通到“靈堂”的門,睜大了他的找人的眼睛。“靈堂”里悄悄地沒有聲響;太太小姐們一個也不在,只有四五個“伴靈”的女仆坐在靠牆壁的凳子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吳老太爺的遺体停放在屋子中央,四圍堆起了鮮花的小山;而在這鮮花“山”中,這里那里亮晶晶閃著寒光的,是五六座高大的長方形的机器冰。
  范博文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赶快鑽過那白布的孝幃,跑到“靈堂”前石階上松一口气,仰臉望著天空。一种孤伶無依,而又寂寞無聊的冷味,灌滿了他的“詩人的心”了。
  石階下,素牌樓旁邊的一班“鼓樂手”,此時都抱著樂器在那里打瞌睡,他們已經辛苦了半天,現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儲蓄精力准備入殮時最后一次的大緊張。
  范博文覺得什么都是不順眼的,都是平凡惡俗。他簡直有點生气了。恰在那時候,吳芝生從石階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了來,滿臉是發見了什么似的高興的神气,看見范博文獨自站在那里,一把拖住他就跑。范博文本能地跟著走,一面又是那句問話:
  “你看見佩珊么?”
  “回頭再告訴你。可是此刻先跟我去看一件事——不!一幕活劇!”
  吳芝生匆匆地說,拖住范博文穿過了一排密茂的丁香樹,來到花園最東端的幽靜去處。這里有玻璃棚的“暖花房”,現在花房頂罩著蘆帘的涼棚。花房左邊是小小的三開間洋式平房,窗是開著,窗外都挂著日本式的印花細竹帘,一陣一陣的笑聲從帘子里送出來。
  “這是彈子房。我不愛這個!”
  范博文搖著頭說。但是吳芝生立刻用手掩住了范博文的嘴巴,在他耳朵邊輕聲喝道:
  “不要嚷!你看,他們打的什么彈子呀!”
  他們兩個悄悄地走到一個窗子邊,向里面窺望。多么快活的一群人呀!交際花徐曼麗女士赤著一雙腳,裊裊婷婷站在一張彈子台上跳舞哪!她托開了兩臂,提起一條腿——提得那么高;她用一個腳尖支持著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穩光軟的彈子台的綠呢上飛快地旋轉,她的衣服的下緣,平張開來,像一把傘,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緊裹著臀部的淡紅印度綢的褻衣,全都露出來了。朱吟秋,孫吉人,王和甫,陳君宜他們四個,高高地坐在旁邊的看打彈子的高腳長椅上,拍手狂笑。矮胖子周仲偉手里拿著打彈子的棒,一往一來地擺動,像是音樂隊的隊長。忽然徐曼麗像燕子似的從她所站的彈子台跳到另一張彈子台上去了。轟雷似的一聲喝采!可是就在那時候,徐曼麗似乎一滑,腰肢一扭,屁股一撅,很像要跌倒;幸而雷鳴搶上前去貼胸一把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這么揩的罷?”
  唐云山跟著就上前干涉,他的光禿禿的頭頂上,還頂著徐曼麗的黑緞子高跟鞋。
  于是一陣混亂。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蕩,喊的更狂。坐在那里旁觀的四位也加入了。
  范博文把吳芝生拉開一步,皺起眉頭冷冷地說:
  “這算什么希奇!拚命拉了我來看!更有甚于此者呢!”
  “可是——平常日子高談‘男女之大防’的,豈非就是他們這班‘社會的棟梁’么?”
  “哼!你真是書呆子的見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維持,‘死的跳舞’卻也不可不跳!你知道么?這是他們的‘死的跳舞’呀!農村愈破產,都市的畸形發展愈猛烈,金价愈漲,米价愈貴,內亂的炮火愈厲害,農民的騷動愈普遍,那么,他們——這些有錢人的‘死的跳舞’就愈加瘋狂!有什么希奇?
  看它干么?——還不如找林佩珊她們去罷!”
  這么說著,范博文掉轉身体就想走,可是吳芝生又拉住了他。
  此時彈子房里換了把戲了。有人在逼尖了嗓子低聲唱。吳芝生拉著范博文再近去看,只見徐曼麗還是那樣站在彈子台上跳,然而是慢慢地跳。她一雙高跟鞋現在是頂在矮胖子周仲偉的頭上了;這位火柴厂老板曲著腿,一蹲一蹲地學蝦蟆跳。他的嘴里“嘖——嘖——”地響著,可不是唱什么。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經地在唱的,是雷參謀。他挺直了胸膛,微仰著頭;光景他唱軍歌的時候,也不能比這時的態度更認真更嚴肅了。
  吳芝生回頭對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個箭步跳到那彈子房的門前,一手飛開了那印花細竹軟帘,搶進門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
  “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聲舞姿以及那蝦蟆跳都停止了,這荒樂的一群僵在那里。可就在這一剎那間,嗩吶,笛子,大號筒的混合聲音像春雷突發似的從外面飛進來了!這是哀樂!吳老太爺入殮的時間終于到了。朱吟秋第一個先跳起來,一邊走,一邊喊:
  “時候到了!走罷!”
