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羞怯的女人(一)


  生活里有許多偶然,尤麗雅心想,有一天上午,她在漢堡市內閒逛,在雜耍劇院的櫥窗里偶然發現了她姐姐一個老熟人的照片——該劇院位于漢堡火車總站的對面,地處圣喬治小紅燈區。對,就是他,沒錯儿,只是這個人現在自稱“偉大的卡拉·納克”。以前,他同拉雅娜隨小型巡回演出隊下鄉做低級演出時還老老實實地叫迪爾克·維斯特曼。當時,他專門負責更換布景,現在改行搞起了魔術。尤麗雅突發奇想,決定到劇院去打听打听。迪爾克正在台上排練。
  對于這個淡黃頭發的魔術師來說,与尤麗雅重逢真是又惊又喜。
  “尤麗雅?尤麗雅·萊茵宁格?”
  “迪爾克!真是你呀!”她說,“看外面挂的照片,我差點儿認不出你來了。”
  “我听說你在漢堡。”他說,“咱們有好一陣子不見面了!”他從舞台上下來,擁抱她,吻她。“你要呆多久呀?”
  “本來我只想看看姐姐。那天晚上我到漢堡,她……她……”她一時語塞。
  魔術師點頭,表示同情:“我听說了。一切都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馬克斯!誰會想到是他呢?”
  “我一直不信,”尤麗雅說,突然又問,“你現在的工作是當魔術師?”
  “魔幻的卡拉·納克!”他微笑道。
  “不再做換布景的事了?”尤麗雅感到奇怪,“你們一起搞巡回演出時,拉雅1總是對我說起你。你模仿人,從聲音、語調到姿態無不惟妙惟肖。人們每每認為,被模仿的人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呢。我姐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1拉雅娜的昵稱。

  “卡拉·納克”呆望著她,若有所思。她顯然不知道自己离解開謎團已近在咫尺,要是再多心一點,就揭開拉雅娜死因的秘密了。魔術師決定密切注意她的動向,這是個危險人物。要不,最好馬上干掉她?但“卡拉·納克”不准備冒這個險。
  “藍香蕉”夜總會里气氛緊張,問題就出在那個大力士身上。米琦惶恐,逃進廚房,躲到灶后。
  “你說過,每周付給我那一份錢。”大力士催逼,气沖牛斗。
  他敞開發達的胸膛,抖抖肌肉。
  “是的,從盈利中付。”蘇加爾小心翼翼地說。
  “要我把你的賤膝蓋骨釘死在舞池里嗎?”
  “你自個儿瞧瞧吧,”蘇加爾說,一面翻開收入和支出賬簿,“這一周:這是購物款——這是水電費——這是進賬!”
  “就六百九十三馬克?”大力士感到蹊蹺。
  “從中扣除支出:一千四百八十五減去六百九十三等于七百九十三。”
  “一半歸我!”大力士像豬一樣哼唧,十分滿意。
  蘇加爾微笑道:“正好三百九十六馬克。”
  “拿錢來。”大力士很開心。
  “為什么?這筆錢我要向你要。這是虧損啊,再加上周的五百馬克,一共是八百九十六馬克,這是你欠我的!”
  “喂,記得什么時候你腦瓜出血了吧?”大力士問。
  “我沒有別的辦法,大力士。”蘇加爾說,裝出忠實的小獵狗似的眼神。
  大力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拽他靠近自己。
  “你听著,臭畜生!你們的鬼生意我是有份的。不是一點點,知道嗎?你要再說別的,老子就打斷你小子几根骨頭。我有份嗎?”
  “我記不清。”蘇加爾擠出一句。
  “好呀,”大力士點頭,把蘇加爾推到椅子里,“你真行呀,蘇加爾!”
  他离開夜總會時,蘇加爾還听得見他在低聲咒罵。米琦從廚房里瞧著蘇加爾,對他欽佩不已。
  “你,天才人物!”她喘著气說。
  但天才人物打著手勢,一副謙遜的樣子。
  房子用彩帶裝飾過了,羅伯特又在“藍香蕉”的大門上麻利地釘了一塊牌子,上書:“歡迎老父親回家!”莫娜和蘇加爾去接魯迪·克朗佐夫,未久,他們隨著汽車馬達聲響回到了海倫大街。住戶們從窗口招手致意,有如歡迎一個國王榮歸。魯迪·克朗佐夫下車伊始,就受到“金短褂”和羅莎麗擁抱。她們還說他气色很好。但看得仔細的人都發覺魯迪步履不穩。
  “耳語者”同大力士倚在牆上,离這里有一段距离。
  “這老頭儿從死神那里打了個轉,蹦蹦跳跳又回來了,”“耳語者”忿然嘀咕,“真沒想到,怎么會弄錯呢?”他踩滅香煙頭猶如踩死一只蟑螂。
  鄰居們同魯迪·克朗佐夫握手,莎洛特擁抱他。蘇加爾和莫娜把他架在當中,領著他從大門台階進屋。
  “你看起來精神煥發呀,”米琦說,“真的!非常健康!”
