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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礦場


  邊境地方一地之主的城堡,位置在邊境山岭的北方支脈上,由發源于邊境山中那一道溪流,彎彎的環抱了這個石頭小城。城堡前面一點,下了一個并不費力的斜坡,地形漸次擴張,便如一把扇子展開了一片平田。秋天節候華麗了這一片大坪,農事收獲才告終結,田中各處皆金黃顏色的草積,同用白木作成的臨時倉庫,這田坪在陽光下便如一塊東方刺繡。
  城堡后面所依据的一支山脈,大樹千章,蔥籠郁合,王杉向天空矗去,遠看成一片墨綠。巨松盤旋空際,如龍蛇昂首奮起。古銀杏樹木葉,已開始變成黃色,艷冶動人,于眾樹中如穿黃袍之貴人。城堡前有平田,后依高山,邊境大山脈曲折蜿蜒而西去,堡牆上爬滿了薛蘿与葡萄藤,角樓上豎一高桅,角樓旁安置了四尊古銅炮,一切調子庄嚴而兼古朴。這城堡是常常在一些城市中人想象中,卻很少机會為都會市民目擊身經的。
  這城堡一望而知是有了年齡的。這是一個古土司的宮殿所在地。一個在歷史上有了一點儿聲名的“王杉堡壘”。山后的杉樹,各有五百年以上的歲數。堡主從祖父的祖父就有了這邊境的土地和農夫,第七世才到了昨天那一位陪了城市中人下鄉的有儀貌善辭令的總爺。這總爺除了在堡內据了那個位置略南的古宮殿,安置他的一家外,圍繞了這古宮殿,堡內尚住下了一百家左右的農戶。每一家屋子里各有他的牲畜家禽和婦人儿女,各人皆和平安分的住下,按照農夫的本分,春天來把從堡主所分配得到的田畝播种,夏天拔草,秋時收獲,冬天則一家十分快樂的過一個年。每一家皆有相當的積蓄,這積蓄除了婚喪所耗以外沒有用處。就常常買下用大鐵筒裝好的水銀,負了上城去換取銀器首飾同生活所必需的棉紗。每家皆有一張机床,每一個婦人皆能織棉布同麻布。凡屬在這古堡表面所看到的古典的美麗處,每一個農戶的生活与觀念,每一個農人的靈魂,都恰恰与這古堡相調合一致。
  礦場去堡上約有二里左右,從堡上過礦場,只沿了那條繞過堡壘的小河而東走,過一山嘴,經過四個与王杉城堡成犄角形勢的小石碉,在最后一個石碉下斜坡上,就可望到那一片荒山亂石下面的村落了。
  堡內農戶房屋,多黑色屋頂,黃泥牆垣,且秩序井井有條,遠遠望去顯明如一种圖案。礦場村落卻恰恰相反,一切房子多就了方便,用荒石砌成,牆壁是石頭的,屋頂不是石頭的也壓上無數石塊,且房屋地位高下不等,各据了山地作成房屋的基礎,遠看不會知道那里有多少人家。礦場除了一些小商人以外,其余就多數是依靠了那一帶石山為生活的人。
  遠遠望去,只見各處皆堆積荒石成小阜,各處都是制汞灶爐的白煙,各處皆听到有一种錘子敲打石頭的聲音。間不久時候,又可以听到訇的一聲炮響。一個陌生的人,到了這种地方,見到此种情景,他最先就將在他自己感覺上發生一個問題:“這就是那個產生寶貝,供給神仙糧食的所在地方嗎?”他會不大相信這個地方,朱砂同水銀,是那么嚇人平常的一种東西,但他只要下去一點,他就可以見到那些人,用大秤鉤挂了竹筐同鐵筒所稱量的,就正是朱砂和水銀。這實在是一個古怪地方,隱藏在地下,同靠到了那地下的東西而生存的人,全是古怪的。
  這礦還是在最近不久才恢复過來的。當各處革命興起時節,礦場中因為官坑占了一部分,曾駐了一連軍隊,保護到礦場的秩序,正當城中殺戮緊急時,這一面邊境上游民和工人也有了一次暴動。一千余游民工人集合在一處,奪取兵士的槍械,發生了一种戰爭。結果死了一些人,燒去了無數小屋同草棚,所有官坑私坑也就完全炸毀了。革命結束以后,一切平定了,城中軍隊經過改編,皆改駐其他地方,官私坑既已炸毀,官家一時不能顧及這點礦地,私人方面各存觀望不敢冒險來此,商人則因為下游尚未知道消息,貨物即有來源也無去路,因此地方人心秩序恢复以后,礦地种种一時還無從恢复。這件事除了堡上的總爺來努力以外,別無可希望了。
  這總爺因此到城中去商洽,把新軍請來,且保證到軍民之間的無事,又向城中商人接洽,為他們物質上方面的債務作一种信用擔保,在一极短時期中,用魄力与金錢恢复了礦地原來的秩序。到后官坑重新開了工,私人的小山頭也漸次開了工,一切都恢复了原來的舊觀,各處皆可以听到炮聲同敲打石頭的聲音,石工也越來越多,山下作朱砂水銀交易的市集,也恢复了五日一集的習慣,于是許多被焚燒過的地方,有人重新斫了樹木搭蓋茅棚,預備复興家室。有人重新砌牆打灶,預備燒鍋制酒。有人從各處奔來做生意,小商人也敢留住在場上小客店里放賬作期貨交易了。
  因為官方有大坑,在場積上住得有軍隊,同一個位置不大收入可觀的監督,且常常可見到從城中騎馬來的小官員了。
  那些收砂買水銀的小商人,有些住在礦地自己的小店里,有時住到本地人所開的客店里,照例同厂方同官吏都得有一种交誼,相互的酬酢,因此按照風气,在礦地方面,還開了一間很值得城市中人試試的館子。這館子里的一切必需用品,全從城中帶來的,那一位守在鍋邊的大司務,烹調手段也是不下于城中軍校廚房中人物的。
  礦地有些是露坑,有些又是地下坑,因為開采的時間已极久遠,故各處碎石皆堆積如山陵。大部分男子多按照一定价格為礦坑所有人作工,小部分男子,同那些婦人小孩,便提了竹籃,每日到正在開采的礦坑邊上荒石所在處,爬找荒砂。礦坑除了划定區域的正坑以外,任何地方的荒石,皆尚有殘砂可得。這些人從荒石中撿出有砂的石頭。回到家中踞坐到屋門前,用錘子砸出那些紅色的顆粒,再把這些東西好好的裝到竹筒中去。這些零碎的貨物,同到正坑里工人私自帶出的貨物,另外一時,自然就有那种收荒的商人,排家去收買,收買這种東西時,自然比應當得到价錢要少一點,有時用錢收買,有時用一點糖,或一點婦人所需要的東西,就可以把它掉換到手了。
  制汞處多用泥灶,上面覆蓋一個鍋子,把成色較差的砂石,用泥瓶裝好放到灶中去燒煉,冷卻后,就從泥瓶同鍋上以及作灶的泥磚里得到那种白色流動的毒物。制汞工人臉色多是蒼白的,都死得很早。但這种工人因為必不可少的技術,照例收入也比較多,地位也比較好。
  當那個城市中人來到礦場時,××地方的礦場,剛恢复了三個月,但去年來的一切焚殺痕跡皆不可找尋,看到那种熱鬧而安靜的情形,且使人不大相信這地方也有過這類事情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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