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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星期日,是世鈞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他母親輕輕地跟他說了一聲:“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
  世鈞很不愿意到他父親小公館里去。他母親又何嘗愿意他去,但是她覺得他有一年光景沒回家來了,這一次回來,既然親友們都知道他回來了,如果不到父親那里去一趟,無論如何是有點缺禮。世鈞也知道,去總得去一趟的,不過他總喜歡拖延到最后一刻。
  這一天他揀上午他父親還沒出門的時候,到小公館里去。
  那邊的气派比他們這邊大得多,用著兩個男當差的。來開門的一個仆人是新來的,不認識他,世鈞道:“老爺起來了沒有?”
  那人有點遲疑地向他打量著,道:“我去看看去。你貴姓?”世鈞道:“你就說老公館里二少爺來了。”
  那人讓他到客廳里坐下,自去通報。客廳里全堂紅木家具。世鈞的父親是很喜歡附庸風雅的,高几上,條几上,到處擺著古玩瓷器,使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錢的東西。
  世鈞別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只托盤,里面散放著几張來客的名片和請帖,世鈞倒順手拿起來看了一看。有一張粉紅色的結婚請帖,請的是”沈嘯桐先生夫人”,可見在他父親來往的這一個圈子里面,人家都拿他這位姨太太當太太看待了。
  嘯桐大約還沒有起身,世鈞獨自坐在客廳里等著,早晨的陽光照進來,照在他所坐的沙發上。沙發上蒙著的白布套子,已經相當舊了,可是倒洗得干干淨淨的。顯然地,這里的主婦是一個勤儉持家的人物。
  她這時候正在小菜場上買了菜回來,背后跟著一個女佣,代她拎著籃子,她自己手里提著一杆秤,走過客堂門口,向里面張了一張,笑道:“喲,二少爺來了!几時回南京來的?”
  世鈞向來不叫她什么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著臉色道:剛回來沒兩天。非常老實,梳著頭,穿著件半舊黑毛葛旗袍,臉上也只淡淡地扑了點粉。她如果是一個妖艷的蕩婦,世鈞倒又覺得心平气和些,而她是這樣的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完全把世鈞的母親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見她總覺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見了他總是滿臉敷衍,但是于客气中并不失她的身分。
  她回過頭去叫道:“李升,怎么不給二少爺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這儿倒呢,”她又向世鈞點點頭笑道:“你坐會儿,爸爸就下來了。小三儿,你來叫哥哥。來!”她的第三個孩子正背著書包下樓來,她招手把他叫過來,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鈞的侄儿差不多大。世鈞笑道:“你几歲了?”姨太太笑道:“二哥問你話呢,說呀!”世鈞笑道:“我記得他有點結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個,上次你看見他,還抱在手里呢!”世鈞道:“小孩子長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隨即牽著孩子的手出去了,遠遠地可以听見她在那里叫喊著:“車夫呢?叫他送小少爺到學堂去,馬上就回來,老爺要坐呢。”她知道他們父子會談的時間不會長的,也不會有什么心腹話,但她還是防范得很周到,自己雖然走開了,卻把她母親調遣了來,在堂屋里坐鎮著。這老太太一直跟著女儿過活,她女儿現在雖然徹頭徹尾經過改造,成為一個標准的人家人了,這母親的虔婆气息依舊非常濃厚。世鈞看見她比看見姨太太還要討厭。她大約心里也有點數,所以并沒有走來和他打招呼。只听見她在堂屋里赶赶咐咐坐下來,和一個小女孩說:“小四呀,來,外婆教你疊錫箔!喏,這樣一折,再這樣一折——”紙折的元寶和錠子投入籃中的赶咐聲都听得見,這邊客室里的談話她當然可以听見。她年紀雖大,耳朵大概還好。
  這里的伏兵剛剛布置好,樓梯上一聲熟悉的”合罕”!世鈞的父親下樓來了。父親那一聲咳嗽聲雖然听上去很熟悉,父親本人卻有點陌生。沈嘯桐背著手踱了進來,世鈞站起來叫了聲”爸爸”。嘯桐向他點點頭道:“你坐。你几時回來的?”
