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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吳老太爺遺体入殮的那天下午,离開上海二百多里水路的雙橋鎮上,一所陰沉沉的大房子里,吳蓀甫的舅父曾滄海正躺在鴉片煙榻上生气。這位五十多歲的老鄉紳,在本地是有名的“土皇帝”。自從四十歲上,他生了一位寶貝儿子以后,他那种貪財吝嗇刻薄的天性就特別發揮。可惜他這位儿子雖名為“家駒”,實在還比不上一條“家狗”,因此早該是退休享福的曾滄海卻還不能优游歲月,甚至柴米油鹽等等瑣細,都得他老人家操一份心。
  而最近兩三年來,他的運气也不行。第一幅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在雙橋鎮上飄揚的時候,嚷得怪響亮,怪熱鬧,又怪認真的“打倒土豪劣紳”,确使曾滄海一惊,并且為万全計,也到上海住過几時。后來那些嚷嚷鬧鬧的年青人逃走了,或是被捕了,雙橋鎮上依然滿眼熙和太平之盛,可是曾滄海的“統治”卻從此動搖了;另一批并不吶喊著要“打倒土豪劣紳”的年青人已經成了“新貴”,并且一步一步地從曾滄海那里分了許多“特權”去。到現在,曾滄海的地位降落到他自己也難以相信:雙橋鎮上的“新貴”們不但和他比肩而南面共治,甚至還時時排擠他呢!“真是人老不值錢了!”——曾滄海被擠緊了的時候,只能這樣發牢騷,同時用半個眼睛屬望于他的寶貝儿子家駒。
  這天下午,曾滄海躺在花廳里的煙榻上生气,卻并不是又受了鎮上“新貴”們的排擠,而是因為吳蓀甫打來的“報喪”急電到的太遲。這封急電遞到他手里的一剎那間,他是很高興的;想到自己無論如何是鼎鼎望族,常在上海報上露名字的吳蓀甫是嫡親外甥,而且打了急電來,——光景是有要事相商,這就比昨天還是拖鼻涕的毛小子的鎮上“新貴”們很顯見得根基不同了。但當他翻譯出電文來是“報喪”,他那一股高興就轉為滿腔怒气。第一,竟是一封不折不扣的普通報喪電,而不是什么商量地方上的大事,使他無從揣在怀里逢人夸耀;第二,是這電報到得豈有此理的太慢;第三,那位寶貝外甥吳蓀甫也不把老舅父放在眼里了,只來了這么一通聊以塞責的電報,卻并沒專派一條小火輪來請他去。如果他還是往日那樣的威焰,在此時一怒之下,大概那位耽誤了他們曾吳兩府要電的本地電報局長總該倒楣的了;但現在“人老不值錢”的曾滄海除了瞪眼睛吹胡子,更沒有別的辦法。
  他霍地從煙榻上爬起來,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拿起那張電報,到光線好些的長窗邊再仔細看,愈看愈生气了,他覺得至少非要辦一下那個“玩忽公務”的電報局長不可。但此時,他的長工阿二進來了,滿頭是汗,一身是泥。瞧著曾滄海的臉色不對,這阿二就站在一邊粗聲地喘气。
  “哦,你回來了么?我當是七里橋搬了家,你找不到;——我還打算派警察去尋你呢!留心!你再放肆下去,總有一天要送你到局里去嘗嘗滋味!”
  曾滄海側著頭看定了阿二,冷冷地威嚇地說。這樣的話,他是說慣了的,——每逢阿二出去辦事的時間耽擱得長久了一點,曾滄海總是這一套話語,倒并不是作真;但此時剛剛碰在他的气頭上,加之阿二只顧站在那里抹臉喘气,竟不照向來的慣例,一進來就報告辦事的結果,曾滄海可就動了真气。他提高了他那副干啞的嗓子,跺著腳罵道:
  “畜生!難道你的死人嘴上貼了封皮么?——討來了多少呢?”
  “半個錢也沒有。——七里橋今天傳鑼開會——”
  阿二突然縮住,撩起藍布短衫的衣襟來,又抹臉儿。在他的遮黑了的眼前,立刻又涌現出那個几千人的大會,無數的鋤頭紅旗,還有同樣紅的怕死人的几千只眼睛;在他耳邊,立刻又充滿了鍠鍠鍠的鑼聲,和暴風似的几千條喉嚨里放出來的咆哮怒吼。他的心像脹大了似的卜卜地跳得他全身發熱气。
  可是這一切,曾滄海想也不會想到的。他看見阿二不說下去,就又怒沖沖地喝道:
  “管他們開什么屁會!你是去討錢的。你不對他們說么:今天不解清,明天曾老爺就派警察來捉人!你不對他們那些混賬東西說么——什么屁會!”
