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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家坪的人事


  呂家坪正街上,同和祥花紗號的后屋,商會會長住宅偏院里,小四方天井中,有個醬紫色金魚缸,貯了滿缸的清水,缸中擱著個玲瓏蒼翠的小石山。石出上陰面長有几簇虎耳草,葉片圓圓的,毛茸茸的。會長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二號胖子,在辰溪縣花紗字號作學徒出身,精于商業經營,卻不甚會應酬交際。在小碼頭作大老板太久,因之有一點隱逸味,有點泥土气息。其時手里正捧著一只白銅鏤花十樣錦水煙袋,和舖中一個管事在魚缸邊玩賞金魚,喂金魚食料談閒天。兩人說起近兩月來上下碼頭油鹽价格的起跌以及花紗价入秋看漲,桐油价入冬新貨上市看跌情形。前院來了一個伙計,肩上挂著個官青布扣花褡褳,背把雨傘,是上月由常德押貨船上行,船剛泊辰溪縣,還未入麻陽河,赶先走旱路來報信的。會長見了這個伙計,知道自己號上的船已快到地,异常高興。
  “周二先生,辛苦辛苦。怎么今天你才來!剛到嗎?船到了嗎?”且接二連三問了一大串沅水下游事情。
  到把各事明白后,卻笑了。因為這伙計報告下面事情時,就說到新生活實施情形。常德府近來大街上走路,已經一點不儿戲,每逢一定日子,街上各段都有荷槍的兵士,槍口上插上小小紅旗綠旗,寫明“行人靠左”。一走錯了就要受干涉。
  禮拜天各學校中的童子軍也一齊出發,手持齊眉棍攔路,教育上街市民,取締衣裝不整齊的行路人。衙門机關學堂里的人要守規矩,划船的一上岸進城也要守規矩。常德既是個水碼頭,整千整万的水手來來去去,照例必入城觀觀光,辦點零用貨物,到得城中后,忙得這些鄉下人真不知如何是好。出城后來到碼頭邊,許多人仿佛才算得救,恢复了自由。會長原是個老《申報》讀者,二十年來天下大事,都是從老《申報》上知道的。新生活運動的演說,早從報紙看到了,如今笑的卻是想起常德地方那么一個大碼頭,船夫之雜而野性,已不可想象,這些弄船人一上岸,在嶄新規矩中受軍警憲和小學生的指揮調排,手忙腳亂會到何等程度。
  管事的又問那伙計,“二先生,你上來時見桃源縣周溪木排多不多?洪江劉家的貨到了不到?漢口庄油號上辦貨的看漲看跌?”
  伙計一一報告后,又向會長輕輕的,很正經的說:“會長,我到辰州听人說省里正要調兵,不知是什么事情。
  兵隊都陸續向上面調,人馬真不少!你們不知道嗎?我們上面恐怕又要打仗了,不如打什么仗!”
  會長說:“是中央軍隊?省中保安隊?……怕是他們換防吧。”
  “我弄不清楚。沿河一帶可看不出什么。只辰州美孚洋行來了許多油,成箱成桶的行里倉庫放不下,借人家祠堂廟宇放;好几個祠堂全堆滿了。有人說不是油,是安全炸藥,同肥皂一樣,放火里燒也不危險。有人說,明年五月里老蔣要帶兵和日本打一仗,好好的打一仗,見個胜敗。日本鬼子逼政府投降,老蔣不肯降。不降就要打起來。各省帶兵的主席都贊成打!我們被日本人欺侮夠了,不打一仗事情不了結。又有人說,這全是假的。老蔣最會說假話哄人。”
  會長相信不過,“哪有這种事?要派兵打仗,怎么把兵向上調?我看報,《申報》上就不說起這件事情。影子也沒有!”
  老《申報》到地照例要十一二天,會長還是相信國家重要事總會從報上看得出。報上有的才是真事情,報上不說多半不可靠。
  管事的插嘴說,“唉,會長,老《申報》好些事都不曾說!
