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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書簡


  河街想象
  三三,我的心不安定,故想照我預定計划把信寫得好些也辦不到。若是我們兩個人同在這樣一只小船上,我一定可以作許多好詩了。
  我們的小船已停泊在兩只船旁邊,上個小石灘就是我最歡喜的吊腳樓河街了。可惜雨還不停,我也就無法上街玩玩了。但這种河街我卻能想象得出。有屠房,有油鹽店,還有婦人提起烘籠烤手,見生人上街就悄悄說話。街上出錢紙,就是用作燒化的,這种紙既出在這地方,賣紙舖子也一定很多。
  街上還有個小衙門,插了白旗,署明保衛團第几隊,作團總的必定是個穿青羽綾馬褂的人。這种河街我見得太多了,它告我許多知識,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章,是從河街認識人物的。我愛這种地方、這些人物。他們生活的單純,使我永遠有點憂郁。我同他們那么“熟”——一個中國人對他們發生特別興味,我以為我可以算第一位!但同時我又与他們那么“陌生”,永遠無法同他們過日子,真古怪!我多愛他們,“五 四”以來用他們作對象我還是唯一的一人!
  我泊船的上面就恰恰是《柏子》文章上提到的東西,我還可以看到那些大腳婦人從窗口喊船上人。我猜想得出她們如何過日子,我猜得毫不錯誤。
                             四點
  我吃過晚飯了,豆腐干炒肉,腊肝,吃完事后,又煮兩個雞蛋。我不敢多吃飯,因為飯太硬了些,不能消化。我擔心在船上拖瘦,回到家里不好看,但照這樣下去卻非瘦不可的。我想喝點湯就辦不到。想吃點青菜也辦不到。想弄點甜東西也辦不到。水果中在常德時我買得有梨子同金錢桔,但無用處,這些東西皆不宜于冬天在船上吃……如今既無熱水瓶,又無點心,可真只有硬捱了。
  又听到极好的歌聲了,真美。這次是小孩子帶頭的,特別嬌,特別美。你若听到,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簡直是詩。簡直是最悅耳的音樂。二哥蠢人,可惜畫不出也寫不出。
  三三,在這條河上最多的是歌聲,麻陽人好像完全吃歌聲長大的。我希望下行時坐的是一條較大的船,在船上可以把這歌學會。
                       十四日下五點十分
  夜泊鴨窠圍
                     十六日下午六點五十分
  我小船停了,停到鴨窠圍。中時候寫信提到的“小阜平岡”應當名為“洞庭溪”。鴨窠圍是個深潭,兩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寫到翠翠的家鄉。吊腳樓尤其使人惊訝,高矗兩岸,真是奇跡。兩山深翠,惟吊腳樓屋瓦為白色,河中長潭則灣泊木筏廿來個,顏色淺黃。地方有小羊叫,有婦女銳聲喊“二 老”,“小牛子”,且听到遠處有鞭炮聲,与小鑼聲。到這樣的地方,使人太感動了。四丫頭若見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見到一次,你飯也不想吃了。
  我這時已吃過了晚飯,點了兩支蜡燭給你寫報告。我吃了太多的魚肉。還不停泊時,我們買魚,九角錢買了一尾重六斤十兩的魚,還是頂小的!樣子同飛艇一樣,煮了四分之一,我又吃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已吃得飽飽的了。我生平還不曾吃過那么新鮮那么嫩的魚,我并且第一次把魚吃個飽。
  味道比鰣魚還美,比豆腐還嫩,古怪的東西!我似乎吃得太多了點,還不知道怎么辦。
  可惜天气太冷了,船停泊時我總無法上岸去看看。我歡喜那些在半天上的樓房。這里木料不值錢,水漲落時距离又太大,故樓房無不离岸卅丈以上,從河邊望去,使人神往之至。我還听到了唱小曲聲音,我估計得出,那些聲音同燈光所在處,不是木筏上的*'頭在取樂,就是有副爺們船主在喝酒。婦人手上必定還戴得有鍍金戒子。多動人的畫圖!提到這些時我是很憂郁的,因為我認識他們的哀樂,看他們也依然在那里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樣總有點憂郁。
  正同讀一篇描寫西伯利亞方面農人的作品一樣,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戚。我如今不止看到這些人生活的表面,還用過去一份經驗接触這种人的靈魂。真是可哀的事!我想我寫到這些人生活的作品,還應當更多一些!我這次旅行,所得的很不少。從這次旅行上,我一定還可以寫出很多動人的文章!