  經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腳來就跑。周仲偉忘記了頭上還頂著那雙高跟鞋子,也跑出去了。徐曼麗赤著腳在彈子台上急得亂跳亂嚷。雷參謀乘這當儿,抱起了徐曼麗也追出來,直到暖花房旁邊,方才從地上揀取那雙小巧玲瓏的黑緞子高跟鞋。
  這一伙人到了“靈堂”外時,那五層石階級上也已經擠滿了人了。滿園子樹蔭間挂著的許多白紙燈籠此時都已經點上火了。天空是陰霾得像在黃昏時刻,那些白紙燈籠在濃綠深處閃著慘淡的黃光。大號筒不歇地“烏——都,都,都”地怪叫,听著了使人心上會發毛。有一個當差,手里拿著一大束燃旺了的線香,看見朱吟秋這一班老爺們擠上來,就分給每人一枝。
  范博文接過香來,隨手又丟在地下,看見人堆里有一條縫,他就擠進去了。吳芝生也跟著,他卻用手里的香來開辟一條路。
  唐云山伸長脖子望了一會儿,就回頭對孫吉人使了個眼色:
  “站在這里干什么?”
  “回老地方去罷?”
  “還是到大餐間去,我們抄后邊的柏油路就行了。”
  擠在孫吉人旁邊的周仲偉說。同時他又用眼光去征求王和甫以及陳君宜的同意。
  “你們留意到么?少了人了:雷參謀和交際花!”
  朱吟秋睒著眼睛說。但是突然一陣更響亮的哀樂聲浪把他這話吞沒了,而且陳君宜已經拉著他跟在周仲偉一班人的后面,抄過那大餐室前面的走廊。他們剛走過那架木香花棚的時候,看見雷鳴和徐曼麗正從樹蔭中走出來,匆匆地跑向“靈堂”前去了。
  大餐間里果然沒有一個人。但通到“靈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間的那道門卻關著。周仲偉跑過去拉開了這道門,扑面就闖進了大號筒,喇叭,嗩吶,笛子的混合聲,還有哭聲和吆喝聲。并且就在那門口,放著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殮用品。
  周仲偉赶快將門掩上,回身搖著頭說:
  “還是坐在這里罷。隔一道牆也還是一樣!”
  一面說著,他又從各人手里收齊了線香,一古腦儿插進了擺在桌子上看樣的福建脫胎朱漆花瓶,就把他的胖身体埋在沙發里了。好一會儿,大家都沒有說話。
  朱吟秋坐在周仲偉對面,閉了眼睛,狂吸著茄立克,很在那里用心思的樣子;忽然他睜開眼來,看著旁邊的陳君宜說:
  “節邊收不起賬,是受了戰事的影響,大家都一樣;難道你的往來錢庄不能通融一下么?”
  “磋商過好几次了,總是推托銀根緊啦,什么什么啦,我簡直有點生气了。——回頭我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幫忙。”
  陳君宜一邊回答,就歎了一口气;仿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錢庄經理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臉相,就近在咫尺,同時,一團和气的杜竹齋的山羊臉也在旁邊晃;陳君宜覺得這是一線希望。不料朱吟秋卻冷冷地搖著頭,說了這么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掃興的話:
  “竹齋么?——哎!”