  “那么,你派警察去罷!你殺我的頭,我也不去了!七里橋的人,全進了會,……他們看見我,就知道我是替你討鄉賬去的,他們罵我,不放我回來,還要我……”
  阿二也气沖沖地說,而且對于他的“老爺”竟也稱起“你”來了。這不是一件小事。然而一心關念著討債不著的曾滄海卻竟忽略了這個不懂規矩,他截斷了阿二的話,拍著桌子怒喊:
  “狗屁的會!陳老八,他是狗屁的農民協會的委員;他自己也放印子錢,怎么我放的債就讓鄉下人白賴呢!我倒要找陳老八去講講這個理!——哼!天下沒有這种理!一定是你這狗奴才躲懶,不曾到七里橋去!明天查出來要你的狗命——”
  “不是陳老八的那個會。是另一個。只有七里橋的自家人知道,鎮上人還沒听得過呢!他們今天第一次傳鑼開會,几千人,全是赤腳短衣,沒有一個穿長衫的,全是道地的鄉下窮人……”
  阿二忽然對于曾滄海的威嚇全沒怕懼,反而興高采烈地說起來了;但他又突然住了嘴,為的他一眼看見曾滄海臉色變成死白,手指簌簌地抖,一個踉蹌就躺在煙榻上,閉了眼睛,——這平常日子威風凜凜的老爺也會像斗敗的公雞似的垂頭喪气,阿二在曾府做長工十年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呢!
  阿二反倒沒有了主意。他是一個老實人,一眼看著曾滄海那种“死相”,一面他就想到假使嚇死了這個鴉片煙老頭子,那他的罪過可不小,天上的菩薩要不要折他的壽?然而他是白擔憂。躺在煙榻上的曾滄海猛的睜開眼來,眼是凶狠狠地閃著紅光,臉色也已經變成鐵青;他跳起來,隨手抓住了鴉片煙槍气吼吼地搶前一步,照准阿二的頭上就打過去,發狂似的罵道:
  “你這狗奴才!你也不是好東西!你們敢造反么?”
  拍!——一聲響,那枝象牙鴉片煙槍斷成兩段,可并沒打中阿二的頭。阿二揮起他的銅鐵般的臂膊一格,就躲過去了。他渾身的血被這一擊逼成沸滾。他站住了,睜圓了眼睛。曾滄海舞著那半段鴉片煙槍,咆哮如雷,一手搶起一枝錫燭台,就又避面擲過去。燭台并沒命中,但在掉到地下的時候,燭台頂上的那枝銅針卻刺著了阿二的小腿。見了血了!忿火從阿二的眼睛中射出來。“打死那盤剝窮人的老狗!”——一句從七里橋听來的話驀地又兜上阿二的心窩。他捏緊了拳頭。
  如果曾滄海再逼上一步,阿二准定要干的!
  但此時忽然一片哭罵聲從花廳后面爆發了,跟著便是一個妖媚的少年女子連哭帶嚷闖進來,扑在曾滄海身上,几乎把這老頭子撞倒在地。
  “干什么?阿金!”
  曾滄海扶著桌子气急敗喪地喊。那時候,又一位高大粗壯的少年婦人也赶進來了!听不清楚的嚷罵的沸聲充滿了這小小的三開間的花廳。曾滄海搖著頭,歎一口气,便去躺在煙榻上閉了眼睛。雖然他是遠近聞名的包攬訴訟的老手,但對于自己家里這兩個女人——他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和他的儿媳中間的糾紛,他卻永遠不能解決,并且只能付之不聞不問。
  阿二已經走了。兩個女人對罵。奶媽抱了曾滄海的孫子,還有一個粗做女仆,都站在花廳前滴水檐下的石階邊听著看著。曾滄海捧起另一枝煙槍,滋滋——地抽煙,一面在心痛那枝斷成兩半的象牙老槍,一面又想起七里橋的什么會了。現在他頗有點后悔剛才的“失態”;現在他的老謀深算走了這么一個方向:共產党煽動七里橋的鄉下人開會,大概其志不在小罷?可是鎮上有一營兵,還有保衛團,怕什么,借此正好請公安分局捉几個來辦一下,——賴債的都算是共產党。……還有,鎮上竟沒人知道這回事,平常排擠他老人家頂厲害的那几位“新貴”也還睡在鼓中呢!——想到這里,曾滄海的黑而且瘦的臉上浮出笑容來了。他已經想好了追還他的高利貸本息的好方法,并且又算好了怎樣去大大的揭露一下“新貴”們的糊涂混賬;他們竟還不知道七里橋有了共產党,他們管的什么事哪!
  “好!就是這么辦。叫他們都嘗嘗老子的辣手!哈,哈!”
  曾滄海想到得意處將煙槍一放,忍不住叫了出來,又連聲哈哈大笑。這枯啞的笑聲在花廳里回蕩,很單調地射進他的耳朵,他這才意識到兩個女子的吵鬧已經在不知道什么時候無條件終止了。他愕然四顧,這才又發見阿金獨坐在煙榻對面的方桌子邊,用手帕蒙住了面孔,像在那里哭。
  “阿金!”
  曾滄海低聲喚著。沒有回答。覺得為難了,曾滄海懶懶地坐了起來,正想走過去敷衍几句,阿金卻突然露出臉來對曾滄海使一個白眼;她并沒在那里哭,不過眼眶稍稍有點紅。
  “明天我就回鄉下去;賴在這里挨罵挨打,真是賤骨頭么?”
  阿金尖著聲音說,猛的哭起來了;是沒有眼淚的干哭。
  “啊,啊!吵什么啊!我,沒有力气和那种婆娘吵鬧;回頭等阿駒來,叫他去管束罷!是他的老婆,應該要他去管束!——叫阿駒打她一頓,給你出气罷。好了,好了,阿金!犯不著和那种蠢貨一般見識。——你去看看燕窩粥燉好了沒有。我要吃了出去辦公事!”