  三三,木筏上火光真不可不看。這里河面已不很寬,加之兩面山岸很高(比勞山高得遠),夜又靜了,說話皆可听到。
  羊還在叫。我不知怎么的,心這時特別柔和。我悲傷得很。遠處狗又在叫了,且有人說“再來,過了年再來!”一定是在送客,一定是那些吊腳樓人家送水手下河。
  風大得很,我手腳皆冷透了,我的心卻很暖和。但我不明白為什么原因,心里總柔軟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難過。我仿佛還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單單,一身以外別無長物,搭坐一只裝載軍服的船只上行,對于自己前途毫無把握,我希望的只是一個四元一月的錄事職務,但別人不讓我有這种机會。我想看點書,身邊無一本書。想上岸,又無一 個錢。到了岸必須上岸去玩玩時,就只好穿了別人的軍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一切,欣賞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個銅元一大堆的花生。燈光下坐著扯得眉毛极細的婦人。
  回船時,就糊糊涂涂在岸邊爛泥里亂走,且沿了別人的船邊“陽橋”渡過自己船上去,兩腳全是泥,剛一落艙還不及脫鞋,就被船主大喊:“伙計副爺們,脫鞋呀。”到了船上后,無事可做,夜又太長,水手們愛玩牌的,皆蹲坐在艙板上小油燈下玩牌,便也鑲攏去看他們。這就是我,這就是我!三三,一 個人一生最美麗的日子,十五歲到廿歲,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過去了,你想想看,是怎么活下來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這條河里,這樣小船上,來回想溫習一切的過去!更想不到的是我今天卻在這樣小船上,想著遠遠的一 個溫和美麗的臉儿,且這個黑臉的人儿,在另一處又如何懸念著我!我的命運真太可玩味了。
  我問過了划船的,若順風,明天我們可以到辰州了。我希望順風。船若到得早,我就當晚在辰州把應做的事做完,后天就可以再坐船上行。我還得到辰州問問,是不是云六 1已下了辰。若他在辰州,我上行也方便多了。
  現在已八點半了,各處還可听到人說話,這河中好像熱鬧得很。我還听到遠遠的有鼓聲,也許是人還愿。風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個人心中倘若有個愛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凍得結冰也不礙事的!這風吹得厲害,明天恐要大雪。羊還在叫,我覺得希奇,好好的一听,原來對河也有一只羊叫著,它們是相互應和叫著的。我還听到唱曲子的聲音,一個年紀极輕的女子喉嚨,使我感動得很。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個曲子,卻始終听不明白。我懂許多曲子。想起這些人的哀樂,我有點憂郁。因這曲子我還記起了我獨自到錦州,住在一個旅館中的情形,在那旅館中我听到一個女人唱大鼓書,給赶騾車的客人過夜,唱了半夜。我一個人便躺在一個大炕上听窗外唱曲子的聲音,同別人笑語聲。這也是二哥!那時節 你大概在暨南讀書2,每天早上還得起床來做晨操!命運真使人惘然。愛我,因為只有你使我能夠快樂!
                               二哥
   我想睡了。希望你也睡得好。
                             十六下八點五十灘上掙扎
  我不說除了掉筆以外還掉了一支……嗎?我知道你算得出那是一支牙骨筷子的。我真不快樂,因為這東西總不能單獨一支到北平的。我很抱歉。可是,你放心,我早就疑心這筷子即或有机會掉到河中去,它若有小小知覺,就一定不愿意獨自落水。事不出我所料,在艙底下我又發現它了。