  芷江縣南門外平飛机場,三万人在動手挖墳刨墓,報上就不說!報上不說是有意包瞞,不讓日本鬼子知道。知道了事情不好辦。”
  “若說飛机場,鬼子哪有不知道?報上不說,是報館訪事的不知道,衙門不讓人泄露軍机。鬼子鬼伶精,到處都派得有奸細!”
  管事說:“那打仗調兵事情,自然更不會登報了。”
  會長有點不服,拿出大東家神气:“我告你,你們不知道的事情可不要亂說。打什么仗?調什么兵?……君子報仇三年,小人報仇眼前。中國和日本這本帳,一定要算清楚!慢慢的來,時間早咧。我想還早得很。”末了几句話竟象是對自己安慰而發,卻又要從自己找尋一點同情。可是心中卻有點不安定。于是便自言自語說:“世界大戰要民國三十年發生,現在才二十五年,早得很!天津《大公報》上就說起過!”
  管事的掃了興,不便再說什么了,正想向外院柜台走去,會長忽記起一件事情,叫住了他:“吳先生,我說,隊上那個款項預備好了沒有?他們今天會要來取它,你預備一下:還要一份收据。——作孽作孽,老爺老爺。”
  管事說:“槍款嗎?早送來了,我忘記告你。他們還有個空白收据!王鄉長說,隊長派人來提款時,要蓋個章,手續辦清楚,了一重公案。請會長費神說一聲。”
  會長要他到柜上去拿收据來看看。收据用毛筆楷書那么寫明:保安隊第八分隊隊長今收到麻陽縣明理鄉呂家坪鄉公所繳賠槍枝子彈損失洋二百四十元整會長把這個收据過目后,輕輕的歎了一口气,“作孽!”便把收据還給了管事。
  走到堂屋里去,見赶路來的伙計還等待在屋檐前。
  會長輕聲的問:“二先生,你听什么人說省里在調動軍隊?
  可真有這件事?”
  伙計說:“辰溪縣號上人都那么說。恐怕是福音堂牧師傳的消息,他們有無線電,天下消息當天都知道。”伙計見東家神气有點郁郁不樂,因此把話轉到本地問題上來。“會長,這兩個月我們呂家坪怎么樣?下面都說桐油還看漲,直到明年桃花油上市,只有升起,不會下落。今年漢口柑橘起价錢,洋裝貨不到。一路看我們麻陽河里橘子園真旺相,一片金,一片黃金!”
  會長沉默了一會,捉摸著末尾那几句話的真實意義,“都說地方沾了橘子的光,哪知道還有別的人老要沾我們的光?這里前不多久……活到不講道理的世界,有什么辦法!”
  伙計說:“不是說那個能干嗎?”
  “就是能干才想得出許多巧主意,舖排這樣那樣!觟H洗慰疾槁懿釩撞撕退釧`r憊葳@y嶸掀刖瓢退寫瞳丰B*位就說:‘委員,這地方除了橘子樹多,什么都不成,悶死人!’委員笑眯眯的說:‘橘子很補人,擠水也好吃!’好,大家就擠下去,好在橘子樹多,總擠不干。可是擠來擠去也就差不多了!”
  “局長可換了人?”
  “怎么換人?時間不到,不會換人的。都有背脊骨。輕易不會來,來了不會動。不過這個人倒也還好,豪爽大方,很會玩。比那一位皮帶帶強。既是包辦制度,牙齒不太長,地方倒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到辰州府我去看望四老,听他說,桃源轉調來的那個長才真有手段!什么什么費,起碼是半串儿,丁拐儿。誰知道他們放了多少槍,打中了貓頭鷹,九頭鳥?哪知強中更有強中手,××局長字號有個老婆,腰身小小的,眉毛長長的,看人時一對眼睛虛虛的,下江人打扮,摩登風流,唱得一口好京戲,打得一手好字牌,不久就和那個長打了親家(是干親家濕親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合手儿抬義胜和少老板轎子,一夜里就撈了‘二方’,本來約好折對平分……過不久,那摩登人儿,卻把軟的硬的一卷,坐了汽車,閃不知就溜下武昌去了。害得親家又气又心疼。捏了鼻子吃沖菜,辣得個開口不得。現眼現報。是當真事情。……我過瀘溪縣時,還正听人說那位親家還在尤家巷一個娘舅家里養玻這几年的事情,不知是什么,人人都說老總統一了中國,國家就好了。前年老總在省里演說,還說要親手槍斃十几個貪官污吏。說的倒好听,說了永遠不兌現,以為老百姓全是傻老二!”
