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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田留夢記


  湖上的華時顯然消減了。“洞庭波兮木葉下。”何必洞庭,即清淺如西子湖也不免被漸勁的北風喚起那一种雄厲悲涼的气魄。這亦复不惡,但游人們畢竟只愛的是“華年”,大半望望然去了。我們呢,家于湖上的,非強作解人不可,即使有几個黃昏,遙見新市場的繁燈明天,動了“歸歟”之念,也只在堤頭凝望而已。
  在杭州小住,便忽忽六年矣。城市的喧闐,湖山的清麗,或可以說盡情領略過了。其間也有無數的悲歡离合,如微塵一般的跳躍著在。于這一意義上,可以稱我為杭州人了。最后的一年,索性移家湖上,也看六七度的圓月。至于朝暉暮靄,日日相逢,卻不可數計。這种清趣自然也有值得羡慕之處。——然而,啖甘蔗的越吃到根便越甜,我們卻越吃下去越不是味儿了。這种倒啖甘蔗的生活法,說起來令人悒悒,卻不是此地所要說的。
  湖居的一年中,前半段是清閒极了,后半段是凄惻极了。涼秋九月轉瞬去盡,冬又來了。白天看見太陽,只是這么淡淡的。腳尖蹴著堤上的碎沙,眼睛釘著樹下成堆的黃葉。偶然有三三兩兩鄉下人走過去,再不然便是鄰居,過后又寂然了。回去,家中人也慘怛無歡,談話不出感傷的范圍,相對神气索然。到圖書館去,無非查檢些關于雷鋒塔故實的書,出來一望,則青黛的南屏前,平添了塊然的黃壟,千歲的醉翁頹然盡矣!
  這還是碰著晴天呢,若下雨那更加了不得。江南的寒雨說有特具的丰神,如您久住江南的必將許我為知言。它的好處,一言蔽之,是能徹心徹骨的洗滌您。不但使你感著冷,且使它的冷從你骨髓里透泄出來。所剩下几微的煩冤熱痛都一絲一縷地蒸騰盡了。惟有一味是清,二味是冷,与你同在。你感著悲哀了。原來我們的悲哀,名說而已,大半夾雜了許多煩惱。只有經過江南兼旬的寒雨洗濯后的心身,方才能体驗得一种發淺碧色,純淨如水晶的悲哀。這是在北方睡熱炕,喝白干,吃爆羊肉的人所難得了解的,他們將哂為南蠻子的癖气。
  我宁耐著心情,不厭百回讀似的細听江南的雨,尤其是洒落在枯葉上的寒雨,尤其是在夜分或平旦乍醒的時光,听那雨聲的間歇和突發。
  也是陰沉沉的天色,仿佛在吳苑西橋旁的舊居里。積雨初收,万象是十分的恬靜,只濃酣的白云凝滯不飛,催著新雨來哩。蕭寥而明瑟,明瑟而兼荒寒的一片場圃中,有菜畔,晚菘是怎樣漂亮的;又有花徑,秋菊是怎樣憔悴的。環圃曲牆上的蠣粉大半剝落了。离牆四五尺多,离地植著黃褐的梧桐,紫的□,丹的楓,及其他的雜樹。有几株已光光的打著顫,其余的也搖搖欲墜了。簡截說,那舊家的荒圃,被籠絡在秋風秋雨間了。
  江南之子喲,你應當認識,并應當appreciate那江南。秋風來時,蒼涼悲勁中,終含蓄著一种入骨的裊娜。你側著耳,听落葉的嘶叫确是這般的微婉而凄抑,就領會到西風渡江后的情致了。一樣的搖落,在北方是干脆,在我們那里是纏綿呢。這區別是何等的有趣,又是何等的重要。北方的朋友們如以此斥我們為軟媚,則我是當仁不讓的。
  說起雨來,江南入夏的雨,每叫人起膩。所謂“梅子黃時雨”,若被所謂解人也者領略了去,或者又是誘惑之一。但我們這些住家人,卻十中有九是討厭它的。冬日的寒雨,趣味也是特殊的,如上所說。惟當春秋佳日,微妙的尖風攜著清瑩的酥雨,洒洒剌剌的悠然來時,不論名花野草,紫蝶黃蜂同被著輕松松的沐浴,以后或得微云一罨,或得遲日一烘,絪縕出一种酣醉的雜薰;這种眩媚真是儀態万方,名言不盡的。想來想去,“照眼欲流”,倒是一种恰當的寫法。若還不恍然,再三去審度它的神趣,那就嫌其唐突了。
  今天,滿城風雨的清秋節,似乎荒圃中有什么盛會,所以“冠裳云集”了。來的總是某先生某太太小姐之徒,誰耐煩替他們去唱名——雖然有當日的號簿可證。我只記一樁值得記的romance。
  我將怎樣告訴你呢?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直言拜上,還是兜個圈子,跑蕩野馬呢?真令我兩為難,說得老實了,恐怕你用更老實的耳朵去听,以致纏夾;目下老實人既這般眾多,我不能無戒心。說得俏皮一點,固然不錯,万一你又胡思亂想,橫生誤會,又怎樣辦呢?目今的“誤會”兩字又這樣的時髦!這便如何是好?不說不行,只有亂說。所謂“說到哪里是哪里”,“船到彎頭自會直”,這种行文的秘訣,你的修辭學講義上怕還未必有。