  曾滄海一面說,一面就踱到了阿金身邊,用他那染滿煙漬的大袖子在阿金面上拂了几拂,算是替她揩眼淚。阿金把頭扭了兩扭,斜著眼睛,扑嗤一笑:
  “哼,你的話,算得數么?”
  “怎么不算數!我說要辦什么人,就一定要辦!我做老爺的,就不用自己動手。——上次你的男人吵上門來,不是我答應你重重辦他么?后來不是就叫警察辦了他么?不過自己的媳婦總不好送局去辦,應該叫儿子辦。回頭阿駒來了,我就叫他結結實實打那個辣婆娘!我的話,向來說出算數。”
  “噯,說出算數!上月里就答應給我一個金戒指,到現在還沒——”
  “哎,哎,那另是一件事了!那是買東西,不是辦人;——金戒指,究竟有什么好?戴在手上,不會叫手舒服。我把買金戒指的錢代你放在錢庄上生利息,不是好多了么?好了,快去看燕窩粥罷。等我出去了回來,就給你一個錢庄上的存折:
  一百塊錢!還不好么?”
  似乎“一百”這數目确有點魔力,阿金帶几分滿足的意思,走了。這里曾滄海暗暗匿笑,佩服自己的外交手腕,再躺到煙榻上,精神百倍地燒起一個很大的煙泡來。
  可是煙泡剛剛上了斗,還沒抽得半口,里邊的吵鬧又爆發了。這回卻還夾著一個男子的叱罵聲,是曾滄海的寶貝儿子出場了。曾滄海好像完全沒有听得,鄭重地捧著煙槍,用足勁儿就抽,不料里邊沸沸揚揚的嚷罵聲中卻跳出一句又尖又響的話,直鑽進了曾滄海的耳朵:
  “不要臉的騷貨!老的不夠你煞火,又迷上了小的;我就讓了你么?”
  這是儿媳的聲音。接著卻听得阿金笑。突然又是儿子狂吼,儿媳又哭又罵。以后就是混成一片的哭罵和廝打。
  曾滄海捧著煙槍忘記了抽,呆呆地在吟味那一句“老的不夠煞火”。雖說這些事不比錢財進出,他頗能達觀,然而到底心里有些酸溜溜地怪不舒服。此外更有一點使他老大掃興:原來儿子的肯打老婆,卻不是“敬遵嚴命”,而是別有緣故。
  這對于儿子的威權之失墜又使他漸漸感得悲哀了。
  俄而沉重的腳步聲惊醒了曾滄海的沉思。儿子家駒,一個相貌极丑的野馬似的十九歲青年,站在曾老頭子的面前了。將手里的一本什么書拍的丟在一張椅子里,這曾家駒就在煙榻旁邊的方凳上坐了,臉對著他的父親。
  “阿駒,吳府上老太爺死了。你的蓀甫表哥有電報來。你在鎮上反正沒有事,明天就到上海去吊喪,帶便托蓀甫給你找個差使。”
  不等儿子開口,曾滄海就先把剛剛盤算好的主意慢慢地說了出來;可是什么“老的,小的,煞火”,還是在他心里糾纏不清。
  “我不去!我有要緊使用,馬上給我几十塊錢!”
  “什么!又來要錢了!哎,你不知道錢財來的不容易呀!
  什么使用?先要說個明白!”
  曾滄海吃惊地說,一骨碌就翻身坐起來。但是儿子并不立刻回答,先在腰間掏摸了一會儿,就掏出一小塊黑色的硬紙片來,一直送到他老子的鼻子邊,很傲慢地喊道:
  “什么使用!我就要大請客啦!你看,這是什么東西?”
  曾滄海眼快,并又心靈,一瞧那黑色硬紙片,就知道是“中國國民党党證”;這一樂非同小可,他一手奪過來,揉了揉眼睛,湊在煙燈上仔細再看;可不是當真!“某省某縣第某區党員證第二十三號”,上面還粘貼著曾家駒的小影。——“還是第二十三名呢!”老頭子欣欣然自言自語地說,從煙盤里拿過那副老光眼鏡來戴好了,又仔細驗看那印在党證上面的党部關防的印文。末了,這才恭而敬之地踱到儿子跟前交還這證書,連聲鄭重囑咐:
  “收藏好了,收藏好了!”
  接著,他又呵呵大笑,拍著儿子的肩膀說:
  “這就出山了!我原說的,虎門無犬种!——自然要大請客羅!今晚上你請小朋友,几十塊錢怕不夠罷?回頭我給你一百。明晚,我們的老世交,也得請一次。慢著,還有大事!——抽完了這筒煙再說。”
  于是老頭子興沖沖地爬上煙榻,呼呼地用勁抽煙;曾家駒滿臉得意,卻揀不出話來吹,便也往煙榻上一橫。他當真很小心地把党員證藏在內面衣服的口袋里。但他這重視党證的心理和曾滄海就有點不同;他知道有了這東西,便可以常常向老頭子逼出大把的錢來放開手面花用。
  曾滄海一口气抽完了一筒煙,拿起煙盤里的茶壺來,嘴對嘴汩汩地灌了几口,放下了茶壺,輕聲說道:
  “阿駒!我探得了一個重要消息,正想上公安局去報告。現在就派你去罷!你剛進了党,正要露露臉,辦一件大事,挂一個頭功!——哈,机會也真湊巧,今天是雙喜臨門了!”
