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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鈞的母親叫他一到上海就來信,他當夜就寫了一封短信,手邊沒有郵票,預備交給叔惠在辦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辦公室里來,借此又可以見曼楨一面。
  曼楨還沒有來。世鈞把那封信從口袋里摸了出來,擱在叔惠面前道:“喏,剛才忘了交給你了。”然后就靠在寫字台上談天。
  曼楨來了,說:“早。”她穿著一件淺粉色的旗袍,袖口壓著极窄的一道黑白辮子花邊。她這件衣服世鈞好像沒看見過。她臉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當房間里沒有他這個人。然而她的快樂是無法遮掩的。滿溢出來了的生之喜悅,在她身上化為万种風情。叔惠一看見她便怔了怔,道:曼楨今天怎么這樣漂亮?出話來,并且紅了臉。世鈞在旁邊也緊張起來了。幸而曼楨只頓了一頓,便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平常總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別歪曲我的意思。”
  曼楨笑道:“你明明是這個意思。”
  他們兩人的事情,本來不是什么瞞人的事,更用不著瞞著叔惠,不過世鈞一直沒有告訴他。他沒有這欲望要和任何人談論曼楨,因為他覺得別人總是說些隔靴搔痒的話。但是他的心理是這樣地矛盾,他倒又有一點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們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夠這樣糊涂,一點也不覺得。如果戀愛是盲目的,似乎旁邊的人還更盲目。
  他們這爿厂里,人事方面本來相當复雜。就是上回做壽的那個葉先生,一向植党營私,很有許多痕跡落在眾人眼里。
  他仗著他是厂長的私人,膽子越來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傾軋得很厲害。世鈞是在樓下工作的,還不很受影響,不像叔惠是在樓上辦公室里,而且職位比較高,責任也比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剛巧有一個机會,一個朋友介紹他到另外一爿厂里去做事,這邊他立刻辭職了。他臨走的時候,世鈞替他餞行,也有曼楨。三個人天天在一起吃飯的這一個時期,將要告一段落了。
  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鈞很喜歡坐在一邊听叔惠和曼楨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也不過是一些浮面上的話,但是世鈞在旁邊听著卻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樂,只有儿童時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擬的。而實際上,世鈞的童年并不怎樣快樂,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夠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楨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
  世鈞替叔惠餞行,是在一個出名的老正興館,后來听見別的同事說:“你們不會點菜,最出色的兩樣菜都沒有吃到。”
  叔惠鬧著要再去一趟,曼楨道:“那么這次你請客。”叔惠道:怎么要我請?這次輪到你替我餞行了!候,叔惠說沒帶錢,曼楨道:“那么我替你墊一墊。待會儿要還我的。”叔惠始終不肯松這句口。
  吃完了走出來,叔惠向曼楨鞠躬笑道:“謝謝!謝謝!”曼楨也向他鞠躬笑道:“謝謝!謝謝!”世鈞在旁邊笑不可抑。
  叔惠換了一個地方做事,工厂在楊樹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來一次。有一天,許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給叔惠的,他不在家,許太太便把那封信擱在他桌上。世鈞看見了,也沒注意,偶然看見信封上蓋著南京的郵戳,倒覺得有點詫异,因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時候,曾經說過他在南京一個熟人也沒有,他有個女友托他帶東西給一個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識的。這封信的信封上也沒有署名,只寫著”內詳”,當然世鈞再也猜不到這是翠芝寫來的。
  他和翠芝雖然自幼相識,卻不認識她的筆跡。他母親有一個時期曾經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結果沒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來的時候,世鈞早已忘了這回事,也沒想起來問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內容是很簡單,不過說她想到上海來考大學,托他去給她要兩份章程。叔惠心里想著,世鈞要是問起的話,就照直說是翠芝寫來的,也沒什么要緊,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為避嫌疑緣故,不便托世鈞,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鈞并沒有問起,當然他也就不提了。過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兩個大學去要了兩份章程,給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來了,叔惠這一次卻隔了很長的時間才回信,時間隔很長,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沒有再寫信來了。其實叔惠自從南京回來,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到她對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覺得惆悵。
  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卻又來了一封信,這封信擱在叔惠的桌子上沒有開拆,總快有一星期了,世鈞走出走進都看見它,一看見那南京的郵戳,心里就想著,倒不知道叔惠有這樣一個朋友在南京。也說不定是一個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來的時候問他。但是究竟事不關己,一轉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鈞上午在厂里,有人打電話給他,原來是一鵬,一鵬到上海來了。約他出去吃飯。剛巧世鈞已經和曼楨約好了在一個飯館子里碰頭,便向一鵬說:我已經約了個朋友在外面吃飯,你要是高興的話,就一塊儿來。是女朋友?”世鈞道:“是一個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會儿可別亂說,要得罪人的。”
  一鵬道:“哦,女同事。是你們那儿的女職員呀?怪不得你賴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說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著陪花瓶吃館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說!”世鈞這時候已經十分懊悔,不該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當下只得說道:“你別胡說了!這位顧小姐不是那樣的人,你看見她就知道了。”一鵬笑道:“喂,世鈞,你索性請這位顧小姐再帶一個女朋友來,不然我一個人不太寂寞嗎?”世鈞皺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說,你拿人家當什么人?”一鵬笑道:“好好,不說了,你別認真。”
  一鵬背后雖然輕嘴薄舌的,和曼楨見了面,也還是全副紳士禮貌,但是他對待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對待有錢人家的小姐們的態度,畢竟有些不同。曼楨是不知道,她還以為這人向來是這樣油頭滑腦的。世鈞就看得出那分寸來,覺得很生气。
  一鵬多喝了兩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地說道:愛咪不知怎么想起來的,給我們做媒!翠芝。”世鈞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沒有了!”一鵬忙道:“呃,你可別嚷嚷出來,還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帶著笑容微微歎一口气,道:“都是一鳴和愛咪——其實我真不想結婚!一個人結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說是不是?”世鈞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該有人管管你了!”