  “什么!你看來不成功么?我的數目不大,十二三万也就可以過去了。”
  陳君宜急口問,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臉孔。還沒得到朱吟秋的回答,那邊周仲偉忽然插進來說:
  “十二三万,你還說數目不大!我只要五六万,可是也沒有辦法。金融界看見我們這伙開厂的一上門,眉頭就皺緊了。但這也難怪。他們把資本運用到交易所公債市場,一天工夫賺進十万八千,真是稀松平常——”
  “對,對!周仲翁的話總算公平极了。所以我時常說,這是政治沒有上軌道的緣故。譬如政治上了軌道,發公債都是用在振興工業,那么金融界和實業界的關系就密切了。就不會像目前那樣彼此不相關,專在利息上打算盤了。然而要政治上軌道,不是靠軍人就能辦到。辦實業的人——工業資本家,應該發揮他們的力量,逼政治上軌道。”
  唐云山立刻利用机會來替他所服務的政派說話了。他一向對于實業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注意,很聯絡的;即使他的大議論早就被人听熟,一碰到有机會,他還是要發表。他還時常加著這樣的結論:我們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張實現民主政治,真心要開發中國的工業;中國不是沒有錢辦工業,就可惜所有的錢都花在軍政費上了。也是在這一點上,唐云山和吳蓀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們的談話不得不暫時停頓。從隔壁“靈堂”傳來了更震耳的哀樂聲和號哭聲,中間還夾著什么木器沉重地撞擊的聲音。
  這鬧聲一直在繼續,但漸漸地慣了以后,大餐室里的人們又拾起那中斷了的談話線索。
  滿心都在焦慮著端陽節怎么對付過去的朱吟秋,雖然未始不相信唐云山的議論很有理,可是總覺得离開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遠了一些。他的問題很簡單:怎樣把到期的押款延宕過去,并且怎樣能夠既不必“忍痛”賣出賤价的絲,又可以使他的絲厂仍舊開工。總之,他的問題是如何弄到一批現款。他實在并沒負債,雖然有押款十多万壓在他背上,他不是現存著二百包粗細厂絲和大量的干茧么?金融界應該對于他的押款放心的。然而事實上金融界卻當他一個窮光蛋似的追逼得那么急。
  這么想著的朱吟秋就不禁憤憤了,就覺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對,而且也覺得唐云山的議論越發离開他的切身利害太遠了;他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就冷冷地說:
  “唐云翁,盡管你那么說,我總以為做標金做公債的人們別有心肝!未必政府發行了振興實業的公債,他們就肯踊躍認購罷?銀行的業務以放款為大宗,認購公債也是放款之一种;可是放款給我們,難道就沒有抵押品,沒有利息么?自然有的哪!可是他們都不肯放款,豈非存心——”
  “哈,哈,哈,哈——”
  朱吟秋的牢騷被周仲偉的一陣笑聲扰亂了。這位矮胖子跳起來叉開了兩臂,好像勸架似的站在唐云山和朱吟秋中間,高聲說道:
  “你們不要爭論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賺錢,而且想賺得爽快!朱吟翁有他的苦處,銀行家也有他們的困難——”
  “可不是!他們的准備金大半變成了公債,那么公債起了跌風的時候,他們基本動搖,自然要竭力搜羅現款,——臂如說,放給朱吟翁的款子就急于要收回了。所以我說是政治沒有上軌道的緣故哪。”
  唐云山赶快搶著又來回護他的主張了。這時周仲偉也在接下去說:
  “剛才孫吉人先生有一個主意,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是隨便開玩笑的!”
  這最后一句,周仲偉几乎是漲紅了臉喊出來,居然把大家的注意都吸引住了。唐云山和朱吟秋的眼光都轉到孫吉人那方面。陳君宜更著急,就問道:
  “請吉翁講出來罷!是什么辦法?”
  孫吉人卻只是微笑,慢慢地抽著雪茄煙,不肯馬上就說。旁邊的王和甫卻耐不住了,看了孫吉人一眼,似乎是征求他的同意,便咳了一聲,輕描淡寫地說出孫吉人的“好主意”來:
  “這件事,吉翁和我談過好几回了。說來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聯合實業界同人來辦一個銀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机關。現在內地的現銀都跑到上海來了,招股也還容易,吸收存款更不成問題,有一百万資本,再吸收一二百万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個局面來。如果再請准了發行鈔票,那就更好辦了。——只是這么一個意思,我們偶然談起而已,并沒放手進行。現在既經周仲翁一口喊了出來,就大家談談罷。”
  王和甫本來嗓子极響亮,此時卻偏偏用了低調,而且隔壁“靈堂”的喧鬧聲,也實在太厲害,所以大家都尖起了耳朵來听,方才听明白了。當真“說來也平常”!實業界聯合同業辦銀行,早已有過不少的先例;只不過孫吉人的主張是聯合各業而非一業罷了。眼前這几位實業家就不是一業,他們各人的本身利害關系就彼此不盡相同。在靜听王和甫慢慢地申說的時候,各位實業家的敏捷的思想就立刻轉到這一層了;各人心里替自己打算的心計,就立刻許多許多地涌上來。王和甫說完了以后,大家竟默然無言,啞場了好半晌。
  最后還是并非實業家的唐云山先發言:
  “辦法是錯不了的。總得要聯絡各方面有力的人,大規模組織起來。我有一個提議,回頭邀吳蓀甫來商量。這件事,少了他是不行的。咳,眾位看來我這話對么?”
