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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特德在給自已的父母、岳父母和其他人打電話之前,先給貢沙萊斯先生挂了電話。貢沙萊斯先生突然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必須赶快同他取得聯系。他是特德在美國捷運銀行的顧客代表。喬安娜從共同儲蓄中拿走的兩千元,同她父母作為婚禮送給他們的那筆款子,數字完全一樣。特德想,喬安娜一定認為這筆錢是屬于她的。他倆都有捷運銀行的信用卡,不過戶主的名字是特德。喬安娜的所有開支都匯總到他這儿來。她可以乘飛机從一個城市飛到另一個城市,可以在游泳池里簽個字然后大吃大喝,還能帶男妓進房間去——這一切費用都會歸到他名下。他想:這倒是個現代模式的烏龜。他打電話給貢沙萊斯先生,把舊卡取消,換了個號碼另立新卡。
  《紐約時報》和《分類電話本》上登有柯爾比夫人的廣告:“愿為考究者提供料理家務的人。”特德是廣告事務老手,明白“考究”意味著“高价”。柯爾比夫人至少沒在廣告中說可以附帶揩窗擦地板,而很多旁的這類廣告常是這么寫的。他想去找介紹所,找個專門賴此為生而又可靠的人。起初他拿不准究竟該要個什么樣的人。他發現自己被那些從未想到過的選擇標准弄得無所适從——要的人該是洗衣服比做飯強呢,還是帶孩子比洗衣服強?朋友們勸他:你不可能找到樣樣都在行的人;這种意見跟他的想法正好抵触因為他原來就幻想雇一位万能的管家,能替他把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他不肯把比里送進白天全托的幼儿園去。城里的白天全托幼儿園由于經費短缺、設備落后而聲名狼藉,再說憑他的收入也難送得進,何況他還希望比里的生活能過得比較正常。他到梅迪遜大街柯爾比夫人的辦事處去找她。牆上盡是聯合國代表團成員和布魯克林區長寫來的感謝信。她的辦事處象個維多利亞式的茶室,柯爾比夫人坐在書桌后面,看上去六十多歲,一副精干的樣子,講起話來帶英國口音。
  “那么,克萊默先生,您是要留宿的還是要白天干的?”
  “白天的吧。”
  特德考慮過:晚上留宿的管家每周至少得花一百二十五元,他負擔不起。找個大學生看管比里,捎帶干些輕便家務,換取食宿也是個辦法,不過這种人缺乏穩重性,對比里影響不好。特德要找一位能替代媽媽的人。財力能及而又比較明智的辦法。是雇個能講純正英語、每周工資九十元到一百元之間的管家,每天從早上九點干到下午六點。他的鄰居苔爾瑪就是這樣勸他的。她說:“管家成天同比里接触,你要不注意,比里長大了說話口音會不准。”特德听了起先覺得好笑,后來也覺得有點道理。這樣考慮是為了避免比里顯得過分异樣。
  “要一個能講純正英語的人,柯爾比太太。”
  “噢,純正英語。那么每周九十到一百元不行了,得一百零五元。”
  “光是因為能講純正英語嗎?”
  “因為她是一個好人,克萊默先生。我們這儿不會推荐廢物的。”
  “好,就是一百零五元吧。”特德意識到他在剛才進行的那場交易里輸了。
  “我想了解一些您個人的情況。您剛才說:家里只有您和四歲的孩子,您是搞廣告業務的。”
  “對。”
  “克萊默夫人呢?”“打窩里飛啦,柯爾比太太。”這是一种時新的說法。
  “啊,原來如此。這种事儿現在越來越多了。”
  “是嗎?”