  兩個人正天上地下談說國家大事和地方小事,只听得皮鞋聲響,原來說鬼有鬼,隊長和一個朋友來了。會長一見是隊長,就裝成笑臉迎上前去。知道來意是提那筆款項,“隊長,好几天不見你了,我正想要人來告個信,你那個鄉公所已經送來了。”回頭就囑咐那伙計,“你出去告吳先生,把錢拿來,請隊長過手。”
  一面讓坐,一面叫人倒茶拿煙奉客。坐定后,會長試從隊長臉上搜索,想發現一點什么。“隊長,這几天手气可好?
  我看你印堂紅紅的。”
  隊長一面划火柴吸三炮台紙煙,一面搖頭,噴了口煙气后,用省里官話說:“坏透了,一連四五場總姓‘輸’名‘到底’。我這馬上過日子的人,好象要坐轎子神气。天生是馬上人,武兼文,不大好辦!”他意思是有人在牌桌上合作行騙,三抬一,所以結果老是輸。
  會長說:“隊長你說笑話。誰敢請你坐轎子,不要腦殼!
  他們有几個腦殼!”
  另外同來那位,看看象是吃過公務飯暫時賦閒的長衫客,便接口說:“輸牌不輸理,我要是搭伙平分,當褲子也不抱怨你。”接著這個人就把另一時另一個場面,繪影繪聲的舖排出來,四家張子都記得清清楚楚,手上桌上牌全都記得清清楚楚,說出來請會長評理。會長本想請教貴姓台甫,這一來倒免了。于是隨意應和著說:“當真是的,這位同志說的對,輸牌不輸理。這不能怪人,是運气差。”
  隊長受稱贊后,有點過意不去,有點忸怩,“荷包空了誰講個理字?這個月運气不好,我要歇歇手!”
  那人說:“你只管來,我敢寫包票,你一定要翻本!”
  正說著,號上管事把三小疊法幣同一紙收据拿來了,送給會長過目,面對隊長笑眯眯的,充滿了討好神气:“大老爺,這陣子手气可好?你老牌張子太厲害,簡直是殺手鑭,我們都招架不住!一定是京上學來的,是不是?”
  隊長對這點阿諛要理不理,隨隨便便的做了個應酬的微笑,并不作答。會長將鈔票轉交給他,請過目點數。隊長只略略一看,就塞到衣口袋里去了,因此再來檢視那張收据。
  收据被那同來朋友冷眼見到時,隊長裝作大不高興神气,皺了皺那兩道英雄眉:“這算什么?這個難道還要我蓋個私章嗎?會長,虧得是你,礙你們的面子,了一件公事。地方上莫不以為這錢是我姓宗的私人財產吧,那就錯了,錯了。這個東西讓我帶回去研究研究看。”
  會長知道隊長意思,是不落證据到人手上。至于鄉下人,也就只是繳錢了事,收据有無本不重要,因此敲邊鼓說:“那不要緊,改天送來也成。他們不過是要了清一次手續,有個報銷,并無別的意思。”且把話岔開說:“隊長,你們弟兄上次赶場,听說在老營盤地方,打了一只野豬,有兩百斤重,好大一只野豬!這畜生一出現,就攪得個庄稼人睡覺不安,這么一來,可謂為民除一大害,真是立功積德!我听人說野豬還多!”會長好象触著了忌諱,不能接口說下去。
  提起野豬,隊長似乎才想起一件事情。“嗨,會長,你不說起它,我倒忘了,我正想送你一腿野豬肉。”又轉向那同來長衫朋友說:“六哥,你還不知道我們這個會長,仁義好客,家里辦的狗肉多好!泡的藥酒比北京同仁堂的還有勁頭。”又轉向會長說:“局里今天請客,會長去不去?”