  “對,對!我和孫吉翁本來就有這個意思。”
  王和甫接著說,他的聲音又和平常一樣響亮了。
  于是大家都來發表意見,漸漸地談到具体辦法方面去了。本身力量不很充足的陳君宜和周仲偉料想孫吉人——一位航商,王和甫——一位礦主,在銀錢上總很“兜得轉”;而孫王兩位呢,則認定了洋行買辦起家的周仲偉和陳君宜在上海的手面一定也很可觀。但大家心里還是注意在吳蓀甫。這位吳三爺的財力,手腕,魄力,他們都是久仰的。只有朱吟秋雖然一面也在很起勁地談,一面卻對于吳蓀甫的肯不肯參加,有點怀疑。他知道吳蓀甫并沒受過金融界的壓迫,并且當此絲業中人大家叫苦連天之時,吳蓀甫的境況最好:在四五個月前,厂經尚未猛跌的時候,吳蓀甫不是拋售了一千包洋庄么?因此在目前絲業中人大家都想暫時停工的時候,吳蓀甫是在赶工交貨的。不過吳蓀甫也有一點困難,就是缺乏干茧。新茧呢,現在蚕汛不好,茧价開盤就大。自然他還可以用日本干茧,但自從東匯飛漲以后,日本干茧進口盡管是免稅,划算起來,卻也不便宜。——這一些盤算,在朱吟秋腦筋上陸續通過,漸漸使他沉入了深思,終于坐在一邊不再發言。
  忽然一個新的主意在他思想中起了泡沫。他回頭看看唐云山,恰好唐云山也正在看他。
  “云翁,辦銀行是我們的自救,可是實業有關國計民生,難道政府就應該袖手旁觀么?剛才云翁說,政府發行公債應該全數用在振興實業——這自然目前談不到,然而為救濟某一种實業,發行特項公債,想來是應該辦的?”
  朱吟秋就對唐云山說了這樣的話。這是繞圈子的話語,在已經盤算了好半晌的朱吟秋自己,當然不會感得還欠明了。可是唐云山卻暫時楞住了。他還沒回答,那邊通到“靈堂”去的門忽然開了,首先進來的是丁醫生。照例搓著手,丁醫生輕輕吁一口气說:
  “完了,万國殯儀館的生活還不差!施了彩色以后,吳老太爺躺在棺材里就和睡著一樣,臉色是紅噴噴的!——怎么?
  已經三點半了!”
  兩個當差此時送進點心盤子來。汽水,冰淇淋,冰凍杏酪,八寶羹,奶油千層糕,以及各种西式糕點,擺滿了一桌子。這些食品就把人們的談話暫時塞住。
  丁醫生將那些點心仔細看了一回,搖著頭,一點也不吃。他的講究衛生,是有名的。唐云山正想取笑他,忽然有一個女仆探頭在大餐室后邊的門口說:“請丁醫生去。”原來是吳少奶奶有點不舒服。丁醫生匆匆走后,前邊門里卻是吳蓀甫來了,他特來向眾人道謝。唐云山立刻放下手里的點心,站起來喊道:
  “真來得湊巧!有大計畫和你商量呢!是這位孫吉人先生和王和甫先生的提議。”
  孫王兩位謙遜地笑了笑,就把剛才談起想辦銀行的事,約略說了個大概,王和甫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斜指著唐云山哈哈地笑著,又加了几句:
  “我們不過是瞎吹一頓,不料唐云翁立刻又拉上了您三爺了。今天您辛苦得很,我們改天再談罷。”
  “就是今天!辦起事來,蓀甫是不知道疲倦的!”
  唐云山反對。比誰都熱心些的樣子,他一面招呼大家都到大餐室的后半間里,一面就發揮他的“實業家必須團結,而使政治上軌道”的議論;他認為聯合辦銀行就是實業家大團結的初步。
  吳蓀甫先不發表意見,听任唐云山在那里夸夸而談。眼前這几位實業家的資力和才干,蓀甫是一目了然的;單靠這几個人辦不出什么大事。但對于自己,蓀甫從來不肯“妄自菲薄”,有他自己加進去,那情形當然不同了;他有手段把中材調弄成上駟之選。就是不知道眼前這几個人是否一致把他當首領擁戴起來。這么在那里忖量的吳蓀甫就運動他的尖利的眼光觀察各人的神色。只有朱吟秋顯得比別人冷淡,并且不多說話。于是在眾人的談鋒略一停頓的時候,吳蓀甫就對朱吟秋說:
  “吟翁,你以為怎樣?照目前我們絲業的情形而論,几方面受壓迫,我是很希望有那樣一個調劑企業界的金融机關組織起來。”
  “嚇,蓀翁說的哪里話呀!大家都是熟人,彼此情形全知道;眼前只有蓀翁力量充足,我們都要全仗大力幫忙的。”
  朱吟秋這話原也是真情實理。所以陳君宜和周仲偉就首先鼓掌贊成了。吳蓀甫卻忍不住略皺一下眉頭。現在他看准了朱吟秋他們三個并非熱心于自己來辦銀行,卻是希望別人辦了起來對他們破例寬容地放款。他正想回答,那邊孫吉人卻說出几句精彩的話來了:
