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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嘯桐的靈櫬由水路運回南京,世鈞跟著船回來,沈太太和姨太太則是分別乘火車回去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開展了許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習慣的,過去她是因為丈夫被別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總有這樣一口气咽不下,不像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簡直可以說是死在她的抱怀中。蓋棺論定,現在誰也沒法把他搶走了。這使她心里覺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為家里地方狹窄,把靈櫬寄存在廟里,循例開吊發喪,忙過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是姨太太那邊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邊的小孩既多,她預算中的一筆教育費又特別龐大,還有她那母親,她說嘯桐從前答應給她母親養老送終的。雖然大家都知道她這些年來積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觀,而且嘯桐在病中遷出小公館的時候,也還有許多要緊東西沒有帶出來,無奈這都是死無對證的事。世鈞是一貫的抱著息事宁人的主張,勸她母親吃點虧算了,但是女人總是气量小的,而且里面還牽涉著他嫂嫂。他們這次分家是對姨太太而言,他嫂嫂以后還是跟著婆婆過活,不過將來總是要分的。他嫂嫂覺得她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小健打算。她背后有許多怨言,怪世鈞太軟弱了,又說他少爺脾气,不知稼穡之艱難,又疑心他從前住在小公館里的時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維,年青人沒有主見,所以反而偏向著她。其實世鈞在里面做盡難人。拖延了許多時候,這件事總算了結了。
  他父親死后,百日期滿,世鈞照例到親戚家里去”謝孝”,挨家拜訪過來,石翠芝家里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個半中半西的五開間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園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寬闊的草坪,草坪正中卻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養著金魚。世鈞這次來,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落山了,樹上的蟬聲卻還沒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園里遛狗。
  她牽著狗,其實是狗牽著人,把一根皮帶拉得筆直的,拉著她飛跑。世鈞向她點頭招呼,她便喊著那條狗的英文名字:來利!來利!一直就有這么個黑狗。”翠芝道:你說的是它的祖母了。這一只跟你們家那只是一窩。媽本來叫它來富,我嫌難听。
  翠芝在他們開吊的時候也來過的,但是那時候世鈞是孝子,始終在孝幃里,并沒有和她交談,所以這次見面,她不免又向他問起他父親故世前的情形。她听見說世鈞一直在醫院里侍疾,便道:“那你這次去沒住在叔惠家里?你看見他沒有?”世鈞道:“他到醫院里來過兩次。”翠芝不言語了。她本來還想著,叔惠也說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信里提起她和一鵬解除婚約的事,而他一直沒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著是因為她家里有錢,他自己覺得高攀不上,所以她總想著應當由她這一方面采取主動的態度。但是這次寫信給他他沒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這种舉動太失身分,因為她對他是從來不想到這些的。她懊悔不是為別的,只是怕人家覺得她太露骨的,即使他本來有意于她的,也會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這一向一直郁郁的。
  她又笑著和世鈞說:“你在上海常看見顧小姐吧?她好嗎?”世鈞道:“這回沒看見她。”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鈞听見她這話,先覺得有點詫异,然而馬上就明白過來,她一定是從他嫂嫂那里听來的,曼楨和叔惠那次到南京來玩,他不是告訴他家人說曼楨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們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現在想起那時候的情景,好像已經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強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羡慕像她那樣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
  世鈞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楨身兼數職,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還有人羡慕她。但是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人家現在做了醫院院長的太太,當然生活比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個事情做做。”世鈞笑道:“你要做事干什么?”翠芝笑道:“怎么,你覺得我不行?”