  會長裝作不听清楚,只連聲叫人倒茶。
  又坐了一會儿,隊長看看手腕上的白金表,便說事情忙,還有公事要辦,起身走了。那清客似的朋友,臨走時又點了支煙,抓起了他那頂破呢帽,跟隨隊長身后走到天井中時,用一個行家神气去欣賞了一會儿金魚缸中的石山,說:“隊長,你看,你看,這是‘雙峰插云’,有陰有陽,帶下省里去,怕不止值三百塊錢!”
  隊長也因之停在魚缸邊看了那么一忽儿,卻說道:“會長,你這石山上虎耳草長得好大!這東西貼雞眼睛,百靈百驗。你試試看,很好的!”
  真應了古人的話,賢者所見,各有不同。兩個偉人走后,會長站在天井中魚缸旁只是干笑。心里卻想起老營盤的野豬,好象那個石山就是個野豬頭,倒放在魚缸上。
  呂家坪鎮上只一條長街,油號,鹽號,花紗號,裝點了這條長街的繁榮。這三种庄號,照例生意最大,資本雄厚,其余商業相形之下,殊不足數。當地橘子園雖极廣大,菜蔬雜糧產量雖相當多,卻全由生產者從河碼頭直接裝船運往下游,不須另外經由什么庄號轉手。因此一來,橘子園出產雖不少,生意雖不小,卻不曾加入當地商會。換言之,也就可說是不被當地人看作“商業”。庄號雖調動得百八十万本錢,預備放帳囤貨,在橘子上市時,照當地習慣,可從不對這种易爛不值錢貨物投資,定下三五十船橘子,向下裝運,与鄉下人爭利。稅局凡是用船裝來運去的,上稅時經常都有個一定規則:對于橘柚便全看辦事人興致,隨便估价。因為貨物本不在章程上,又實在太不值錢。
  商會會長的職務,照例由當地几种大庄號主人擔任。商會主要的工作,說不上為商家謀福利,倒全是消极的應付:應付縣里,應付省中各廳,下鄉過路的委員,更重要事情,就是應付保安隊。商會會長平時本不需要部隊,可是部隊卻少不了他們,公私各事都少不了。舉凡軍隊与民間發生一切經濟關系,雖照例由鄉區保甲負責,卻必須從商會會長轉手。期票信用擔保,只當地商會會長可靠。部隊正當的需要如伙食雜項供應,不正當的如向省里商家撥划特貨的售款,臨時開借,商會會長職務所在,這樣或那樣,都得隨事幫忙。
  商會會長的重要性,既在此而不在彼,因此任何橫行霸道蠻不講理的武裝人物,對會長總得客气一些。作會長的若為人心術不端,自然也可利用机會,從中博取一點分外之財。
  居多會長名分倒是推派到頭上,辭卸不去,忍受麻煩,在應付情形下混。地方不出什么事故,部隊無所借口,麻煩還不至于太多。事情繁冗,問題來臨辦不好時,就坐小船向下河溜一個不負責。商人多外來戶,知識照例比當地農民高一些,同是小偉人向鄉下人慣使的手段,用到商號中人面前時,不能不謹慎些。因此商會會長的社會地位,比當地小鄉紳似乎又高一著。
  本地兩年來不發生內戰,無大股土匪出現,又無大軍過境,所以雖駐下一連保安隊,在各种小問題上向鄉下人弄几個小錢,地方根基好,商務上金融又還活潑,還算是受得了,作會長的也并不十分為難。
  蘿卜溪大橘子園主人滕長順,是商會會長的干親家。因前一天守祠堂老水手談及的事情,雖明知不重要,第二天依然到鎮上去看會長,問問長沙下河情形。到時正值那保安隊隊長提槍款走后一忽儿,會長還在天井中和那押船管事談說下河事情。
  會長見到長順就說:“親家,我正想要到蘿卜溪來看你去。
  你好?几個丫頭都好?”
  長順說:“大家都好,親家。天气晴朗朗的,事情不忙,怎不到我家去玩半天?”一眼望見那個伙計,認得他,知道他是剛辦貨回來的,“周管事,你怎么就回來了?好個神行太保。
  看見我家三黑子船沒有?他裝辰溪縣大利通號上的草煙向下放,十四中午開頭,算算早過桃源縣了。十月邊湖里水枯,有不有洋船過湖?”