  “我也有這個感覺。我不是不修邊幅!”他稍微頓了頓,又說,“我的天啊!我根本不能相信自己又重新站在這里!”
  “開始一段時間你應該好好保養。”莫娜勸說。
  “我已經保養得夠久了,所以我什么都知道。”他笑道。
  他有點踉踉蹌蹌。
  “慢點儿。”蘇加爾勸他。
  “嗨,剛才是玩笑話。”他不讓他們說下去,“我得喝點什么!”然后他重新走進自己的夜總會——他的生活中心點。已經离別多時,對他來說簡直太久了。他呆望著四周。
  只見尤麗雅站在舞台上唱《与你墜入愛河》,羅伯特在調節舞台射光燈,看樣子排練得很賣力。
  “那是誰?”魯迪問。
  “拉雅娜的妹妹。”蘇加爾小心翼翼地回答。
  “妹妹?長得一點儿不像,很遺憾。現在給我一點喝的吧,快!”
  “你知道醫囑。”莫娜關切地說,宛如小鳥啾啁。
  “我要另找醫生。”魯迪譏笑道。
  莫娜眼睛發呆。
  “只是開開玩笑罷了!”他安撫她,同時朝舞台看。“挺嚇人的!”
  “她——唉呀——她要价不高!”蘇加爾結結巴巴。
  “進賬也少呀!”魯迪·克朗佐夫說著便朝羅伯特走去。父子倆擁抱。魯迪激動,把儿子抱得緊緊的。
  “見到你,真好。”羅伯特說。
  “回來了就好,見到你們就好!”魯迪握著蘇加爾遞過來的酒杯,頻頻向周圍的人祝酒,然后一飲而盡,真是痛快。樂隊奏起響亮的曲子,魯迪向樂手們揮手,表示感謝。
  “我們在樓上准備了一個小小的自助冷餐,”羅伯特說,“歡迎你的歸來。”
  可魯迪只顧看尤麗雅,她向他走過來了。
  “很高興認識您,就叫我魯迪好啦。”
  “我叫尤麗雅,尤麗雅·萊茵宁格。我常常听他們說起您。”
  “沒有好話吧?”他“啪”的一聲吻了吻她的手,同時笑道,“只是開個玩笑!”
  大伙儿全笑。魯迪打量尤麗雅。
  “您現在為我們干活儿,好啊,尤麗雅。您如果有問題,就找我。”
  “太好了。”尤麗雅莞爾一笑。
  莫娜瞧著他們倆,不禁心生疑竇。魯迪突然搖晃起來,尋找支撐物。
  “喂,只是別把我們同索然無味的咖啡一起潑掉呀!”蘇加爾說。
  “他得躺下才行。給他說,要他躺下!”莫娜要求。
  魯迪朝尤麗雅點頭,旋即轉身走了。
  “小妞挺有風韻的,”他輕聲對蘇加爾說,“真迷人哩。”
  “我也這樣看。”羅伯特馬上接口道。
  “但是歌唱得不咋樣。”父親說,他一只手緊緊抓住欄杆,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朝下,表示貶抑。“哎喲,這老房間呀,我的小世界,我喜歡的小世界喲。”他上了几級台階,然后冷不丁地問:
  “你們為何把外面的‘藍香蕉’拆掉了?”
  “我覺得它沒有情趣。”羅伯特斗膽解釋。
  魯迪·克朗佐夫以為自己听錯了。
  “你覺得什么?”
  “沒有情趣。”羅伯特心平气和地重复說。
  “啊?”父親對他大吼,“你是誰?你以為你是什么人?‘藍香蕉’——這在圣保利是人所共知的概念!”
  “魯迪,別激動!”莫娜攙和進來,但無濟于事。
  “別急,魯迪,別急。”蘇加爾勸慰。
  “我決定的東西要是不合你的口味,那好——我就走。”羅伯特硬著頭皮說。
  “行,你走呀!繼續讀你的書去!”魯迪·克朗佐夫嚷。蘇加爾和莫娜悠著力气拽他上樓梯。
  “說得多么可怕!他認為沒有情趣,哼!”
  羅伯特气得渾身哆嗦,回到大廳,尤麗雅在舞台旁等著他。
  “他總是這樣,”羅伯特用嘶啞的聲音說,“叫人不堪忍受!”