  “諸位都不要太客气。兄弟原來的意思是打算組織一個銀行,專門經營几种企業。人家辦銀行,無非吸收存款,做投机事業,地皮,金子,公債,至多對企業界做做押款。我們這銀行倘使開辦起來,一定要把大部分的資本來經營几項极有希望的企業。譬如江北的長途汽車,河南省內的礦山。至于調劑目前擱淺的企業,那不過是業務的一部分罷了。——
  只是兄弟一個人也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料不到孫吉人還藏著這一番大議論,直到此時方才說出來,陳君宜和周仲偉愕然相顧,覺得這件事歸根對于他們并沒多大好處,興致便冷了一半。朱吟秋卻在那里微笑;他听得孫吉人提到了什么長途汽車,什么礦山,他便老實斷定孫吉人的辦銀行是“淴浴主義”;他是最會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的。
  只有吳蓀甫的眼睛里卻閃出了興奮的光彩。和孫吉人尚屬初交,真看不出這個細長脖子的小腦袋里倒怀著那樣的高瞻遠矚的气魄。吳蓀甫覺得遇到一個“同志”了。蓀甫的野心是大的。他又富于冒險的精神,硬干的膽力;他喜歡和同他一樣的人共事,他看見有些好好的企業放在沒見識,沒手段,沒膽量的庸才手里,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么似的。對于這种半死不活的所謂企業家,蓀甫常常打算毫無怜憫地將他們打倒,把企業拿到他的鐵腕里來。
  當下吳蓀甫的尖利的眼光望定了孫吉人的臉孔,沉靜地點著頭;可是他還想要知道王和甫的气魄有多么大;他回過臉來看著左邊的王和甫,故意問道:
  “和翁的高見呢?”
  “大致差不多。可是我們的目的盡管是那么著,開頭辦的時候,手段還得圓活些。要人家投資到專辦新企業的銀行,恐怕目前的局面還不行;開頭的時候,大概還得照普通銀行的辦法。”
  王和甫仍是笑嘻嘻地說。他的老是帶几分開玩笑似的笑嘻嘻,和孫吉人的沉默寡言是很相反的。他有北方人一般的詼諧气質,又有北方人一般的肯死心去干的气質。
  吳蓀甫笑起來了;他把兩個指頭在他坐椅的靠臂上猛擊一下,毅然說:
  “好罷!有你們兩位打先鋒,我跟著干罷!”
  “三爺又說笑話了。我和吉翁專听您的指揮。”
  “哈,你們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敵!這三角戀愛准是成功的了!”
  唐云山插進來說,拍著腿大笑起來。但他立刻收住笑容,貢獻了一個意見:
  “依我看來,你們三位何不先組織起一個銀團來——”
  這么說著,他又回頭招呼著朱吟秋他們,——似乎怕冷落了他們三個:
  “哎,——吟翁,君翁和仲翁,我這話對么?今天在場的就都是發起人。”
  靜听著的三位,本來都以為孫吉人那樣大而無當的計畫未必能得吳蓀甫贊成的,現在听出了相反的結果來,并且又湊著唐云山巴巴地來問,一時竟無言可答。莫說他們現時真無余力,即使他們銀錢上活動得轉,對于那樣的太野心的事業,他們也是觀望的。
  情形稍稍有點僵。恰好當差高升進來請吳蓀甫了:
  “杜姑老爺有請。在對面的小客廳。”
  吳蓀甫似乎料到了是什么事,站起來說過“少陪”,立刻就走。但是剛剛跑出大餐室的門,后邊追上了朱吟秋來,劈頭一句話就是:
  “杜竹翁那邊到期的押款,要請蓀翁居中斡旋。”
  吳蓀甫眼睛一轉,還沒回答,朱吟秋早又接上來加一句:
  “只要展期三個月,也是好的!”
  “前天我不是同竹齋說過的么?大家都是至好,能夠通融的時候就得通融一遭。只是据他說來,好像也困難。銀根緊了,他怕風險,凡是到期的押款,他都要收回去,不單是吟翁一處——”
  “那么我只有一條路了:宣告破產!”
  朱吟秋說這話時,態度异常嚴肅,几乎叫吳蓀甫相信了;可是吳蓀甫尖銳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以后,仍然斷定這是朱吟秋的外交手腕,但也不給他揭破,只是淡淡地說:
  “何至于此!你的資產超過你的債務,怎么談得到破產呢!”
  “那么,還有第二條路:我就停工三個月!”
