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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慕瑾結婚,是借了人家一個俱樂部的地方。那天人來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親友,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較少。顧太太去賀喜,她本來和曼楨說好了在那里碰頭,所以一直在人叢里張望著,但是直到婚禮完畢還不看見她來。顧太太想道:“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愿意來吧,昨天我那樣囑咐她,她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到一到。怎么會不來呢,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來了,她實在沒法子走開?”顧太太馬上坐立不安起來,想著曼璐已經進入了彌留狀態的也說不定。這時候新郎新娘已經在音樂聲中退出禮堂,來賓入座用茶點,一眼望過去,全是一些笑臉,一片嘈雜的笑語聲,顧太太置身其間,只有更覺得心亂如麻。本來想等新郎新娘回來,和他們說一聲再走,后來還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門就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虹橋路祝家。
  其實她的想象和事實差得很遠。曼璐竟是好好的,連一點病容也沒有,正披著一件緞面棉晨衣,坐在沙發上抽著煙,和鴻才說話。倒是鴻才很有點像個病人,臉上斜貼著兩塊橡皮膏,手上也包扎著。他直到現在還有几分惊愕,再三說: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的!簡直像野獸一樣!容詞通常是應用在他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還想著人家會拿你當個花錢大爺似的伺候著,還是怎么著?”鴻才道:“不是,你沒看見她那樣子,簡直像發了瘋似的!早曉得她是這個脾气——”曼璐不等他說完便剪斷他的話道:“我就是因為曉得她這個脾气,所以我總是說辦不到,辦不到。你還當我是吃醋,為這個就跟我像仇人似的。這時候我實在給你逼得沒法儿了,好容易給你出了這么個主意,你這時候倒又怕起來了,你這不是存心气我嗎?”她把一支煙卷直指到他臉上去,差點燙了他一下。
  鴻才皺眉道:“你別盡自埋怨我,你倒是說怎么辦吧。”曼璐道:“依你說怎么辦?”鴻才道:“老把她鎖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媽要來問我們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是怕她,我媽是最容易對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來說話。”鴻才霍地立起身來,踱來踱去,喃喃地道:“這事情可鬧大了。”曼璐見他那懦怯的樣子,實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那可怎么好?快著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這樣一個虧?你花多少錢也沒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沒這么好打發。”鴻才道:“所以我著急呀。”曼璐卻又哼了一聲,笑道:“要你急什么?該她急呀。
  她反正已經跟你發生關系了,她再狠也狠不過這個去,給她兩天工夫仔細想想,我再去勸勸她,那時候她要是個明白人,也只好'見台階就下'。”鴻才仍舊有些怀疑,因為他在曼楨面前實在缺少自信心。他說:“要是勸她不听呢?”曼璐道:那只好多關几天,捺捺她的性子。關她一輩子?哪天她養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赶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還得告你遺棄呢!”
  鴻才听了這話,方始轉憂為喜。他怔了一會,似乎仍舊有些不放心,又道:“不過照她那脾气,你想她真肯做小么?”
  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讓她,總行了?”鴻才知道她這是气話,忙笑道:“你這是什么話?由我這儿起就不答應!我以后正要慢慢地補報你呢,像你這樣賢惠的太太往哪儿找去,我還不好好地孝順孝順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別哄我了,少給我點气受就得。”鴻才笑道:“你還跟我生气呢!”他涎著臉拉著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給人家打得這樣,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這樣對你。誰要是一片心都扑在你身上,准得給你气傷心了!你說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鴻才笑道:“得,得,可別又跟我打一架!
  我架不住你們姐儿倆這樣搓弄!”說著,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覺得他已經儼然是一副左擁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馬上揚起手來,辣辣兩個耳刮子打過去,但是這不過是她一時的沖動。她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來吊住他的心,也就仿佛像從前有些老太太們,因為怕儿子在外面游蕩,難以約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鴉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鷂子上的一根線提在自己手里,再也不怕他飛得遠遠的不回來了。
  夫妻倆正在房中密談,阿寶有點慌張地進來說:“大小姐,太太來了。”曼璐把煙卷一扔,向鴻才說道:“交給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鴻才忙站起來,曼璐又道:“你還在昨天那間屋子里呆著,听我的信儿。不許又往外跑。”鴻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這樣儿,怎么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見了不笑話我。”
  曼璐道:“你几時又這樣顧面子了。人家還不當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腫的。”鴻才笑道:“那倒不會,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賢惠。”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當我就這樣愛戴高帽子。”
  鴻才匆匆地開了一扇門,向后房一鑽,從后面繞道下樓。
  曼璐也手忙腳亂地先把頭發打散了,揉得像雞窩似的,又撈起一塊冷毛巾,胡亂擦了把臉,把臉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脫了,鑽到被窩里去躺著。這里顧太太已經進來了。曼璐雖然作出生病的樣子,顧太太一看見她,已經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喲,你今天气色好多了!簡直跟昨天是兩個人。”
  曼璐歎道:“咳,好什么呀,才打了兩針強心針。”顧太太也沒十分听懂她的話,只管喜孜孜地說:“說話也響亮多了!昨天那樣儿,可真嚇我一跳!”剛才她盡等曼楨不來,自己嚇唬自己,還當是曼璐病勢轉危,所以立刻赶來探看,這一節情事她當然就略過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著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媽,你都不知道,就為了她,我急得都厥過去了,要不是醫生給打了兩針強心針,這時候早沒命了!”顧太太倒怔住了,只說了一聲:“怎么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別過臉去向著床里,道:“媽,我都不知道怎樣對你說。”顧太太道:她怎么了?人呢?上哪儿去了?媽,你坐下,等我告訴你,我都別提多惱恨了——鴻才這東西,這有好几天也沒回家來過,偏昨儿晚上倒又回來了,也不知他怎么醉得這樣厲害,糊里糊涂的會跑到二妹住的那間房里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赶到我知道已經闖了禍了。”
  顧太太呆了半晌方道:“這怎么行?你二妹已經有了人家了,他怎么能這樣胡來,我的姑奶奶,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媽,你先別鬧,你一鬧我心里更亂了。”顧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道:“鴻才呢?我去跟他拼命去!”曼璐道:“他哪儿有臉見你。他自己也知道闖了禍了,我跟他說:'你這不是害人家一輩子嗎?叫她以后怎樣嫁人。你得還我一句話!'”顧太太道:“是呀,他怎么說?”曼璐道:“他答應跟二妹正式結婚。”顧太太听了這話,又是十分出于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結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顧太太毅然道:“那不成。沒這個理。”曼璐卻歎了口气,道:“噯喲,媽,你看我還能活多久呀,我還在乎這些!”顧太太不由得心里一酸,道:“你別胡說了。”曼璐道:“我就一時還不會死,我這樣病病歪歪的,哪儿還能出去應酬,我想以后有什么事全讓她出面,讓外頭人就知道她是祝鴻才太太,我只要在家里吃碗閒飯,好在我們是自己姊妹,還怕她虧待我嗎?”
