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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乘早班火車到南京。從下關車站到世鈞家里有公共汽車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兩點鐘模樣。
  世鈞每一次回家來,一走進門,總有點詫异的感覺,覺得這地方比他記憶中的家要狹小得多,大約因為他腦子里保留的印象還是幼年時代的印象,那時候他自己身個儿小,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來,當然一切都特別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開著一爿皮貨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樓上。沈家現在闊了,本來不靠著這爿皮貨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儉慣了,這些年來一直住在這店堂樓上,從來不想到遷移。店堂里面陰暗而寬敞,地下舖著石青的方磚。店堂深處停著一輛包車,又放著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那是給店里的帳房和兩個年份多些的伙計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擱著茶壺茶杯,又有兩只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种閒适之感。抬頭一看,頭上開著天窗,屋頂非常高,是兩層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圍著一個走馬樓,樓窗一扇扇都是寶藍彩花玻璃的。
  世鈞的母親一定是在臨街的窗口摻望著,黃包車拉到門口,她就看見了。他這里一走進門,他母親便從走馬樓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爺回來了!幫著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車夫,他隨即出現了,把他們手里的行李接過去。世鈞便領著叔惠一同上樓。沈太太笑嘻嘻迎出來,問長問短,叫女佣打水來洗臉,飯菜早預備好了,馬上熱騰騰地端了上來。
  沈太太稱叔惠為”許家少爺”。叔惠人既漂亮,一張嘴又會說,老太太們見了自然是喜歡的。
  世鈞的嫂嫂也帶著孩子出來相見。一年不見,他嫂嫂又蒼老了許多。前一向听見說她有腰子病,世鈞問她近來身体可好,他嫂嫂說還好。他母親說:“大少奶奶這一向倒胖了。
  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這兩天出疹子剛好。”他這個侄儿身体一直單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為他不夠健康的緣故。他見了世鈞有點認生,大少奶奶看他仿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發脾气的!”沈太太笑道:“奶奶發起脾气來是什么樣子?”小健便做出一种嗚嗚的聲音,像狗的怒吼。
  沈太太又道:“媽發起脾气來是什么樣?”他又做出那嗚嗚的吼聲。大家都笑了。世鈞心里想著,家里現在就只有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帶著這么一個孩子過活著,哥哥已經死了,父親又不大回家來——等于兩代寡居,也夠凄涼的,還就靠這孩子給這一份人家添上一點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現了几分鐘,沈太太便問叔惠,”許家少爺你出過疹子沒有?”叔惠道:出過了。舊會過人的。奶媽你還是把他帶走吧。”
  沈太太坐在一邊看著儿子吃飯,問他們平常几點鐘上班,几點鐘下班,吃飯怎么樣,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問到了。又問起冬天屋子里有沒有火,苦苦勸世鈞做一件皮袍子穿,馬上取出各种細毛的皮統子來給他挑揀。揀過了,仍舊收起來,叫大少奶奶幫著收到箱子里去。大少奶奶便說:“這种洋灰鼠的倒正好給小健做個皮斗篷。”沈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給他穿皮的——火气太大了。我們家的規矩向來這樣,像世鈞他們小時候,連絲棉的都不給他們穿。”大少奶奶听了,心里很不高興。
  沈太太因為儿子難得回來一次,她今天也許興奮過度了,有點神情恍惚,看見佣人也笑嘻嘻的,一會儿說”快去這樣”,一會儿說”快去那樣”,顛三倒四,跑出跑進地亂發號令,倒好像沒用慣佣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樣舖張才好,把人支使得團團轉。大少奶奶在旁邊要幫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鈞看見她母親這樣子,他不知道這都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只是有一點傷感,覺得他母親漸漸露出老態了。
  世鈞和叔惠商量著今天先玩哪几個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塊儿去吧,翠芝這兩天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鈞馬上就說:“不要了,今天我還得陪叔惠到一個地方去,有人托他帶了兩樣東西到南京來,得給人家送去。”
  被他這樣一擋,沈太太就也沒說什么了,只叮囑他們務必要早點回來,等他們吃飯。
  叔惠開箱子取出那兩樣托帶的東西,沈太太又找出紙張和繩子來,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世鈞在旁邊等著,他立在窗前,正看見他侄儿在走馬樓對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聯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從小就認識的,雖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馬的小情侶,他倒很記得她的。倒是快樂的回憶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時候覺得刺心的事情——是永遠記得的,常常無緣無故地就浮上心頭。
  他現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种种。他和翠芝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哥哥結婚的時候。他哥哥結婚,叫他做那個捧戒指的僮儿,在那婚禮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紗的有兩個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個。在演習儀式的時候,翠芝的母親在場督導,總是挑眼,嫌世鈞走得太快了。世鈞的母親看見翠芝,卻把她當寶貝,赶著她儿呀肉的叫著,想要認她做干女儿。世鈞不知道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見他母親這樣疼愛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親叫他帶著她玩,說他比她大得多,應當讓著她,不可以欺負她。世鈞教她下象棋。她那時候才七歲,教她下棋,她只是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會儿又趴在桌上,兩支胳膊肘子撐在棋盤上,兩手托著腮,把一雙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視著他,忽然說道:“我媽說你爸爸是個暴發戶。噯!”