  那管事說:“我在箱子岩下面見你家三黑子站在后艄管舵,八個水手一路唱歌搖櫓向下走,船象支箭快。我叫喊他:三哥,三哥,你這個人,算盤珠子怎么划的?怎不裝你家橘子到常德府去做一筆生意?常德人正等待麻陽貨,‘拉屎搶頭一節’,發大財,要赶快!听我那么說,他只是笑。要我告家里,月底必赶回來。二哥的船听傅家舵手說,已上洪江,也快回來了吧。”
  會長說:“親家,人人都說你園里今年橘子好,下河橘子价錢又高,土里長金子,篩也不用篩,只從地下撿起來就是。”
  長順笑著,故意把眉毛皺皺,“土里長金子,你說得好!
  可是還有人不要那一片土,也能長金子的!(他意思實有所指,會長明白。)親家我說你明白,象我那么巴家,再有三十畝地,還是一個‘沒奈何’,尿脬上畫花,外面好看,里面是空的。
  就是上次團上開會那個玩意儿,鄉長一開口就要派我出五十,說去說來還是出四十塊。這半年大大小小已派了我二三十回(他將手爪一把抓攏,作個手勢,表示已過五百),差不多去了個‘抓老官’數目,才免帶過。這個冬天不知道還要有几次,他們不會讓我們清清靜靜過一個年的。試想想看,巴掌大一片土地,刮去又刮來,有多少可刮的油水?親家你倒逍遙自在,世界好,留到這里享福;世界不好,坐船下省去,一個不管,青紅皂綠通通不管。象我們呢,好,同橘子樹一樣,生根在土里五尺,走不動路,人也搖搖,風也搖遙好,你搖吧,我好歹得咬緊牙齒,挨下去!”
  會長說:“親家,樹大就經得起攀遙中國在進步,《申報》上說得好,國家慢慢的有了中心,什么事都容易辦。要改良,會慢慢改良的!”
  “只是改良要錢的方法,錢還是要。我們還是挨下去,讓這些人榨擠一個受不了!”
  會長慨乎其言的說:“我的哥,我們還不是一個樣子,打腫了臉裝胖?我能走,舖子字號不能走,要錢還是得拿出來。
  老話說:‘王把總請客,坐上筵席收份子,一是一,二是二,含糊不得。’我是個上了場面的人,哪一次逃得脫?別人不知道,親家你知道。”
  “那槍款可拿走了?”
  “剛好拿走,隊長自己來取的。鄉公所里還有個收條,請他蓋章,了清手續,有個報銷。隊長說:‘拿回去辦,會長你信我吧。’我自然只好相信。他拿回去還要研究研究呢。研究到末后,你想是怎么樣。”
  “怪道我在街頭見他很豪勁,印堂紅紅的,象有什么喜事。
  和我打招呼,還說要下蘿卜溪來吃橘子!”
  “這几年總算好,政府里有人負責,國家統了一,不必再打仗了,大家可吃一口太平飯,睡覺也不用擔心。阿彌陀佛,罷了。出几個錢,罷了。”
  周伙計插嘴說:“我們這里那一位,這一年來會不會找上五串了吧。”
  會長微笑點點頭,“怕不是協葉合蘇?”
  “那當然!”長順說:“雖要錢,也不能不顧臉面。這其中且有好有歹。前年有個高筧滿家人,帶隊伍駐橫石灘,送他錢也不要!”