  顧太太被她說得心里很是凄慘,因道:“說雖然這樣說,到底還是不行。這樣你太委屈了。”曼璐道:“誰叫我嫁的這男人太不是東西呢!再說,這回要不是因為我病了,也不會鬧出這個事情來。我真沒臉見媽。”說到這里,她直擦眼淚。
  顧太太也哭了。
  顧太太這時候心里難過,也是因為曼楨,叫她就此跟了祝鴻才,她一定是不愿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議,顧太太雖然還是覺得不很妥當,也未始不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
  顧太太泫然了一會,便站起來說:“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來,道:“你先別去——”隨又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秘密地說道:“你不知道,鬧得厲害著呢,鬧著要去報警察局。”顧太太失惊道:“噯呀,這孩子就是這樣不懂事,這种事怎么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沒臉哪。”曼璐低聲道:“是呀,大家沒臉。鴻才他現在算是在社會上也有點地位了,這要給人家知道了,多丟人哪。”顧太太點頭道:“我去勸勸她去。”
  曼璐道:“媽,我看你這時候還是先別跟她見面,她那脾气你知道的,你說的話她几時听過來著,現在她又是正在火頭上。”
  顧太太不由得也躊躇起來,道:“那總不能由著她的性儿鬧。”
  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沒辦法,只好說她病了,得要靜養,誰也不許上她屋里去,也不讓她出來。”顧太太听到這話,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打了個寒噤,覺得有點不對。
  曼璐見她呆呆的不作聲,便道:“媽,你先別著急,再等兩天,等她火气下去了些,那時候我們慢慢地勸她,只要她肯了,我們馬上就把喜事辦起來,鴻才那邊是沒問題的,現在問題就在她本人,還有那姓沈的——你說他們已經訂婚了?”顧太太道:“是呀,這時候拿什么話去回人家?”曼璐道:他現在可在上海?
  曼璐道:“她上這儿來他知道不知道?”顧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來過一趟,后來一直也沒來過。”曼璐沉吟道:那倒顯著奇怪,兩人吵了架了?曼楨把她那個訂婚戒指掉到字紙簍里去了。別是她存心扔的?”曼璐道:“准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為什么?不是又為了慕瑾吧?”慕瑾和曼楨一度很是接近,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覺得痛心,永遠念念不忘的。顧太太想了一想,道:“不會是為了慕瑾,慕瑾昨天倒是上我們那儿去來著,那時候世鈞早走了,兩人根本沒有遇見。”曼璐道:哦,慕瑾昨天來的?他來有什么事嗎?
  顧太太道:“他是給我們送喜帖儿來的——你瞧,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的,又叫我說漏了!我這會儿是急糊涂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結婚了?”顧太太道:“就是今天。”
  曼璐微笑道:“你們昨天說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
  這又瞞著我干嗎?”顧太太道:“是你二妹說的,說先別告訴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
  但是這兩句話在現在這時候給曼璐听到,卻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為她發現她妹妹對她這樣体貼,這樣看來,家里這許多人面前,還只有二妹一個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對不起人了。她突然覺得很慚愧,以前關于慕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錯怪了二妹,很不必把她恨到這樣,現在可是懊悔也來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辯解著,事已至此,也叫騎虎難下,只好惡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著,把床前的電話線握在手里玩弄著,那電話線圓滾滾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顧太太突然說道:“好好的一個人,不能就這樣不見了。我回去怎么跟他們說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緊的,可以告訴她實話。就怕她嘴不緊。你看著辦吧。弟弟他們好在還小,也不懂什么。”
  顧太太緊皺著眉頭道:“你當他們還是小孩哪,偉民過了年都十五啦。”曼璐道:“他要是問起來,就說二妹病了,在我這儿養病呢。就告訴他是肺病,以后不能出去做了,以后家里得省著點過,住在上海太費了,得搬到內地去。”顧太太茫然道:“干嗎?”曼璐低聲道:暫時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沈的來找她。這份人家拆了,好像連根都鏟掉了,她實在有點舍不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二意,拿起電話來就打了一個到鴻才的辦事處,他們那里有一個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机警,而且知書識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里雖然有當差的,卻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得用的人,她叫他馬上來一趟。挂上電話,她對顧太太說:“我預備叫他到蘇州去找房子。”顧太太道:搬到蘇州去,還不如回鄉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記著要回去。
  曼璐卻嫌那邊熟人太多,而且世鈞也知道那是他們的故鄉,很容易尋訪他們的下落。她便說:“還是蘇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長的,等這儿辦喜事一有了日子,馬上就得接媽回來主婚。以后當然還是住在上海,孩子們上學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畢業了,也別忙著叫他去找事,讓他多念兩年書,赶明儿叫鴻才送他出洋留學去。媽吃了這么些年的苦,也該享享福了,以后你跟我過,我可不許你再洗衣裳做飯了,媽這么大年紀了,實在不該再做這樣重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听著心里不知多難受呢!”一席話把顧太太說得心里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繪的大弟弟的錦繡前程。
  母女倆談談說說,小陶已經赶來了,曼璐當著她母親的面囑咐他當天就動身,到蘇州去賃下一所房子,日內就要搬去住了,臨時再打電報告他,他好到車站上去迎接。又叫顧太太赶緊回去收拾東西,叫汽車送她回去,讓小陶搭她的車子一同走。顧太太本來還想要求和曼楨見一面,當著小陶,也沒好說什么,只好就這樣走了,身上揣著曼璐給的一筆錢。
  顧太太坐著汽車回去,心里一直有點惴惴的,想著老太太和孩子們等會問起曼楨來,應當怎樣對答。這時候想必他們吃喜酒總還沒有回來。她一撳鈴,是劉家的老媽子來開門,一開門就說:“沈先生來了,你們都出去了,他在這儿等了半天了。”顧太太心里扑通一跳,這一緊張,几乎把曼璐教給她的話全都忘得干干淨淨,當下也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和世鈞相見。原來世鈞從昨天和曼楨鬧翻了,离開顧家以后,一直就一個人在外面亂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里去,一夜也沒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個電話到曼楨的辦公處,一問,曼楨今天沒有來,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馬上赶到她家里來,不料他們全家都出去了,劉家的老媽子告訴他曼楨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車來接的,后來就沒有回來過。世鈞因為昨天就听見說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親替換著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來不回來。劉家那老媽子倒是十分殷勤,讓他進去坐,顧家沒有人在家,把樓上的房門都鎖了起來,只有樓下那間空房沒有上鎖,她便從她房東家里端了一把椅子過去,讓世鈞在那邊坐著。那間房就是從前慕瑾住過的,那老媽子便笑道:“從前住在這儿那個張先生,昨天又來了。”世鈞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這次來,還住在這儿吧?”那老媽子道:“那倒不曉得,昨天沒住在這儿。”正說著,劉家的太太在那邊喊:“高媽!高媽!”