  听說是要他到公安分局去辦什么事,曾家駒就楞住了。他瞪出一對圓眼睛,只顧呆呆地對著他父親瞧。顯然是他對于這件事十二分的不踊躍,并且也不知道怎樣去和公安分局打交道。
  “噯,——還有几分上場怯!”
  曾滄海又愛惜又責備似的說,接連搖了兩次頭;于是他突又轉口問道:
  “阿駒,你知道鎮上的私煙燈共有多少?前街雜貨店里的三姑娘做的哪几戶客人?還有,卡子上一個月的私貨漏進多少?”
  曾家駒又是瞠目不能對答。他原也常逛私娼,例如前街的三姑娘之類;可是要問他某某私娼做的几戶客人或是私煙燈有多少,漏稅的私貨有多少,那他是做夢也沒想到。
  曾滄海拍著大腿呵呵地笑了:
  “怎么?到底年青人不知道隨時隨地留心。噯,阿駒,你現在是党老爺了,地面上的情形一點不熟悉,你這党老爺怎么干得下去呀!你自己不去鑽縫儿,難道等著人家來請么?——不過,你也不用發憂,還有你老子是‘識途老馬’,慢慢地來指撥你罷!”
  小曾的臉,現在紅起來了,也許是听了老子的“庭訓”,有點慚愧;但也許是一百塊錢尚未到手,有點不耐煩。他堵起了嘴,總不作聲。恰好那時候,他的老婆抱著小孩子進來了,滿臉的不高興,將小孩子放在一張椅子上,用一支臂膊扶著,轉臉就對她的丈夫看,似乎有什么話要講。
  但是小孩子不讓她開口,哇哇地哭起來了;同時一泡尿直淋,淌滿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駒皺了眉頭,臉上的橫肉一條一條都起了棱,猛的一跳就從煙榻上坐起來,正想叱罵他的老婆,卻瞥眼看見撒了一泡尿的小孩子的腳下有一本書,——正是他剛才帶來的那一本,小孩子的兩只腳正在書面亂踢亂踏。
  “嘿!小畜生!”
  曾家駒一聲怒吼,縱步跳到孩子身邊,粗暴地從孩子的腳下扯出那本書來看時,已經是又濕又破碎,不成樣子了。孩子的身体一晃,几乎倒撞下椅子來,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扑在母親怀里,只把一張小嘴張得很大。
  從儿子手里看明白了那本濕淋淋的書原來是《三民主義》的時候,曾滄海的臉色陡的變了。他跳起來跺著腳,看著儿子的臉,連聲叫苦道:
  “糟了!糟了!這就同前清時代的《圣諭廣訓》一樣的東西,應該供在大廳里天然几上的香爐面前,才是正辦,怎么讓小孩子撒了尿呀!給外邊人曉得了,你這腦袋還保得住么?
  該死,糟了!”
  此時被嚇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聲哭出來了。曾家駒原也不很了然于父親的叫苦連天,但總之是覺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气,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母親的哭聲,小曾的叫罵,混成一片。曾滄海搖頭歎气,只顧抽煙,隨后想起還有大事須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鬧聲中抖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熱鬧。這雙橋鎮,有將近十万的人口,兩三家錢庄,當舖,銀樓,還有吳蓀甫獨力經營的電力厂,米厂,油坊。這都是近來四五年內興起來的。
  曾滄海一面走,一面觀看那新發達的市面,以及种种都市化的娛樂,便想到現在掙錢的法門比起他做“土皇帝”的當年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如果這兩三年的他,不走黑運,那么,在這繁華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撈進十万八千么?雖說現在已經有了卷土重來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點悵悵。他的腳步就慢起來了。到得太白樓酒館的前面,因為人多,他簡直站住了。
  忽然人叢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滄海,劈頭問道:
  “這個時候你上哪里去呀?”
  曾滄海回頭一看,認得是土販李四;在某一點上,他和這李四原是不拘形跡的密友,但此時在眾目昭彰的大街上,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簡直好像已經和曾滄海平等了,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夸的曾滄海委實是太難堪了。但是又不便發作。跟著雙橋鎮的日漸都市化,這李四的潛勢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脹。有“土”斯有“財”,便也有“實力”:老地頭蛇的曾滄海豈有不知道?因此他雖然老大不高興,卻竭力忍住了,反倒點頭招呼,微笑著回答:
  “到公安局去有點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擱一件的了!”
  李四很賣弄似的說,并且語气中還有几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長。
  “為什么?難道分局長換了人么?”
  曾滄海實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几分譏諷的口吻冷冷地反問。可是話剛出口,他又后悔不該得罪這位神通廣大的李四。
  然而運气得很,李四并沒覺到曾滄海的話中有核;他一把拉著曾滄海走到太白樓斜對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滄海耳朵邊,悄悄地說道:
  “難道你沒有听得風聲么?”
  “什么風聲?”
  “七里橋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搶鎮!”
  曾滄海心里一跳,臉色也變了:但他這吃惊,并不是因為听說七里橋有共軍,而且要搶鎮;他是在痛心他的獨得之秘已經不成其為“秘”,因而他的或他儿子的“頭功”是沒有指望了。可是他畢竟是老手,心里一跳以后,也就立刻鎮靜起來,故意搖頭,表示不相信。
  “你不相信么?老實告訴你,這個消息,現在還沒有几個人知道。我是從何營長的小公館里得來的。營長的姨太太已經避到縣里去了。還是雇的王麻子的船,千真万确!”
