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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阿列克謝要站起來的嘗試沒有成功,接著又倒了下去,在這一瞬間他失去了知覺,但是那种危險臨近的感覺使他清醒過來。毫無疑問,小松林里藏有人,他們在監視著他,并交頭接耳地說著什么。
  他用雙手撐著使身子微微抬起,從雪地上抬起手槍,并把它悄悄地放在旁邊,開始細心觀察起來。危險,使他從半昏迷中清醒過來,頭腦清楚地思考著:他們是什么人?是被德國人驅赶到這儿來砍柴的伐木者嗎?是像他一樣的俄羅斯人,正在從被圍困的德國人的后方經過前線溜到自己人那儿去?或許是當地的農民什么的?他不是听見有人清清楚楚地用俄語喊了一聲“人”嗎?
  他的手爬得發麻,手槍在這發麻的手中抖動著。但是,阿列克謝還是做好了戰斗的准備,他要好好地利用剩下的三顆子彈……
  這時,從灌木叢里傳來了一個孩子的焦急不安的聲音:
  “喂,你是誰?陶依奇?維爾什泰奇?”
  1德語:“德國人嗎?懂嗎?”不是標准的德語,而是俄音德語。
  這些奇怪的話使阿列克謝警惕起來,不過喊話的人毫無疑問是個俄羅斯人,而且是一個小孩,一定沒錯。
  “你在這儿做什么?”另外一個童聲問。
  “那么你們是什么人呢?”阿列克謝回答了一聲,接著就沉默起來。使他惊訝的是,他的聲音是多么的軟弱無力。
  他的問話引起了灌木叢里一陣騷動。那里的人們低聲細語了半天,大幅度地做著手勢,以至于把小松樹的樹枝都晃動了。
  “你不要給我們兜圈子了,你騙不了我們!德國人哪怕离我們五俄里遠,我們也能聞出他的气味!你是陶依奇嗎?”
  “而你們是誰呢?”
  “你管得著嗎?聶維爾什泰……”
  1德語:“我不懂。”這句是俄音德語,不是標准德語。
  “我是俄羅斯人。”
  “撒謊……我敢起誓賭咒:你在撒謊,弗利茨。”
  1弗利茨是德國人的普通名字,這里用來代指德國人。
  “我是俄羅斯人,俄羅斯人,我是飛行員,我是被德國人打下來的。”
  現在,阿列克謝用不著擔心了,他确信灌木叢里的人都是自己人,是俄羅斯人,是蘇維埃人。他們不相信他,有什么辦法呢,戰爭教人處處小心。在全部征途中,他是第一次感到自己极度虛弱,無論是手還是腳都不能再動彈了,既不能移動,也不能自衛。淚珠順著他那烏黑凹陷的臉頰流了下來。
  “瞧,他哭了!”灌木叢里面有人說,“喂,你哭什么?”
  “我是俄羅斯人,是俄羅斯人,是自己人,是飛行員。”
  “那你來自哪個机場?”
  “你們是什么人?”
  “這關你什么事,你回答就是了!”
  “來自蒙恰洛夫机場……請幫幫我吧,快出來吧!你們究竟為什么……”
  灌木叢里吱吱喳喳地說得更熱鬧了。這時,阿列克謝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一段話:
  “咦,他說是來自蒙恰洛夫的……大概是真的……還哭呢,……喂,飛行員,你把手槍扔掉!”他們對他喊叫:“我們說,扔掉;不然的話,我們是不出來的,我們要跑了!”
  阿列克謝把手槍扔向旁邊。灌木叢撥開了,兩個小男孩——他們神情警覺,像好奇的山雀,隨時准備飛快地逃走——互相挽著手,小心翼翼地向他走來。年齡較大的那個孩子,長得瘦瘦的,生著淡藍色的眼睛和纖維般的淡褐色頭發,手里握著准備好了的斧頭,大概是做出了決定:一有机會就動用它。年齡小一點的孩子,頭發是棕紅色的,臉上長有許多雀斑,他躲在那個大男孩的背后,老是探出頭來,用充滿掩飾不住的好奇眼光偷看,邊走邊嘀咕著:
  “他在哭,真的在哭。他多么瘦呀,太瘦了!”
  大男孩朝阿列克謝走近時,一直握著准備好了的斧頭,他用父親的大氈靴把落在雪地上的手槍踢得遠些,并說道:
  “你說是飛行員嗎?那么有證件嗎?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是誰在這里?是自己人,還是德國人?”阿列克謝不由自主地微笑著,低聲問道。
  “那我怎么知道?沒有誰告訴過我。這里是森林。”大男孩机智地回答道。
  阿列克謝只好把手伸進軍便服里掏證件。這是一本帶有一顆星的紅色指揮官證,它給孩子們留下了神奇的印象。在祖國被敵人占領期間,孩子們失去了童年,現在因為在他們面前出現了自己敬愛的紅軍飛行員,那童年仿佛立刻又返回到了他們身上。
  “我們是自己人,自己人,自己人已經來了三天了!”
  “叔叔,你為什么這樣瘦?”
  “……我們的人在這里把敵人打得膽戰心涼,落花流水,狠狠地把他們猛殺了一頓!這里的戰斗大激烈了!把他們打死了很多很多!”
  “他們逃跑的時候,是遇到什么就坐什么……有的人把桶綁在車轅上,坐著桶走。要不然就是兩個傷兵拉著馬的尾巴跟著走,還有的人像德國男爵就騎著馬……叔叔,你是在哪儿被他們打下來的?”