  一面說,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鵬似乎很得意,世鈞也覺得很高興——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著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讓他母親和嫂嫂死了這條心。他并沒有想到這一層。他這一向非常快樂,好像整個的世界都改觀了,就連翠芝,他覺得她也是個很可愛的姑娘,一鵬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
  曼楨見他們說到這些私事,就沒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著。飯后,世鈞因為他嫂嫂托他買了件衣料,他想乘這机會交給一鵬帶回去,就叫一鵬跟他一塊儿回家去拿。曼楨一個人回去了。這里世鈞帶著一鵬來到許家,這一天因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來了,也才到家沒有一會,看見一鵬來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鵬的,覺得他這人非常無聊,雖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懶懶的。所幸一鵬這人是沒有自卑感的,所以從來也不覺得人家看不起他。
  當下世鈞把那件衣料取出來交給他,一鵬打開一看,是一段瓦灰閃花綢,閃出一棵棵的小梅樁。一鵬見了,不由得咦了一聲,笑道:“跟顧小姐那件衣裳一樣!我正在那儿想著,她穿得真素,像個小寡婦似的。原來是你送她的!”世鈞有點窘,笑道:“別胡扯了!”一鵬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鈞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為嫂嫂叫我買料子,我又不懂這些,所以那天找顧小姐跟我一塊儿去買的,她同時也買了一件。”一鵬笑道:“那你還要賴什么?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的交情不錯。你們几時結婚哪?”世鈞笑道:“大概你這一向腦子里充滿了結婚,所以動不動就說結婚。你再鬧,我給你宣布了!”一鵬忙道:“不許不許!”叔惠笑道:“怎么,一鵬要結婚啦?”一鵬道:“你听他瞎說!”又說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鈞和叔惠送他出去,卻看見門外飄著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下起的。
  兩人一同回到樓上,世鈞因為剛才一鵬取笑他的話,說他跟曼楨好,被叔惠听見了,一定想著他們這樣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瞞著他,現在說穿了,倒覺得很不好意思。世鈞今天本來和曼楨約好了,等會還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電影,只是因為叔惠難得回來的,不好一見面就走,不免坐下來預備多談一會。沒話找話說,就告訴他一鵬也許要和翠芝結婚了。其實這消息對于叔惠并不能說是一個意外的打擊,因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見翠芝的信,信上說她近來覺得很苦悶,恐怕沒有希望到上海來讀書了,家里要她訂婚。不過她沒有說出對象是誰,叔惠總以為是他不認識的人,卻沒有想到是一鵬。
  她寫信告訴他,好像是希望他有點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樣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覺得問題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顧慮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慣了的,從來不知道艱難困苦為何物,現在一時感情用事,將來一定要懊悔的。也許他是過慮了,但是,他對她這樣缺少信心,或者也還是因為愛得她不夠吧?