  世鈞笑道:“不是,你現在不是在大學念書么?”翠芝道:“大學畢業不畢業也不過是那么回事,我就是等畢了業說要出去做事,我家里人也還是要反對的。”說著,她長長地透了口气。
  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騷無從說起似的。世鈞不由得向她臉上望了望。她近來瘦多了。世鈞覺得她自從訂了婚又毀約之后,人好像跟從前有點不同,至少比從前沉靜了許多。
  兩人跟在那只狗后面,在草坪上緩緩走著。翠芝忽然說了一聲:“他真活潑。”世鈞道:你是說來利?要是心里不痛快的時候,去找他說說話,就真的會精神好起來了。”他心里想,究竟和翠芝沒有什么可談的,談談就又談到叔惠身上來了。
  翠芝讓他進去坐一會,他說他還有兩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辭走了。他這些日子一直沒到親戚家里去走動過,這時候已經滿了一百天,就沒有這些忌諱了,漸漸就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從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個釘子,他嫂嫂覺得非常對不起她的表妹,”鞋子不做倒落了個樣”。事后當然就揭過不提了,翠芝的母親那方面當然更是諱莫如深,因此他們親戚間對于這件事都不大知道內情。愛咪說起這樁事情,總是歸罪于世鈞的怕羞,和翠芝的脾气倔,要不然兩人倒是很好的一對。翠芝一度訂了婚又悔婚,現在又成了問題人物了。世鈞也許是多心,他覺得人家請起客來,總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愛咪那里去打网球,愛咪就常常找世鈞去湊一腳。世鈞在那里碰見一位丁小姐,网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進大學的,和世鈞還是先后同學。世鈞回家去,說話中間提起過她几次,他母親就借故到愛咪那里去了一趟,偷偷地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鈞的父親臨終的時候曾經說過,說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看見世鈞結婚。她母親當時就沒敢接了這個茬,因為想著世鈞如果結婚的話,一定就是和曼楨結婚了。但是現在事隔多時,沈太太認為危机已經過去了,就又常常把他父親這句遺言提出來,挂在嘴上說著。
  相識的一班年青人差不多都結婚了,好像那一年結婚的人特別多似的,入秋以來,接二連三地吃人家的喜酒。這里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的母親,本來翠芝年紀也還不算大,她母親其實用不著這樣著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來,說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里發覺得早,在火車站上把她截獲了,雖然在火車站上沒看見有什么人和她在一起,她母親還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誘惑,所以自從出過這樁事情,她母親更加急于要把她嫁出去,認為留她在家里遲早要出亂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說一個秦家,是一個土財主的少爺,還有人說他是有嗜好的。介紹人請客,翠芝無論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沒想好上哪儿去。她覺得她目前的處境,還只有她那表姊比較能夠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訴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連翠芝和一鵬解約,一個是她的表妹,一個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并沒有偏向著誰,因為在她簡單的頭腦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當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錯不了,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從中作祟。一鵬解約后馬上就娶了竇文嫻,那一定就是竇文嫻不好,處心積慮破坏他們的感情,把一鵬搶了去了。因此她對翠芝倒頗為同情。
  這一天翠芝到沈家來想對她表姊訴苦,沒想到大少奶奶從來不出門的人,倒剛巧出去了,因為她公公停靈在廟里,她婆婆想起來說好久也沒去看看,便買了香燭紙錢要去磕個頭,把小健也帶著,就剩世鈞一個人在家,一看見翠芝就笑道:哦,你家里知道你要上這儿來?剛才他們打電話來問的,我還告訴他們說不在這儿。翠芝知道她母親一定是急起來了,在那儿到處找她。她自管自坐下來,問道:“表姊出去了?”世鈞說:“跟我媽上廟里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
  她看見桌上有本書,就隨手翻看著,世鈞見她那樣子好像還預備坐一會,便笑道:“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你家里,說你來了?”翠芝突然抬起頭來道:“干什么?”世鈞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著伯母找你也許有什么事情。”她又低下頭去看書,道:“她不會有什么事情。”
  世鈞听她的口吻就有點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親慪气跑出來的。翠芝這一向一直很不快樂,他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因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絕對不希望人家問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別人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說是同病相怜也可以,他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比和別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著那樣強顏歡笑。翠芝送他們的那只狗,怯怯地走上前來搖著尾巴,翠芝放下書給它抓痒痒,世鈞便搭訕著笑道:“這狗落到我們家來也夠可怜的,也沒有花園,也沒有人帶它出去遛遛。”翠芝也沒听見他說些什么。世鈞忽然看見她的眼眶里充滿了淚水,他便默然了。還是翠芝打破了這沉默,問道:“你這兩天有沒有去打网球?”世鈞微笑道:“沒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塊去吧?”翠芝道:“我打來打去也沒有進步。”她說話的聲音倒很鎮靜,跟平常完全一樣,但是一面說著話,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了,她別過臉去不耐煩地擦著,然而永遠擦不干。世鈞微笑著叫了聲:“翠芝。”又道:你怎么了?