  她便跑出去了。這間空房關了許久,灰塵滿積,呼吸都有點窒息。世鈞一個人坐在這里,万分無聊,又在窗前站了一會,窗台上一層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畫字,畫畫又都抹了,心里亂得很,只管盤算著見到曼楨應當怎樣對她解釋,又想著慕瑾昨天來,不知道看見了曼楨沒有,慕瑾不曉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楨解約的事——她該不會告訴他吧?她正在气憤和傷心的時候,對于慕瑾倒是一個很好的机會。想到這里,越發心里像火燒似的,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曼楨,把事情挽回過來。
  好容易盼到后門口門鈴響,听見高媽去開門,世鈞忙跟了出去,見是顧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來了。”他這次從南京來,和顧太太還是第一次見面,顧太太看見他,卻一句寒暄的話也沒有,世鈞覺得很奇怪,她那神气倒好像有點張皇。他再轉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經知道他和曼楨鬧決裂了,所以生气。他這樣一想,不免有點窘,一時就也說不出話來。顧太太本來心里怀著個鬼胎,所以怕見他,一見面,卻又覺得非常激動,恨不得馬上告訴他。她心里實在是又急又气,苦于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見到世鈞,就像是見了自己的人似的,几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在樓下究竟說話不便,因道:“上樓去坐。”她引路上樓,樓上兩間房都鎖著,房門鑰匙她帶在身邊,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卻摸到曼璐給的那一大疊鈔票。那种八成舊的鈔票,摸上去是溫軟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疊。錢這樣東西,确實有一种奧妙的力量,顧太太當時不由得就有一個感覺,覺得對不起曼璐。和曼璐說得好好的,這時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訴了世鈞,年青人都是意气用事的,勢必要惊官動府,鬧得不可收拾。再說,他們年青人的事,都是拿不准的,但看他和曼楨兩個人,為一點小事就可以鬧得把訂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給他知道曼楨現在這樁事情,他能說一點都不在乎嗎?到了儿也不知道他們還結得成結不成婚,倒先把鴻才這頭的事情打散了,反而兩頭落空。這么一想,好像理由也很多。人的理智,本來是不十分靠得住的,往往做了利欲的代言人,不過自己不覺得罷了。
  顧太太把鑰匙摸了出來,便去開房門。她這么一會儿工夫,倒連換了兩個主意,鬧得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因為手汗還是手顫,那鑰匙開來開去也開不開,結果還是世鈞代她開了。兩人走進房內,世鈞便搭訕著問道:“老太太也出去了?”
  顧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呃——嗯。”頓了一頓,又道:我腰疼,我一個人先回來了。
  不要倒了,伯母歇著吧。曼楨到哪儿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顧太太背著身子在那儿倒茶,倒了兩杯,送了一杯過來,方道:“曼楨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儿休息几天。”
  世鈞道:“病了?什么病?”顧太太道:“沒什么要緊。過兩天等她好了叫她給你打電話。你在上海總還有几天耽擱?”她急于要打听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鈞并沒有答她這句話,卻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儿是在虹橋路多少號?”顧太太遲疑了一下,因道:“多少號——我倒不知道。我這人真糊涂,只認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門牌號碼。”說著,又勉強笑了一笑。
  世鈞看她那樣子分明是有意隱瞞,覺得十分詫异。除非是曼楨自己的意思,不許她母親把地址告訴他,不愿和他見面。但是無論怎么樣,老年人總是主張和解的,即使顧太太對他十分不滿,怪他不好,她至多對他冷淡些,也決不會夾在里面阻止他們見面。他忽然想起剛才高媽說的,昨天慕瑾來過。難道還是為了慕瑾?……
  不管是為什么原因,顧太太既然是這种態度,他也實在對她無話可說,只有站起身來告辭。走出來就到一爿店里借了電話簿子一翻,虹橋路上只有一個祝公館,當然就是曼楨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門牌號碼,立刻就雇車去,到了那里,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帶花磚圍牆。世鈞去撳鈴,鐵門上一個小方洞一開,一個男仆露出半張臉來,世鈞便道:“這儿是祝公館嗎?我來看顧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貴姓?”世鈞道:我姓沈。遠去,想是進去通報了。但是世鈞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時候,也沒有人來開門。他很想再撳一撳門鈴,又忍住了。這座房子并沒有左鄰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園,天寒地凍,四下里鴉雀無聲。下午的天色黃陰陰的,忽然起了一陣風,半空中隱隱地似有女人的哭聲,風過處,就又听不見了。世鈞想道:“這聲音是從哪儿來的,不會是房子里吧?這地方离虹橋公墓想必很近,也許是墓園里新墳上的哭聲。”再凝神听時,卻一點也听不見了,只覺心中慘戚。正在這時候,鐵門上的門洞又開了,還是剛才那男仆,向他說道:“顧家二小姐不在這儿。”世鈞呆了一呆,道:“怎么?我剛從顧家來,顧太太說二小姐在這儿嘛。”那男仆道:“我去問過了,是不在這儿。說著,早已豁啦一聲又把門洞關上了。
  世鈞想道:“她竟這樣絕情,不肯見我。”他站在那里發了一會怔,便又舉手拍門,那男仆又把門洞開了,世鈞道:“喂,你們太太在家么?”他想他從前和曼璐見過一面的,如果能見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轉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著呢。”世鈞沒有話可說了。拖他來的黃包車因為這一帶地方冷清,沒有什么生意,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見世鈞還站在那里,便問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著他上車走了,方才把門洞關上。
  阿寶本來一直站在門內,不過沒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來的,怕那男仆万一應付得不好。這時她便悄悄地問道:走了沒有?她把几個男女仆人一齊喚了進去,曼璐向他們說道:“以后有人來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這儿。
  二小姐是在我們這儿養病,你們小心伺候,我決不會叫你們白忙的。她這病有時候明白,有時候糊涂,反正不能讓她出去,我們老太太把她重托給我了,跑了可得問你們。可是不許在外頭亂說,明白不明白?”眾人自是喏喏連聲。曼璐又把年賞提早發給他們,比往年加倍。仆人們都走了,只剩阿寶一個人在旁邊,阿寶見事情已經過了明路,便向曼璐低聲道:大小姐,以后給二小姐送飯,叫張媽去吧,張媽力气大。剛才我進去的時候,差點儿都給她沖了出來,我拉都拉不住她。”
  說到這里,又把聲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過我看她那樣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穩。”曼璐皺眉道:“怎么病了?”阿寶輕聲道:“一定是凍的——給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頭灌風,這大冷天,連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凍病了。”曼璐沉吟了一會,便道:“得要給她挪間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寶道:你進去可得小心點儿。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藥片去看曼楨,后樓那兩間空房,里間一道鎖,外面一道鎖,先把外面那扇門開了,叫阿寶和張媽跟進去,在通里間的門口把守著,再去開那一扇門。
  隔著門,忽然听見里面嗆啷啷一陣響,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實還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風中自己開闔著,每次砰的一關,就有一些碎玻璃紛紛落到樓下去,嗆啷啷跌在地上。
  曼楨是因為夜間叫喊沒有人听見,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塊手帕包著。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曼璐推門進去,她便把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樣子,簡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經起來走動了,可見是假病——這樣看來,她姊姊竟是同謀的了。她想到這里,本來身上有寒熱的,只覺得熱气像一蓬火似的,轟的一聲,都奔到頭上來,把臉漲得通紅,一陣陣的眼前發黑。
  曼璐也自心虛,她強笑道:“怎么臉上這樣紅?發燒呀?”