  世鈞道:“前天回來的。”嘯桐道:“這一向謠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听見什么消息?”然后便大談其時局。世鈞對于他的見解一點也不佩服,他只是一個舊式商人,他那些議論都是從別的生意人那里听來的,再不然就是報上看來的一鱗半爪。
  嘯桐把國家大事一一分析過之后,稍稍沉默了一會。他一直也沒朝世鈞臉上看過,但是這時候忽然說道:“你怎么晒得這樣黑?”世鈞笑道:“大概就是我回來這兩天,天天出去爬山晒的。”嘯桐道:“你這次來,是告假回來的?”世鈞道:沒有告假,這一次雙十節放假,剛巧連著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几天工夫。不大問他關于他的職業,因為父子間曾經鬧得非常決裂,就為了他的職業問題。所以說到這里,嘯桐便感到一种禁忌似的,馬上掉轉話鋒道: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的。
  他們親戚里面有几個僅存的老長輩,嘯桐對他們十分敬畏,過年的時候,他到這几家人家拜年,總是和世鈞的母親一同去的,雖然他們夫婦平時簡直不見面,這樣儷影雙雙地一同出去,當然更是絕對沒有的事了。現在這几個長輩一個個都去世了,只剩下這一個大舅公,現在也死了,從此嘯桐再也不會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嘯桐說起了大舅公這次中風的經過,說:“真快……”嘯桐自己也有很嚴重的血壓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聯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會,便道:“從前劉醫生替我開的一張方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赶明儿倒要找出來,去買點來吃吃。”世鈞道:“爸爸為什么不再找劉醫生看看呢?”嘯桐向來有點諱疾忌醫,便推托地道:“這人也不知還在南京不在。”
  世鈞道:“在。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嘯桐道:“哦?
  小健出疹子?”世鈞心里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這些事他倒要問我這個從上海來的人,可見他和家里隔膜的一斑了。
  嘯桐道:“小健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養得大養不大。
  我看見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經有六年了!”說著,忽然淌下眼淚來。世鈞倒覺得非常愕然。他這次回來,看見母親有點顛三倒四,他想著母親是老了,現在父親又向他流眼淚,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是因為年老的緣故么?”
  哥哥死了已經六年了,剛死那時候,父親也沒有這樣涕淚縱橫,怎么六年之后的今天,倒又這樣傷感起來了呢?或者是覺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了一條膀臂,第二個儿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這時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种無可奈何的怀念。
  世鈞不作聲。在這一剎那間,他想起無數的事情,想起他父親是怎樣對待他母親的,而母親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層陰影。他想起這一切,是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來。
  姨太太在樓上高聲叫道:“張媽,請老爺听電話!”嘴里喊的是張媽,實際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爺。她這樣一聲喊,倒提醒了世鈞,他大可以不必代他父親難過,他父親自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嘯桐站起身來待要上樓去听電話,世鈞便道:爸爸我走了,我還有點事。
  世鈞跟在父親后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親向他笑道:二少爺,怎么倒要走了?不在這儿吃飯呀?樓梯口,他轉身向世鈞點點頭,自上樓去了。世鈞便走了。
  回到家里,他母親問他:“爸爸跟你說了些什么?”世鈞只說:“說起大舅公來,說他也是血壓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像也有點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風。不是我咒他的話,我老是擔心你再不回來,恐怕都要看不見他了!”世鈞心里想著,父親一定也是這樣想,所以剛才那樣傷感。這一次回南京來,因為有叔惠在一起,母親一直沒有机會向他淌眼抹淚的。想不到父親卻對他哭了!
  他問他母親:“這一向家用怎么樣?”沈太太道:“這一向倒還好,總是按月叫人送來。不過……你別說我心腸狠,我老這么想著,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么辦,他的錢都捏在那個女人手里。”世鈞道:“那……爸爸總會有一個安排的,他總也防著有這樣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們要見一面都難呢!我不見得像秦雪梅吊孝似的跑了去!”