  可尤麗雅似乎沒有听他說話。她目送魯迪·克朗佐夫走遠,他給她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她重新開始演唱《与你墜入愛河》。她自己也不完全明白,為何她的聲音比這之前突然柔和些了。
  魯迪·克朗佐夫躺到床上,莫娜關怀備至,給他背后塞了一個枕頭。他仔細傾听從大廳傳來的歌聲。
  接下來的几天當中,“藍香蕉”夜總會一伙人緊張地籌備拳擊大賽。這時,還可以感覺到一种奇特的拘束气氛,魯迪和尤麗雅几乎不說話。看來兩人是以一种滿怀期待的方式在兜圈子,彼此想保持距离,不想更多地熟悉對方。
  蘇加爾對最后賭賽的金額興奮不已,真有點瘋瘋癲癲了。二十万馬克已經躺在賽馬經紀人的錢箱里。觀眾蜂擁擠進地下拳擊室。
  只有一個客人缺席。“耳語者”給魯迪·克朗佐夫通報了一個消息,說格拉夫要同他在“藍香蕉”單獨談話。魯迪·克朗佐夫馬上就同意了。
  “耳語者”立即把這次會面告訴了魔術師,魔術師又立即轉告了施密特·韋貝爾。銀行家想知道兩位老先生陰謀策划什么。迪爾克叫銀行家放心,說他的“眼線”會把談話的詳情告訴他。
  在蘇加爾的地下拳擊室,觀眾擁擠不堪。凡在紅燈區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當第一對拳擊手開始相互搏擊之時,觀眾狂叫,鼓掌喝彩。每次擊中對手,觀眾都“啊”、“噢”地大叫,評論,頓足,吹口哨,歡呼。卡琳和米琦賣爆玉米花和飲料。羅伯特和蘇加爾見到生意好,開心得不得了。魯迪·克朗佐夫欠著身子挨近尤麗雅,她坐在他前面一排。
  “您喜歡看拳擊賽?”他問。
  “我不知道。我還從來沒有看過拳擊賽呢。”
  “我喜歡,”莎洛特做了個怪臉笑道,“可以觀賞強壯健美的漢子!”
  羅伯特觀察到父親和尤麗雅竊竊私語正起勁,不料,這時“三明治”保爾朝魯迪·克朗佐夫擠過來,告訴有人在大廳里等他。魯迪·克朗佐夫點點頭,起身尾隨格拉夫的保鏢出去了。尤麗雅目送他遠去,感到迷惑。
  在半明半暗、空空如也的大廳里,紅燈區兩個年老的大人物相對而坐。“耳語者”站在他的老板身后,保持一定距离,以示尊敬。蘇加爾和“三明治”保爾把守大門。格拉夫很快直奔主題。
  “假如我們不得不中斷長期的良好的業務關系,那將是很可悲的。”他說,話音里不乏警告的意味。
  “我會同我儿子談談的。”魯迪向他保證。
  “他搞錯了。他為什么這樣頑固?”
  “他會听話的。”魯迪承諾。
  “說到底,談判總比引起血腥屠殺要好一些。”格拉夫說。
  魯迪·克朗佐夫對“耳語者”怀疑地瞥了一眼,然后說:
  “同意你的看法。如果有人通過謀殺別人來保住自己,那么,別人也會拿起武器來反擊。”
  弦外之音也是明顯的警告。
  “咱們等著瞧,人的健康理智這一次也會取胜的。”格拉夫回答說,“你的儿子明天去檢察院改變他的證詞,就說他沒有看見我的儿子在現場,不知道是誰把拉雅娜從窗戶推下去的。”
  魯迪·克朗佐夫向前欠了欠身子,再次向“耳語者”瞥了一眼。
  “你的儿子沒事吧?”他告誡式地問道。
  格拉夫同他握手。
  “讓咱們保住兩個儿子吧。”他說。
  此刻,從蘇加爾的地下拳擊室傳來了長時間的歡呼聲。
  在“藍香蕉”前面停著一輛黑色越野車。司机旁邊的車門啪的一聲打開了。賽馬經紀人快速奔過馬路,气喘吁吁地鑽進魔術師的汽車里。他的臂彎里夾著一個鋁質小箱。
  “您帶著錢?”淡黃頭發的漢子問,同時腳踩油門。賽馬經紀人汗如雨下。
  “有二十多万馬克。”他喘息說,“蘇加爾要是逮住我就完啦!”