  “是的。”特德心想:太太,你當然了解情況。你坐在這個小辦公室里,卻按著全城的脈搏。
  “當然羅,我們這儿多的是沒丈夫的母親。至于你們這些沒有妻子的父親,原因很多,有些是妻子正常死亡,有些是因為中風、公路翻車以及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事故——樓梯上或浴室里滑跤的,淹死的……”
  在她歷數各种情況時,特德仿佛覺得她的眼光帶有諷刺的意味。
  “……犯心髒病的,還有……”
  “我明白了。”
  “也有一些你所謂‘打窩里飛啦’的。最近還有個人來找我,他妻子三十八歲,有兩個孩子——都是姑娘,一個十歲,一個七歲——不告而別,連張條子都沒有留下。她還把丈夫的禮服襯衫拿出來在上邊拉滿了大便。”
  “柯爾比太太——”
  “她最后進了瘋人院,所以不能算是‘打窩里飛掉的’,應該說是有精神缺陷的。”
  “我們還是談管家吧。”
  “我想到三個挺出色的人,都得每周一百十五元。”
  “你剛才不是說一百零五元嗎?”“讓我查一下卡片。噢,對,一百十元。”
  “您考慮過當廣告推銷員嗎,柯爾比太太?”
  “您說什么?”
  “讓我看過人再議价。晚上九點以后到我家去。我希望盡快定下來。”
  “很好,克萊默先生。我今天再給您打個電話。”
  苔爾瑪和查理來串門了。苔爾瑪帶來一塊烤牛肉。她是個剛三十出頭、苗條而有風韻的婦人。她全靠美國化妝術點綴.頭發染過了,眯著眼睛,戴著隱形眼鏡,穿著最時髦的服裝,并按最新的流行食譜控制飲食;如果經濟條件稍差一些,那她簡直就是一個十分平常的女于,事實上當她一疲勞,露出了真面目,就顯得很平常。她現在有點沉不住气了。喬安娜的出走使她大為震動,不禁考慮起自已婚姻中的問題,從而不得不再次接受精神治療了。
  “我要知道她出走的真正原因就好了,”她說。
  “可能她只是想出去溜達一回。”查理說話謹慎,生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很明顯,我嫁的是個牙科醫生,不是精神分析療法的醫生,”她毫不客气地說。特德由于知道查理的底細而有些心虛,所以避開他倆的眼光。他說:
  “喬安娜說過要去工作,我說這樣花費太大。到頭來我還是得雇個管家,可是卻少了她所掙到的工資。”
  “真滑稽,”查理說,“你想付也得付,不想付也得付。”在場的其他人都不覺得怎么有趣,可是他卻放聲大笑。
  “好啦,查理!”苔爾瑪嚷了起來。特德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困境成了他倆交鋒的戰場。“你沒看到人家有多痛苦嗎?”她是借這話掩飾她自已的痛苦。特德覺得她知道,他們全知道查理在外面尋花問柳。
  “可她到底為什么出走呢?你們倆互不通气嗎?”苔爾瑪的語气是責備在場的兩個男人。
  “不怎么通气。”
  “我不想刺痛你,特德,請你別介意我的話。我倒認為她是有點儿勇气的。”
  “苔爾瑪,別說蠢話啦。”
  “嘴巴干淨些。查理!我是說:要干這种不容于社會的事是需要些勇气的。所以我有點儿尊敬她。”
  “苔爾瑪,我覺得她一點儿勇气都沒有。我認為出走算不上是勇敢的行為!”特德一直試圖抑制住的怒火此時漸漸發泄出來了。“什么女權主義,盡是廢話。要說喬安娜是女權主義者,那么……查理也是啦。”
  “特德,請別把我拉扯進去好不好?”
  “追究她出走的原因沒啥意思。她已經走了。這件事現在跟你的關系比跟我的關系大。”
  “真的嗎,特德?”
  “這場球賽結束了。你們就象講解員,坐在播音間里作總結。我們即使以前通气又怎么樣呢?球賽結束了。她走啦!”
  “她如果回來呢?你還是不知道她干嗎要出走嗎?”
  “她不會回來的!”
  他扑向放在桌上的喬安娜的短信。他們要什么,茶余飯后的談資?讓他們看看這封信有多丑惡。他把短信扔給苔爾瑪。她很快念了一遍,這次訪問竟然變成了一場爭執,很叫她感到不安。特德又從她那儿把短信攫走,塞給查理看。
  “不錯吧?能算是女中豪杰嗎?不過是個討厭的逃兵而已。她走啦,就是這么回事,走啦。”
  他拿起信,揉成一團,踢到門外的過道里去。
  “特德,”苔爾瑪說道,“喬安娜不愿意去找人談談,我看你最好還是去找我的精神療法醫生聊聊,怎么樣?”
  “我有的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干嗎去跟精神療法醫生談?”