  世鈞也知道他母親并不是過慮。親戚間常常有這种事件發生,老爺死在姨太太那里,太太這方面要把尸首抬回來,那邊不讓抬,鬧得滿天星斗,結果大公館里只好另外布置一個靈堂,沒有棺材也照樣治喪。這還是小事,將來這財產的問題,實在是一樁頭痛的事。但愿他那時候已經有這能力可以養活他母親,嫂嫂和侄儿,那就不必去跟人家爭家產了。他雖然有這份心,卻不愿意拿空話去安慰他母親,所以只机械地勸慰了几句,說:“我們不要杞人憂天。”沈太太因為這是他最后一天在家里,也愿意大家歡歡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這些了。
  他今天晚車走,白天又陪著叔惠逛了兩處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飯。大少奶奶抱著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來,又要認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來,又要隔一年半載,孩子可不是又要認生了。強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
  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問得緊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怀里鑽,大少奶奶笑道:“沒出息!
  還是要媽!”
  世鈞和叔惠這次來的時候沒帶多少行李,去的時候卻是滿載而歸。除了照例的水果,點心,沈太太又買了兩只桂花鴨子給他們帶去,那正是桂花鴨子上市的季節。此外還有一大箱藥品,是她逼著世鈞打針服用的。她本來一定要送他們上車站,被世鈞攔住了。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門口送他們上車,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淚,叫世鈞”一到就來信”。
  一上火車,世鈞陡然覺得輕松起來。他們買了兩份上海的報紙躺在舖上看著。火車開了,轟隆轟隆离開了南京,那古城的燈火漸漸遠了。人家說”時代的列車”,比喻得實在有道理,火車的行駛的确像是轟轟烈烈通過一個時代。世鈞的家里那种舊時代的空气,那些悲劇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難填的事情,都被丟在后面了。火車轟隆轟隆向黑暗中馳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個舖位,世鈞悶在下面,看見叔惠的一只腳懸在舖位的邊緣上,皮鞋底上糊著一層黃泥,邊上還鑲著一圈毛毿毿的草屑。所謂”游屐”,就是這樣的吧?世鈞自問實在不是一個良好的游伴。這一次回南京來,也不知為什么,總是這樣心不定,無論做什么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赶緊脫身,仿佛他另外有一個約會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鈞說:“直接到厂里去吧。”他想早一點去,可以早一點看見曼楨,不必等到吃飯的時候。叔惠道:“行李怎樣呢?”世鈞道:“先帶了去,放在你辦公室里好了。”他幫著送行李到叔惠的辦公室里,正是為了看曼楨。
  叔惠道:“別的都沒關系,就是這兩只鴨子,油汪汪的,簡直沒處放。我看還是得送回去。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
  世鈞獨自乘公共汽車到厂里去,下了車,看看表才八點不到,曼楨一定還沒有來。他盡在車站上徘徊著。時間本來還太早,他也知道曼楨一時也不會來,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計算著時間,叔惠也許倒就要來了。如果下一輛公共汽車里有叔惠,跳下車來,卻看見他這個早來三刻鐘的人還在這里,豈不覺得奇怪么?