  今天我小船上的灘可特別多,河中幸好有風,但每到一 個灘上,總仍然很費事。我伏臥在前艙口看他們下篙,听他們罵野話。現在已十二點四十分,從八點開始只走了卅多里,還欠七十里,這七十里中還有兩個大灘,一個長灘,看情形又不會到地的。這條河水坐船真折磨人,最好用它來作性急人犯罪以后的處罰。我希望這五點鐘內可以到白溶下面泊船,那么明天上午就可到辰州了。這時船又在上一個灘,船身全是側的,浪頭大有從前艙進自后艙出的神气,水流太急,船到了上面又复溜下,你若到了這些地方,你只好把眼睛緊緊閉著。這還不算大灘,大灘更嚇人!海水又大又深,但并不嚇人,仿佛很溫和。這里河水可同一股火樣子,太熱情了一 點。好像只想把人攫走,且好像完全憑自己意見做去。但古怪,卻是這些弄船人。他們逃避急流同漩水的方法可太妙了,不管什么情形他們總有辦法避去危險。到不得已時得往浪里鑽,今天已鑽三回,可是又必有方法從浪里找出路。他們逃避水的方法,比你當年避我似乎還高明。他們明白水,且得靠水為生,卻不讓水把他們攫去。他們比我們平常人更懂得水的可怕處,卻從不疏忽對于水的注意。你實在還應當跟水手學兩年,你到之江避暑,也就一定有更多情書可看了。
  ……
  我离開北京時,還計划到,每天用半個日子寫信,用半個日子寫文章。誰知到了這小船上,卻只想為你寫信,別的事全不能做。從這里看來我就明白沒有你,一切文章是不會產生的。先前不同你在一塊儿時,因為想起你,文章也可以寫得很纏綿,很動人。到了你過青島后,卻因為有了你,文章也更好了。但一离開你,可不成了。倘若要我一個人去生活,作什么皆無趣味,無意思。我簡直已不像個能夠獨立生活下去的人。你已變成我的一部分,屬于血肉、精神一部分。
  我人并不聰明,一切事情得經過一度長長的思索,寫文章如此,愛人也如此,理解人的好處也如此。
  你不是要我寫信告爸爸嗎?我在常德寫了個信,還不完事,又因為給你寫信把那信擱下不寫了。我預備到辰州寫,辰州忙不過來,我預備到本鄉寫。我還希望在本鄉為他找得出點禮物送他。不管是什么小玩意儿,只要可能,還應當送大姐點。大姐對我們好處我明白,二姐的好處被你一說也明白了。我希望在家中還可以為她們兩人寫個信去。
  三三,又上了個灘。不幸得很……差點儿淹坏了一個小孩子,經驗太少,力量不夠,下篙不穩,結果一下子為篙子彈到水中去了。幸好一個年長水手把他從水中拉起,船也側著進了不少的水。小孩子被人從水中拉起來后,抱著桅子荷荷的哭,看到他那樣子真有使人說不出的同情。這小孩就是我上次提到一毛錢一天的候補水手。這時已兩點四十五分,我的小船在一個灘上掙扎,一連上了五次皆被急流沖下,船頭全是水,只好過河從另一方拉上去。船過河時,從白浪里鑽過,篷上也沾了浪。但不要為我著急,船到這時業已安全過了河。最危險時是我用號時,紙上也全是水,皮袍也全弄糟了。這時船已泊在灘下等待力量的恢复,再向白浪里弄去。
  這灘太費事了,現在我小船還不能上去。另外一只大船上了將近一點鐘,還在急流中努力,毫無辦法。風篷、纖手、篙子,全無用處。拉船的在石灘上皆伏爬著,手足并用的一 寸一寸向前。但仍無辦法。灘水太急;我的小船還不知如何方能上去。這時水手正在烤火說笑話,輪到他們出力時,他們不會吝惜气力的。
  三三,看到吊腳樓時,我覺得你不同我在一塊儿上行很可惜,但一到上灘,我卻以為你幸好不同來,因為你若看到這种灘水,如何發吼,如何奔馳,你恐怕在小船上真受不了。
  我現在方明白住在湘西上游的人,出門回家家中人敬神的理由。從那么一大堆灘里上行,所依賴的固然是船伕,船伕的一切,可真靠天了。
  我寫到這里時,灘聲正在我耳邊吼著,耳朵也發木。時間已到三點,這船還只有兩個鐘頭可走,照這樣延長下去,明天也許必須晚上方可到地。若真得晚上到辰州,我的事情又誤了一天,你說,這怎么成。
  小船已上灘了,平安無事,費時間約廿五分。上了灘問問那落水小水手,方知道這灘名“罵娘灘”(說野話的灘),難怪船上去得那么費事。再過廿分鐘我的小船又得上個名為“白溶”的灘,全是白浪,吉人天相,一定不有什么難處。今天的小船全是上灘,上了白溶也許天就夜了,則明天還得上九溪同橫石。橫石灘任何船只皆得進點儿水,劣得真有個樣子。我小船有四妹的相片,也許不至于進水。說到四妹的相片,本來我想讓它凡事見識見識,故總把它放在外邊……可是剛才差點儿它也落水了,故現在已把它收到箱子里了。