  那個押船的伙計,這次上行到沅陵,正被赶上水警訛詐了一筆錢,還受了气,就說:“最不講理是那些水上副爺,什么事都不會作,膽量又小,從不打過匪,就只會在碼頭上恐嚇船上人。凡事都要錢。不得錢,就說你這船行跡可疑,要‘盤艙’,把貨物一件一件搬出放到河岸邊灘上,仔細檢查。不管干的濕的都扎一鐵釬子。你稍說話,他就楞住兩只鼓叮叮眼睛說:‘咦,怎么,你違抗命令,不服檢查?把船給我扣了,不許動。’末了自然還是那個玩意儿一來就了事。打包票,只有‘那個’事事打得通!在××××的一位,為人心直口快,老老實實,對船幫上人說:‘我們來到你這鬼地方活受罪,為什么?不是為几個錢,我難道是腳板心痒了,充軍來找苗王拜干爹!覛觥]□嗆砂_擻惺裁從茫炕共皇譴蚣父黿鸞渲福窄蝦b漚鷓萊蕁T儼蝗幻刻斐園嘴樂斫牛x勸虢錈坪U櫻粥蔡r吩臥蔚模|團艿接燃蟻鐨℃蛔喲ψ澬諴~a媯芋撞X牉廔Iy├不├菜透謖J蛔印<抑心且晃坏共揮霉埽溘屭解洁慰痟餈籈WΓ楔疆Мi□挂槐□!*
  會長說:“那些人就是這种樣子,凡事一個不在乎。唱戲唱張古董借妻,他們看戲不笑,因為并不覺得好笑。總而言之,下面的人,下邊的事情,和我們上河樣樣都不同。牙齒長,會找錢,心又狠。可是女人在家里就自由,把錢倒貼給馬弁或當差的。開只眼,閉只眼,大家弄來松快點。你笑他做烏龜,他還笑我們古板,蠻力蠻气,不通達世務。”
  蘿卜溪橘子園主人,對這類社會人情風俗習慣問題,顯然不如他對于另外一件事情發生興趣。他問那押船伙計:“周管事,下河有些什么新聞。听說走路不許挨撞,你來我往各走一邊,是不是真事情?”
  伙計說:“你說新生活嗎?那是真事情。常德府專員已經接到了省里公事,要辦新生活,街上到處貼紅綠紙條子,一二三四五寫了好些條款,說是上頭老總要辦的。不照辦,坐牢、打板子、罰款。街上有人被罰立正,大家看熱鬧好笑!看熱鬧笑別人的也罰立正。一會儿就是一大串,痴痴的并排站在大街頭,誰也不明白這是當真還是開玩笑。那個兵士自己可不好意思起來,忍不住笑,走開了。”
  “你听他們說,要上來不上來?”
  這事伙計可說不明白了,會長看新近寄來的《申報》卻知道。會長以為這是全國都要辦的事情,一時間可不會上來。
  縱上河要辦,一定是大城里先辦,鄉下暫時不用辦。就說省里,老總到了什么地方,那地方就辦得認真,若人不在那邊,軍部党部都熱鬧不起勁。他的推測是根据老《申報》的小社評表示的意見。他見橘子園主人有點不放心,就說:“親家,這你不用擔心,不會派款的。報上早說過了。上面有過命令,不許借此為名,苛索民間。演說辭也上過報,七月二十的日子,你不看到過?”
  長順說:“我以為這事鄉下辦不通。”
  會長說:“自然嘍,城里人想起的事情,有几件事鄉下辦得通?……我說,親家,你橘子今年下了多少?听管事說常德府貨俏得很,外國貨到漢口不多,你赶忙裝几船下去,莫讓會同洪江、漵浦人占上風搶先!”
  長順笑了起來,“還是讓漵浦人占上風,忙不了。我還要等黑子兩兄弟船回來,裝橘子下去,我也去看看常德府的新生活,辦點年貨。”
  “是不是今年冬腊月二姑娘要出門,到王保董家做媳婦?
  那我們就有酒吃了。”
  “哪里哪里,事情還早咧。姑爺八月間來信說,年紀小,不結婚。是你干女儿夭夭,想要我帶她下常德府看看,說隔了兩年,世界全變了,不去看看,將來去走路也不懂規矩,一抬腳就罰立正,被人笑話!”
  會長說:“你家夭夭還會被人笑話嗎?她精靈靈的,九頭鳥,穿山甲,天上地下什么不懂?什么不會?上回我在舖子里和煙溪人談生意,她正在買花線,年輕人眼睛尖,老遠見我就叫‘干爹!干爹!’我說:‘夭夭,一個月不見你,你又長大了。你一個夏天繡花要用几十斤絲線?為什么總不到我家里來同大毛姐玩?’她說:‘我忙咧。’‘你一個小毛丫頭,家里有什么事要你忙?忙嫁妝,日子早咧。二姐不出門,爹爹哪舍得你!’說得她臉紅紅的,絲線不買就跑了。要她喝杯茶也不肯。這個小精怪,主意多端,干爹還不如她!”