  曼楨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過來,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攔著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來。風吹著那破玻璃窗,一開一關,”匡”一關,發出一聲巨響,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楨突然坐了起來,道:“我要回去。你馬上讓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給瘋狗咬了。”曼璐道:“二妹,這不是賭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鬧,不過鬧又有什么用,還能真拿他怎么樣?要說他這個人,實在是可恨,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這個我是知道的,有好兩年了,還是我們結婚以前,他看見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這樣。只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后總要好好地補報你,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曼楨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菜,湯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瓷片,道: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小心點,我有把刀在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終于說道:“你別著急,現在先不談這些,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
  曼楨道:“你倒是讓回去不讓我回去?”說著,就扶著桌子,支撐著站起來往外走,卻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剎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曼楨手里還抓著那半只破碗,像刀鋒一樣的銳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干什么,你瘋了?”在掙扎間,那只破碗脫手跌得粉碎,曼楨喘著气說道:“你才瘋了呢,你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還是個人嗎?”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气——曼楨道:打得不輕,連曼楨自己也覺得震動而且眩暈。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來,想在面頰上摸摸,那只手卻停止在半空中。她紅著半邊臉,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曼楨見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從前的好處來,過去這許多年來受著她的幫助,從來也沒跟她說過感激的話。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談不上什么施恩和報恩,同時也是因為骨肉至親之間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澀,有許多話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只覺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剛才這一巴掌打下去,兩個人同時都想起從前那一筆帳,曼璐自己想想,覺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傷心,尤其覺得可恨的就是曼楨這樣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聲道:“哼,倒想不到,我們家里出了這么個烈女,啊?我那時候要是個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儿去撒嬌去?
  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么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她越說聲音越高,說到這里,不知不覺的,竟是眼淚流了一臉。阿寶和張媽守在門外,起先听見房內扭打的聲音,已是吃了一惊,推開房門待要進來拉勸,后來听見曼璐說什么做舞女做妓女,自然這些話都是不愿意讓人听見的,阿寶忙向張媽使了個眼色,正要退出去,依舊把門掩上,曼楨卻趁這机會搶上前去,橫著身子向外一沖。曼璐來不及攔住她,只扯著她一只胳膊,兩人便又掙扎起來,曼楨嚷道:“你還不讓我走?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還能把我關一輩子?還能把我殺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開了,曼楨究竟發著熱,身上虛飄飄的,被曼璐一甩,她連退兩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遠,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撳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噯喲一聲。曼璐倒已經嘎吱嘎吱踏著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門一關,鑰匙嗒的一響,又從外面鎖上了。
  曼楨手上拉了個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來。她把手拿起來看看,一看,倒先看見手上那只紅寶石戒指。她的貞操觀念當然和從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覺得她有什么愧對世鈞的地方,但是這時候看見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里卻像針扎了一下。
  世鈞——他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他可會到這儿來找她?
  她母親也不知道來過沒有?指望母親搭救是沒有用的,母親即使知道實情,也決不會去報告警察局,一來家丑不可外揚,而且母親是篤信”從一而終”的,一定認為木已成舟,只好馬馬虎虎的就跟了鴻才吧。姊姊這方面再壓上一點壓力,母親她又是個沒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親肯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世鈞,和世鈞商量。但是世鈞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著窗台爬起來,窗欞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園,冬天的草皮地光禿禿的,特別顯得遼闊。四面圍著高牆,她從來沒注意到那圍牆有這樣高。花園里有一棵紫荊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風中搖擺著。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听見人家說,紫荊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說,但是,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句話,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种陰森之感。她要是死在這里,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這里,死也不服這口气。房間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會放火,趁亂里也許可以逃出去。
  忽然听見外面房間里有人聲,有一個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著。是預備在外房的房門上開一扇小門,可以從小門里面送飯,可是曼楨并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猜著也許是把房門釘死了,把她當一個瘋子那樣關起來。那釘錘一聲一聲敲下來,听著簡直錐心,就像是釘棺材板似的。