  小船這時雖上了最困難的一段,還有長長的急流得拉上去。眼看到那個能干水手一個人爬在河邊石灘上一步一步的走,心里很覺得悲哀。這人在船上弄船時,便時時刻刻罵野話,動了風,用不著他做事時,就摹仿麻陽人唱櫓歌,風大了些,又摹仿麻陽人打呵賀,大聲的說:“要來就快來,莫在后面捱,呵賀風快發,風快發,吹得滿江起白花,呵賀”他一切得摹仿,就因為桃源人弄小船的連唱歌喊口號也不會!這人也有不高興時節,且可以說時時刻刻皆不高興,除了罵野話以外,就唱:“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
  心中煎熬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工作折磨到他,實在是很可怜的。這人曾當過兵,今年還在沅州方面打過四回仗3,不久逃回來的。据他自己說,則為人也有些胡來亂為。賭博輸了不少的錢,還很愛同女人胡鬧,花三塊錢到一塊錢,胡鬧一次。他說:“姑娘可不是人,你有錢,她同你好,過了一夜錢不完,她仍然同你好,可是錢完了,她不認識你了。”他大約還胡鬧過許多次數的。他還當過兩年兵,明白一切作兵士的規矩。身体結實如二小的哥哥,性情則天真朴質。每次看到他,總很高興的笑著。即或在罵野話,問他為什么得罵野話,就說:“船上人作興這樣子!”便是那小水手從水中爬起以后,一面哭一面也依然在罵野話的。看到他們我總感動得要命。我們在大城里住,遇到的人即或有學問,有知識,有禮貌,有地位,不知怎么的,總好像這人缺少了點成為一個人的東西。真正缺少了些什么又說不出。但看看這些人,就明白城里人實實在在缺少了點人的味儿了。我現在正想起應當如何來寫個較長的作品,對于他們的做人可敬可愛處,也許讓人多知道些,對于他們悲慘處,也許在另一時多有些人來注意。但這里一般的生活皆差不多是這樣子,便反而使我們啞口了。
  你不是很想讀些動人作品嗎?其實中國目前有什么作品值得一讀?作家從上海培養,實在是一种毫無希望的努力。你不怕山險水險,將來總得來內地看看,你所看到的也許比一 生所讀過的書還好。同時你想寫小說,從任何書本去學習,也許還不如你從旅行生活中那么看一次,所得的益處還多得多!
  我總那么想,一條河對于人太有用處了。人笨,在創作上是毫無希望可言的。海雖儼然很大,給人的幻想也寬,但那种無變化的龐大,對于一個作家靈魂的陶冶無多益處可言。
  黃河則沿河都市人口不相稱,地寬人少,也不能教訓我們什么。長江還好,但到了下游,對于人的興感也仿佛無什么特殊處。我贊美我這故鄉的河,正因為它同都市相隔絕,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態度皆有點原人意味,對于一個作者的教訓太好了。我倘若還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給我思索人生,教給我体念人生,教給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個人,卻實實在在是這一條河。
  我希望到了明年,我們還可以得到一种机會,一同坐一 次船,證實我這句話。
  ……
  我這時耳朵熱著,也許你們在說我什么的。我看看時間,正下午四點五十分。你一個人在家中已夠苦的了,你還得當家,還得照料其他兩個人,又還得款待一個客人,又還得為我做事。你可以玩時應得玩玩。我知道你不放心……我還知道你不愿意我上岸時太不好看,還知道你愿意我到家時顯得年輕點,我的刮臉刀總擺在箱子里最當眼處。一万個放心……若成天只想著我,讓兩個小妮子得到許多取笑你的机會,這可不成的。
  我今天已經寫了一整天了,我還想寫下去。這樣一大堆信寄到你身邊時,你怎么辦。你事忙,看信的時間恐怕也不多,我明天的信也許得先寫點提要……這次坐船時間太久,也是信多的原因。我到了家中時,也就是你收到這一大批信件時。你收到這信后,似乎還可發出三兩個快信,寫明“寄常德杰云旅館曾芹軒代收存轉沈從文親啟”。我到了常德無論如何必到那旅館看看。
  我這時有點發愁,就是到了家中,家中不許我住得太短。
  我也愿意多住些日子,但事情在身上,我總不好意思把一月期限超過三天以上。一面是那么非走不可,一面又非留不可,就輪到我為難時節了。我倒想不出個什么辦法,使家中人催促我早走些。也許同大哥故意吵一架,你說好不好?地方人事雜,也不宜久住!