  他這樣一想,便覺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轉身來向工厂走去。這公共汽車站附近有一個水果攤子。世鈞剛才在火車上吃過好几只橘子,家里給他們帶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過這水果攤,卻又停下來,買了兩只橘子,馬上剝出來,站在那里緩緩地吃著。兩只橘子吃完了,他覺得這地方實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隨時就要來了。而且,曼楨怎么會這時候還不來,不要是老早來了,已經在辦公室里了?他倒在這里傻等!這一种設想雖然极不近情理,卻使他立刻向工厂走去,并且這一次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听見有人在后面喊:“喂!”他一回頭,卻是曼楨,她一只手撩著被風吹亂的頭發,在清晨的陽光中笑嘻嘻地向這邊走來。一看見她馬上覺得心里敞亮起來了。她笑道:回來了?曼楨又道:“剛到?”世鈞道:噯,剛下火車。
  曼楨很注意地向他臉上看看。世鈞有點采促地摸摸自己的臉,笑道:“在火車上馬馬虎虎洗的臉,也不知道洗干淨了沒有。”曼楨笑道:“不是的——”她又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倒還是那樣子。我老覺得好像你回去一趟,就會換了個樣子似的。天工夫,就會變了個樣子么?”然而他自己也覺得他不止去了几天工夫,而且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
  曼楨道:“你母親好么?家里都好?”世鈞道:“都好。”曼楨道:“他們看見你的箱子有沒有說什么?”世鈞笑道:“沒說什么。”曼楨笑道:“沒說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鈞笑道:“沒有。”
  一面走著一面說著話,世鈞忽然站住了,道:“曼楨!”曼楨見他仿佛很為難的樣子,便道:“怎么?”世鈞卻又不作聲了,并且又繼續往前走。
  一連串的各种災難在她腦子里一閃: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了——他要辭職不干了——家里給他訂了婚了——他愛上一個什么人了,或者是從前的一個女朋友,這次回去又碰見的。
  她又問了聲,”怎么?”他說:“沒什么。”她便默然了。
  世鈞道:“我沒帶雨衣去,剛巧倒又碰見下雨。”曼楨道:哦,南京下雨的么?這儿倒沒下。去玩總是在白天。不過我們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他發現自己有點語無倫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楨倒真有點著急起來了,望著他笑道:“你怎么了?”世鈞道:“沒什么。——曼楨,我有話跟你說。”曼楨道:“你說呀。”世鈞道:“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其實他等于已經說了。她也已經听見了。她臉上完全是靜止的,但是他看得出來她是非常快樂。這世界上忽然照耀著一种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別清晰,确切。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這樣覺得心地清楚,好像考試的時候,坐下來一看題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里是那樣地興奮,而又感到一种异樣的平靜。
  曼楨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她微笑著叫了聲”陳先生早”,是厂里的經理先生,在他們身邊走過。他們已經來到工厂的大門口了。曼楨很急促地向世鈞道:“我今天來晚了,你也晚了。待會儿見。”她匆匆跑進去,跑上樓去了。
  世鈞當然是快樂的,但是經過一上午的反复思索,他的自信心漸漸消失了,他懊悔剛才沒有能夠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可以得到一個比較明白的答复。他一直總以為曼楨跟他很好,但是她對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現在一樣一樣想起來,都覺得不足為憑,或者是出于友誼,或者僅僅是她的天真。
  吃飯的時候,又是三個人在一起,曼楨仍舊照常說說笑笑,若無其事的樣子。照世鈞的想法,即使她是不愛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經對她作過那樣的表示,她也應當有一點反應,有點窘,有點僵——他不知道女人在這种時候是一种什么態度,但總之,不會完全若無其事的吧?如果她是愛他的話,那她的鎮靜功夫更可惊了。女人有時候冷靜起來,簡直是沒有人性的。而且真會演戲。恐怕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女戲子。
  從飯館子出來,叔惠到紙煙店去買一包香煙,世鈞和曼楨站在稍遠的地方等著他,世鈞便向她說:“曼楨,早上我說的話太不清楚了。”然而他一時之間也無法說得更清楚些。他低著頭望著秋陽中他們兩人的影子。馬路邊上有許多落葉,他用腳尖撥了撥,揀一只最大的焦黃的葉子,一腳把它踏破了,”呱嗤”一聲響。
  曼楨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會儿再說吧。待會儿你上我家里來。”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里來。她下了班還有點事情,到一個地方去教書,六點到七點。晚飯后還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也是給兩個孩子補書。她每天的節目,世鈞是很熟悉的,他只能在吃晚飯的時候到她那里去,或許可以說到几句話。
  他扣准了時候,七點十分在顧家后門口撳鈴。顧家現在把樓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個房客的老媽子來開門。這女佣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烏煙瘴气,只向樓上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有客來!