  世鈞稍微愣了一愣,就又繼續移動著棋子:“我吃你的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媽說你爺爺是個毛毛匠。”
  世鈞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車了。——打你的將軍!”
  那一天后來他回到家里,就問他母親:“媽,爺爺從前是干什么的?”他母親道:“爺爺是開皮貨店的。這爿店不就是他開的么?”世鈞半天不作聲,又道:“媽,爺爺做過毛毛匠嗎?”他母親向他看了一眼,道:“爺爺從前沒開店的時候本來是個手藝人,這也不是什么難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說的。”然而她忽然又厲聲問道:“你听見誰說的?”世鈞沒告訴她。她雖然說這不是什么難為情的事,她這种神情和聲口已經使他深深地感到羞恥了。但是更可恥的是他母親對翠芝母女那种巴結的神气。
  世鈞的哥哥結婚那一天,去拍結婚照,拉紗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預先都經各人的母親關照過了,鎂光燈一亮的時候,要小心不要閉上眼睛。后來世鈞看到那張結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緊緊閉著的。他覺得非常快心。
  那兩年他不知道為什么,簡直沒有長高,好像完全停頓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么,你一定是在屋子里打著傘來著?”
  因為有這樣一种禁忌,小孩子在房間里打著傘,從此就不再長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說:你比我大,怎么跟我差不多高?
  還是個男人。——將來長大一定是個矮子。”几年以后再見面,他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半了,翠芝卻又說;”怎么你這樣瘦?簡直瘦得像個螞蚱。”這大約也是听見她母親在背后說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鈞放在眼里的,只是近年來她因為看見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來,她替女儿擇婿的范圍本來只限于他們這几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紀大的太大,小的太小,這些少爺們又是荒唐的居多,看來看去,還是世鈞最為誠實可靠。石太太自從有了這個意思,便常常打發翠芝去看她表姊,就是世鈞的嫂嫂,世鈞的母親從前常說要認翠芝做干女儿,但是結果沒有能成為事實,現在世鈞又听見這認干女儿的話了,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動的。大概是他嫂嫂發起的。干兄干妹好做親——世鈞想他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在她們的寂寞生涯中,也許很樂于想象到這一頭親事的可能性。
  這一天他和叔惠兩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來。他母親一看見他便嚷:“噯呀,等你們等得急死了!”世鈞笑道;”要不因為下雨了,我們還不會回來呢。”他母親道:“下雨了么?——還好,下得不大。翠芝要來吃晚飯呢。”世鈞道:哦?女朋友來嘍!二叔的女朋友就要來嘍!”
  世鈞听了,不由得把兩道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道:“怎么變成我的女朋友了?笑話!這是誰教他這么說的?”其實世鈞有什么不知道,當然總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鈞這兩年在外面混著,也比從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一回到家里來,就又變成小孩子脾气了,把他磨練出來的一點涵養功夫完全拋開了。
  他這樣發作了兩句,就气烘烘地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親也沒接茬儿,只說:“陳媽,你送兩盆洗臉水去,給二少爺同許家少爺擦把臉。”叔惠搭訕著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聲道:“待會儿翠芝來了,我們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們,還是讓他們自自然然的好,說破了反而僵得慌。”她這一番囑咐本來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經一肚子火在那里,還會去跟他們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那當然羅。不說別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們那位小姐也是個倔脾气。這次她听見說世鈞回來了,一請,她就來了,也是看在小時候總在一塊儿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見得肯來的。”沈太太知道她這是替她表妹圓圓面子的話,便也隨聲附和道:“是呀,現在這些年青人都是這种脾气!只好隨他們去吧。唉,這也是各人的緣份!”
  叔惠和世鈞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叔惠問他翠芝是什么人。世鈞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她們要替你做煤,是不是?”世鈞道:“那是我嫂嫂一廂情愿。”叔惠笑道:漂亮不漂亮?夫,也不讓人清靜一會儿!”叔惠望著他笑道:“呵!瞧你這股子驃勁!”世鈞本來還在那里生气,這就不由得笑了起來,道:“我這算什么呀,你沒看見人家那股子驃勁,真夠瞧的!小城里的大小姐,關著門做皇帝做慣的嗎!”叔惠笑道:“'小城里的大小姐',南京可不能算是小城呀。”世鈞笑道:“我是沖著你們上海人的心理說的。在上海人看來,內地反正不是鄉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這种心理的?”