  長順听會長談起這個女儿的故事,很覺得快樂,不由得不笑將起來。“夭夭縵,生成就是個小猴儿精,什么都要動動手。不關她的事也動動手。自己的事呢,誰也不讓插手,通通動不得,要一件一件自己來。她娘也怕她,不動她的。一天當真忙到晚,忙些什么事,誰知道。”
  “親家,你別說,她倒真是一把手。俗話說:洛陽橋是人造的,是魯班大師傅兩只手造的。夭夭那兩只手,小雖小,硬朗朗的,照相書說,會幫男子興家立業的。可惜我毛毛小,無福气,不然早要他向你磕頭,討夭夭做媳婦!”
  “親家你說得她好。我正擔心,將來哪里去找制服她的人,田家六喜為人忠厚老實,會更慣坏了她。”
  兩人正怀著一分溫暖情感,談說起長順小女儿夭夭的一切,以為夭夭在家里耳朵會發熱。那保安隊長,卻帶了個稅局里的稽核,一個過路陌生軍官,又進屋里來了。一見會長就開口說:“會長,我們來打牌,要他們擺桌子到后廳里吧。”
  且指定同來那個陌生人介紹:“這是我老同學,在明恥中學就同學,又同在軍官學校畢業,現在第十三區司令部辦事,是個偉人!我們同班這一個!”于是翹起被煙熏得黃黃的大拇指。
  這种介紹使得那個年青軍官哭笑皆非,嘴角縮縮,“嗨,伢俐,個么朽,放大炮,傷腦筋!”從語气中會長知道這又是個叫雀儿。
  商會會長的府上,照例是當地要人的俱樂部,一面因為預備吃喝,比較容易,一面是大家在一處消遣時,玩玩牌不犯條款,不至于受人批評。主要的或許倒是這些机關上人与普通民眾商家,少不了有些事情發生,商會會長照例處于排難解紛地位。會長個人經營的商業,也少不得有仰仗軍人處,得特別應酬應酬。所以商會會長照例便成了當地“小孟嘗”,客來辦歡迎,茶煙款待外,還預備得有大骰盆,天九扑克牌和麻雀牌,可以供來客取樂。有時炕床上且得放一套鴉片煙燈槍。吸鴉片煙在當地已不時髦,不過玩玩而已。到吃飯時,還照例有黃燜母雞,魷魚炒肉絲,暴腌肉炒紅辣子,紅燒甲魚,等等精致可口菜肴端上桌子來。為的是聯歡,有事情時容易關照。既成了習慣,會長自己即或事忙不上場,也從無拒絕客人道理。可是這一回卻有了例外,本不打量出門,倒触景生情,借故說是要過蘿卜溪去辦點事情,一面口說“歡迎歡迎”,叫家中用人擺桌子,一面卻指著橘子園主人說:“隊長,今天我可對不起,不能奉陪!我要到他們那里看橘子去。”雖說對客人表示歡迎,可是三缺一終不成場面。主人在家剛好湊數,主人不在家,就還得另外找一角。几個客人商量了一會,稅局中那個出主意,認為還是到稅局方便,容易湊角色。因此三個人稍坐坐,茶也不喝,就一串魚似的走了。
  長順見這些公務員走去后,對會長會心微笑。會長也笑笑,把頭搖遙長順說:“會長,那就當真到我家里喝酒去,我有熏麂子肉下酒!好在下河船還到不了,這几天你不用忙。”
  會長說:“好,看看你橘子園去。我正要裝船橘子下省去送人,你賣一船橘子把我吧。不過,親家,我們事先說好,要接我的錢,不許夭夭賣乖巧,把錢退來還去不好看!”
  橘子園主人笑著說:“好好,一定接錢,我們公平交易做一次生意。”
  不多久,兩個人當真就過河下蘿卜溪。
  長街上只見本地人一擔一籮挑的背的全是橘子,到得河邊時,好些橘子和蘿卜都大堆大堆擱在干涸河灘上,等待上船。會長向一個站在橘山邊的本地人詢問道:“大哥,你這個多少錢一百斤?”