  新秋的風從窗戶里吹進來,桌上那本書自己一頁一頁掀動著,啪啪作聲,那聲音非常清脆可愛。
  翠芝終于掙脫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像解釋似的低聲說了一句:“待會儿給人家看見了。”那么,如果沒有被人看見的危險,就是可以的了。世鈞不禁望著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漲紅了臉,站起來就走,道:“我走了。”世鈞笑道:“回家去?”翠芝大聲道:“誰說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鈞笑道:那么上哪儿去?去打网球去,好不好?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預備一同去打网球,但是結果也沒去,就在她家里坐著談談說說,吃了晚飯才回去。她母親對他非常親熱,對翠芝也親熱起來了。這以后世鈞就常常三天兩天地到他們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當然非常高興,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來,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盡管不說什么,可是自會造成一种祥和的空气,世鈞無論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總被這种祥和的空气所包圍著。
  翠芝過生日,世鈞送了她一只鑽石別針,鑽石是他家里本來有在那里的,是她母親的一副耳環,拿去重鑲了一下,平排四粒鑽石,下面托著一只白金管子,式樣倒很簡單大方。翠芝當場就把它別在衣領上,世鈞站在她背后看著她對鏡子別別針,她便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几時過生日?”世鈞笑道:我嫂嫂告訴我的。道:“我問她的。”他在鏡子里看她,今天她臉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額前依舊打著很長的前劉海,一頭卷發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紅燈芯絨的短袖夾袍。世鈞兩只手撫摸著她兩只手臂,笑道:“你怎么瘦了?瞧你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著臉,很費勁地扣她的別針,道:“我大概是疰夏,過了一個夏天,總要瘦些。”世鈞撫摸著她的手臂,也許是試探性的,跟著就又從后面湊上去,吻她的面頰。她的粉很香。翠芝掙扎著道:“別這么著——算什么呢——給人看見了——”世鈞道:“看見就看見。現在不要緊了。”為什么現在即使被人看見也不要緊,他沒有說明白,翠芝也沒有一定要他說出來。她只是回過頭來有些靦腆地和他相視一笑。兩人也就算是一言為定了。
  世鈞平常看小說,總覺得小說上的人物不論男婚女嫁,總是特別麻煩,其實結婚這樁事情真是再便當也沒有了,他現在發現。
  因為世鈞的父親才亡故不久,不能太舖張,所以他們訂婚也不預備有什么舉動。預定十月里結婚。他和翠芝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常常喜歡談到將來婚后的情形,翠芝總希望有一天能夠到上海去組織小家庭,住什么樣的房子,買什么樣的家具,牆壁漆什么顏色,一切都是非常具体的。不像從前和曼楨在一起,想到將來共同生活,只覺得飄飄然,總之,是非常幸福就是了,卻不大能夠想象是怎樣的一個情形。
  結婚前要添置許多東西,世鈞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說:“我順便也要去看看叔惠,找他來做伴郎,有許多別的事他也可以幫幫忙,不要看他那樣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情來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她忽然很憤激地說:“我不懂為什么,你一提起叔惠總是說他好,好像你樣樣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實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好一万倍。”她擁抱著他,把她的臉埋在他肩上。世鈞從來沒看見她有這樣熱情的表示,他倒有點受寵若惊了。同時他又覺得慚愧,因為她對他是那樣一种天真的熱情,而他直到現在恐怕心底里還是有點忐忑不定。也就是為這個原因,他急于想跟叔惠當面談談,跟他商量商量。
  他來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會回家來的,就直接到楊樹浦他們那宿舍里去找他。叔惠已經下班了,世鈞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件灰色絨線背心,那還是從前曼楨打了同樣的兩件分送給他們兩個人,世鈞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卻不能禁止別人穿。
  兩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說:“你來得真巧,我正有几句話想跟你當面說,信上不能寫的。”世鈞笑道:“什么事情這樣神秘?”叔惠笑了一笑,道:“我下個月要离開上海了。”世鈞道:到哪儿去?厲害,我們厂里有一個同事也被捕了。這人在宿舍里跟我住一個房間,人非常好,我總是跟他借書看,也喜歡找他長談,所以我跟他認識以來,我倒是覺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變化。”世鈞听到這里,也就明白了几分,便低聲道:“你是不是要到西北去?”那時候紅軍北上抗日,已經到了陝北了。當下叔惠點了點頭。世鈞頓了一頓,便又低聲道:你在這儿有危險么?有那個光榮。我不過想著,像我們這樣一個工程師,在這儿待著,無論你怎么樣努力,也是為統治階級服務。還是上那邊去,或者可以真正為人民做一點事情。”