  又听見阿寶的聲音,在那里和木匠說話,那木匠一口浦東話,聲音有一點蒼老。對于曼楨,那是外面廣大的世界里來的聲音,她心里突然顫栗著,充滿了希望,她扑在門上大聲喊叫起來了,叫他給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訴他,又把世鈞的地址告訴他,她說她被人陷害,把她關起來了,還說了許許多多的話,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么,連那尖銳的聲音听著也不像自己的聲音。這樣大哭大喊,砰砰砰捶著門,不簡直像個瘋子了嗎?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顯得异樣的寂靜。阿寶當然已經解釋過了,里面禁閉著一個有瘋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經在瘋狂的邊緣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來了。阿寶守在旁邊和他攀談著。那木匠的語气依舊很和平,他說他們今天來叫他,要是來遲一步,他就已經下鄉去了,回家去過年了。阿寶問他家里有几個儿女。
  听他們說話,曼楨仿佛在大風雪的夜里遠遠看見人家窗戶里的燈光紅紅的,更覺得一陣凄惶。她靠在門上,無力地啜泣起來了。
  她忽然覺得身体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蹌蹌回到床上去。剛一躺下,倒是軟洋洋的,舒服极了,但是沒有一會儿工夫,就覺得渾身骨節酸痛,這樣睡也不合适,那樣睡也不合适,只管翻來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燒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沒想到這樣厲害。渾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种粘液,說不出來的難受。天色黑了,房間里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始終也沒有開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為手上的傷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里醒了過來,忽然看見房門底下露出一線燈光,不覺吃了一惊。同時就听見門上的鑰匙嗒的一響,但是這一響之后,卻又寂然無聲。她本來是時刻戒備著的,和衣躺著,連鞋也沒脫,便把被窩一掀,坐了起來,但是一坐起來便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沒栽倒在地上。定睛看時,門縫里那一線燈光倒已經沒有了。等了許久,也沒有一點響動,只听見自己的一顆心彭通彭通跳著。她想著一定又是祝鴻才。她也不知道哪儿來的一股子力气,立刻跑去把燈一開,搶著站在窗口,大約心里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沒有辦法,還可以跳樓,跳樓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終一點動靜也沒有,緊張著的神經漸漸松弛下來,這才覺得她正站在風口里,西北風呼呼地吹進來,那冷風吹到發燒的身体上,卻有一种异樣的感覺,又是寒颼颼的,又是熱烘烘干呼呼的,非常難受。
  她走到門口,把門鈕一旋,門就開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來,難道有人幫忙,私自放她逃走么?外面那間堆東西的房間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燈開了,一個人也沒有。她一看見門上新裝了一扇小門,小門里面安著個窗台,上面擱著一只漆盤,托著一壺茶,一只茶杯,一碟干點心。她突然明白過來了,哪里是放她逃走,不過是把里外兩間打通了,以后可以經常地由這扇小門里送飯。這樣看來,竟是一种天長地久的打算了。她這樣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里一樣。把門鈕試了一試,果然是鎖著。那小門也鎖著。摸摸那壺茶,還是熱的,她用顫抖的手倒了一杯喝著,正是口渴得厲害,但是第一口喝進去,就覺得味道不對。其實是自己嘴里沒味儿,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里也許下了藥。再喝了一口,簡直難吃,實在有點犯疑心,就擱下了。她實在不愿意回到里面房里那張床上去,就在外面沙發上躺下了,在那舊報紙包裹著的沙發上睡了一宿,電燈也沒有關。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寶送飯的時候,從那扇小門里看見她那呻吟囈語的樣子,她因為熱度太高,神志已經不很清楚了,仿佛有點知道有人開了鎖進來,把她抬到里面床上去,后來就不斷地有人送茶送水。這樣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許多,見阿寶坐在旁邊織絨線,嘴里哼哼唧唧唱著十二月花名的小調。她恍惚覺得這還是從前,阿寶在她們家幫佣的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厲害,要不然阿寶怎么不在樓下做事,卻到樓上來守著病人。母親怎么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記著辦公室的抽屜鑰匙,應當給叔惠送去,有許多文件被她鎖在抽屜里,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這里,不禁著急起來,便喃喃說道:“杰民呢?叫他把鑰匙送到許家去。”阿寶先還當她是說胡話,也沒听清楚,只听見”鑰匙”兩個字,以為她是說房門鑰匙,總是還在那儿鬧著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著急,你好好地保重身体吧,把病養好了,什么話都好說。”曼楨見她答非所問,心里覺得很奇怪。這房間里光線很暗,半邊窗戶因為砸破了玻璃,用一塊木板擋住了。曼楨四面一看,也就漸漸地記起來了,那許多瘋狂的事情,本來以為是高熱度下的亂夢,竟不是夢,不是夢……
  阿寶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么嗎?”曼楨沒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搖了搖頭。因道:“阿寶,你想想看,我從前待你也不錯。”阿寶略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楨道:“你現在要是肯幫我一個忙,我以后決不會忘記的。”阿寶織著絨線,把竹針倒過來搔了搔頭發,露出那躊躇的樣子,微笑道:“二小姐,我們吃人家飯的人,只能東家叫怎么就怎么,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楨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別的,只想你給我送個信。我雖然沒有大小姐有錢,我總無論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虧。”阿寶笑道:“二小姐,不是這個話,你不知道他們防備得多緊,我要是出去他們要疑心的。”曼楨見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身邊沒有多帶錢,這時候無論許她多少錢,也是空口說白話,如何能夠取信于人。心里十分焦急,不知不覺把兩只手都握著拳頭,握得緊緊的,她因為怕看見那只戒指,所以一直反戴著,把那塊紅寶石轉到后面去了。一捏拳頭,就覺得那塊寶石硬梆梆地在那儿。她忽然心里一動,想道:“女人都是喜歡首飾的,把這戒指給她,也許可以打動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將來我再拿錢去贖。”隨即把戒指褪了下來,她現在雖然怕看見它,也覺得很舍不得。她遞給阿寶,低聲道:“我也知道你是為難。你先把這個拿著,這個雖然不值錢,我是很寶貴它的,將來我一定要拿錢跟你換回來。”阿寶起初一定不肯接。曼楨道:“你拿著,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幫我忙。”阿寶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楨便道:“你想法子給我拿一支筆一張紙,下次你來的時候帶出去。”她想她寫封信叫阿寶送到叔惠家里去,如果世鈞已經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轉寄。阿寶當時就問:“二小姐要寫信給家里呀?”曼楨在枕頭上搖了搖頭,默然了一會,方道:“寫給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見過的。”她一提到世鈞,已是順著臉滾下淚來,因把頭別了過去。阿寶又勸了她几句,無非是叫她不要著急,然后就起身出去,依舊把門從外面鎖上了,隨即來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里打電話,听她那焦躁的聲音,一定是和她母親說話,這兩天她天天打電話去,催他們快動身。阿寶把地下的香煙頭和報紙都拾起來,又把梳妝台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敞開的雪花膏缸一只一只都蓋好,又把刷子上粘纏著的一根根頭發都揀掉。等曼璐打完了電話,阿寶先去把門關了,方才含著神秘的微笑,從口袋里掏出那只戒指來,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剛才二小姐一定要把這個給我,又答應給我錢,叫我給她送信。”曼璐道:哦?送信?”阿寶笑道:“是啊。”把戒指拿在手里看了看。“她說,把這只紅寶石戒指悄悄地送來,就算是訂婚戒指。”曼璐笑道:“我不會白拿你的。”說著拿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件飾物。阿寶偷眼一瞧,是那种自己從前潦倒時常常拿去當或變賣的首飾,阿寶知道這种戒指賣不出多少錢,當下便說,“我還是不要的好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發了一筆小財。當下不免假意推辭了一下。曼璐噗的一聲把那一沓子鈔票丟在桌上,道:“你拿著吧。總算你還有良心!”阿寶也就謝了一聲,拿起來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還等著我拿紙同筆給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后就不要進去了,讓張媽去好了。”說著,她又想起一樁事來。便打發阿寶到她娘家去,只說他們人手不夠,派阿寶來幫他們理東西,名為幫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們盡快地离開上海。