  那人見會長問他,只是搖頭憨笑,“會長,不好賣!一塊錢五十斤,十八兩大秤,還出不脫手!你若要,我送些大的好的到寶號上去。我家里高村來的貨,有碗口大,同蜂糖一樣甜,包你好吃。”
  “你這個是酸的甜的?”
  “甜得很,會長你試試看。”
  “蘿卜呢?”
  那人只是干笑。因為蘿卜太不值錢了,不便回答。蘿卜從水路運到四百里外的地方去,還只值一塊錢一百斤,這地方不過三四毛錢一百斤罷了。
  其時有几個跑遠路差人,正從隔河過渡,過了河,上岸一見橘子,也走過來問橘子价錢。那本地人說:“副爺,你盡管吃,隨便把錢。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去!”
  几個人似乎不大理會得生意人的好意,以為是怕公事上人,格外优待,就笑著蹲下身挑選橘子。挑了約莫二十個頂大的,放在一旁,取出兩毛錢票子作為貨价,送給那本地人。
  那人不肯接錢。誰知卻引起了誤會,以為不接錢是嫌錢少,受了侮辱,气忿忿的說:“兩毛錢你還嫌少嗎?你要多少!”
  那人本意是東西不值錢,讓這些跑路的公事上人白吃,不必破費。見他們錯怪了人,赶忙把票子捏在手上,笑臉相迎的說:“副爺,不是嫌少,莫見怪!觟h僮佣啵p恢登s恕]緩靡饉際漳愕那*
  就中一個樣子刁狡,自以為是老軍務,什么都懂,瞞不了他。又見長順等在旁邊微笑,還不大服气,就輕聲的罵那個賣橘子的,存心罵給長順會長听。
  “你媽的,……把了你錢還嫌少!現錢買現貨,老子還要你便宜?你們這里人的刁狡,我什么不明白!”這一來,那賣橘子的本地人不知說什么好,就不再接口了。几個軍人將橘子用手巾帽子兜住,另外又掉換了四個頂大的橘子,揚長走了。
  那賣橘子的把几張髒髒的小角票拈在手上搖搖,不自然的笑著,自言自語的說:“送你吃你不吃,還怪人。好一個現錢買現貨,錢從哪里來的?羊毛出在羊身上,還不是湘西人大家有分。你明白,明白我個雞公!”
  長順說:“大哥,算了吧。他不懂你好心好意,不領情。
  一定是剛從省里來的,你看神气看得出。這种人你還和他爭是非?”
  那人說:“他們那么不講理,一開口就罵人,我才不怕他!
  你是委員長的干儿子小舅子,到這里來也得講道理!保安隊,沙腦殼,碰兩下還不是一包水?我怕你?我三頭六臂也不怕!”
  兩個人看看這小生意人話說的無多意義,冬瓜葫蘆一片藤,有把在當地百十年來所受外邊人欺壓的回憶牽混在一起情形,因此不再理會,就上了渡船。
  弄渡船的認得會長和長順,不再等待別的人客,就把船撐開了。
  長順說:“親家,你到了几只船?怕不有上万貨物吧。”
  會長說:“船還在潭灣,三四天后才到得了,大小一共六只。這回帶得有好海參,大烏開,大金鉤蝦,過几天我派人送些來。”渡船頭艙板上全是橘子,會長看見時笑笑的問那弄渡船的:“大哥,你哪里來這么些橘子?”
  站在船尾梢上用槳划水的老者,牙齒全脫光了,嘴癟癟的,一面搖船一面笑。“有人送我的,會長。你們吃呀!先前上岸那几個副爺,我要他們吃,他們以為我想賣錢,不肯吃,話听不明白,正好象逢人就想打架的樣子,真好笑。”于是咕嘍咕嘍無机心的笑著。
  會長和長順同時記起河灘上那件事情,因此也笑著。長順說:“就是這樣子,說我們鄉下人橫蠻無理,也是這种人以為我們湘西人全是土匪,也是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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