  李四悄悄地又接著說,十分熱心關切的樣子。
  現在曾滄海的臉色全然灰白了!他這才知道局勢是意外地嚴重。在先他听得長工阿二說七里橋的鄉下人傳鑼開會,還以為不過是赤手空拳的鄉下人而已,此時才明白當真還有槍炮俱全的共軍。他的恐懼就由被人奪了“頭功”一轉而為身家性命之危了。他急口問:
  “共匪有多少槍呢?”
  “听說有百來枝槍罷。”
  曾滄海心下一松,想到他的邀功計划雖然已成畫餅,可是危險也沒有,他就笑了一笑,看著李四的鬼鬼祟祟的面孔,很坦然很大方地說:
  “百來條槍么?怕什么!駐扎在這里的省防軍就有一營!”
  “一營!哼!三個月沒關餉!”
  “還有保衛團呢!”
  “十個里倒有十一個是鴉片煙老槍!——勸你把細點,躲開一下罷,不是玩的!本來前兩天風聲就緊,只有你整天躲在煙榻上抱阿金,這才不知道。——也許沒事。可是總得小心見机。不瞞你說,我已經吩咐我的手下人都上了子彈,今晚上不許睡覺。”
  這么說著,李四就匆匆地走了。
  曾滄海站著沉吟了一會儿,決不定怎么辦。想到一動總得花錢,他就打算姑且冒險留著;想到万一當真出了事,性命危險,便也想學學何營長的姨太太。后來轉念到“報功”總已不成,上公安局也沒意思,便決定先回家再定辦法。
  家里卻有人在那里等。曾滄海在蒼茫的暮色中一見那人頷下有一撮小胡子,便知道是吳府總管費小胡子費曉生。
  “好了,滄翁回來了。無事不敢相扰,就為的三先生從上海來了信,要我調度十万銀子,限三天內解去,只好來和滄翁相商。”
  費小胡子開門見山就提到了錢,曾滄海不禁呆了一下。費小胡子卻又笑嘻嘻接著說:
  “我已經查過賬了。滄翁這里是一万二,都是過期的庄款。本來我不敢向滄翁開口,可是三先生的信里,口气十分嚴厲,我又湊不齊,只好請滄翁幫幫我的忙了,感謝不盡。”
  曾滄海的臉色陡然放下來了。他本來就深恨這費小胡子。据他平日揚言,費小胡子替吳府當了几年總管,已經吃肥了。他又說費小胡子挑撥他們甥舅間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只能在外甥的錢庄上挂這么區區一万多銀子的賬。現在看見費小胡子竟掮著“三先生”的牌頭來上門討索,曾滄海覺得非懲他一下不可了,當下就冷冷地回答:
  “曉生兄,你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訴蓀甫另眼看待你!——說來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這里來了急電,要我去主持喪事。——今晚上打算就動身。
  一切我和蓀老三面談,竟不必你費心了!”
  “是。老太爺故世的消息,我們那里也接了電報,卻不知道原來是請滄翁去主持喪事。”
  費小胡子笑著說,不提到錢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卻含著一些猜透了曾滄海心曲似的意義。他站起來正要告辭,突然被曾滄海阻止:
  “不忙。再坐坐罷,還有几句話呢!——噯,蓀老三要解十万銀子去,想來是應急用;現在你調到了多少呢?你報個賬給我听听。”
  “不過半數。五万塊!”
  費小胡子复又坐下,仍舊笑嘻嘻地說,可是那語調中就有對于曾滄海的盤問很不痛快的气味。這費小胡子也是老狐狸,很知道吳蓀甫早就不滿意這位老舅父。不過到底是吳蓀甫的嫡親舅父,在禮貌上費小胡子是不敢怠慢的;現在看見曾滄海居然又進一步,頗有“太上主人”自居的神气,費小胡子就覺得這位老舅父未免太不識相了。
  然而曾滄海的“不識相”尚有更甚于此:
  “還只有五万!想來你沒有解出去罷?拿來!今晚上我帶了去!”
  費小胡子的眉毛一跳,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著頷下的小胡子瞅著曾滄海的瘦臉儿。
  曾滄海卻堅決地又接下去說:
  “馬上去拿來交給我。一切有我負責任!——你知道么?七里橋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搶鎮,這五万銀子決不能放在鎮上過夜的。蓀老三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樣,我不能袖手旁觀。”
  “哦——那個,今天一早就有這風聲,我已經打電報給三先生請示辦法。万一今晚上有什么風吹草動,這五万銀子,我自有安排。這是我份內應盡的職務,怎么敢勞動滄翁呢!”
  “万一出了事,你擔的下這個責任?”
  “擔的下!滄翁的美意,心領謝謝!”
  費小胡子毅然回答,又站起身來想走。但他的眼珠一轉,忽又坐下,轉看著曾滄海那張又恨恨又沮喪的臉孔問道:
  “滄翁從哪里得的消息,知道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何營長親口告訴我的。他也是剛得了密報,而且——好像何營長也有點心慌。你知道王麻子的大船到縣里是載的什么人?”