  世鈞默然點了點頭。他們在曠野中走著,楊樹浦的工厂都放工了,遠遠近近許多汽笛嗚嗚長鳴,煙囪里的煙,在通紅的夕陽天上筆直上升。叔惠突然握住世鈞的手,道:“你也去,好不好?像我們這樣稍微有點技能的人。總想好好地為社會做點事情,可是你看這是什么樣的一個社會。”世鈞道:我想,只要是個有一點思想的人,總不會否認我們這社會是畸形的,不合理的,不過——”叔惠笑道:“不過怎么?”世鈞望著他笑了笑,道:“我缺少你這种革命精神。”叔惠默然了一會,因道:“你不去我真覺得失望。實在是應當去看看。
  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种新气象。我覺得中國要是還有希望的話,希望就在那邊。”兩人又在沉默中走了一程子路,世鈞便道:“其實我——去是也未嘗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簡單。”叔惠覺得他是推托的話,便沒有說什么,隔了一會,卻又忍不住說道:“其實老伯現在去世了,你不是更自由了嗎,你把家里的事情給安排一下,伯母的生活也不成問題了,你可以站起來就走。”世鈞不語,過了一會才向他笑道:“事實是,我——我就要結婚了。”叔惠听見這消息,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并不感到詫异,世鈞知道他一定是誤會了,以為他是和曼楨結婚,就不等他開口,連忙補上一句,道:“我跟翠芝訂婚了。”叔惠愕然道:“你跟翠芝?”說著,忽然笑了起來。
  世鈞覺得他這种態度好像有一點侮辱性,也不知道是對翠芝還是對自己而發的,總之是很可气。
  叔惠笑完了便說:“你跟翠芝結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輩子做一個闊少奶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這個舊社會的順民了。”世鈞只淡笑了一下,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他顯然是不大高興,叔惠也覺得了,自己就又譴責自己,為什么這樣反對他們結合呢,是否還是有一點私心,對于翠芝,一方面理智不容許自己和她接近,卻又不愿意別人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他這樣一想,本來有許多話要勸世鈞的,也就不打算說了。
  他笑道:“你看我這人真豈有此理,還沒跟你道喜呢,只顧跟你抬杠!”世鈞也笑了。叔惠又笑道:“你們什么時候訂婚的?”世鈞道:“就是最近。”他覺得似乎需要一點解釋,因為他一向對翠芝毫無好感,叔惠是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說:“從前你記得,我嫂嫂也給我們介紹過的,不過那時候她也還是個小孩,我呢,我那時候大概也有點孩子脾气,越是要給我介紹,我越是不愿意。”他這口吻好像是說,從前那种任性的年青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現在是穩步進入中年,按照他們同一階層的人們所習慣的生活方式,循規蹈矩地踏上人生的旅途。叔惠听見他這話,倒覺得一陣凄涼。他們在野外緩緩行來,已經暮色蒼茫了,一群歸鴉呱呱叫著在頭上飛過。世鈞又說起叫他做伴郎的話,叔惠推辭說他動身在即,恐怕來不及參与世鈞的婚禮了。但是世鈞說,如果來不及的話,他宁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會同意的。叔惠見他這樣堅持,也就無法拒絕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里吃了晚飯,飯后又談了一會才走,他這次來是住在舅舅家里。住了几天,東西買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們的喜期的前一天來到南京。辦喜事的人家向來是鬧哄哄的,家翻宅亂,沈太太在百忙中還替叔惠布置下一間客房。他們自己家里地方是逼仄一點,可是這次辦喜事排場倒不小,先在中央飯店舉行婚禮,晚上又在一個大酒樓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樓上出現的時候,已經換上一身便裝,大紅絲絨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紅絲絨小坎肩,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式樣。叔惠遠遠地在燈下望著她,好久不見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見面的時候,他向她道賀因為她和一鵬訂了婚,現在倒又向她道賀了。永遠身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點感慨的。他是伴郎,照理應當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為他善于應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安插在另外一桌上。
  他們那一桌上也許因為有他,特別熱鬧,鬧酒鬧得很凶。叔惠划拳的技術實在不大高明,又不肯服輸,結果是他喝得最多。
  后來大家輪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著起哄,大家又鬧著要他們報告戀愛經過。僵持了許久,又有人出來打圓場,叫他們當眾攙一攙手就算了。這在舊式的新郎新娘,或許是一個難題,像他們這是由戀愛而結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翠芝脾气很強,她只管低著頭坐在那里,世鈞又面嫩,還是叔惠在旁邊算是替他們解圍,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笑道:“來來來,世鈞,手伸出來,快。”但是翠芝這時候忽然抬起頭來,向叔惠呆呆地望著。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么的,盡拉著她的手不放。世鈞心里想,翠芝一定生气了,她臉上顏色很不對,簡直慘白,她簡直好像要哭出來了。