  魔術師微笑,取笑對方的畏怯。他將把這筆錢的小部分留給經紀人,自己撈大頭。錢刺激他,錢是人生的發動机。此前,他成功地游說了賽馬經紀人欺騙蘇加爾,說拳擊賭賽可以一箭雙雕:克朗佐夫及其朋友不會因賭債而沉淪,他的經紀人又可以中飽私囊。作為藝術家,魔術師賺錢賺得光明正大;施密特·韋貝爾每月給他的瑞士銀行賬號匯去大筆款項;此外,他每次“行刑”都有“外快”,這次謀害拉雅娜就得了丰厚的酬金;盡管這樣,他仍舊對附帶賺錢興猶未了。錢,他怎么也賺不夠。
  一群有頭有臉的人物聚在菲舍爾家里,欣賞著舒伯特的樂曲,享用著炸成玫瑰紅并淋上橙汁的鴨脯肉,興致勃勃地談論著IEG公司的目標和格拉夫帝國的分崩离析。
  “她真的很有頭腦。”奧爾嘉指的是被她采訪過的坦雅。
  “圣保利教父的儿媳婦?”蕾吉娜·菲舍爾問。
  “奧爾嘉曾邀她出席自己的節目。”倫茨說,一面挽著這位年輕女記者的手。施密特·韋貝爾看著這場面心里感到不舒服。
  “她說她的丈夫被人誣告,這是可以理解的。”曼弗雷德·菲舍爾插話,嗓音有點嘶啞。他的夫人打住話頭,她對拉雅娜之死至今仍心有余悸。
  “諸位知否,格拉夫想在海港大廈原址上修建一座賓館?”奧爾嘉問。
  銀行家打量著女記者,接著又瞟了一眼倫茨。倫茨裝作一無所知:
  “是嗎?我們從市里合法地弄到這塊地皮,可沒有搞任何花招呀,對嗎?”
  他笑著舉起酒杯,向銀行家祝酒。
  “格拉夫說市里騙了他。”奧爾嘉繼續說,“他想擴大‘愛神中心’。已有動工的批文,但批文一下子又被收回去了。”
  她顯得消息最靈通。
  “以后呢?總會有個絕妙的說法。”倫茨顯然想換個話題。
  施密特·韋貝爾首次說話:
  “格拉夫為競選捐贈大筆款子,又強迫他手下的人加入一個党派,可我們的政府依舊拒絕了這個妓院老板的要求。大快人心呀,是不是?”
  舉桌皆笑。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女仆把手机遞給銀行家。施密特·韋貝爾以表示歉意的喃喃低聲自報家門。
  “小克朗佐夫將改變他的證詞,”魔術師扼要地報告,“馬克斯將無罪釋放。”
  “這樣對我們不利。您得阻止這事!”施密特·韋貝爾結束了談話,口气生硬。“這些事把我累垮了。”他然后歉疚地轉身,對其他并非有意听他打電話的人說,“我總是打定主意說短話。”
  “可事情總是堆積如山,曼弗雷德也是這樣。”蕾吉娜·菲舍爾說。
  律師凝視著銀行家。
  “干自己要干的事。”律師陰沉地說。
  銀行家一刻也不回避他的目光。
  “對。”他說,帶著難以察覺的微笑。
  子夜時分,“藍香蕉”的住戶們興高采烈,猛灌香檳酒。他們累得要死,收入亦丰。不管尤麗雅的新表演能否成功,也不管是否要物色別人來取代她,這似乎都已無關宏旨。米琦“啪”地拉開瓶塞。
  “這才真叫‘火’呢。”卡琳重复這句話。
  蘇加爾回來了,臉色蒼白。
  “你怎么啦?像一枚假幣似的。”莎洛特說。
  “讓我先喘喘气吧。”蘇加爾請求。
  他正欲細說,突然從雅座那邊傳來了魯迪·克朗佐夫的慍怒之聲。
  “你少不更事!”他狂叫,同時強令羅伯特改變證詞。
  “我不想這樣做。”儿子回答。
  “听話,我已答應格拉夫了!”
  “那是你的事!”羅伯特挑釁。
  其他人屏息靜听。
  “你這小子,老子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頓,要么你滾蛋,任你選擇!”魯迪咆哮。
  羅伯特一躍而起,气得直打哆嗦,正要逃走,尤麗雅把他擋回。
  “咱們喝點酒吧?”她柔聲問。
  “有時你父親說話口气欠妥,人人都會碰到這樣的事儿。”蘇加爾試圖安撫小伙子,“他一定感到難過了。”
  羅伯特長舒一口气。
  “在這件事上他說得在理。”蘇加爾繼續說,“你改變證詞對大伙儿都有好處。格拉夫是個危險人物,又他媽的神通廣大。要是幫他一個忙,他也不會虧待你的!”
  “生活里有時也不能太頂真。”莎洛特插嘴。
  羅伯特搖頭,像個倔孩子。
  “好啦,”蘇加爾說,“你別急呀!”
  “咱們能挺住,”羅伯特脫口而出,“今晚賺頭挺不錯嘛,是不是?”
  “只是出了一個問題,”蘇加爾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可別急喲!勞駕,別急!”