  正說到這里,女佣來請吃飯:說石小姐已經來了。叔惠帶著几分好奇心,和世鈞來到前面房里。世鈞的嫂嫂正在那里招呼上菜,世鈞的母親陪著石翠芝坐在沙發上說話。叔惠不免向她多看了兩眼。那石翠芝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小小的窄條臉儿,看去是很秀麗的,高高的鼻峰,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只是眼泡微腫。額前打著很長的前劉海,直罩到眉毛上,腦后卻蓬著一大把卷發。穿了件翠藍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里面的杏黃銀花緞旗袍。她穿著這樣一件藍布罩袍來赴宴,大家看在眼里都覺得有些詫异。其實她正是因為知道今天請她來是有用意的,她覺得如果盛妝艷服而來,似乎更覺得不好意思。
  她抱著胳膊坐在那里,世鈞走進來,兩人只是微笑著點了個頭。世鈞笑道:“好久不見了,伯母好吧?”隨即替叔惠介紹了一下。大少奶奶笑道:“來吃飯吧。”沈太太客气,一定要翠芝和叔惠兩個客人坐在上首,沈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邊。翠芝和老太太們向來沒有什么話可說的,在座的几個人,她只有和她表姊比較談得來,但是今天剛巧碰著大少奶奶正在气頭上,簡直不愿意開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气很感到沉寂。叔惠雖然健談,可是他覺得在這种保守性的家庭里,對一個陌生的小姐當然也不宜于多搭訕。陳媽站在房門口伺候著,小健躲在她身后探頭探腦,問道:“二叔的女朋友怎么還不來?”大少奶奶一听見這個話便心頭火起,偏那陳媽又不識相,還嬉皮笑臉彎著腰輕輕地和孩子說:“那不就是么?”小健道:“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大少奶奶實在忍不住了,把飯碗一擱,便跑出去驅逐小健,道:“還不去睡覺!
  什么時候了?”親自押著他回房去了。
  翠芝道:“我們家那只狗新近生了一窩小狗,可以送一只給小健。”沈太太笑道;”對了,你上回答應他的。”翠芝笑道:要是世鈞長住在家里,我就不便送狗給你們了。世鈞看見狗頂討厭了!哦?我并沒說過這話呀。你當然不會說了——你總是那樣客气,從來沒有一句由衷的話。一會,他方才笑著問叔惠:“叔惠,我這人難道這樣假嗎?”叔惠笑道:“你別問我。石小姐認識你的年份比我多,她當然對你的認識比較深。”大家都笑了。
  雨聲漸漸停了,翠芝便站起來要走,沈太太說:“晚一點回去不要緊的,待會儿叫世鈞送你回去。”翠芝道:“不用了。”
  世鈞道:“沒關系的。叔惠我們一塊儿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么樣子。”翠芝含著微笑向世鈞問道:“許先生還是第一次到南京來?”她不問叔惠,卻問世鈞。叔惠便笑道;噯。其實南京离上海這樣近,可是從來就沒來過。這一答話,她無故地把臉飛紅了,就沒有再說下去。
  又坐了一會,她又說要走,沈太太吩咐佣人去叫一輛車。
  翠芝便到她表姊房里去告辭。一進門,便看見一只小風爐,上面咕嘟咕嘟煮著一鍋東西。翠芝笑道:“哼,可給我抓住了!
  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么私房菜,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剛好,得吃點補養的東西,也是我們老太太說的,每天叫王媽給炖雞湯,或是牛肉汁。這兩天就為了世鈞要回來了,把几個佣人忙得腳丫子朝天,家里反正什么事都扔下不管了,誰還記得給小健炖牛肉汁。所以我賭气買了塊牛肉回來,自己煨著。這班佣人也是勢利,還不是看准了將來要吃二少爺的飯了!像我們這孤儿寡婦,誰拿你當個人!?”她說到這里,不禁流下淚來。其實她在一個舊家庭里做媳婦,也積有十余年的經驗了,何至于這樣沉不住气。還是因為世鈞今天說的那兩句話,把她得罪了,她從此就多了一個心,無論什么芝麻大的事,對于她都成為一連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勸道:“佣人都是那樣的,不理他們就完了。
  你們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聲道:“別看她那么疼孩子,全是假的,不過拿他解悶儿罷了。一看見儿子,就忘了孫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還不許他出來見人——世鈞怕傳染呵!他的命特別值錢!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藥房去,買了總有十几种補藥補針,給世鈞帶到上海去。是我說了一聲,我說'這些藥上海也買得到',就炸起來了:
  '買得到,也要他肯買呢!就這樣也不知道他肯吃不肯吃——年青人都是這樣,自己身体一點也不知道當心!”翠芝道:世鈞身体不好么?
  像我這個有病的人,就從來不說給你請個醫生吃個藥。我腰子病,病得臉都腫了,還說我這一向胖了!你說气人不气人?