  席散了以后,一部分人仍舊跟他們回到家里去,繼續鬧房,叔惠卻沒有參加,他早跟世鈞說好的,當天就得乘夜車回上海去,因為馬上就要動身到北邊去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料理。所以他回到世鈞家里,只和沈太太說了一聲,就悄悄地拿著箱子雇車走了。
  鬧房的人一直鬧到很晚才走。本來擠滿了一屋子的人,都走了,照理應當顯得空闊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為什么反而覺得地方變狹小了,屋頂也太低了,簡直有點透不過气來。世鈞裝出閒适的樣子,伸了個懶腰。翠芝道:“剛才鬧得最厲害的有一個小胖子,那是誰?”他們把今天的來賓一一提出來談論著,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瘋”了,某人的舉動最滑稽,一談就談了半天,談得很有興味似的。桌上擺著几只高腳玻璃碟子,里面盛著各色糖果,世鈞就像做主人似的讓她吃,她每樣都吃了一些。這間房本來是他們家的起坐間,經過一番改裝,沈太太因為迎合他們年青人的心理,并沒有照舊式新房那樣一切都用大紅色,紅天紅地像個血海似的。現在這間房卻是布置得很幽雅,比較像一個西式的旅館房間。不過桌上有一對銀蜡台,點著兩支紅燭。只有這深宵的紅燭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厲害。”世鈞笑道:“可不是!
  他一個人怎么上火車,我倒真有點不放心。”翠芝默然,過了一會又道:“等他酒醒的時候,不知道火車開到什么地方了。”
  她坐在梳妝台前面刷頭發,頭發上全是人家洒的紅綠紙屑。
  世鈞又和她說起他舅舅家那個老姨太太,吃齋念佛,一、二十年沒出過大門,今天居然也來觀禮。翠芝刷著頭發,又想起來說:“你有沒有看見愛咪今天的頭發樣子,很特別。”世鈞道:“哦?我倒沒注意。”翠芝道:“据說是上海最新的樣子。
  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沒有看見?”世鈞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倒沒留心。——”
  談話的資料漸漸感到缺乏,世鈞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還好。”世鈞道:“我一點也不困,大概話說多了,反而提起神來了。我倒想再坐一會,看看書。你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鈞拿著一本畫報在那儿看。翠芝繼續刷頭發,刷完頭發,又把首飾一樣樣脫下來收在梳妝台抽屜里。世鈞見她盡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許覺得當著人就解衣上床有許多不便,就笑道:“開著燈你恐怕睡不著吧?”翠芝笑道:“噯。”世鈞道:“我也有這個習慣的。”他立起來把燈關了,他另外開了一盞台燈看書,房間里立刻暗了下來。
  半晌,他別過頭去一看,她還沒睡,卻在燭光下剪手指甲。時候真的不早了,兩支蜡燭已經有一支先點完了。要照迷信的說法,這是很不好的預兆,雖然翠芝不見得會相信這些,但是世鈞還是留了個神,只笑著說了一聲:“呦,蜡燭倒已經點完了。你還不睡?”翠芝隔了一會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鈞听她的聲音有點喑啞,就想著她別是又哭了,因為他冷淡了她了?總不會是因為有一支蜡燭先點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這時候,她剛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燭花,一剪,紅燭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頓時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燭光又亮了起來,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色已經是很平靜的。但是世鈞知道她剛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為什么又不高興了?”一遍一遍問著。她先是厭煩地推開了他,然后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沖口而出地說:“世鈞,怎么辦,你也不喜歡我,我也——我也不喜歡你。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吧,你說是不是來不及了?”
  當然來不及了。她說的話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這勇气說出來,但是這种話說出來又有什么好處?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著她:“你不要這樣想。不管你怎樣,反正我對你總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著安慰她的話,其實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樣的茫茫無主。他覺得他們像兩個闖了禍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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