  顧太太再也沒想到,今年要到蘇州去過年。一來曼璐那邊催逼得厲害,二來顧太太也相信那句話,”正月里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赶著在年前洗出來的褥單,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許多大包裹。她整理東西,這樣也舍不得丟,那樣也舍不得丟。要是全部帶去,在火車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費了。而且都是歷年積下的破爛,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僅只是運出大門陳列在弄堂里,堆在推車上,都有點見不得人。阿寶見她為難,就答應把這些東西全都運到公館里去,好在那邊有的是閒房。其實等顧太太一走,阿寶馬上叫了個收舊貨的來,把這些東西統統賣了。
  顧太太臨走的時候,心里本來就十分愴惶,覺得就像充軍似的。想想曼璐說的話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后一切的希望都著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愿意把她往坏處想。世鈞有一封信給曼楨,顧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給誰看,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說些什么。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時候,臨走那天還是拿了出來交給阿寶,叫她帶去給曼璐看。
  世鈞的信是從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楨,沒見到她,他還當是她存心不出來見他,心里十分難過。回到家里,許太太告訴他說,他舅舅那里派人來找過他。他想著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赶了去一問,原來并沒有什么,他有一個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讀書,現在放寒假了,要回去過年,舅舅不放心他一個人走,要世鈞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回去,當然不成問題,但是世鈞在上海還有几天耽擱,他舅舅卻執意要他馬上動身,說他母親的意思也盼望他早點回去,年底結帳還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里,他父親又不放心別人,勢必又要自己來管,這一勞碌,恐怕于他的病休有礙。世鈞听他舅舅的話音,好像沈太太曾經在他們動身前囑托過他,叫他務必催世鈞快快回來,而沈太太對他說的話一定還不止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憂慮全都告訴了他了,不然他也不會這樣固執,左說右說,一定要世鈞馬上明天就走。世鈞見他那樣子簡直有點急赤白臉的,覺得很不值得為這點事情跟舅舅鬧翻臉,也就同意了。他本來也是心緒非常紊亂,他覺得他和曼楨兩個人都需要冷靜一下,回到南京之后再給她寫信,這樣也好,寫起信來總比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寫了一封信,按連寫過兩封,也沒有得到回信。過年了,今年過年特別熱鬧,家里人來人往,他父親過了一個年,又累著了,病勢突然沉重起來。這一次來勢洶洶,本來替他診治著的那醫生也感覺到棘手,后來世鈞就陪他父親到上海來就醫。
  到了上海,他父親就進了醫院,起初一兩天情形很嚴重,世鈞簡直走不開,也住在醫院里日夜陪伴著。叔惠听到這消息,到醫院里來探看,那一天世鈞的父親倒好了一點,談了一會,世鈞問叔惠:“你這一向看見曼楨沒有?”叔惠道:“我好久沒看見她了。她不知道你來?”世鈞有點尷尬地說:“我這兩天忙得也沒有工夫打電話給她。”說到這里,世鈞見他父親似乎對他們很注意,就掉轉話鋒說到別處去了。
  他們用的一個特別看護,一直在旁邊,是一個朱小姐,人很活潑,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腦后,他們來了沒兩天,她已經和他們相當熟了。世鈞的父親叫他拿出他們自己帶的茶葉給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們是講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們喝不喝六安茶?有個楊小姐,也是此地的看護,她現在在六安一個醫院里工作,托人帶了十斤茶葉來,叫我替她賣,价錢倒是真便宜。”世鈞一听見說六安,便有一种异樣的感触,那是曼楨的故鄉。他笑道:“六安——你說的那個醫院,是不是一個張醫生辦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認識張醫生呀?他人很和气的,這次他到上海來結婚,這茶葉就是托他帶來的。”世鈞一听見這話,不知道為什么就呆住了。
  叔惠跟他說話他也沒听見,后來忽然覺察,叔惠是問他”哪一個張醫生?”他連忙帶笑答道:“張慕瑾。你不認識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結婚了?新娘姓什么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曉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過他們結了婚就一塊回去了。”世鈞就是再問下去,料想多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而且當著他父親和叔惠,他們也許要奇怪,他對這位張醫生的結婚經過這樣感到興趣。朱小姐見他默默無言,還當他是無意購買茶葉,又不好意思拒絕,她自命是個最識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表,就忙著去拿体溫表替嘯桐試熱度。
  世鈞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會,叔惠就站起來告辭了。世鈞道:“我跟你一塊出去,我要去買點東西。”兩人一同走出醫院。世鈞道:“你現在上哪儿去?”叔惠看了看手表,道:“我還得上厂里去一趟。今天沒等到下班就溜出來了,怕你們這儿過了探望的時間就不准進來。”
  他匆匆回厂里去了,世鈞便走進一家店舖去借打電話,他計算著這時候曼楨應當還在辦公室里,就撥了辦公室的號碼。
  和她同處一室的那個男職員來接電話,世鈞先和他寒暄了兩句,方才叫他請顧小姐听電話。那人說:“她現在不在這儿了。
  怎么,你不知道嗎?”世鈞怔了一怔道:“不在這几了——她辭職了?”那職員說:“不知道后來有沒有補一封辭職信來,我就知道她接連好几天沒來,這儿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說全家都搬走了。”說到這里,因為世鈞那邊寂然無聲,他就又說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儿去了。你不知道啊?”世鈞勉強笑道: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剛從南京來,我也有好久沒看見她了。
  他居然還又跟那人客套了兩句,才挂上電話。然后就到柜台上去再買了一只打電話的銀角子,再打一個電話到曼楨家里去。當然那人所說的話絕對不會是假的,可是他總有點不能相信。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顯然是在一所空屋里面。當然是搬走了。世鈞就像一個人才离開家不到兩個鐘頭,打電話回去,倒說是已經搬走了。使人覺得震恐而又迷茫。簡直好像遇見了鬼一樣。
  他挂上電話,又在電話机旁邊站了半天。走出這家店舖,在馬路上茫然地走著,淡淡的斜陽照在地上,他覺得世界之大,他竟沒有一個地方可去似的。