  而現在她要嫁給一鵬了。要是嫁給一個比較好的人,倒也罷了,他也不至于這樣難過。他橫躺在床上,反過手去把一雙手墊在頭底下,無言地望著窗外,窗外大雪紛飛。世鈞笑道:一塊儿去看電影好吧?著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順手拖過一床被窩,搭在身上。許太太走進房來,把剛才客人用過的茶杯拿去洗,見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著?不舒服呀?”叔惠沒好气地答道:“沒有。”說他不舒服,倒好像是說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
  許太太向他的臉色看了看,又走過來在他頭上摸摸,因道:“看你這樣子不對,別是受了涼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給你拿來。”叔惠也不言語。許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廣柑泡的一瓶酒取了來。叔惠不耐煩地說:“告訴你沒有什么嗎!讓我睡一會就好了。”許太太道:好,我擱在這儿,隨你愛喝不喝!了,好好睡一會。”叔惠也沒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來脫鞋,正在解鞋帶,一抬頭看見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著解悶。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間總好像隔著一層,無論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塊東西要想用燒酒把它泡化了,燙化了,只是不能夠。
  他不知不覺間,一杯又一杯地喝著,世鈞到樓下去打電話去了,打給曼楨,因為下雪,問她還去不去看電影。結果看電影是作罷了,但是仍舊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們一打電話,決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結束的,等他挂上電話,回到樓上來,一進門就聞見滿房酒气扑鼻,不覺笑道:“咦,不是說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許太太正在房門外走過,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讓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總留不住,還沒几個月就給喝完了!”叔惠也不理會,臉上紅扑扑地向床上一倒,見世鈞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樣子,便道:“你還是要出去?”世鈞笑道:“我說好了要上曼楨那儿去。”叔惠見他仿佛有點忸怩的樣子,這才想起一鵬取笑他和曼楨的話,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樣高高興興地冒雪出門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陣凄涼,便一翻身,蒙著頭睡了。
  世鈞到了曼楨家里,兩人圍爐談天。爐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爐子,原是燒飯用的,現在搬到房間里來,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楨擦了根洋火,一個一個火眼點過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點燃那一小圈小蜡燭。
  因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們都在家里。世鈞現在和他們混得相當熟了。世鈞向來不喜歡小孩子的,從前住在自己家里,雖然只有一個侄儿,他也常常覺得討厭,曼楨的弟弟妹妹這樣,他卻對他們很有好感。
  孩子們跑馬似的,樓上跑到樓下。登登登奔來,在房門口張一張,又逃走了。后來他們到弄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頓時靜了下來。火油爐子燒得久了,火焰漸漸變成美麗的藍色,藍旺旺的火,藍得像水一樣。
  世鈞道:“曼楨,我們什么時候結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親也說她希望我早點結婚。”曼楨道:“不過我想,最好還是不要靠家里幫忙。”世鈞本來也是這樣想。從前為了擇業自由和父親沖突起來,跑到外面來做事,鬧了歸齊,還是要父親出錢給他討老婆,實在有點泄气。世鈞道:“可是這樣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時候呢?”曼楨道:“還是等等再說吧。現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鈞皺著眉頭道:“你的家累實在太重了,我簡直看不過去。譬如說結了婚以后,兩個人總比一個有辦法些。”曼楨笑道:“我正是怕這個。我不愿意把你也推進去。”世鈞道:“為什么呢?”曼楨道:“你的事業才正開始,負擔一個家庭已經夠麻煩的,再要是負擔兩個家庭,那簡直就把你的前途毀了。”世鈞望著她微笑著,道:“我知道你這都是為了我好,不過——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一點恨你。”
  她當時沒有說什么,在他吻著她的時候,她卻用极細微的聲音問道:“你還恨我嗎?”爐子上的一壺水已經開了,他們竟一點也不知道。還是顧太太在隔壁房間里听見水壺蓋被熱气頂著,咕嘟咕嘟響,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聲:“曼楨,水開了沒有?開了要沏茶。”曼楨答應了一聲,忙站起身來,對著鏡子把頭發掠了掠,便跑出來拿茶葉,給她母親也沏了一杯茶。
  顧太太捧著茶站在房門口,一口一口啜著,笑道:“茶葉棍子站著,一定要來客了!”曼楨笑向世鈞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經來了嗎?露骨了些,世鈞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顧太太把開水拿去沖熱水瓶,曼楨道:“我去沖。媽坐這儿說說話。”顧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來了。一會儿又得做飯去了。”她搭訕著就走開了。
  天漸漸黑下來了。每到這黃昏時候,總有一個賣蘑菇豆腐干的,到這條弄堂里來叫賣。每天一定要來一趟的。現在就又听見那蒼老的呼聲:“豆——干!五香蘑菇豆——干!”世鈞笑道:“這人倒真是風雨無阻。”曼楨道:“噯,從來沒有一天不來的。不過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樣好吃。我們吃過一次。”
  他們在沉默中听著那蒼老的呼聲漸漸遠去。這一天的光陰也跟著那呼聲一同消逝了。這賣豆腐干的簡直就是時間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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