  “我不急。”羅伯特有些緊張。
  蘇加爾深吸一口气:“賭館那些家伙拎著錢箱逃啦。”
  這突然的惊駭把人嚇懵了。
  “全部的錢?”莎洛特六神無主地低聲問。
  “全部的錢——丟啦!”蘇加爾點頭。
  “不!不!”卡琳吼叫著。
  “我會逮住他們的。”蘇加爾怒不可遏,“我會把他們一個個搜出來,你們放心好啦。我要報仇,這些王八蛋,休想逃脫!”
  他緊握雙拳。尤麗雅匆匆朝魯迪·克朗佐夫瞥了一眼。他仍然在雅座枯坐,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他猛一抬頭,見大家都在端詳他,就惊慌失措地轉過身去,自認為此刻大家不會對他感興趣,這真使他難堪。
  羅伯特睡眠不佳。清晨上班時交通工具的噪聲闖進窗戶來,室內很冷。他憂心忡忡。他們為何屢遭失敗?為何總有人給他們制造麻煩?現在若是不能還清父親的賭債,那將十分危險,父親將會失去夜總會及其房產,甚至會有生命危險。對方不會因為已經搞了一次謀殺而罷手,羅伯特對此深信不疑。
  有人敲門。羅伯特摸著眼鏡戴上,下床,睡眼惺忪地開門。門對著樓梯。外面站著米琦、莎洛特和卡琳。蘇加爾坐在樓梯上。“我們有話對您說。”米琦開了腔,卻又沉默,神色不大自在。
  羅伯特不耐煩了。
  “你們干嘛吞吞吐吐?”
  莎洛特遞給他一個藍色茶壺,看得見里面裝著錢。
  “這是干啥?”羅伯特問。
  “我儿子定期寄給我的,我從來舍不得用。”莎洛特期期艾艾地說,“剛好七千四百八十六馬克。拿著,孩子。”
  “您鬧著玩吧?”羅伯特迷惑不解。
  卡琳把滿滿的一只信封放在茶壺上:“我自己做胸部手術剩下的兩千五百馬克。”
  “我不要你們的錢。”羅伯特深受感動。
  “還有我的五万馬克。”米琦又把她的儲蓄卡放在卡琳的信封上。
  “這些我不能要。”羅伯特急忙說,“不,你們不能把所有的儲蓄都拿出來!干嘛要這樣?”
  “因為我們要住在這里,”莎洛特說,“因為我們不愿魯迪·克朗佐夫遇到不測,所以才這樣!”
  “這里也是我們的家啊。”米琦補了一句。
  “否則我們到哪里去呢?”卡琳惘然若失。
  羅伯特深為感動,不知說什么好,沉默。蘇加爾幸福地微笑著,雙目炯然。
  羅伯特以這种方式可以還清父親的賭債了。午飯前他從漢堡中心城區回到海倫大街。天气郁悶。蘇加爾和米琦汗流浹背,把一份份午餐裝到貨車上,再提供給紅燈區赫伯特大街和其他妓院。
  當羅伯特拐過角時,一條支路上響起了汽車發動的聲響。一輛黑色越野車從停車場縫隙中竄出,拐進海倫大街,朝羅伯特駛來。他佇立不動,越野車煞了車。司机旋下深色窗玻璃。蘇加爾飛快跑來,他覺得情況异常。
  “對不起,您能幫助我嗎?”羅伯特听見司机那親切的口音。他懵懵懂懂地靠近越野車,大功率發動机轟隆轟隆地鳴響著。他看見司机蒙著臉,自己平生第一次直接面對著一支手槍的槍管。他兩眼發愣,瞧著黑洞洞的槍口。司机的食指在扣扳机,俄頃,“啪”的一聲槍響。同時某人用一股強力把他拽倒在地上。他似乎被擊中了,奇怪的是一點儿不痛。越野車的馬達吼叫著,汽車飛快地消失在拐角處。各家的窗戶打開了,人們紛紛越過馬路。莎洛特心急如焚,跑過來探視。莫娜從她的小理發室沖出,俯身瞧羅伯特。羅伯特思忖,只有人死了才這樣忙乎啊。他立即看到蘇加爾橫臥在自己身上,而且一動不動。
  人們七手八腳把蘇加爾從羅伯特身上翻下來。蘇加爾的襯衫已是血跡斑斑,他雙目緊閉。
  “蘇加爾!噢,上帝,不!”羅伯特結結巴巴地叫嚷。
  “他死了?我的天呀!”“金短褂”叫著。
  “快喊救護車。”莎洛特話音有力。
  “喊醫生!”羅伯特這時尖叫,“快!喊醫生!”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撫摸蘇加爾的傷口。蘇加爾抽搐一下,發出短暫的呻吟。
  “蘇加爾——你還活著!噢,最親愛的,你還活著!”羅伯特如釋重負,頓覺輕松。
  “當然了,死人是不會講話的。”蘇加爾唧咕道,因為疼痛而扭曲著臉。
  莎洛特跪到他身邊。
  “讓我瞧瞧。”她說。
  “只是給咱撓了一回痒痒!”