  在圓朗的明月中,碧玉的天上漾著几縷銀云,有橫空一鶴,素翅盤旋,依依欲下;忽然風轉雪移,斗發一聲長唳,沖天去了。那時的我們憑闌凝望,見它行蹤的飄泊,揣它心緒的遲徊,是何等的痛惜,是何等的渴想呢。你如有過這种感触,那么,下邊的話于你是多余的——雖然也不妨再往下看。
  遙遙的望見后,便深深的疑訝了。這不是C君嗎?七八年前,在北京時,她曾顛倒過我的夢魂。只是那种閒情,以經歷年時之久而漸歸黯淡。這七八年中,我不知干了些什么生,把前程前夢都付渺茫了。無奈此日重逢,一切往事都活躍起來,歷歷又在心頭作奇熱了。“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不過是兩個老頭儿對唱個肥喏罷了,尚且肉麻到如此。何況所逢的是佳麗,更當冷清清的時節呢。昔日的靚妝,今朝偏換了縞素衣裳;昔日的憨笑丰肌,今朝又何其掩抑消瘦,若有所思呢?可見年光是不曾饒過誰的,可見芳華水逝是終究沒有例外的,可見“如何對搖落,況乃久風塵”這种哀感是万古不易磨滅的。幸而憑著翦翦秋水的一雙陣子,乍迎乍送,欲斂未回,如珠走盤,如星麗天,以證她的芳年雖已在路上,尚然逡巡著呢。這是當年她留給我的惟一的眩惑喲!
  她來在我先,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婢坐在前列。我遠遠的在后排椅上坐了。不知她看見我沒有,我只引頸凝視著。
  當樂聲的乍歇,她已翩然而舉,宛轉而歌了。一時笑語的喧嘩頓歸于全寂,惟聞沉著悲涼的調子,迸落自丹唇皓齒間,屢擲屢起,百折千回的綿延著。我屏息而听,覺得胸膈里的泥土气,漸漸跟著縹緲的音聲裊蕩為薄煙,為輕云了。心中既洞然無物,几忘了自己坐在哪里,更不知坐得有多們久。不知怎的瞿然一惊,早已到了曲終人杳的時分;看見她扶著雛婢,傍著圃的西牆緩緩歸去。
  我也惘惘然走了罷!信步行去,出圃的東門,到了轎廳前。其時暫歇的秋雨,由蕭疏而緊密,漸潺oe㨗厙闋□誄虛外,且泛濫于廳和門道間的院落里。雨絲穿落石隙,花花的作小圓的旋渦,那積潦之深可見了。
  在此還邀得一瞬的逢迎,真是臨歧的惠思啊。我看她似乎不便徑跨過這積水的大院,問她要借油屐去嗎。她點點頭,笑了笑。我返身東行,向桐陰書舍里,匆匆的取了一雙屐,一把油紙傘。再回到廳前,她已遠在大門外。(想已等得不耐煩。)我想追及她。
  惟見三五乘已下油碧帷的車子,素衣玄鬢的背影依依地隱沒了。輪轂們老是溜溜的想打磨陀,又何其匆忙而討厭呢。——我畢竟追及她。
  左手搴著車帷,右手緊握她的手,幽抑地并堅決地說:“又要再見啦!”以下的話語被暗滋的淚給哽咽住了。淚何以不浪浪然流呢?想它又被什么給擋回去了。只有一味的凄黯,迎著秋風,冒著秋雨,十分的健在。
  冰雪聰明的,每以苦笑掩她的悲惻。她垂著眼,囁嚅著:“何必如此呢,以后還可以相見的。”我明知道她當我小孩子般看,調哄我呢;但是我不禁要重重的吻她的素手。車骨碌,格轔轔的轉動了,我目送她的漸遠。
  才過了几家門面,有一輛車打回頭,其余的也都站住,又發生什么意外呢?我等著。
  “您要的蜜漬木瓜,明儿我們那邊人不得空,您派人來取罷。”一個從者扳著車帷這樣說。
  “這樣辦也好。你們門牌几號?”
  他掏出一張黯舊的名片,我瞟了一眼,是“XX治迨䃘號康AA舖”。以外忘了,且全忘了。
  無厭無疲的夜雨在窗外枯桐的枝葉上又瀟瀟了。高樓的枕上有人乍反側著,重衾薄如一張紙。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在杭州湖上成夢,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日在北京記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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