  小船又上灘了,時間已五點廿分。這灘不很長,但也得濕濕衣服被蓋。我只用你保護到我的心,身体在任何危險情形中,原本是不足懼的。你真使我在許多方面勇敢多了。
                              二哥橫石和九溪
                            十八日上午九時
  我七點前就醒了,可是卻在船上不起身。我不寫信,擔心這堆信你看不完。起來時船已開動,我洗過了臉,吃過了飯,就仍然作了一會儿痴事……今天我小船無論如何也應當到一個大碼頭了。我有點慌張,只那么一點點。我晚上也許就可以同三弟從電話中談話的。我一定想法同他們談話。我還得拍發給你的電報,且希望這電報送到家中時,你不至于吃惊,同時也不至于為難。你接到那電報時若在十九,我的船必在從辰州到瀘溪路上,晚上可歇瀘溪。這地方不很使我高興,因為好些次數從這地方過身皆得不到好印象。風景不好,街道不好,水也不好。但廿日到的浦市,可是個大地方,數十年前极有名,在市鎮對河的一個大廟,比北京碧云寺還好看。地方山峰同人家皆雅致得很。那地方出肥人,出大豬,出紙,出鞭炮。造船厂規模很像個樣子。大油坊長年有油可打,打油人皆搖曳長歌,河岸晒油簍時必百千個排列成一片。
  河中且長年有大木筏停泊,有大而明黃的船只停泊,這些大船船尾皆高到兩丈左右,渡船從下面過身時,仰頭看去恰如一 間大屋。那上面一定還用金漆寫得有一個“福”字或“順”字!地方又出魚,魚行也大得很。但這個碼頭卻据說在數十年前更興旺,十几年前我到那里時已衰落了的。衰落的原因為得是河邊長了沙灘,不便停船,水道改了方向,商業也隨之而蕭條了。正因為那點“舊家子”的神气,大屋、大廟、大船、大地方,商業卻已不相稱,故看起來尤其動人。我還駐扎在那個廟里半個月到廿天,屬于守備隊第一團,那廟里牆上的詩好像也很多,花也多得很,還有個“大藏”4,樣子如塔,高至五丈,在一個大殿堂里,上面用木砌成,全是菩薩。合几個人力量轉動它時,就听到一种嚇人的聲音,如龍吟太空。這東西中國的廟里似乎不多,非敕建大廟好像還不作興有它的。
  我船又在上一個大灘了,名為“橫石”,船下行時便必需進點水,上行時若果是只大船,也极費事,但小船倒還方便,不到廿分鐘就可以完事的。這時船已到了大浪里,我抱著你同四丫頭的相片,若果浪把我卷去,我也得有個伴!
  三三,這灘上就正有只大船碎在急浪里,我小船挨著它過去,我還看得明明白白那只船中的一切。我的船已過了危險處,你只瞧我的字就明白了。船在浪里時是兩面亂擺的。如今又在上第二段灘水,拉船人得在水中弄船,支持一船的又只是手指大一根竹纜,你真不能想象這件事。可是你放心,這灘又拉上了……我想印個選集了5,因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我不驕傲,可是我的選集的印行,卻可以使些讀者對于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個印象。你已為我抄了好些篇文章,我預備選的僅照我記憶到的,有下面几篇:柏子、丈夫、夫婦、會明(全是以鄉村平凡人物為主格的,寫他們最人性的一面的作品。)龍朱、月下小景(全是以异族青年戀愛為主格,寫他們生活中的一片,全篇貫串以透明的智慧,交織了詩情与畫意的作品。)都市一婦人、虎雛(以一個性格強的人為主格,有毒的放光的人格描寫。)黑夜(寫革命者的一片段生活。)愛欲(寫故事,用天方夜譚風格寫成的作品。)應當還有不少文章還可用的,但我卻想至多只許選十五 篇。也許我新寫些,請你來選一次。我還打量作個《我為何創作》,寫我如何看別人生活以及自己如何生活,如何看別人作品以及自己又如何寫作品的經過。你若覺得這計划還好,就請你為我抄寫《愛欲》那篇故事。這故事抄時仍然用那种綠格紙,同《柏子》差不多的。這書我估計應當有購者,同時有十万讀者。