  “是何營長的姨太太到縣里回拜縣長夫人。——哦,原來如此!然而滄航恐怕還沒知道就在今天兩點鐘的時候,何營長向商會擔保鎮上的治安他負完全責任。不過,他說,‘弟兄們已經三個月沒關餉,總得點綴點綴,好叫他們起勁’;他向商會籌借三万塊錢——”
  “商會答應了么?”
  “自然答應。已經送去了。——呀,天黑下來了,還有要事……滄翁什么時候動身?也許不能夠赶到埠頭上恭送了,恕罪,恕罪!”
  說著,費小胡子一揖到地,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曾滄海假意送到大廳的滴水檐前,就回轉來大生气。他咬緊了牙關只是哼,在那座空廓落落的大廳上轉圈子。過去的三小時內,他使了多少心計,不料全盤落空了。尤其是這最后的五万元不能到手,他把費小胡子簡直恨同殺父之仇!
  他垂頭尋思報复的計策,腳下就穿過了一條長廊,走到花廳階前了。里面的煙榻上一燈如豆,那一粒淡黃色的火焰不住的在跳。他冒冒失失地闖進去,忽然一陣響動,那煙榻上跳起兩個人影來,在煙燈的昏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個是他的寶貝儿子家駒,另一個便是阿金。
  “畜生!”
  曾滄海猛叫一聲,便覺得眼前昏黑,腿發軟,心里卻像火燒。他本能地扶住了一張椅子,便軟癱在椅子里了。他的几莖稀胡子簌簌地抖動。
  到他再能夠看清楚眼前的物象時,阿金已經不見了,只有曾家駒蹲在煙榻上像一匹雄狗,眼睛灼灼地望著他的老子。
  儿子的逆倫,阿金的無恥,費小胡子的可惡,又是七里橋共軍的威脅:同時在曾滄海的腦子里翻滾,正不知道怎樣咆哮發威才好。最后還是醋勁占了优勢。曾滄海拉開他的破嗓子罵道:
  “畜生!就算你嘴饞,有本事到外邊去弄几個玩玩,倒也罷了,叫你在家里吃現成的么?混賬!弄大了肚子,算是你的兄弟呢?算是你的儿子呀!阿金這騷貨——”
  可是,砰,砰,砰,砰!從遠處來,立刻愈繁愈密。這是槍聲!像是大年夜的爆竹。曾滄海猛一跳,就發瘋似的喊起來:
  “完了!完了!糟了!糟了!——小畜生!還不赶快跑出去看看,在哪一方,离這里多少路?”
  曾家駒不作聲,反把身体更縮得緊些。忽然一個人帶哭帶嚷跑進來,頭發披了滿面,正是阿金。一把扭住了曾滄海,這少年女子就像一條蛇似的纏在老頭子身上,哭著嚷著:
  “都是少爺害了我呀!我是不肯,他,他,——”
  曾滄海用盡力气一個巴掌將阿金打開,气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槍聲更加近了,吶喊的人聲也听得見了。曾家駒的老婆抱著小孩子也是哭哭啼啼的跑進來,后面跟著一長串女人:奶媽,粗做娘姨,丫頭,都是慌做一團,亂竄亂叫。
  忽然槍聲听不見了,只听得遠遠的哄哄的人聲。花廳外邊梧桐樹上的老鴉拍得翼子扑扑地響,有几只還扑進花廳里來。一群女人也都不嚷叫了,只有小孩子還在哭。曾滄海覺得心頭一松,瞥眼看見煙榻上還擺著那本淋過孩子尿的《三民主義》,他就一手搶了來,高頂在頭上,扑通一聲就跪了下去,急口地禱告道:
  “總理在上,總理陰靈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民主義的信徒呀!”
  禱告還沒完,槍聲震耳而起,比前更密更響更近了。卜卜卜——机關槍聲也起來了。曾滄海蹶然躍起,《三民主義》掉在地下。一聲不響,這老頭子沒命地就往里邊跑。可是正在這時候,阿二跑出來,當胸一撞,曾滄海就跌在地下。阿二什么也不管,只是气喘喘地叫道:
  “躲到后面去罷!躺在菜園里!躺在地下!槍珠厲害!街上全是兵了!前門后門全是兵了!”
  “什么?共匪打退了么?”
  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气,曾滄海一躍而起,拉住了阿二問。
  “是兵和保衛團開火啦!兵和兵又打起來了!”
  “放屁!滾你的罷!”
  曾滄海一听不對頭,便又突然擺出老爺的威風來。可是猛一回頭,看見院子里映得通紅,什么地方起火了!卜卜卜——机關槍的聲音跟著又來。曾滄海料來大事已去,便喝令媳婦和奶媽等快去收拾細軟。他自己拿起那煙燈,跑到花廳右角的一張桌子邊,打開一個文書箱,把大束的田契,借据,存折,都往口袋里塞。直到此時蹲在煙榻上不動也不作聲的曾家駒霍地一跳過來,也伸手到文書箱里去撈摸了。忽然一片吶喊聲像從他們腳邊爆出來。曾滄海一慌,手里的東西都落在地下。他顧不得儿子,轉身就往里面跑,薄暗中卻又劈頭撞著了一個人,一把扭住了曾滄海,尖著聲音叫:
  “老爺救救我呀!——”
  這又是阿金。同時一片火光飛也似的從外邊搶進花廳來,火光中瞧見七八個人,都拿著火把。阿金立刻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她的丈夫,心里一慌,腿就軟了,不知不覺地就坐在地下,捧著頭,縮成了一團。曾滄海乘此机會,臉也不回地沒命逃走,轉瞬間就看不見了。
  “不要臉,沒良心的婆娘,老畜生在哪里?”