  世鈞自從上次帶朋友來看房子,來過一次,以后也沒大來過,因為他們家里人多,一來了客,那种肅靜回避的情形,使他心里很覺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們,孩子們天性是好動的,乒乒乓乓沒有一刻安靜,怎么能夠那樣鴉雀無聲。
  這一天,世鈞在樓梯上就听見他們在樓上大說大笑的。一個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了!人家這儿做功課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亂攤著書本、尺和三角板。曼楨的祖母手里拿著一把筷子,把他的東西推到一邊去,道:“喂,可以收攤子了!
  要騰出地方來擺碗筷。”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几何三角,頭也不抬。
  曼楨的祖母一回頭,倒看見了世鈞,忙笑道:“呦,來客了!”世鈞笑道:“老太太。”他走進房去,看見曼楨的母親正在替孩子們剪頭發,他又向她點頭招呼,道:“伯母,曼楨回來了沒有?”顧太太笑道:“她就要回來了。你坐。我來倒茶。”
  世鈞連聲說不敢當。顧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個孩子卻叫了起來:“媽,我脖子里直痒痒!”顧太太道:“頭發渣子掉了里頭去了。”她把他的衣領一把拎起來,翻過來,就著燈光仔細撣拂了一陣。顧老太太拿了只掃帚來,道:“你看這一地的頭發!”顧太太忙接過掃帚,笑道:“我來我來。這真叫'客來掃地'了!”顧老太太道:“可別掃了人家一腳的頭發!讓沈先生上那邊坐吧。”
  顧太太便去把燈開了,把世鈞讓到隔壁房間里去。她站在門口,倚在掃帚柄上,含笑問他:“這一向忙吧?”寒暄了几句,便道:“今天在我們這儿吃飯。沒什么吃的——不跟你客气!”世鈞剛赶著吃飯的時候跑到人家這儿來,真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也沒辦法。顧太太隨即下樓去做飯去了,臨時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鈞獨自站在窗前,向弄堂里看看,不看見曼楨回來。他知道曼楨是住在這間房里的,但是房間里全是別人的東西,她母親的針線籃,眼鏡匣子,小孩穿的籃球鞋之類。牆上挂著她父親的放大照片。有一張床上擱著她的一件絨線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她這房間等于一個寄宿舍,沒有什么個性。看來看去,真正屬于她的東西只有書架上的書。有雜志,有小說,有翻譯的小說,也有她在學校里讀的教科書,書脊脫落了的英文讀本。世鈞逐一看過去,有許多都是他沒有看過的,但是他覺得這都是他的書,因為它們是她的。
  曼楨回來了。她走進來笑道:“你來了有一會了?”世鈞笑道:“沒有多少時候。”曼楨把手里的皮包和書本放了下來,今天他們兩人之間的空气有點异樣,她仿佛覺得她一舉一動都被人密切注意著。她紅著臉走到穿衣鏡前面去理頭發,又將衣襟扯扯平,道:“今天電車上真擠,擠得人都走了樣了,襪子也給踩髒了。”世鈞也來照鏡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晒黑了?”他立在曼楨后面照鏡子,立得太近了,還沒看出來自己的臉是不是晒黑了,倒看見曼楨的臉是紅的。
  曼楨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陽晒了總是這樣,先是紅的,要過兩天才變黑呢。”她這樣一說,世鈞方才發現自己也是臉紅紅的。
  曼楨俯身檢查她的襪子,忽然噯呀了一聲道:“破了!都是擠電車擠的,真不上算!”她從抽屜里另取出一雙襪子,跑到隔壁房間里去換,把房門帶上了,剩世鈞一個人在房里。他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她是不是有一點不高興。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剛抽出來,曼楨倒已經把門開了,向他笑道:“來吃飯。”
  一張圓桌面,坐得滿滿的,曼楨坐在世鈞斜對面。世鈞覺得今天淨跟她一桌吃飯,但是永遠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隔她越來越遠了。他實在有點怨意。
  顧太太臨時添了一樣皮蛋炒雞蛋,又派孩子去買了些熏魚醬肉,把這几樣菜都擁擠地放在世鈞的一方。顧老太太在旁邊還是不時地囑咐著媳婦:“你搛點醬肉給他。”顧太太笑道:我怕他們新派人不喜歡別人搛菜。
  孩子們都一言不發,吃得非常快,呼嚕呼嚕一會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們對世鈞始終有些敵意,曼楨看見他們這神气,便想起從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張慕瑾到他們家里來,那時候曼楨自己已有十二三歲,她看見慕瑾也非常討厭。那一個年紀的小孩好像還是部落時代的野蠻人的心理,家族觀念很強烈,總認為人家是外來的侵略者,跑來搶他們的姊姊,破坏他們的家庭。
  吃完飯,顧太太拿抹布來擦桌子,問曼楨道:“你們還是到那邊坐吧。”曼楨向世鈞道:還是上那邊去吧,讓他們在這儿念書,這邊的燈亮些。
  曼楨先給世鈞倒了杯茶來。才坐下,她又把剛才換下的那雙絲襪拿起來,把破的地方補起來。世鈞道:“你不累么,回來這么一會儿工夫,倒忙個不停。”曼楨道:“我要是擱在那儿不做,我媽就給做了。她也夠累的,做飯洗衣裳,什么都是她。”世鈞道:“從前你們這儿有個小大姐,現在不用了?”