  船去辰州已只有三十里路,山勢也大不同了,水已較和平,山已成為一堆一堆黛色淺綠色相間的東西。兩岸人家漸多,竹子也較多,且時時刻刻可以听到河邊有人做船補船,敲打木頭的聲音。山頭無雪,雖無太陽,十分寒冷,天气卻明明朗朗。我還常常听到兩岸小孩子哭聲,同牛叫聲。小船行將上個大灘,已泊近一個木筏,筏上人很多。上了這個灘后,就只差一個長長的急水,于是就到辰州了。這時已將近十二 點,有雞叫!這時正是你們吃飯的時候,我還記得到,吃飯時必有送信的來,你們一定等著我的信。可是這一面呢,積存的信可太多了。到辰州為止。似乎已有了卅張以上的信。這是一包,不是一封。你接到這一大包信時,必定不明白先從什么看起。你應得全部裁開,把它秩序弄順,再訂個小冊子來看。你不怕麻煩,就得那么做。有些專利的痴話,我以為也不妨讓四妹同九妹看看,若絕對不許她們見到,就用另一 紙條粘好,不宜裁剪……船又在上一個大灘了,名為“九溪”。等等我再告你一切。
  ……
  好厲害的水!吉人天佑,上了一半。船頭全是水,白浪在船邊如奔馬,似乎只想攫你們的相片去,你瞧我字斜到什么樣子。但我還是一手拿著你的相片,一手寫字。好了,第一段已平安無事了。
  小船上灘不足道,大船可太動人了。現在就有四只大船正預備上灘,所有水手皆上了岸,船后掌梢的派頭如將軍,攔頭的赤著個膊子,船'醯剿忟脅歡櫈耍姹幌倫泳馱鏡剿忟腥*了。我小船又在急水中了,還有些時候方可到第二段緩水處。
  大船有些一整天只上這樣一個灘,有些到灘上弄碎了,就收拾船板到石灘上搭棚子住下。三三,這斗爭,這和水的爭斗,在這條河里,至少是有廿万人的!三三,我小船第二段危險又過了,等等還有第三段得上。這個灘共有九段麻煩處,故上去還需些時間。我船里已上了浪,但不妨的,這不是要遠人擔心的……我昨晚上睡不著時,曾經想到了許多好像很聰明的話……今天被浪一打,現在要寫卻忘掉了。這時浪真大,水太急了點,船倒上得很好。今天天明朗一點,但毫無風,不能挂帆。船又上了一個灘,到一段較平和的急流中了。還有三 五段。小船因攔頭的不得力,已加了個臨時纖手,一個老頭子,白須滿腮,牙齒已脫,卻如古羅馬人那么健壯。先時蹲到灘頭大青石上,同船主講价錢,一個要一千,一個出九百,相差的只是一分多錢,并且這錢全歸我出,那船主仍然不允許多出這一百錢。但船開行后,這老頭子卻赶上前去自動加入拉纖了。這時船已到了第四段。
  小船已完全上灘了,老頭子又到船邊來取錢,簡直是個托爾斯太!眉毛那么濃,臉那么長,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長,一切皆同畫上的托爾斯太相同。這人秀气一些,因為生長在水邊,也許比那一個同時還干淨些。他如今又蹲在一個石頭上了。看他那數錢神气,人那么老了,還那么出力气,為一百錢大聲的嚷了許久,我有個疑問在心:“這人為什么而活下去?他想不想過為什么活下去這件事?”
  不止這人不想起,我這十天來所見到的人,似乎皆并不想起這种事情的。城市中讀書人也似乎不大想到過。可是,一 個人不想到這一點,還能好好生存下去,很希奇的。三三,一 切生存皆為了生存,必有所愛方可生存下去。多數人愛點錢,愛吃點好東西,皆可以從從容容活下去的。這种多數人真是為生而生的。但少數人呢,卻看得遠一點,為民族為人類而生。這种少數人常常為一個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為得是他會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們皆應當莫自棄,也應當得把自己凝聚起來!
  三三,我相信你比我還好些,可是你也應得有這种自信,來思索這生存得如何去好好發展!
  我小船已到了一個安靜的長潭中了。我看到了用鸕茲咬魚的漁船了,這漁船是下河少見的。這种船同這种黑色怪鳥,皆是我小時節极歡喜的東西,見了它們同見老友一樣。我為它們照了個相,希望這相還可看出個大略。我的相片已照了四張,到辰州我還想把最初出門時,軍隊駐扎的地方照來,時間恐不大方便。我的小船正在一個長潭中滑走,天气极明朗,水靜得很,且起了些風,船走得很好。只是我手卻凍坏了,如果這樣子再過五天,一定更不成事了的。在北方手不腫凍,到南方來卻凍手,這是件可笑的事情。
  我的小船已到了一個小小水村邊,有母雞生蛋的聲音,有人隔河喊人的聲音,兩山不大而翠色迎人,有許多待修理的小船皆斜臥在岸上,有人正在一只船邊敲敲打打,我知道他們是在用麻頭同桐油石灰嵌進船縫里去的,一個木筏上面還有小船,正在平潭中溜著,有趣得很!我快到柏子停船的岸邊了,那里小船多得很,我一定還可以看到上千的真正柏子!