  “喂,特德,別光火,”查理說。“你心情不好,我知道……”
  “你講得對。我現在想獨個儿呆一會。謝謝你們的烤牛肉和有益的談話。”
  “對自己多了解一些總沒錯,特德,”苔爾瑪說。
  他們尷尬地道了晚安,苔爾瑪和特德相互吻別,不過彼此身体沒有接触。他對自己的了解已經夠了。別人為喬安娜的行動的辯解也已經夠了。他不想再听朋友們的議論了。別人要維持自己的婚姻,應該自己想辦法,不應該對他的婚事妄加議論。他只想找個管家,過些有條不紊的清靜日子,讓比里有人陪著,這些事一旦做到,喬安娜就是死了也不要緊。
  柯爾比太太安排一位伊文斯小姐來面談。她是個身樹矮小、上了中紀的女人,精神挺好,講起她需要吃的食品來滔滔不絕;比如說她要吃布雷克史東牌奶干酪,不吃友誼牌的;要吃達能牌酸牛奶,不喝西爾台斯特牌的;得從健康食品店買無鹽面包,不吃加糖的。她要求巡視一下屋于,先看看浴室在哪儿,又說她不是上廁所,只是想心里有個底。特德看她對別的事這么挑剔,而竟然不想先看看睡著了的比里,便認定他們在飲食方面的看法是水火不相容的。
  他又找了個羅伯茨太太。她在《時報》上登了這么個求職廣告:“擅長烹調,善待儿童。”她來了,是個又高又大的波多黎各人,看來有人為她擬廣告,還給她起了“羅伯茨”這么個盎格魯式的名字,因為她講的英語几乎叫人沒法听懂。
  “我肯(給)休多(許多)西班加(西班牙)歪叫干(外交官)做事。”
  “噢,是的,”特德客气地說。
  “休多(許多)西班加(西班牙)打干(大官)。”
  事情麻煩起來了。
  “喏,我只有一個孩子”
  “你的台台(太太)呢?”
  “出走了”。
  “發瘋啦,”她說。
  她使勁地在他臉上捏了一下,捏得很厲害。特德不知道這一捏算是譴責,還是挑逗,反正夠痛的。
  “你帶過孩子嗎?”
  “我由(有)六個駭(孩)子。波多黎各。勃朗區。崔(最)小的二十二歲。他恩亦尼。”
  特德猜想:要是雇用羅伯茨太太的話,比里五歲就會滿口西班牙語啦。
  “你真斗(逗)。”
  “對不起,我沒听懂。”
  “你是個豪仁(好人)。”
  她不是過于冒失就是受到經紀人的指點,想賣弄風騷。不管怎么說吧,特德繼續談下去又發現羅伯茨太太還不能馬上就來。她要上波多黎各去“度嫁”(假),她的丈夫正在那儿給“歪叫干”(外交官)當差。她走的時候,特德總算明白了“歪叫干”就是“外交官”“打干”就是“大官”,面“恩亦尼”就是“恩亦尼”,羅伯茨夫人“真逗”。但是他沒能雇到個能干的女管家。
  他聯系了別的一些介紹所,閱讀報上刊登的分類廣告,還多方找到几個不住夜的管家。有一位動人的牙買加少婦,說話富有節奏感,特德真想讓她給自己讀書催眠或是干些旁的事,但她只有夏天有空。還有一個臉色嚴峻的女人,來面談時穿了一身漿得筆挺的白制服,面孔鐵板著,是個退休的英國保姆,自稱帶大過好几代孩子,但是不能天天上班,最好是一星期兩天半。另一個是愛爾蘭人,說話帶有濃重的鄉土音,她激烈批評特德不該讓妻子出走,從而自動結束了會晤,很明顯這個女人忘了自已是干嗎上這儿來的。柯爾比夫人打電話給特德,說她一定要在几小時之內給克萊默先生找個好管家,因為她對克菜默先生失去妻子的情況深感關切,同時也由于她把喬安娜的事因公路翻車啦、落水淹死等等纏在一起了。
  柯爾比太太給他打發來四個人,其中一個每周工資要一百二十五元,她一進門就把工資數告訴了他,還問他是否雇有廚師?另一個心不在焉得叫人受不了,可是人倒挺討人歡喜,不過她忘了自己已經答應八月份要去幫別人家。一個咯咯笑的胖女人似乎也行,但她后來打電話來說找到一處晚上住宿的人家,待遇更為优厚。一個瑞典女人拉森太太覺得這地方太髒,這叫特德感到挺不好受,因為他事先仔細地打掃、拖地板,就是為了不至于讓任何瑞典女人覺得這儿太髒。