  曼楨道:“你說阿寶么?早已辭掉她了。你看見她那時候,她因為一時找不到事,所以還在我們這儿幫忙。”
  她低著頭補襪子,頭發全都披到前面來,后面露出一塊柔膩的脖子。世鈞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走過她身邊,很想俯下身在她頸項上吻一下。但是他當然沒有這樣做。他只摸摸她的頭發。曼楨仿佛不覺得似的,依舊低著頭補襪子,但是手里拿著針,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沒說什么,看看手指上凝著一顆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鈞老是看鐘,道:“一會儿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該走了吧?”他覺得非常失望。她這樣忙,簡直沒有机會跟她說話,一直要等到禮拜六,而今天才禮拜一,這一個漫長的星期怎樣度過。曼楨道:“你再坐一會,等我走的時候一塊儿走。”世鈞忽然醒悟過來了,便道:“我送你去。你坐什么車子?”曼楨道:“沒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線頭送到嘴里去咬斷它,齒縫里咬著一根絲線,卻向世鈞微微一笑。
  世鈞陡然又生出無窮的希望了。
  曼楨立起來照鏡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鈞替她拿著書,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弄堂里,曼楨又想起她姊姊從前有時候和慕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飯后。曼楨和弄堂里的小朋友們常常跟在他們后面鼓噪著,釘他們的梢。她姊姊和慕瑾雖然不睬他們,也不好意思現出不悅的神气,臉上總帶著一絲微笑。她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不可饒恕,尤其是因為她姊姊和慕瑾的一段姻緣后來終于沒有成功,他們這种甜蜜的光陰并不久長,真正沒有多少時候。
  世鈞道:“今天早上我真高興。”曼楨笑道:“是嗎?看你的樣子好像一直很不高興似的。”世鈞笑道:“那是后來。后來我以為我誤會了你的意思。”曼楨也沒說什么。在半黑暗中,只听見她噗嗤一笑。世鈞直到這時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楨道:“你的手這樣冷。——你不覺得冷么?”世鈞道:“還好。不冷。”曼楨道:“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冷了,現在又冷了些。”他們這一段談話完全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著她的手。兩人都有一种說不出來的感覺。
  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經關了門。對過有一個黃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懸在街頭,完全像一盞街燈。今天這月亮特別有人間味。它仿佛是從蒼茫的人海中升起來的。
  世鈞道:“我這人太不會說話了,我要像叔惠那樣就好了。”曼楨道:“叔惠這人不坏,不過有時候我簡直恨他,因為他給你一种自卑心理。”世鈞笑道:“我承認我這种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個缺點。我的缺點實在太多了,好處可是一點也沒有。”曼楨笑道:“是嗎?”世鈞道:“真的。不過我現在又想,也許我總有點好處,不然你為什么——對我好呢?——除非是因為我的心還好。”曼楨笑道:“哦,你的心好?”世鈞道:“嗯。我想我這人就像一棵菜一樣,一棵菜不是就只一個菜心最好么?曼楨道:“唔。——”然后她忽然笑起來了。
  世鈞道:“我臨走那天,你到我們那儿來,后來叔惠的母親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一個老實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曼楨笑道:“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儿去了。”世鈞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訴你了。”曼楨道:“她是當著叔惠說的?”世鈞道:“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父親在那儿說,剛巧給我听見了。我覺得很可笑。我總想著戀愛應當是很自然的事,為什么動不動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搶不搶。我想叔惠是不會跟我搶的。”曼楨笑道:“你也不會跟他搶的,是不是?”