  “傷了肌肉,”莎洛特證實說,“用不著縫針。”
  一個人從窗戶里探出身來,告訴救護車已在途中。蘇加爾吃力地爬起來。
  “別搞滯后行動啦。”他說。
  “好家伙,蘇加爾,子彈再偏几厘米,你就成僵尸啦!”“金短褂”惊歎道。
  看稀奇的人開始散去。
  “瞎摻和有時還真管用!”蘇加爾微笑。
  羅伯特渾身顫抖。
  “別慌。本來比這還要凶險。”蘇加爾試圖安慰他,“現在可別垮掉呀。”
  “你救了我一命,蘇加爾!”羅伯特心煩意亂,訥訥而言。他眼前依舊浮現出那槍管,依舊听見那槍響,明白他剛才离死神僅一步之遙。
  “純屬僥幸。偶然出現在千鈞一發的時間和地點。”蘇加爾拍拍他的肩膀,扶住他。
  “最親愛的,蘇加爾,我這條命是你撿回的!”
  他抱住蘇加爾的頭頸,蘇加爾因為這擁抱而顯得激動,激動中有點不敢當的意味。
  “已經不錯了,”他輕撫羅伯特的后背,兩人進屋,“已經不錯了!”
  “任務已經完成了。”魔術師打電話報告他的委托人。
  “那小子怎么樣了?”
  “他活著,完全照您的命令干的!”
  “也許這惊嚇就足以讓老家伙惶惶不可終日,最后不得不賣房了。”
  施密特·韋貝爾關掉手机,重新回到那間富麗堂皇的大理石蒸汽浴室。他每逢星期三在這里与菲舍爾律師會面。
  “圣保利又發生了槍擊事件,目標是對准克朗佐夫之子。”
  曼弗雷德·菲舍爾突然感到透不過气來。
  “羅伯特·克朗佐夫被槍殺了?”他惶恐不安。
  “我說過‘被槍殺’了嗎?”施密特·韋貝爾笑道,“我說過這樣的話嗎?請您再听一遍:殺手只差一丁點儿命中小伙子。”
  他打量著曼弗雷德·菲舍爾:“誰經受不了高溫,就不要去蒸汽浴。”
  然后,他再次以商業口吻問建筑實体的鑒定搞得怎樣了。
  律師竭力使自己平靜,說鑒定已經寫出來了。
  “它會与我們的期望值相适應嗎?”施密特·韋貝爾問。
  “我想是的。”律師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您想?還是您知道?”施密特·韋貝爾怒吼,“為了讓我們彼此心領神會,我要說:我們需要無懈可擊的鑒定書,說明整個廢舊的城區急需通過拆除和修葺舊房得以重整,尤其是海倫大街的老房子。”
  他仔細觀察依舊緊閉雙眼坐在那儿的律師。他很看不起這個懦夫,但是又需要這個懦夫。倘若此人火中取栗,他自己就可以藏在隱蔽處,只需在辦公室運籌帷幄即可。同時,他也心知肚明:倘若菲舍爾不听指揮,他自己也將陷入困境。他的外國投資者已急不可待,這十分危險!
  魯迪·克朗佐夫還穿著晨服,非要堅持給蘇加爾包扎不可。因為是子彈擦傷,所以對傷口只要清洗、消毒和涂上藥膏就夠了。但魯迪·克朗佐夫的神色仍舊极度惊恐、迷惘。
  “出事地點在哪儿?”他問。
  “前面拐角處。實際上就在咱們的門口。”蘇加爾說,躺在魯迪·克朗佐夫的床上。
  “小家伙真的沒事?”魯迪·克朗佐夫再一次問。
  “我已經對你說過啦!”
  “他媽的,又是誰干的?”
  他煩躁,在屋內來回踱步。
  “把几個小伙子召攏來,”他終于命令道,“要不惜代价,只要羅伯特呆在這里,就要照看好他。”
  “他要走嗎?”蘇加爾惊异地問道。
  “他在裝皮箱了。”魯迪·克朗佐夫斷然回答。
  蘇加爾想提出异議。
  “沒有什么好討論的,”魯迪搶白,“我不愿意他有什么不測。他應當回慕尼黑去繼續求學,是嗎?”