  他考慮自己在報上登一則招聘啟事,可又不想由此招來一大批瘋瘋顛顛的人上門。他另外想了個辦法:馬路對面超級市場有一堵牆是這一帶居民公認的公用啟事欄,他就在那上面貼了一張條子,上面寫道;“正派人家征求管家,工作時間自上午9時至下午6時。”他經常听見別人說:“我只給正派人家干活。”一位叫埃塔維柳施卡太大的人打電話說她說自己就住在附近,雖然已有一段時期沒干過這种活,但卻愿意一試。她是個矮胖的波蘭婦女,有一張稚气的臉,來會面時不合時宜地穿了一套黑色正裝,似乎是她最講究的衣服。她的外國口音不重,她驕傲地說她和丈夫取得美國公民身分已經三十年了。她曾當過多年管家,隨后大部分時間在工厂洗衣房里工作。她的丈夫在長島一家工厂里干活。她覺得再到正派人家去料理家務也不坏。接著她向特德提了一個問題,那倒是別人都沒想到要問的。
  “他是什么樣的孩子?”.
  特德拿不准。從來沒人要求他把比里的個性清晰地勾划出來。他只知道個大概。
  “是個好孩子,有時候怕羞。歡喜玩。口齒清楚。”
  “讓我敲一下行嗎?”她問。
  他們從門縫里望了望抱著小人儿睡覺的比里。
  “長得真漂亮”,她輕輕地說。
  過道里的燈光落在比里臉上,把他惊醒了。
  “沒啥,親愛的,是我。我是維柳施卡太太。”
  “維柳施卡太太”,比里用帶有困意的聲音說道。
  “再睡吧。”
  他們走進房的時候維柳施卡太大說道:“他很聰明,沒把我的名字說錯。好多成年人都念不准吶。”
  特德想,要是有個好多人都念不准的名字,倒也夠受的。
  “不知道他是不是聰明。還只有四歲,挺難講。我覺得他是挺聰明的。”
  “你真福气,克萊默先生。”
  在過去的几天里,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已有福气。
  他們大致談了下職責問題。他愿意付一百十元,要是雇柯爾比太太派來的人也就這么個价。她能先來几個小時熟悉一下環境嗎?能不能星期一就開始?她說她很樂意給他管家和照料威廉。臨走她問特德下班回家喜歡吃什么樣的飯萊。他沒想到這也是她的職責的一部分。
  于是他有了一個臉帶稚气的婦女為他做飯和照顧比里。苔爾瑪告訴他:雇人得憑直覺。他覺得找對了人。他打電話給柯爾比太太說已經找到了管家。她顯然又亂了套,張冠李戴地說她希望他的妻予身体好點了。
  現在他可以給其他人打電話啦。他這儿已經整頓就緒了。他可以對自己父母說:我的妻子出走了。別急,听我說。我找到了一個出色的管家。情況很好,我辦得挺干淨利落。他也可以對昔日的岳父母說:你們知道喬安娜在哪儿嗎?要知道,她出走啦.我雇了個出色的管家。他可以說:我不需要你們任何人的幫助。我自個儿照料比里。我們過得挺好。真愿意自已照看他。
  他走進比里的房間,站在他的床邊。他是什么樣的孩子呢?四歲看得出來嗎?他長大起來會是什么樣的呢?他們將會過什么樣的生活呢?
  比里,我們會過得好的。我們有維柳施卡太大。你有我,我也有你。
  比里在睡夢中動了動,他沉浸在孩子气的夢中。他翁張著嘴唇,喃喃地說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話。真是迷人。但是特德不能看下去了,他覺得這是窺探孩子的自我世界。他感到自己象是個闖入者。小寶貝,別擔心。我們會過得很好。他吻了比里,轉身走了。孩子還沉湎在夢境里,說著什么“斯努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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