  咳,做他們家的媳婦也真苦呵!”她最后的一句話顯然是說給翠芝听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會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
  翠芝當然也不便有什么表示,只能夠問候她的病体,又問她吃些什么藥。
  女佣來說馬車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辭別沈太太,世鈞和叔惠兩人陪著她一同坐上馬車。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著,一顆顆鵝卵石像魚鱗似的閃著光。叔惠不斷地掀開油布帘向外面窺視,說:“一點也看不見,我要坐到赶馬車的旁邊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當真喊住了馬車夫,跳下車來,爬到上面去和車夫并排坐著,下雨他也不管。車夫覺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馬車里只剩下翠芝和世鈞兩個人,空气立刻沉悶起來了,只覺得那座位既硬,又顛簸得厲害。在他們的靜默中,倒常常听見叔惠和馬車夫在那里一問一答,不知說些什么。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許先生家里?”世鈞道:“是的。”過了半天,翠芝又道:“你們禮拜一就要回去么?”世鈞道:“噯。”
  翠芝這一個問句听上去异常耳熟——是曼楨連問過兩回的。
  一想起曼楨,他陡然覺得寂寞起來,在這雨絲絲的夜里,坐在這一顛一顛的潮濕的馬車上,他這故鄉好像變成了异鄉了。
  他忽然發覺翠芝又在那里說話,忙笑道:“唔?你剛才說什么?”翠芝道:“沒什么。我說許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樣,也是工程師。”本來是很普通的一句問話,他使她重复了一遍,她忽然有點難為情起來了,不等他回答,就攀著油布帘子向外面張望著,說:“就快到了吧?”世鈞倒不知道應當回答她哪一個問題的好。他過了一會,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學工程的,現在他在我們厂里做到幫工程師的地位了,像我,就還是一個實習工程師,等于練習生。”翠芝終究覺得不好意思,他還在這里解釋著,她卻只管掀開帘子向外面張望著,好像對他的答复已經失去了興趣,只顧喃喃說道:“噯呀,不要已經走過了我家里了!”世鈞心里想著:翠芝就是這樣。真討厭。
  毛毛雨,像霧似的。叔惠坐在馬車夫旁邊,一路上看著這古城的燈火,他想到世鈞和翠芝,生長在這古城中的一對年青男女。也許因為自己高踞在馬車上面,類似上帝的地步,他竟有一點悲天憫人的感覺。尤其是翠芝這一類的小姐們,永遠生活在一個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個地位相等的人家,嫁過去做少奶奶——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運。而翠芝好像一個個性很強的人,把她葬送在這樣的命運里,實在是很可惜。
  世鈞從里面伸出頭來喊:“到了到了。”馬車停下來,世鈞先跳下來,翠芝也下來了,她把雨衣披在頭上,特地繞到馬車前面來和叔惠道別,在雨絲与車燈的光里仰起頭來說”再見。叔惠也說:他呢,因為環境太不同的緣故,也是無緣的。
  世鈞把她送到大門口,要等她撳了鈴,有人來開門,方才走開。這里叔惠已經跳下來,坐到車廂里面去。車廂里還遺留著淡淡的頭發的香气。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坐著,世鈞回來了,卻沒有上車,只探進半身,匆匆說道:“我們要不要進去坐一會,一鵬也在這儿——這是他姑媽家里。”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鵬?哦,方一鵬啊!”原來世鈞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兩個弟弟,大的叫一鳴,小的叫一鵬,一鵬從前和世鈞一同到上海去讀大學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學,但是因為气味不相投,所以并不怎么熟。一鵬因為听見說叔惠家境貧寒,有一次他愿意出錢找叔惠替他打槍手代做論文,被叔惠拒絕了,一鵬很生气,他背后對著世鈞說的有些話,世鈞都沒有告訴叔惠,但是叔惠也有點知道。現在當然久已事過境遷了。
  世鈞因為這次回南京來也不打算去看一鵬兄弟,今天剛巧在石家碰見他們,要是不進去坐一會,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讓叔惠一個人在車子里等著,所以叫他一同進去,叔惠便也跳下車來,這時又出來兩個听差,打著傘前來迎接。一同走進大門,翠芝還在門房里等著他們,便在前面領路,進去就是個大花園,黑沉沉的雨夜里,也看不分明。那雨雖下得不甚大,樹葉上的積水卻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頭上。桂花的香气很濃。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遠就看見一排玻璃門,玻璃門里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電燈點得通亮,燈光下紅男綠女的,坐著一些人,也不及細看,翠芝便引他們由正門進去,走進客室。
  翠芝的母親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地欠了欠身,和世鈞招呼著,石太太是個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鵬也在那儿打牌,一看見世鈞便叫道:“咦,你几時到南京來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來了!我們好些年沒見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了一下。牌桌上還有一鵬的哥哥一鳴,嫂嫂愛咪。那愛咪在他們親戚間是一個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長輩平輩,總叫人叫她愛咪,可是大家依舊執拗地稱她為”一鳴少奶奶”,或是”一鳴大嫂”。當下世鈞叫了她一聲”大嫂”,愛咪眄著他說道:啊,你來了,都瞞著我們!
  愛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們!”一鳴笑道:“你算什么呢?你怎么能跟翠妹妹比!”世鈞万万想不到他們當著石太太的面,竟會這樣大開玩笑。石太太當然也不便說什么,只是微笑著。翠芝卻把臉板得一絲笑容也沒有,道:“你們今天怎么了,淨找上我!”愛咪笑道:“好,不鬧不鬧,說正經的,世鈞,你明天上我們那儿吃飯,翠妹妹也要來的。”世鈞還沒有來得及回答,翠芝便搶先笑道:“明天我可沒有工夫。”她正站在愛咪身后看牌,愛咪便背過手去撈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儿請你,你倒又裝腔作勢的!”