  他把膏藥貼在蘇加爾的傷處。蘇加爾目不轉睛,瞧著他走到五斗櫥邊,打開抽屜,拿出一把舊手槍。
  “咱們得好好教訓教訓那個放槍的家伙。咱們會逮住他的,蘇加爾。必須先确保小伙子安全無虞,然后再‘擺平’那個臭小子,你放心吧。”
  不料手槍“砰”的一聲掉在地上,銹蝕的金屬碎裂了。很清楚,為了“擺平”那個家伙,魯迪·克朗佐夫急需一支新手槍。
  還有一點也很清楚,羅伯特對紅燈區嗤之以鼻。他正在裝箱准備走人,把衣服胡亂塞在箱子里。
  “他媽的這個城區,”他咒罵道,“夠了,完事!”
  蘇加爾倚門而立。他的槍傷又開始出血了。
  “我要是你就不离開。”
  羅伯特暫停片刻裝箱,抬頭看蘇加爾。
  “我可不愿拿自己的生命為這幢房子,為這幢破舊不堪的房子冒險!”
  “說得對,”蘇加爾說,“我同意。繼續求學肯定要比在這里強。”
  他突然看見羅伯特褲子上有一塊黑色污漬,就盯著它瞧。羅伯特察覺了,說道:
  “是的,”他嘰嘰咕咕,“我當時嚇得屁滾尿流,那又怎么樣?”
  蘇加爾沒有說話,轉身慢慢下樓,來到半明半暗的酒吧。其他人都坐在那里等待新消息。
  “怎么樣?”莎洛特問。
  “他在打包裝箱。”蘇加爾說。
  米琦嚇了一跳。
  “他要走?”
  “他不能就這樣讓自己消瘦下去呀!”卡琳力排眾議。
  “讓他走吧,”尤麗雅插話,“有人向他開過槍。”
  米琦哭了。蘇加爾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
  “你坐下吧。瞧你哭得像個淚人儿。”莎洛特說。
  “要喝法國白蘭地嗎?”米琦抽泣。
  莎洛特擰開瓶蓋,先給自己倒了一杯。
  “比較好的是讀到大學畢業。”蘇加爾說。
  “要畢業了嗎?紅燈區的大多數司机都是大學生。有什么用?”米琦眼淚汪汪地問道。
  莎洛特瞥見蘇加爾血跡斑斑的襯衫。
  “我去取條毛巾來給你擦擦,別渾身弄髒了。”她站起來,接著便呼哧呼哧地奔廚房去了。
  “他讀完大學,有朝一日便是個律師,名利雙收。”卡琳陰郁地說,“‘藍香蕉’与這樣的人有何關系?”
  “反正我從來不信他會留在這里。”米琦低語并擦掉眼角的淚水。
  “上帝啊!”尤麗雅怒吼,“有人向他開槍,有人要殺害他呀!”
  誰都沒有答理她。蘇加爾從莎洛特手里接過干毛巾,壓在傷口上,悶悶不樂,在冥思苦想著什么。米琦仍然痛哭不止。卡琳像失魂落魄一般揉著乳房。他們全知道羅伯特要走。羅伯特的安全受到极大威脅,今天還算万幸,這樣的幸運不會再有第二次。可是,一旦沒有他,這儿會怎么樣呢?他們對付得了嗎?
  尤麗雅心里清楚,羅伯特一走就再也無人支持她排練了。其他人不喜歡她的演唱,与她的觀念不同。他們所想的与觀眾對脫衣舞夜總會所期待的毫無二致。現在,她要埋葬在“藍香蕉”取代她姐姐的位置的夢想了。
  大家都感到,羅伯特走后,會牽腸挂肚地怀念他。
  羅伯特在走之前決意再同父親談一次。他走進父親的臥室,父親還躺在床上。由于室內挂著厚重的老式窗帘,所以光線不足。羅伯特努力采取一种實事求是的姿態。
  “我必須同你談談。”他郁郁寡歡。
  “我也要同你談談。”父親答道,“你馬上打好行李离開,懂嗎?”
  羅伯特慍怒,父親連讓他說說自己打算的時間也不給。
  “你不可以這樣同我談話。”
  “什么可不可以,我是父親!”
  “你想起這點實在太晚了。”
  “你滾!”魯迪打他一嘴巴,“今天就滾,完了!”
  “別再對我發號施令!”羅伯特憤怒,滿臉漲得通紅。
  “不管怎么說,這里還是我的屋!”魯迪以拳頭擂桌子。
  “你命令不了我,你總該知道。”羅伯特嚷嚷。
  “我的屋!”魯迪執拗地重复說。父子倆對吵起來了。
  “我就是不听別人命令,還有,還有——你吆三喝四的,我不愿意!”
  “你滾。沒商討余地。你還是把書讀完吧!”
  “我想干嘛就干嘛!”