  阿金的丈夫搶前一步,怒聲問。阿金只是哭。另外兩個人已經捉住了曾家駒,推他到一個青年人的跟前。
  “老狗逃到后面去了!”
  “進寶!不用去追!我們放在后面的人都認得他!”
  几個人雜亂地嚷。這時候,曾家駒的老婆披散著頭發,從里面沖出來,一眼看見丈夫被人捉住,便拚命扑過去。但已經有人從背后揪住了她的頭發,猛力一捽,厲聲問道:
  “干什么?”
  “干什么呀!你們捉我的男人干什么?”
  曾家駒的老婆坐在地下發瘋似的叫。突然她回頭看見阿金蹲在旁邊,她就地一滾,便抓住了阿金,猛的在阿金肩頭咬了一口,扭成一團打起來了。
  “都是你這騷貨闖下來的禍事呀!——老的,小的,全要,——打死你,打死你!”
  火把和喊聲又從花廳后面來了。三個人拖著曾滄海,其中一個便是阿二。曾滄海滿身是灰,只叫饒命。阿金的丈夫赶上去對准那老頭儿的臉上就是一拳,咬緊著牙齒說:
  “老狗!你也要命么?”
  “打死他!咬死他!曾剝皮!”
  忿怒像暴風似的卷起來了。但是那位佩手槍的青年走過來攔住了眾人,很威嚴地喝道:
  “不要鬧!先要審他!”
  “審他!審他!老剝皮放印子錢,老剝皮強奪我們的田地!——”
  “老狗強占了我的老婆!叫警察打我!”
  “他叫警察捉過我們許多人了!我們要活活地咬死他!”
  “哈!看來你又是國民党?”
  那位青年的聲音朗朗地在紛呶的詛罵中響了起來。
  曾滄海心里一跳。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斷定他是有了希望了;他振作起全身的精神,在熊熊的火把光中望著那位青年的面孔,奮然說:
  “不是,不是!我最恨國民党!孫傳芳時代,我幫助他捉過許多國民党,槍斃過許多!你不相信,你且去調查!——
  眼前的阿二他就知道!阿二,阿二——”
  “可是你現在一定是!你的儿子干什么的?”
  青年截住了曾滄海的自辯,回頭看著那個野馬似的曾家駒。
  “我不是!我不是!”
  曾家駒沒命地叫。可是他的叫聲還沒完,那邊打得疲倦了暫時息手的兩個婦人中的一個——阿金,忽然跳起來,發狂似的喊道:
  “你是,你是!你剛才還拿出一塊黑紙片來嚇我誘我,你害死人了,——進寶,饒了我呀!他們逼我嚇我,他們勢頭大!”
  這時机關槍聲又卜卜地從空中傳來。佩手槍的青年轉臉向外邊看了一眼,就拔出手槍來,提高嗓子,發命令道:
  “留兩個人在這里看守。曾剝皮和他的儿子帶走!”
  于是火把和腳步聲一齊往外邊去了。痴痴地坐在地下的曾家駒的老婆忽然跳起來,大哭著追上去。卻在花廳檐前被什么東西一絆,她就跌倒了。留守的阿二和另一個農民赶上前拉起她來,好像安慰她似的厲聲喊道:
  “你發瘋了么?不干你的事!冤有頭,債有主!到后面去罷!不許亂跑!”
  當下曾滄海父子被拖著推著到了大街上,就看見三三五五的農民,頸間都圍一條紅布,手里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在大街上亂跑。迎面來了一伙人,沒有槍,也帶住一個人,卻是李四。曾滄海正待拋過一個眼色去和李四打招呼,兩下里一擦肩就過去了。曾滄海他們卻是向西去,繁密的槍聲也是從西面來。机關槍聲每隔二三分鐘便卜卜地怒吼著。所有的店舖和住戶都關了門,從門縫里透出一點點的燈光來。
  勁風挾著黑煙吹來,有一股焦臭,大概是什么地方又起火了。
  轉了一個彎,過不去了。前面不遠就是宏昌典當的高牆。曾滄海父子和押著他們的七八個人被圍裹在一大群雜色的隊伍里了:有拿著各种各樣的武器的農民,也有頸間束著紅布條的兵,都擠在這街角。忽然從宏昌典當的高牆上放出一條紅光來,卜卜卜——那火繩一樣的東西向四面掃,驀地,這“火繩”掠近曾滄海父子們所在的那個街角了!
  “散——開!”
  有一個聲音在人堆里怒喊。管押著曾滄海的人們也赶快躲到街邊的檐下,都伏倒在地上。步槍聲從他們身邊四周圍起來了。曾滄海已經像一個死人,只是眼睛還睜得很大。他儿子惊惶地痴痴的望著前面的机關槍火光。這時候,宏昌當的后面忽然卷起一片猛烈的槍聲,一縷黑煙也從宏昌當的更樓邊沖上天空,俄而紅光一亮,火頭就從濃煙中竄出來。宏昌當里起火了!机關槍聲小些了,但同時一片震耳的吶喊,突然從這邊爆起來:
  “沖鋒呀!沖鋒呀!”