  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愛咪也不理她,抓進一張牌,把面前的牌又順了一順,因道:“你們這副牌明天借給我們用用,我們明天有好几桌麻將,牌不夠用。翠妹妹你來的時候帶來。世鈞你也早點來。”世鈞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來的,明天不要費事了,明天我還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鵬便道:“你們一塊儿來,叔惠也來。”世鈞依舊推辭著,這時候剛巧一鳴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著算和子,一混就混過去了。
  翠芝上樓去轉了一轉,又下樓來,站在旁邊看牌。一鵬恰巧把一張牌掉在地下,彎下腰去撿,一眼看見翠芝腳上穿著一雙簇新的藕色緞子夾金錢繡花鞋,便笑道:“呵!這雙鞋真漂亮!”他隨口說了這么一聲,他對于翠芝究竟還是把她當小孩子看待,并不怎么注意。他在上海讀書的時候,專門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這樣的內地小姐他自然有點看不上眼,覺得太呆板,不夠味。可是經他這樣一說,叔惠卻不由得向翠芝腳上看了一眼,他記得她剛才不是穿的這樣一雙鞋,大概因為皮鞋在雨里踩濕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換了一雙。
  世鈞自己揣度著已經坐滿了半個多鐘頭的模樣,便向石太太告辭。石太太大約也有點不高興他,只虛留了一聲,便向翠芝說:“你送送。”翠芝送他們出來,只送到階沿上。仍舊由兩個听差打著傘送他們穿過花園。快到園門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著,從黑影里直竄出來,原來是一只很大的狼狗,那兩仆人連聲呵叱著,那狗依舊狂吠個不停。同時就听見翠芝的聲音遠遠喚著狗的名字,并且很快地穿過花園,奔了過來。世鈞忙道:“喲,下雨,你別出來了!”翠芝跑得气端吁吁的,也不答話,先彎下腰來揪住那只狗的領圈。世鈞又道:“不要緊的,它認識我的。”翠芝冷冷地道:“它認識你可不認識許先生!”她彎著腰拉著那狗,扭過身來就走了,也沒有再和他們道別。這時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鈞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地轉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皮鞋里也進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哧一響。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雙淺色的繡花鞋,一定是毀了。
  他們出了園門,上了馬車。在歸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鈞說道:“這石小姐——她這人好像跟她的環境很不調和。”世鈞笑道:“你的意思是:她雖然是個闊小姐,可是倒穿著件藍布大褂。”被他這樣一下注解,叔惠倒笑起來了。世鈞又笑道: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藍布大褂,也要比別人講究些。她們學校里都穿藍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沒有她的顏色翠——她那藍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里洗衣裳的老媽子,兩只手伸出來都是藍的。”叔惠笑道:“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世鈞道:“我也是听我嫂嫂說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熱心地要替你們做媒么?怎么肯對你說這些話?”世鈞道:“那還是從前,她還沒有想到做媒的時候。”叔惠笑道:這些奶奶太太們,真會批評人,呃?尤其是對于別的女人。
  就連自己娘家的親戚也不例外。”他這話雖然是說世鈞的嫂嫂,也有點反映到世鈞身上,仿佛覺得他太婆婆媽媽的。世鈞本來也正在那里自咎;他對于翠芝常常有微詞,動机本來是自衛,唯恐別人以為他和她要好,這時候轉念一想,人家一個小姐家,叔惠一定想著,他怎么老是在背后議論人家,不像他平常的為人了。他這樣一想,便寂然無語起來。叔惠也有些覺得了,便又引著他說話,和他談起一鵬,道:“一鵬現在沒有出去做事是吧?剛才我也沒好問他。”世鈞道:“他現在大概沒有事,他家里不讓他出去。”叔惠笑道:“為什么?他又不是個大姑娘。”世鈞笑道:“你不知道,他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個事,總是賺的錢不夠花,結果鬧了許多虧空,反而要家里替他還債,不止一次了,所以現在把他圈在家里,再也不肯讓他出去了。”這些話都是沈太太背地里告訴世鈞的,大少奶奶對于她兄弟這些事情向來是忌諱說的。
  世鈞和叔惠一路談談說說,不覺已經到家了。他們打算明天一早起來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覺,沈太太卻又打發人送了兩碗餛飩來,叔惠笑道:“才吃了晚飯沒有一會儿,哪儿吃得下?”世鈞叫女佣送一碗到他嫂嫂房里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問他母親吃不吃。他母親高興极了,覺得儿子真孝順。儿子一孝順,做母親的便得寸進尺起來,乘机說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世鈞不覺又皺起眉頭,心里想一定是与翠芝有關的。但是并不是。
  沈太太深恐說錯了話激怒了他,所以預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難得回來一趟,不是我一看見你就要說你——我覺得你今天那兩句話說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气——看得出來的。”世鈞道:“我又不是說她,誰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歎道:“說你你又要不高興。你對我發脾气不要緊,別人面前要留神些。這么大的人了,你哥哥從前在你這個年紀早已有了少奶奶,連孩子都有了!”