  羅伯特气得呼哧呼哧的,出了父親的臥室。蘇加爾在走廊里密切關注了這場爭吵。
  “現在我什么都搞不懂了。”他搖頭,因為這時羅伯特又把箱子打開,把西裝重新挂回大櫥里。
  “他以為能把我支來支去?又不是在軍營里!他大錯特錯了,我已經不是孩子!”
  “他是為你擔心。”蘇加爾想安慰小伙子,“他總是為你好呀!”
  羅伯特沒有答腔,顯然沒有注意听他說什么。他很固執,繼續把衣物從箱子里清出來。
  “你在他情況不妙的時候回來,”蘇加爾說,“他很感激你。現在他好了,你該繼續去念書,真的,這樣更理智!”
  羅伯特嘴唇緊閉,把一件襯衫塞進抽屜里。蘇加爾冷不丁地抓住他的胳臂,又指指自己的傷口,低聲道:“那個家伙今天開了頭,決不會就此罷休,你相信好了。”
  羅伯特對自己的舉止也感到莫名其妙。他很害怕,首次真正感覺到死的恐懼。他想走,离開圣保利,回到自己安全的世界;可現在,僅僅因父親態度粗暴,命令他走,他就賭气留了下來。他六神無主,坐在箱子旁邊,呆視蘇加爾。
  “你替我父親干事有多久了?”他問得很突然。
  蘇加爾略微想了想。
  “十六年,噢,十七年。”
  “你,多好的人呀,他知道么?”羅伯特微笑,“你早該結婚生子,早該有個正式的工作……”
  “几年前我差點儿結婚,”蘇加爾低語,“她卻挑選了另一個。去年我又碰見她。我該對她說什么呢?她离婚了。她丈夫有一次同她吵架,在她的腮幫子上划了一刀。”
  “太可怕了。”羅伯特說。
  “她忽然又愛我了。”蘇加爾苦笑,“這就應了一則警語:輪胎磨舊了就換一個新的。”他搖搖頭,“可她臉上的傷疤的确使我大受刺激。我再也不可能把她變成一個身心健康的人了。”他聳聳肩膀,“我干嘛要娶這么一個新娘——一個嚇破了膽的新娘呢?”他加重語气問。
  羅伯特想知道,蘇加爾為何不离開紅燈區去尋一個理智的工作。
  蘇加爾搖頭晃腦,終于小聲說:
  “也許是因為我喜歡你父親和……和你。”
  他笑得怪模怪樣,羅伯特也報以微笑。羅伯特這時很高興自己終于決定留下來了。他心里惦記尤麗雅。能每天見她,同她排練是件愜意之事。他又有蘇加爾和其他人的照料,情況會好起來的。
  整屋的人都想借酒消愁,緩和因羅伯特要回慕尼黑而引發的沮喪情緒,但無濟于事,他們反而更顯悲愴了。
  “我的朋友老是對我說:倘若你已注定沉淪,那至少在沉淪之前要活得值。”米琦把一杯法國白蘭地一飲而盡。
  “哪位朋友?”莎洛特懶懶地問。
  米琦目光炯炯地瞅她。
  “你說什么?”
  “哪個朋友說的?”
  “我知道是哪個。就是那個有傷疤的大塊頭。”
  “是想搶你項鏈的那個家伙吧?蘇加爾把那家伙的胳臂打斷了。”
  “就是他!”米琦證實。
  蘇加爾進來,走到吧台后面,開了一瓶香檳。
  “您感覺怎樣?”尤麗雅問。
  “有點累,馬上就會好的。”蘇加爾說,一面斟滿了几只酒杯。
  “從現在起,我們得好好照看小家伙。他處在歹徒的射擊范圍內!”
  “他要是偷偷溜走,就万事大吉了。”米琦口齒不清地咕噥。
  “他不走了。”蘇加爾不帶感情色彩,干巴巴地說,接著啜飲杯里的酒,“這酒不賴!”
  莎洛特、卡琳、米琦和尤麗雅無不像丟了魂似的瞧他。
  “他留下了?”尤麗雅問。
  “你屁股一坐下就不想挪窩,還是得多起來几次,這才是你的好德行,真的。”蘇加爾奸笑。
  羅伯特進來了,一聲不吭地坐到桌邊。無人說話。尤麗雅終于探過身子在他臉上吻了吻。
  “您留下就好!”她說。
  羅伯特亂了方寸,想說什么,米琦卻唱起了《他是快樂的好伙伴》,唱得很響,但很多地方唱錯了。尤麗雅從桌上拿起兩只酒杯,給羅伯特手里塞一杯,并對他改稱“你”,套近乎。
  “你不認為已經到改稱呼的時候了嗎?”
  他同她碰杯,她吻他的臉。
  魯迪·克朗佐夫恰巧在此刻進來了,見此情景,臉色不悅。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