  當然還是應當到她從前住的地方去問問,看弄堂的也許知道他們搬到哪里去了,他們樓下還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經遷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來,從那里也許可以打听到一些什么。曼楨的家离這里很遠,他坐黃包車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不是叫她搬家嗎?或者她這次搬走,還是因為听從他的主張?搬是搬了,因為負气的緣故,卻遲遲的沒有寫信給他,是不是有這可能?也許他离開南京這兩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還有一個可能,也許她早就寫信來了,被他母親藏了起來,沒有交給他。——但是她突然辭了職卻又是為什么呢?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黃包車在弄口停下。這地方他不知道來過多少回了,但是這一次來,一走進弄堂就感到一种异樣的生疏,也許因為他曉得已經人去樓空了,馬上這里的房屋就顯得湫隘破敗灰暗,好像連上面的天也低了許多。
  他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因為曼楨的家始終帶一點神秘性,所以踏進這弄堂就有點莫名其妙的包包自危的感覺,當然也不是沒有喜悅的成分在內。在那种心情下,看見一些女佣大姐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下淘米洗衣裳,也覺得是一個新鮮明快的畫面。而現在是寒冷的冬天,弄堂里沒有什么人。弄口有一個小木柵,看弄堂人就住在那里,卻有一個女佣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談心。她一身棉襖褲,褲腰部分特別臃腫,把肚子頂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圍裙支出去老遠。她伏在窗口和里面的人臉對臉談著。世鈞見這情形,就沒有和看弄堂的人說話。先走進去看看再說。
  但是并沒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門窗緊閉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著昏霧似的灰塵。世鈞在門外站了一會,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來。這次那看弄堂的卻看見了他,就從小屋里迎了出來,向世鈞點點頭笑笑。世鈞從前常常給他錢的,因為常常在顧家談到很晚才走,弄堂口的鐵門已經拉上了,要惊動看弄堂的替他開鐵門。現在這看弄堂的和他點頭招呼,世鈞便帶笑問道:“顧家他們搬走了?”看弄堂的笑道:“還是去年年底搬的。我這儿有他們兩封信,要曉得他們地址就給他們轉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听?”說著,便從窗外探手進去,在桌上摸索著尋找那兩封信。剛才和他談天的那個女佣始終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著,她連忙一偏身讓開了。向來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佣人替他們傳播出去的,顧家就是因為沒有用佣人,所以看弄堂的盡管消息靈通,對于弄內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帳,獨有顧家的事情他卻不大熟悉,而且因為曼璐過去的歷史,好像他們家的事情總有些神秘性似的,他們不說,人家就也不便多問。
  世鈞道:“住在他們樓下的還有一個劉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弄堂的喃喃地道:“劉家——好像說搬到虹口去了吧。顧家是不在上海了,我听見拉塌車的說,說上北火車站嘛。”世鈞心里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車站。曼楨當然是嫁了慕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慕瑾了。曼楨的祖母和母親的夢想終于成為事實了。”
  他早就知道,曼楨的祖母和母親一直有這個意思,而且他覺得這并不是兩位老太太一廂情愿的想法。慕瑾對曼楨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對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曼楨沒有說,可是世鈞直覺地知道她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他。并不是他多疑,實在是兩個人要好到一個程度,中間稍微有點隔閡就不能不感覺到。她對慕瑾非常佩服,這一點她是并不諱言的,她對他簡直有點英雄崇拜的心理,雖然他是默默地工作著,准備以一個鄉村醫生終老的。世鈞想道: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業才開始倒已經中斷了,她認為我對家庭投降了,對我非常失望。不過因為我們已經有兩三年的歷史,所以她對我也不無眷戀。但是兩三年間,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而慕瑾來過不久,我們就大吵,這該不是偶然的事情。當然她絕對不是借故和我爭吵,只是因為感情上先有了症結在那里,所以一触即發了。”
  看弄堂的把兩封信遞給他,一封是曼楨的弟弟的學校里寄來的,大約是成績報告單。還有一封是他寫給曼楨的,他一看見自己的字跡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郵戳之外還有一個圓圈形的醬油漬,想必看弄堂的曾經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兩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弄堂的微笑著點了個頭,說:“好,我——想法子給他們轉寄去。”就拿著走了。
  走出弄堂,街燈已經亮了。他把他寫給曼楨的那封信拿出來辨認了一下。是第二封信。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實第一封信已經把話說盡說絕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賣蘑菇豆腐干的人遠遠吆喝著。那人又來了。每天差不多這時候,他總是到這一帶來叫賣,大街小巷都串遍,一個瘦長身材的老頭挽著個籃子,曼楨住的弄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鈞一听見那聲音,就想起他在曼楨家里消磨過的無數的黃昏。”豆——干!五香蘑菇豆——干!”沉著而蒼涼的呼聲,漸漸叫到這邊來了,叫得人心里發空。
  于是他又想著,還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問問,她姊姊家他上回去過一次,門牌號數也還記得,只是那地方很遠,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車行叫了一輛汽車,走到虹橋路,天色倒還沒有黑透。下了車一撳鈴,依舊在鐵門上開了一個方洞,一個仆人露出半邊臉來,似乎還是上次那個人。世鈞道:“我要見你們太太。我姓沈,我叫沈世鈞。”那人頓了一頓,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說著,便把方洞關上了。世鈞也知道這是闊人家的仆役應付來客的一种慣伎,因為不确定主人見与不見,所以先說著活動話。可是他心里還是很著急,想著曼楨的姊姊也許倒是剛巧出去了。其實她姊夫要是在家,見她姊夫也是一樣,剛才忘問一聲。
  在門外等著,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許久。終于听見里面撥去門閂,開了一扇側門,那仆人閃在一邊,說了聲:請進來。汽車道走進去,兩旁都是厚厚的冬青牆。在這傍晚的時候,園子里已經昏黑了,天上倒還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著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鉤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鈞在樓窗下經過,曼楨在樓上听見那腳步聲,皮鞋踐踏在煤屑路上,這本來也沒有什么特异之點,但是這里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人穿疲鞋的,仆人們都穿布鞋,曼璐平常總穿繡花鞋,祝鴻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貢呢鞋子。他們家也很少來客。這卻是什么人呢?曼楨躺在床上,竭力撐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著,雖然什么也看不見,只看見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細細的一鉤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許是世鈞來了。但是立刻又想著,我真是瘋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鈞來救我,听見腳步聲音就以為是世鈞。那皮鞋聲越來越近,漸漸地又由近而遠。曼楨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誰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這些時,發熱發得喉嚨都啞了,她總有好些天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了,所以自己還不大覺得。這時候一張開嘴,自己都吃一惊,這樣啞著嗓子叫喊,只听見喉嚨管里發出一种沙沙之聲罷了。