  說到這里,世鈞早已料到下文了——遲早還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媽又要來了!我去睡覺了,明天還得起早呢。”
  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听這些話。我也并不是要你馬上結婚,不過……你也可以朝這上面想想了。碰見合适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樣,跟你從小在一起玩慣了的——”世鈞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道:“媽,石翠芝我實在跟她脾气不合适。我現在是不想結婚,即使有這個意思,也不想跟她結婚。”這一次他下決心,把話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他母親受了這樣一個打擊,倒還鎮靜,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說她。
  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經過一番談話,世鈞倒覺得很痛快。關于翠芝,他終于闡明了自己的態度,并且也得到了母親的諒解,以后決不會再有什么麻煩了。
  他們本來預備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沒停,沒法出去,正覺得焦躁,方家卻派了一個听差來說:請二少爺同那位許少爺今天一定來,晚點就晚點。請沈太太同我們姑奶奶也來打牌。沈太太便和世鈞說:“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們去吧。”世鈞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經回了他們了。”沈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鵬不還是你的老同學么,他跟許少爺也認識的吧?”世鈞道:“叔惠跟他談不來的。”沈太太低聲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說著,又向大少奶奶房那邊指了一指,悄悄說道:“還在那儿生气呢,早起說不舒服,沒起來。今天她娘家請客,我們一個也不去,好像不大好。”世鈞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說。”
  本來他不愿去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們把他和翠芝請在一起,但是昨天親耳听見翠芝說不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沒什么關系。他卻沒想到翠芝也是這樣想著,因為昨天听見他斬釘截鐵地說不去,以為他總不會去了,今天上午愛咪又打電話到石家,一定磨她要她去吃飯,所以結果翠芝也去了。世鈞來到那里,翠芝倒已經在那儿了,兩人見面都是一怔,覺得好像是個做成的圈套。世鈞是和叔惠一同來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當多,已經有三桌麻將在那里打著。他們這几個年青人都不會打麻將,愛咪便和世鈞說:“你們在這儿看著他們打牌也沒什么意思,請你們看電影吧。我這儿走不開,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皺著眉向愛咪說道:“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這儿待著挺好的,我不想看電影。”愛咪也不睬她,自顧自忙著打听哪家電影院是新換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場回來吃飯正好。”世鈞只得笑道:“叔惠也一塊儿去!”
  愛咪便也笑道:“對了,許先生也一塊儿去。”叔惠不免躊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愛咪的眼光中他是一個多余的人,因此就笑著向世鈞說:“還是你陪著石小姐去吧,這兩張片子我都看過了。”世鈞道:“別瞎說了,你几時看過的?一塊儿去!”
  于是愛咪吩咐仆人給他們雇車,翠芝雖然仍舊抗議著,也不生效力,終于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裝束得十分艷麗,烏絨闊滾的豆綠軟鍛長旗袍,直垂到腳面上。他們買的是樓廳的票,翠芝在上樓的時候一個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點沒摔跤,幸而世鈞攙了她一把,笑道:“怎么了?沒摔著吧?”翠芝道:“沒什么。——噯呀,該死,我這鞋跟斷了!”她鞋上的高跟別斷了一只,變成一腳高一腳低。世鈞道:“能走么?”翠芝道:“行,行。”她當著叔惠,很不愿意讓世鈞攙著她,所以宁可一蹺一拐地一個人走在前面,很快地走進劇場。好在這時候電影已經開映了,里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見。
  這張片子是個轟動一時的名片,世鈞在上海錯過了沒看到,沒想到在南京倒又赶上了。他們坐定下來,銀幕上的演員表剛剛映完,世鈞便向叔惠低聲笑道:“還好,我們來得還不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間,翠芝一面看著戲,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地和世鈞說道:“真糟极了,等會儿出去怎么辦呢?只好勞你駕給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給我拿雙鞋來。”世鈞頓了一頓,道:“要不,等一會你勉強走到門口,我叫部汽車來,上了車到了家就好辦了。”翠芝道:“不行哪,這樣一腳高一腳低怎么走,給人看見還當我是瘸子呢。”世鈞心里想著:“你踮著腳走不行嗎?”但是并沒有說出口來,默然了一會,便站起身來道:“我去給你拿去。”他在叔惠跟前擠了過去,也沒跟叔惠說什么。
  他急急地走出去,出了電影院,這時候因為不是散場的時間,戲院門口冷清清的,一輛黃包車也沒有。雨仍舊在那里下著,世鈞冒雨走著,好容易才叫到一輛黃包車。到了石家,他昨天才來過,今天倒又來了,那門房一開門看見是他,仆人們向來消息是最靈通的,本就知道這位沈少爺很有作他們家姑爺的希望,因此對他特別殷勤,一面招呼著,一面就含笑說;我們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館去了。我是來找他們小姐的。
  可見連他們都是這樣想。”當下也不便怎樣,只點了點頭,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見你們小姐的。她一只鞋子坏了,你另外拿一雙給我帶去。”那門房听他這樣說,還當他是直接從方家來的,心里想方家那么些個佣人,倒不差個佣人來拿,偏要差他來,便望著他笑道:噯喲,怎么還要沈少爺特為跑一趟!他們小姐當差,心里越發添了几分不快。