  我烤烤手再寫。這信快可以付郵了,我希望多寫些,我知道你要許多,要許多。你只看看我的信,就知道我們离開后,我的心如何還在你的身邊!
  手一烤就好多了。這邊山頭已染上了淺綠色,透露了點春天的消息,說不出它的秀。我小船只差上一個長灘,就可以用槳划到辰州了。這時已有點風,船走得更快一些。到了辰州,你的相片可以上岸玩玩,四丫頭的大相卻只好在箱子里了。我愿意在辰州碰到几個必須見面的人,上去時就方便些。辰州到我縣里只二百八十里,或二百六或二百廿里,若坐轎三天可到,我改坐轎子。一到家,我希望就有你的信,信中有我們所照的相片!
  船已在上我所說最后一個灘了,我想再休息一會會,上了這長灘,我再告你一切。我一离開你,就只想給你寫信,也許你當時還應當苛刻一點,殘忍一點,盡擠我寫几年信,你覺得更有意思!
  ……
                               二哥
                            一月十八十二時卅分歷史是一條河
                        十八日下午二時卅分
  我小船已把主要灘水全上完了,這時已到了一個如同一 面鏡子的潭里,山水秀麗如西湖,日頭已出,兩岸小山皆淺綠色。到辰州只差十里,故今天到地必很早。我照了個相,為一群拉纖人照的。現在太陽正照到我的小船艙中,光景明媚,正同你有些相似處。我因為在外邊站久了一點,手已發了木,故寫字也不成了。我一定得戴那雙手套的,可是這同寫信恰好是魚同熊掌,不能同時得到。我不要熊掌,還是做近于吃魚的寫信吧。這信再過三四點鐘就可發出,我高興得很。記得從前為你寄快信時,那時心情真有說不出的緊處,可怜的事,這已成為過去了。現在我不怕你從我這种信中挑眼儿了,我需要你從這些無頭無緒的信上,找出些我不必說的話……我已快到地了,假若這時節是我們兩個人,一同上岸去,一同進街且一同去找人,那多有趣味!我一到地見到了有點親戚關系的人,他們第一句話,必問及你!我真想凡是有人問到你,就答复他們“在口袋里!”
  三三,我因為天气太好了一點,故站在船后艙看了許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徹悟了一些,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許多智慧,不是知識。我輕輕的歎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极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极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我們平時不是讀歷史嗎?一本歷史書除了告我們些另一 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触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茲向下流緩緩划去,看到石灘上拉船的人的姿勢,我皆异常感動且异常愛他們。我先前一時不還提到過這些人可怜的生,無所為的生嗎?
  不,三三,我錯了。這些人不需我們來可怜,我們應當來尊敬來愛。他們那么庄嚴忠實的生,卻在自然上各擔負自己那份命運,為自己,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樣活,卻從不逃避為了活而應有的一切努力。他們在他們那份習慣生活里、命運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更感覺到這四時交遞的嚴重。三三,我不知為什么,我感動得很!
  我希望活得長一點,同時把生活完全發展到我自己這份工作上來。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為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庄嚴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從水里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對于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三三,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你瞧我眼下濕到什么樣子!