  這句話卻使吳蓀甫險一些變了臉色。他知道目前各絲厂的情形,就像一個大火藥庫,只要一處爆發了一點火星,立刻就會蔓延開來,成為總同盟罷工的,而他自己此時卻正在赶繅拋售出去的期貨,极不愿意有罷工那樣的事出來。這一切情形,當然朱吟秋都知道,因而他這什么“停工三個月”就是一种威脅。吳蓀甫略一沉吟,就轉了口气:
  “我總竭力替你說。究竟竹齋肯不肯展期,回頭我們再談罷。”
  不讓朱吟秋再往下糾纏,吳蓀甫就跑了,臉上透出一絲獰笑來。
  杜竹齋在小客廳里正等得不耐煩。他嗅了多量的鼻煙,打過兩個噴嚏,下意識地走到門邊開門一看,恰好看見吳蓀甫像逃走似的离開了朱吟秋來了。吳蓀甫那一股又忿恨又苦悶的神色,很使竹齋吃了一惊,以為蓀甫的厂里已經出了事,不然,便是家鄉又來了電報。他迎上來慌忙問道:
  “什么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么?”
  吳蓀甫還是獰笑,不回答。關上了門,十分疲倦似的落在一張沙發里,他這才說:
  “簡直是打仗的生活!腳底下全是地雷,隨時會爆發起來,把你炸得粉碎!”
  杜竹齋的臉色立刻變了。他以為自己的預料不幸而中了。可是吳蓀甫突然轉了態度,微微冷笑,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又加了一句:
  “朱吟秋這家伙——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原來是朱吟秋呵!”
  杜竹齋心頭一松,隨即打了一個大噴嚏。
  “是呀!你剛才看見的。他要求你那邊的押款再展期三個月——好像還是至少三個月!這且不談,他竟打算用手段,什么‘宣告破產’,什么‘停工’,簡直是對我恫嚇。他以為別人全是傻子,可以隨他擺布的!”
  “哦——你怎樣回答他呢?”
  “我說回頭再談。——可是,竹齋,你讓他再展期么?”
  “他一定不肯結清,那也沒辦法。況且說起來不過八万塊錢,他又有抵押品,中等干經一百五十包。”
  杜竹齋的話還沒說完,吳蓀甫早已跳起來了,像一只正要攫食的獅子似的踱了几步,然后回到沙發椅里,把屁股更埋得深些,搖著頭冷冷地說:
  “何必呢?竹齋,你又不是慈善家;況且犯不著便宜了朱吟秋。——你相信他當真是手頭調度不轉么?沒有的事!他就是太心狠,又是太笨;我頂恨這种又笨又心狠的人!先前B字級絲价還在九百兩的時候,算來也已經可以歸本,他不肯拋出;這就是太心狠!后來跌到八百五六十兩了,他妄想還可以回漲,他倒反而吃進五十包川經;這又是他的太笨,而這笨也是由于心狠!這种人配干什么企業!他又不會管理工厂。他厂里的出品頂坏,他的絲吐頭里,女人頭發頂多;全体絲業的名譽,都被他敗坏了!很好的一副意大利新式机器放在他手里,真是可惜!——”
  “照你說,怎么辦呢?”
  對于絲厂管理全然外行的杜竹齋听得不耐煩了,打斷了吳蓀甫的議論。
  “怎么辦?你再放給他七万,湊成十五万!”
  “啊!什么!加放他七万?”
  杜竹齋這一惊愕可不小,身体一跳,右手中指上老大一堆鼻煙末就散滿了一衣襟,但是吳蓀甫微笑著回答:“不錯,我說是七万!但并不是那八万展期,又加上七万。到期的八万仍舊要結帳,另外新做一筆十五万的押款,扣去那八万塊的本息——”
  “我就不懂你為什么要這樣兜圈子辦?朱吟秋只希望八万展期呀!”
  “你听呀!這有道理的。——新做的十五万押款,只給一個月期。抵押品呢,厂經,干經,灰經,全不要,單要干茧作抵押;也要規定到期不結帳,債權人可以自由處置抵押品。——還有,你算是中間介紹人,十五万的新押款是另一家,——譬如說,什么銀團罷,由你介紹朱吟秋去做的。”
  說完后,吳蓀甫凝起了他的尖利的眼光,不轉眼地望著杜竹齋的山羊臉。他知道這位老姊夫的脾气是貪利而多疑,并且無論什么事情不能爽爽快快地就答應下來。他只好靜候竹齋盤算好了再說。同時他也忍不住幻想到一個月后朱吟秋的干茧就可以到他自己手里,并且——也許這是想得太遠了一點,三個月四個月后,說不定連那副意大利新式机器也轉移到他的很有經驗而嚴密的管理之下了。
  但此時,小客廳后方的一道門開了,進來的是吳少奶奶,臉上的气色不很好。她悄悄地走到吳蓀甫對面的椅子里坐下,似乎有話要說。吳蓀甫也記起了剛才少奶奶心痛嘔吐,找過了丁醫生。他正想動問,杜竹齋卻站起來打一個噴嚏,接著就說:
  “照你說的辦罷。——然而,蓀甫,抵押品單要干茧也不穩當,假使朱吟秋的干茧抵不到十五万呢?”