  那听差又請他進去坐一會,世鈞恐怕石太太又要出來應酬他一番,他倒有點怕看見她,便道:“不用了,我就在這儿等著好了。”他在門房里等了一會,那听差拿了一只鞋盒出來,笑道:“可不要我給送去吧?”世鈞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
  那听差又出去給他雇了一輛車。
  世鈞回到戲院里,在黑暗中摸索著坐了下來,便把那鞋盒遞給了翠芝,說了一聲:“鞋子拿來了。”翠芝道:“謝謝你。”
  世鈞估計著他去了總不止一個鐘頭,電影都已經快映完了,正到了緊張万分的時候,這是一個悲劇,樓上樓下許多觀眾都在赶赶咐咐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淚。世鈞因為沒看見前半部,只能專憑猜測,好容易才摸出點頭緒來,他以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儿,但是再看下去,又證明他是錯誤的,一直看到劇終,始終有點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燈光大明,大家站起身來,翠芝把眼圈揉得紅紅的,似乎也被劇情所感動了。
  她已經把鞋子換上了,換下來的那雙裝在鞋盒里拿著,三個人一同下樓,她很興奮地和叔惠討論著片中情節。世鈞在旁邊一直不作聲。已經走到戲院門口了,世鈞忽然笑道:“看了后頭沒看見前頭,真憋悶,你們先回去,我下一場再去看一遍。”說著,也不等他們回答,便掉過身來又往里走,擠到賣票處去買票。他一半也是因為賭气,同時也因為他實在懶得再陪著翠芝到東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愛咪他們調笑一番。不如讓叔惠送她去,叔惠反正是沒有關系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脫身了。
  但是無論如何,他這樣扔下就走,這种舉動究竟近于幼稚,叔惠倒覺得有點窘。翠芝也沒說什么。走出電影院,忽然滿眼陽光,地下差不多全干了,翠芝不禁咦了一聲,笑道:現在天倒晴了!也沒有去成。”翠芝笑道:“你這次來真冤枉。”叔惠笑道:“可不是么,哪儿也沒去。”翠芝略頓了一頓,便道:“其實現在還早,你愿上哪儿去玩,我們一塊儿去。”叔惠笑道:“好呀,我這儿不熟悉,你說什么地方好?”
  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當然說好,于是就叫了兩部黃包車,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園去兜了個圈子。那五洲公園本來沒有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園也沒有什么兩樣,不過草坪上面不是藍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個小型的動物園,里面有猴子;又有一處鐵絲欄里面,有一只貓頭鷹迎著斜陽站在樹椏枝上,兩只金燦燦的大眼睛,像兩塊金黃色的寶石一樣。他們站在那里看了一會。
  從五洲公園出來,就叫了一只船。翠芝起初約他來的時候,倒是一鼓作气的,仿佛很大膽,可是到了這里,不知怎么倒又拘束起來,很少說話。上了船,她索性把剛才一張電影說明書拿了出來,擺在膝上看著。叔惠不禁想道:“她老遠的陪著我跑到這里來,究竟也不知是一時高興呢,還是在那儿跟世鈞賭气。”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愛,湖上的游船也相當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們這樣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說,一定是一對情侶。所以不坐船還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覺到這一點。叔惠心里不由得想著,今天這些游客里面不知道有沒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剛巧碰見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許多閒話,甚至于世鈞与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歸咎于他,也未可知。這時候正有一只小船和他們擦身而過,兩邊的船家互打招呼,他們這邊的划船的是一個剪發女子,穿著一身格子布襖褲,額前斜飄著几根前劉海,上窄下寬的紫棠臉,卻是一口糯米銀牙。那邊的船家稱她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奪”,叔惠就也跟著人家叫她”奪姑娘”,卷著舌頭和她說南京話,說的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奪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學划船,坐到船頭上去扳槳,一槳打下去,水花濺了翠芝一身,她那軟緞旗袍因為光滑的緣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亂滾著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絹子隨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過意,她只是笑著,把臉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鏡子來,對著鏡子把前劉海撥撥勻。
  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點小姐脾气也沒有的。可是這話要是對世鈞說了,他一定說她不過是對我比較客气,所以不露出來。”他總覺得世鈞對她是有成見的,世鈞所說的關于她的話也不盡可信,但是先入之言為主,他多少也有點受影響。他也覺得像翠芝這樣的千金小姐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理想的妻子。當然交交朋友是無所謂,可是內地的風气比較守舊,尤其是像翠芝這樣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則已,一做朋友,馬上就要談到婚姻。若是談到婚姻的話,他這樣一個窮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絕對不會答應,他卻也不想高攀,因為他也是一個驕傲的人。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只管默默地扳著槳。翠芝也不說話,船上擺著几色現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動也不動,偶爾抬起一只手來,將衣服上的瓜子殼撣撣掉。隔著水,遠遠望見一帶蒼紫的城牆,映著那淡青的天,叔惠這是第一次感覺到南京的美麗。
  他們坐了一會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問道:“你還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們那儿人多,太亂。”可是她也沒說回家去的話,仿佛一時還不想回去。