  世鈞倒頓了一頓,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許喜歡人家為她打得頭破血流,你跟她們兩樣的。”曼楨笑道:“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歡我,不然你就一聲不響,走得遠遠的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怎么回事。”說得世鈞無言可對。
  剛才走過一個點著燈做夜市的水果攤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現在便又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卻掙脫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們窗戶里也許看得見的。
  他們又往回走。世鈞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搶的話,我怎么著也要把你搶過來的。”曼楨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誰跟你搶呢?”世鈞道:“反正誰也不要想。”曼楨笑道:“你這個人——我永遠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世鈞道:“將來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楨道:
  世鈞想吻她,被她把臉一偏,只吻到她的頭發。他覺得她在顫抖著。他說:“你冷么?”她搖搖頭。
  她把他的衣袖捋上一些,看他的手表。世鈞道:“几點了?”
  曼楨隔了一會方才答道:“八點半。”時候已經到了。世鈞立刻說道:“你快去吧,我在這儿等你。”曼楨道:“那怎么行?
  你不能一直站在這儿,站一個鐘頭。”世鈞道:“我找一個地方去坐一會。剛才我們好像走過一個咖啡館。”曼楨道:“咖啡館倒是有一個,不過太晚了,你還是回去吧。”世鈞道:你就別管了!快進去吧!又被拉回來了。兩人都笑起來了。
  然后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撳鈴。她那邊一撳鈴,世鈞不能不跑開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飄下了一只大葉子,像一只鳥似的,”嚓!”從他頭上掠過。落在地下又是”嚓嚓”兩聲,順地溜著。世鈞慢慢地走過去,听見一個人在那里喊:“黃包車!黃包車!”從東頭喊到西頭,也沒有應聲,可知這時馬路是相當荒涼的。
  世鈞忽然想起來,她所教的小學生說不定會生病,不能上課了,那么她馬上就出來了,在那里找他。于是他又走回來,在路角上站了一會。
  月亮漸漸高了,月光照在地上。遠處有一輛黃包車經過,搖曳的車燈吱吱軋軋響著,使人想起更深夜靜的時候,風吹著秋千索的幽冷的聲音。
  待會儿無論如何要吻她。
  世鈞又向那邊走去,尋找那個小咖啡館。他回想到曼楨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來是一個很世故的人,有時候卻又顯得那樣天真,有時候又那樣羞澀得過分。他想道:“也許只是因為她——非常喜歡我的緣故么?”他不禁心旌搖搖起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對于身當其境的人,卻好像是千載難逢的巧合。世鈞常常听見人家說起某人某人怎樣怎樣”鬧戀愛”,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別人那些事情從來不使他聯想到他和曼楨。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的都不一樣。跟他自己一生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樣。
  街道轉了個彎,便听見音樂聲,提琴奏著東歐色彩的舞曲。順著音樂聲找過去,找到那小咖啡館,里面透出紅紅的燈光。一個黃胡子的老外國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來,玻璃門蕩來蕩去,送出一陣人聲和溫暖的人气。世鈞在門外站著,覺得他在這樣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叢里去。他太快樂了。太劇烈的快樂与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同樣地需要遠离人群。他只能夠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著,听听音樂。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車站上等她。后來到她家里去,她還沒回來,又在她房間里等她。現在倒又在這儿等她了。
  從前他跟她說過,在學校里讀書的時候,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期待著星期日的到來。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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