  吳蓀甫不禁大笑起來:
  “竹齋,你怕抵不到十五万,我卻怕朱吟秋舍不得拿出來作抵呢!只有一個月的期,除非到那時他會點鐵成金,不然,干茧就不會再姓朱了:——這又是朱吟秋的太蠢!他那樣一個不大不小的厂,囤起將近二十万銀子的干茧來干什么?去年被他那么一收買,茧子价錢都抬高了,我們吃盡了他的虧。
  所以現在非把他的茧子擠出來不行!”
  “你這人真毒!”
  吳少奶奶忽然插進來說,她的陰沉的病容上展出朝霞似的艷笑來。
  杜竹齋和蓀甫互相看了一眼,同聲大笑。
  “這件事算是定規了——剛才找你來,還有一件事,……哦!是趙伯韜來了電話,那邊第一步已經辦好,第二步呢,据說市場上有變化,還得再商量一個更加妥當的辦法。他在華懋第二號,正等我們去——”
  “那就立刻去!還有一個銀團的事,我們到車子里再談罷。”
  吳蓀甫干干脆脆地說,就和杜竹齋跑出了小客廳;一分鐘后,汽車的馬達聲音在窗外響了。
  這里,吳少奶奶獨自坐著,暫時讓忽起忽落浮游的感念將她包圍住。最初是那股汽車的聲音將她引得遠遠的,——七八年前她還是在教會女校讀書,還是“密司林佩瑤時代”第一次和女同學們坐了汽車出去兜風的舊事。那時候,十六七歲她們這一伙,享受著“五四”以后新得的“自由”,對于眼前的一杯滿滿的青春美酒永不會想到有一天也要喝干了的;那時候,讀了莎士比亞的《海風引舟曲》(《The 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遜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她們這一伙,滿腦子是俊偉英武的騎士和王子的影象,以及海島,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樓,那樣的“詩意”的境地,——并且她們那座僻處滬西的大公園近旁的校舍,似乎也就很像那樣的境地,她們怀抱著多么美妙的未來的憧憬,特別是她——那時的“密司林佩瑤”,稟受了父親的名士气質,曾經架起了多少的空中樓閣,曾經有過多少淡月清風之夜半睜了美妙的雙目,玩味著她自己想像中的好夢。
  但這樣的“仲夏夜的夢”,照例是短促的。父親和母親的相繼急病而死,把“現實”的真味擠進了“密司林佩瑤”的處女心里。然而也就在那時候,另一种英勇的熱烈悲壯的“暴風雨”,轟動全世界的“五卅運動”,牽引了新失去她的世界的“密司林佩瑤”的注意。在她看來庶几近于中古騎士風的青年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現了。她是怎樣的半惊而又半喜!而當這“彗星”似的青年突又失蹤的時候,也曾使她怎樣的怀念不已!
  這以后是——
  想到這里的吳少奶奶猛的全身一震,吃惊似的抬起頭來向左右顧盼。小客廳里的一切是華麗的,投合著任何時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畫,架上的古玩,瓶里的鮮花,名貴的家具,還有,籠里的鸚鵡。然而吳少奶奶總覺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自從她成為這里的主婦以來,這“缺少了什么似的”感覺,即使是時隱時現,可是總常在她心頭。
  學生時代從英文的古典文學所受的所醞釀成的憧憬,這多年以來,還沒從她的腦膜上洗去。這多年以來,她雖然已經体認了不少的“現實的真味”,然而還沒足夠到使她知道她的魁梧剛毅紫臉多包的丈夫就是二十世紀机械工業時代的英雄騎士和“王子”!他們不像中古時代的那些騎士和王子會擊劍,會騎馬,他們卻是打算盤,坐汽車。然而吳少奶奶卻不能体認及此,并且她有時也竟忘記了自己也迥不同于中世紀的美姬!
  “有客!”
  忽然籠里的鸚鵡叫了聲不成腔的話語,將吳少奶奶從惘想中惊醒。小客廳的前右側的門口站著一位軍裝的少年,腰肢挺得筆直,清秀而帶點威武气概的臉上半含著笑意,眼光炯炯地:是雷參謀!