  房間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個人在那里,阿寶自從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沒有再進來過,一直是張媽照料著。張媽剛巧走開了一會,到廚房里吃年糕去了。這還是正月里,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們也可以隨時做著吃。張媽煮了一大碗年糕湯,才呷了一口,忽見阿寶鬼鬼祟祟地跑進來,低聲叫道:“張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張媽忙放下碗來,問道:太太叫我?話,只當是曼楨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腳兩步跑上樓去。阿寶跟在后面,才走到樓梯腳下,正遇見那男仆引著世鈞從大門外面走進來。世鈞從前在曼楨家里看見過阿寶的,雖然只見過一面,他倒很記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寶一時心虛,怕他和她攀談起來,要是問起顧家現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說得前言不對后語。她只把頭低著,裝作不認識他,徑自上樓去了。
  那男仆把世鈞引到客廳里去,把電燈開了。這客廳非常大,布置得也极華麗,但是這地方好像不大有人來似的,說話都有回聲。熱水汀燒得正旺,世鈞一坐下來便掏出手帕來擦汗。那男仆出去了一會,又送茶進來,擱在他面前的一張矮桌上。世鈞見是兩杯茶,再抬起眼來一看,原來曼璐已經進來了,從房間的另一頭遠遠走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旗袍,袍叉里又露出水鑽鑲邊的黑綢長褲,踏在那藕灰絲絨大地毯上面,悄無聲息地走過來。世鈞覺得他上次看見她的時候,好像不是這樣瘦,兩個眼眶都深深地陷了進去,在燈影中看去,兩只眼睛簡直陷成兩個窟窿。臉上經過化妝,自是紅紅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卻使世鈞想起紅粉骷髏
  他從來沒有和她這樣的女人周旋過,本來就有點慌張,因站起身來,向她深深地一點頭,沒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來意,道:“對不起,來打攪祝太太——剛才我去找曼楨,他們全家都搬走了。他們現在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曼璐只是笑著”嗯,嗯”答應著,因道:沈先生坐。喝點茶。禁向那紙包連看了兩眼,卻猜不出是什么東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曼璐便把那紙包拆開了,里面另是一層銀皮紙,再把那銀皮紙的小包打開來,拿出一只紅寶石戒指。世鈞一看見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顫抖了一下,也說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遞了過來,笑道:“曼楨倒是料到的,她說沈先生也許會來找我。她叫我把這個交給你。”世鈞想道:“這就是她給我的回信嗎?”他机械地接了過來,可是同時就又想著:“這戒指不是早已還了我了?當時還了我,我當她的面就扔了字紙簍了,怎么這時候倒又拿來還我?這又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假使非還我不可,就是寄給我也行,也不必這樣鄭重其事的,還要她姊姊親手轉交,不是存心气我嗎?她不是這樣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難道一個人變了心,就整個地人都變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那么她現在不在上海了?我還是想當面跟她談談。”曼璐卻望著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吞吞地說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鈞頓了一頓,便紅著臉問道:她是不是結婚了?是不是跟張慕瑾結婚了?然知道世鈞對慕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說曼楨是嫁了慕瑾了,因為這种謊話是很容易對穿的,但是看這情形,要是不這樣說,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著茶杯,在杯沿上凝視著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著我細說了。”世鈞其實到她這儿來的時候也就沒有存著多少希望,但是听了這話,依舊覺得轟然一聲,人都呆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隔了有一會工夫,他很倉促地站起來,和她點了個頭,微笑道:對不起,打攪你這半天。著一個什么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他那只戒指。好好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會手一松,滾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樣厚,自然是听不見聲音。他彎下腰去拾了起來,就很快地向口袋里一揣。要是鬧了半天,還把那戒指丟在人家家里,那才是笑話呢。曼璐這時候也站起來了,世鈞也沒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种嘲笑的還是同情的神气,同樣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地向門外走去,剛才那仆人倒已經把大門開了,等在那里。曼璐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依舊由那男仆送他出去。世鈞走得非常快,那男仆也在后面緊緊跟著。不一會,他已經出了園門,在馬路上走著了。那邊嗚嗚地來了一輛汽車,兩邊白光在前面開路。這虹橋路上并沒有人行道,只是一條瀝青大道,旁邊卻留出一條沙土舖的路,專為在上面跑馬。世鈞避到那條騎馬道上走著,腳踩在那松松的灰土上,一軟一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街燈昏昏沉沉地照著,人也有點昏昏沉沉的。
  那只戒指還在他口袋里。他要是帶回家去仔細看看,就可以看見戒指上裹的絨線上面有血跡。那絨線是咖啡色的,干了的血跡是紅褐色的,染在上面并看不出來,但是那血液膠粘在絨線上,絨線全僵硬了,細看是可以看出來的。他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像是偵探小說里的事,在實際生活里大概是不會發生的。世鈞一路走著,老覺得那戒指在他褲袋里,那顆紅寶石就像一個燃燒的香煙頭一樣,燙痛他的腿。他伸進手去,把那戒指掏出來,一看也沒看,就向道旁的野地里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醫院里,他父親因為他出去了一天,問他上哪儿去了,他只推說遇見了熟人,被他們拉著不放,所以這時候才回來。他父親見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著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醫院里來探病,坐得時間比較久,嘯桐說話說多了,當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來。
  自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醫院里一住兩個月,后來沈太太也到上海來了,姨太太帶著孩子們也來了,就等著送終。嘯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醫院里。
  春天,虹橋路祝家那一棵紫荊花也開花了,紫郁郁的開了一樹的小紅花。有一只鳥立在曼楨的窗台上跳跳縱縱,房間里面寂靜得异樣,它以為房間里沒有人,竟飛進來了,扑啦扑啦亂飛亂撞,曼楨似乎對它也不怎樣注意。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她的病已經好了,但是她發現她有孕了。她現在總是這樣呆呆的,人整個地有點麻木。坐在那里,太陽晒在腳背上,很是溫暖,像是一只黃貓咕嚕咕嚕伏在她腳上。她因為和這世界完全隔离了,所以連這陽光照在身上都覺得有一种异樣的親切的意味。
  她現在倒是從來不哭了,除了有時候,她想起將來有一天跟世鈞見面,她要怎樣怎樣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訴他听,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好像已經面對面在那儿對他訴說著,她立刻兩行眼淚挂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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