  三三,船已到關上了,我半點鐘就會上岸的。今晚上我恐怕無時間寫信了,我們當說聲再見!三三,請把這信用你那体面溫和眼睛多吻几次!我明天若上行,會把信留到浦市發出的。
                               二哥
                          一月十八下午四點半
  這里全是船了!過新田灣
                            二號十二點過些
  假若你見到紙背后那個地方,那點樹,石頭,房子,一 切的配置,那點顏色的柔和,你會大喊大叫。不瞞你,我喊了三聲!可惜我身邊的相匣子不能用,顏色筆又送人了,對這一切簡直毫無辦法。我的小船算來已走了九十里,再過相等時間,我可以到桃源了。我希望黃昏中到桃源,則可看看燈,看看這小城在燈光中的光景。還同時希望赶得及在黃昏前看桃源洞。這時一點儿風沒有,天气且放了晴,薄薄的日頭正照在我頭上。我坐的地方是梢公腳邊,他的槳把每次一 推仿佛就要磕到我的頭上,卻永遠不至于當真碰著我。河水已平,水流漸緩,兩岸小山皆接連如佛珠,触目蒼翠如江南的五月。竹子、松、杉,以及其他常綠樹皆因一雨洗得异常干淨。山谷中不知何處有雞叫,有牛犢叫,河邊有人家處,屋前后必有成畦的白菜,作淺綠色。小埠頭停船處,且常有這种白菜堆積成A字形,或相間以紅蘿卜。三三,我縱有筆有照相器,這里的一切顏色,一切聲音,以至于由于水面的靜穆所顯出的調子,如何能夠一下子全部捉來讓你望到這一切,听到這一切,且計算著一切,我歎息了。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三三,我這時正像上行時在辰州較下游一點點和尚州附近,看著水流所感到的一樣。我好像智慧了許多,溫柔了許多。
  三三,更不得了,我又到了一個新地方,梢公說這是“新田灣”。有人喚渡,漁船上則有晒帆晾网的。碼頭上的房子已從吊腳樓改而為磚牆式長列,再加上后面遠山近山的翠綠顏色,我不知道怎么來告你了。三三,這地方同你一樣,太溫柔了。看到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种贊美言語裝飾到這條河流時,所說的話如何蠢笨。
  我這時真有點難過,因為我已弄明白了在自然安排下我的蠢處。人類的言語太貧乏了。單是這河面修船人把麻頭塞進船縫敲打的聲音,在雞聲人聲中如何靜,你沒有在場,你從任何文字上也永遠体會不到的!我不原諒我的笨處,因為你得在我這枝筆下多明白些,也分享些這里這時的一切!三 三,正因為我無法原諒自己,我這時好像很憂愁。在先一時我以為人類是個万能的東西,看到的一切,并各种官能感到的一切,總有辦法用點什么東西保留下來,我且有這种自信,我的筆是可以作到這件事情的。現在我方明白我的力量差得遠。毫無可疑,我對于這條河中的一切,經過這次旅行可以多認識了一些,此后寫到它時也必更動人一些,在別人看來,我必可得到“更成功”的諛語,但在我自己,卻成為一個永遠不能用驕傲心情來作自己工作的補劑那么一個人了。我明白我們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這种心境若能長久支配我,則這次旅行,將使我在人事上更好一些……這時節我的小船到了一個挂寶山前村,各處皆無寶貝可見。梢公卻說了話:“這山起不得火,一起火辰州也就得起火。”
  我說:“哪一個山?”原來這里有無數小山。
  梢公用手一揮,“這一串山!”
  我笑了。他為我解釋:
  “因為這條山迎辰州,故起不得火。”
  真是有趣的傳說,我不想明白這個理由,故不再問他什么。我只想你,因為這山名為挂寶山,假若我是個梢公,前面坐了一個別的人,我告他的一定是關于你的事情!假若我不是梢公,但你這時卻坐在我身邊,我憑空來湊個故事,也一定比“失火”有趣味些!
  我因為這梢公只會告我這山同辰州失火有關,似乎生了點气,故鑽進艙中去了。我進艙時听岸邊有黃鳥叫,這鳥在青島地方,六月里方會存在。
  這次在上面所見到的情形,除了風景以外,人事卻使我增加無量智慧。這里的人同城市中人相去太遠,城市中人同下面都市中人又相去太遠了,這种人事上的距离,使我明白了些說不分明的東西,此后關于說到軍人,說到勞動者,在文章上我的觀念或与往日完全不同了。
  我那鄉下有一樣東西最值錢,又有一樣東西最不值錢,我不告給你,你盡可同四丫頭、九九,三人去猜,誰猜著了我回來時把她一樣禮物。
  我在家中時除瀉以外頭總有點暈,腳也有點疼,上了船,我已不瀉不疼,只是還有些些儿頭暈。也許我剛才風吹得太久了點,我想睡睡會好些。如果睡到晚上還不見好,便是長途行旅,車船顛簸把頭腦弄坏了的緣故。這不算大事,到了北京只要有你用手摸摸也就好了。
  ……
  我頭暈得很,我想歇歇,可是船又在下灘了。
                           二哥
                          大約兩點左右
  【注釋
  1即作者的大哥沈云六。
  2指暨南大學女子部(中學),在南京。
  3今年指1933年。沅州即芷江。
  4即轉輪藏,設于浦峰寺內。
  5這是作者第一次提到印選集的想法。兩年后《從文小說習作選》才由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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