  吳少奶奶猛一怔。“現實”与“夢境”在她的意識里剎那間成為一交流,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一鞠躬以后的雷參謀走近來了,受過訓練的腳步聲打入吳少奶奶的耳朵,她完全清醒過來了。同時“義務”和禮貌的習慣更把她擠得緊緊地,她本能地堆起笑容,站起來招呼:
  “雷參謀!請坐。——是找蓀甫罷,剛才出去。”“我看見他出去。吳夫人。他留我在府上吃過夜飯再走。”
  雷參謀用柔和恭敬的聲音回答,卻并不就座,站在吳少奶奶跟前,相离有兩尺左右,眼光炯炯地射定了吳少奶奶的還帶几分迷惘的臉孔。
  吳少奶奶本能地微笑著,又本能地退一步,落在原來坐的沙發椅里。
  暫時兩邊都沒有話。一個頗僵的沉默。
  雷參謀把眼光從吳少奶奶的臉上收回,注在地下,身体微微一震。突然,他的右手插到衣袋里,上前一步,依然微俯著頭,很快地說了這么几句:
  “吳夫人!明天早車我就离開上海,到前線去;這一次,光景戰死的份儿居多!這是最后一次看見你,最后一次和你說話;吳夫人!這里我有一件東西送給你!”
  說到最后一句,雷參謀抬起頭,右手從衣袋里抽出來,手里有一本書,飛快地將這書揭開,雙手捧著,就獻到吳少奶奶面前。
  這是一本破舊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在這書的揭開的頁面是一朵枯萎的白玫瑰!
  暴風雨似的“五卅運動”初期的學生會時代的往事,突然像一片閃電飛來,從這書,從這白玫瑰,打中了吳少奶奶,使她全身發抖。她一手搶過了這本書,惊惶地看著雷參謀,說不出半個字。
  雷參謀苦笑,似乎歎了一口气,接著又說下去:
  “吳夫人!這個,你當做是贈品也可以,當做是我請你保管的,也可以。我,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姊妹。我,又差不多沒有親密的朋友。我這終身唯一的親愛的,就是這朵枯萎的白玫瑰和這本書!我在上前線以前,很想把這最可寶貴的東西,付托給最可靠最适當的人儿——”
  突然間吳少奶奶短促地喊一聲,臉上泛起了紅暈。
  雷參謀也是一頓,但立刻更急促更堅定地說下去:
  “吳夫人!我選中了你!我想來你也同意!這朵花,這本書的歷史,沒有一刻不在我的心頭!五年前,也是像今天這么一個不尋常的薄暮,也是這么一個悶熱的薄暮,我從一位最庄嚴最高貴最美麗的人手里接受了這朵花——這是我崇拜她的報酬;這本書,《少年維特之煩惱》,曾經目擊我和她的——吳夫人,也許你并不反對說那就是戀愛!可是窮學生的我,不敢冒昧;吳夫人,大概你也想得到,進一步的行動,那時事實上也不許可。那時候,那時候,——吳夫人,現在你一定明白了那時候為什么我忽然在我所崇拜的天仙面前失蹤了:我是到廣東,進了黃埔!我從廣東打到湖南,我從連長到團長,我打開了長沙,打開了武漢,打開了鄭州,又打開了北平;我在成千成万的死人堆里爬過!几次性命的危險,我什么東西都丟棄了,只有這朵花,這本書,我沒有离開過!可是我從死里逃出來看見了什么呢?吳夫人,我在上海找了半年多,我才知道我的運气不好!現在,我的希望沒有了,我的勇气也沒有了,我這次上前線去,大概一定要死!——吳夫人,卻是這本書,這朵枯萎的花,我不能讓她們也在戰場上爛掉!我想我現在已經找到了最适當的人,請她保管這本破書,這朵殘花——”
  此時雷參謀的聲音也有點抖了,几點汗珠透出他的額角。他回過一口气來,頹然落在最近的椅子里。吳少奶奶的臉色卻已經轉成灰白,痴痴地望著雷參謀,不作聲,也不動。
  雷參謀苦笑著,忽然像和身子里的什么在斗爭著似的把胸脯一挺,霍地站起來,又走到吳少奶奶跟前,帶著半啞的聲音慢慢地說:
  “吳夫人!我有机會把這段故事講給你听,我死也瞑目了!”
  說完,雷參謀舉手行一個軍禮,轉身就走。
  “雷鳴!雷鳴!”
  吳少奶奶猛的站起來,顫著聲音叫。
  雷參謀站住了,轉過身來。可是吳少奶奶再沒有話。她的臉色現在又飛紅了,她的眼光迷亂,她的胸部很劇烈地一起一伏。突然她伸開了兩臂。雷參謀搶上一步,吳少奶奶便像醉迷似的扑在雷參謀胸前,她的臉恰靠在雷參謀肩頭。雷參謀俯下頭去,兩個嘴唇接在一處。
  “哥哥喲!”
  籠里的鸚鵡突然一聲怪叫。
  偎抱著的兩個人都一跳。吳少奶奶像從夢里醒過來似的猛然推開了雷參謀,抱著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飛步跑出了小客廳,又飛步跑到樓上自己房里,倒在床上,一股熱淚頃刻濕透了洁白的繡花枕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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