  無數的人形,從地上跳起來,從街角的掩蔽處,從店舖的檐下,沖出去,像一陣旋風。
  管押著曾氏父子的几個人也沖上前去。但立刻又退下兩個來,他們拖住了曾氏父子向后退,可是還不到十多步遠,宏昌當高牆上的机關槍最后一次又掃射過來,四個人都仆倒了。又一群農民和兵的混合隊伍從后面飛奔而來,在這四個人身上踏過,直扑宏昌當。
  机關槍聲漸漸稀薄了。
  曾家駒伏在地上,最初以為自己是死了;后來試把手腳動一下,奇怪!手腳依然是好好的,身上也沒覺到什么痛。他坐起來看看他的身邊。兩個農民都沒有聲息。曾滄海蜷曲著身子,半個臉向上,嘴巴張得很大,嘴里淌出血來。曾家駒呆了一會儿,忽然跳起來,撒腿就跑。
  他慌慌張張跑進了一條冷僻小巷的時候,腳下絆著什么東西,他就跌倒了。可是像彈簧似的他又立刻跳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回頭向宏昌當那方面看:火焰直沖高空,半邊天都紅了。槍聲還是斷斷續續地響,夾著一陣一陣的吶喊。正在沒有計較,他的腳又碰著了橫在地下的那個東西,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原來是一個死人,頸間束著紅布條,手里還抓著一枝手槍。一個好主意忽然在曾家駒心頭展開。他赶快從死人頸間解下那紅布條,束在自己頸子上,又從死人手里撈得了那枝手槍,便再向前跑。
  現在槍聲差不多沒有了,只是那呼呼呼的火燒聲,以及嘈雜的人聲,從遠遠傳來。這條小巷子卻像死的一樣,所有的人家都閉緊了大門,連燈光都沒有一點。曾家駒一面走,一面像覓食的野狗似的向左邊右邊看。將近巷底的時候,他突然站住了。前面一所樓房閃著燈光。他躊躇了一會儿,便上前打門,眼里射出凶光來。
  “你回來了么?阿彌陀佛!”
  一個青年女人的聲音出來開門了。但當她看見是一個不相識者滿臉殺气擎起手槍對准她,就狂喊一聲,往里邊跑。曾家駒追進去,一句話不說。追過了一個院子,在點著燈火的屋子前,那婦人就跌倒了。曾家駒也不管她,飛快地闖進屋子,迎面又看見一個老婦人的惊慌的皺臉在他眼前一晃,似乎還叫了一聲“啊喲!”
  曾家駒又沖上樓去,跑進一間臥室,也點著燈,床上白布帳子低垂。曾家駒一手撩開帳子,就看見紅噴噴的小孩子的臉儿露在綠綢的夾被外邊。他旋風似的將這綠綢夾被扯了一下,突然又旋風似的赶到床前的衣櫥前,打開櫥門,伸手就在櫥里掏摸。
  “媽呀!媽呀!”
  床上的小孩子忽然哭著叫起來了。這聲音使得曾家駒一跳。他慌慌張張舉起手槍來對床上放射了。劈!——槍聲在這小房間里更顯得慘厲可怕。曾家駒自己也猛一惊,手槍就掉在樓板上了。可是床里的小孩子卻哭得更厲害。同時,房外樓梯上腳步聲音響了,帶哭帶嚷的青年婦人奔進房來。她扑到床上,抱起那孩子偎在怀里,便像一尊石像似的靠在床前的停火小桌子旁邊,痴痴地對著曾家駒看。
  曾家駒下意識地拾取那手槍來,再對准那婦人和孩子;他的臉鐵青,他的心卜卜地跳而且漲大。但此時那老婦人也抖索索地跑進來了,扑通跪在樓板上,喃喃地說:
  “老爺大王!饒了命罷!……饒了命罷!首飾,錢……”
  “拿來!快!”
  曾家駒迸出這么兩句來,他自己也似乎心定了,手槍口便朝著樓板。
  青年婦人怀里的小孩子又哭出聲音來,把頭鑽在婦人的胸口,低聲叫“媽”了。直覺到自己的小寶貝還是活著,那青年婦人的慘白的臉上忽然浮出一絲安慰的微笑。
  曾家駒心里又是一跳。從這可愛的微笑中,他忽然認出眼前這婦人就是大街上錦華洋貨店的主婦,是他屢次見了便引動邪念的那個婦人!他看看這婦人,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手槍,走前一步,飛快地將這婦人撳倒在床上,便撕她的衣服。這意外的攻擊,使那婦人惊悸得像個死人,但一剎那后,她立即猛烈地抗拒,她的眼睛直瞪著,釘住了曾家駒的凶邪的臉孔。
  “大王!大王!饒命罷!饒命呀,饒了她罷!做做好事呀!”
  老婦人抖著聲音沒命地叫,跌跌撞撞地跑了來,抱住了曾家駒的腿,拚命地拉;一些首飾和銀錢豁拉拉地掉在樓板上了。
  “滾開!”
  曾家駒怒吼著,猛力一腳踢開了老婦人。也就在這時候,那年青婦人下死勁一個翻滾,又一挺身跳起來,發狂似的喊道:
  “我認得你的!認得你的!你是曾剝皮的儿子!我認得你的!”
  曾家駒突然臉色全變了。他慌慌張張撈起那枝擱在床沿上的手槍,就對准那年青婦人開了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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