  叔惠沉默了一會,便道:“那么我請你去吃飯吧,好不好?”翠芝笑道:“應該我請你,你到南京來算客。”叔惠笑道:“這個以后再說吧,你先說我們上哪儿去吃。”翠芝想了一想,說她記得离這儿不遠有一個川菜館,就又雇車前去。
  他們去吃飯,卻沒有想到方家那邊老等他們不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就打了個電話到翠芝家里去問,以為她或者已經回去了。石太太听見說翠芝是和世鈞一同出去的,還不十分著急,可是心里也有點嘀咕。等到八九點鐘的時候,仆人報說小姐回來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門口,叫道:“你們跑到哪儿去了?方家打電話來找你,說你們看完電影也沒回去。”她一看翠芝后面還跟著一個人,可是并不是世鈞,而是昨天跟世鈞一同來的,他那個朋友,昨天他們走后,一鵬曾經談起他們從前都是同學,他說叔惠那時候是一面讀書一面教書,因為家里窮。石太太當時听了,也不在意,可是這回又見到叔惠,就非常地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像沒看見似的,只道:“咦,世鈞呢?”翠芝道:“世鈞因為給我拿鞋子,電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場了。”石太太道:那你看完電影上哪儿去了?怎么到這時候才回來?飯吃過沒有?跟許先生一塊儿在外頭吃的。”石太太把臉一沉,道:“你這個孩子,怎么這樣,也不言語一聲,一個人在外頭亂跑!”她所謂”一個人”,分明是不拿叔惠當人,他在旁邊听著,臉上實在有點下不去,他真后悔送翠芝回來不該進來的,既然進來了,卻也不好馬上就走。翠芝便道:“媽也是愛著急,我這么大的人,又不是個小孩子,還怕丟了嗎?”一面說著,就徑直地走了進去,道:“許先生進來坐!王媽,倒茶!”她气烘烘地走進客廳,將手里的一只鞋盒向沙發上一摜。叔惠在進退兩難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進來。
  石太太不放心,也夾腳跟了進來,和他們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著他們兩人之間的神情。仆人送上茶來,石太太自己在香煙筒里拿了一支煙抽,也讓了叔惠一聲,叔惠欠身道:噯,不客气不客气。上海。叔惠勉強又坐了几分鐘,便站起來告辭。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還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園里走著。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來送你了。”說話間偶然一回頭,卻看見一個女佣不聲不響跟在后面。翠芝明明沒有什么心虛的事,然而也漲紅了臉,問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嚇我一跳!
  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邊走一邊叫。”那女佣也沒說什么,但是依舊含著微笑一路跟隨著。已經快到花園門口了,翠芝忽道:“王媽,你去看看那只狗拴好沒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樣,忽然蹦出來,嚇死人的。”那女佣似乎還有些遲疑,笑道:拴著在那儿吧?
  那女佣見她真生了气,也不敢作聲,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為賭這口气,所以硬把那女佣支開了,其實那女佣走后,她也并沒有什么話可說。又走了兩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叔惠笑道:“好,再見再見!”
  他還在那里說著,她倒已經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里怔了一會。忽然在眼角里看見一個人影子一閃,原來那女佣并沒有真的走開,還掩在樹叢里窺探著呢,他覺得又好气又好笑。由這上面卻又想起,那女佣剛才說要給他雇車,他說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么地方去呢?世鈞的住址他只記得路名,几號門牌記不清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這又是個晚上,不見得再回到石家來問翠芝,人家已經拿他當個拆白党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來找他們小姐,簡直要給人打出去了。他一方面覺得是一個笑話,同時也真有點著急,那門牌號碼越急倒越想不起來了。幸而翠芝還沒有去遠,他立刻赶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翠芝覺得很意外,猛然回過身來向他呆望著。叔惠見她臉上竟是淚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時竟忘了他要說些什么話。翠芝卻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拿手帕捂著臉擤鼻子。叔惠見她來不及遮掩的樣子,也只有索性裝不看見,便微笑道:“看我這人多糊涂,世鈞家門牌是多少號,我倒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號。”叔惠笑道:“哦,四十一號。真幸虧想起來問你,要不然簡直沒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頭了!”一面笑著,就又向她道了再會,然后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到世鈞家里,他們才吃完晚飯沒有多少時候,世鈞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從雨花台撿了些石子回來,便和小健玩”撾子儿”的游戲,扔起一個,抓起一個,再扔起一個,抓起兩個,把抓起的數目逐次增加,或者倒過來依次遞減。他們一個大人,一個孩子,嘻嘻哈哈地玩得很有興致,叔惠見了,不禁有一种迷惘之感,他仿佛從黑暗中乍走到燈光下,人有點呆呆的。世鈞問道:“你怎么這時候才回來?我母親說你准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罵我不應該扔下你,自己去看電影。——你上哪儿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世鈞道:跟石翠芝一塊儿去的?你。”又問知他還請石翠芝在外面吃了飯,更覺得抱歉。他雖然抱歉,可是再也沒想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這么一趟,又還引起這許多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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