  孩子們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通后,就開始行動起來。按他們說的,從伐木場到有人住的地方大約有五公里。阿列克謝已經疲憊不堪,甚至聯想翻過身來仰躺得舒服一點都不可能。這儿有一輛雪橇,那是孩子們拖到“德國伐木場”上來運載柳樹的,但是太小了,再說,讓孩子們用雪橇拖著一個大人在沒有大路,沒有人走過的雪地上走,力气也不夠。大男孩名叫謝連卡,他吩咐弟弟費季卡拼命地跑回村子去叫人,而自己卻留在阿列克謝身邊,照他的說法是給阿列克謝放哨,防備德國人,其實卻暗暗地不相信他。他想道:“鬼知道他是什么人,德國鬼子狡猾得很——又會裝死,又會弄到證件……”不過,這些疑慮慢慢地消失了,大男孩就無拘無束地和阿列克謝閒聊了起來。
  阿列克謝躺在松軟的針葉上,半睜半閉著眼睛打瞌睡,對男孩子講的故事似听非听。一陣舒适的睡意突然一下子束縛住了他的身子,只有几個不連貫的單詞透過這种睡意傳到他的意識里。阿列克謝并不去深入理解它們的意思,而是透過睡意欣賞著母語的聲音,直到后來他得知帕拉夫尼小村居民的悲慘故事為止。
  還是在十月里,當時白樺樹上的黃葉像在燃燒,白楊樹似乎是籠罩在紅色信號火中,就在這個時候德國人來到了這些林區和湖沼區。帕拉夫尼這一帶沒有發生戰事。在它西面大約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一隊紅軍在守衛匆促筑成的防御工事。有几個德軍縱隊由強大的坦克先遣隊率領著,在打敗了這隊紅軍后,路過隱藏在路邊林中湖旁的帕拉夫尼村,向東開去。為了占領鮑洛高耶這個鐵路大樞紐,然后再切斷西線和北線的聯系,他們就向那儿突進。在通向這個城市的漫長道路上,加里宁州的居民——城里人、農民、婦女、老人和小孩,各种年齡不同和職業不同的人——在雨淋和酷熱中挖掘与构筑著防御工事,遭受著蚊子叮咬、沼澤潮濕和臭水的折磨,不分日夜地干了一個夏季和秋季。防御工事穿過森林和沼澤地,沿著湖邊、河沿和溪岸,從南到北綿延几百公里。
  建筑者雖遭受了不少痛苦,但是他們的勞動并不是徒勞無益的。德國人突破了几處防線的入口,可是在最后一道防線被遏制住了。戰斗變成了陣地戰,德國人因此沒能突進鮑洛高耶城,他們被迫把進攻中心再往南移,并從這里開始轉成防守。
  帕拉夫尼村的農民收成不太好,因為是沙土,一向是靠在林中湖泊里捕魚所得來維持不足,戰爭從他們身邊繞過去了,他們已覺得万分幸運。他們把集体農庄主席改稱為村長,這是按德國人的要求這么做的,但他們仍然過著以前的集体農庄式的生活。他們希望,占領者不會永久地踐踏蘇維埃大地,他們這些河灘之民在他們的僻靜處或許可以避免敵人進攻。可是,在那些穿著沼澤地浮萍色軍官制服的德國人后面,又跟著來了一批穿黑色制服、戴船形帽(而帽上有白骨頭徽號)的德國人,他們是乘汽車來的。他們命令帕拉夫尼的村民: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后推舉出十五人“自愿”去德國,永久地在那儿工作,否則,全村就要大難臨頭。村盡頭的那個小木屋原是集体農庄的倉庫和管理委員會,志愿者要去那儿報到,自帶換洗衣服、湯匙、刀叉和十天的糧食。期限到了,誰也沒有去。再說,穿黑制服的德國人可能已經有過教訓,對這件事他們并不抱有希望。他們拘捕了集体農庄主席,不,是村長,幼儿園的女教員微羅尼卡·戈里高麗耶夫娜——她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集体農庄的兩位工作人員和十來個落在他們手里的農民,在管理委員會前面把這些人槍斃了,以示懲戒。他們不讓埋葬尸首,還宣稱:如果一晝夜之后,志愿者還不到命令中指定的地方去,那么他們就要這樣來對付全村。
  1納粹德國党衛隊的徽號。
  志愿者還是沒有出現。可是,早晨党衛隊特別指揮部的德國人走過村子時,發現所有的小屋全部空了,什么人也沒有——連老人、小孩也沒有。他們拋下自己的房屋、田地、日積月累積攢起來的全部財產、几乎所有的牲畜,借助這地方的夜霧,在晚間無影無蹤地消失了。全村一個人也不剩,都撤到密林里——十八俄里以外的一個老伐木場上去了。成年男子掘地洞打游擊去了,婦女們則帶著孩子留在林子里受苦,一直熬到春天。這個地區被德國人稱之為死亡地帶。德軍特別指揮部像對付這儿的大部分村庄一樣,把這個反叛鄉村燒得精光。
  “我爸爸就是集体農庄主席,他們稱他為村長,”謝連卡講述道,他的話似乎是從牆壁后面傳到阿列克謝腦子里的,“所以他們把他殺死了,把大哥也殺掉了。大哥是個殘疾者,缺了一只手,他的那只手是在打谷場被切掉的。有十六個人被殺掉……我親眼看見的,他們把我們大家都赶去看。我爸爸一直在喊叫,不住地破口大罵:‘你們這群狗鬼子,我們的人會找你們算帳的!’他不斷叫喊著說,‘你們要用血淚來償還我們付出的代价……’”
  這個小男孩的頭發是淺色的,一雙大眼睛疲倦、憂郁,听了他的訴說,飛行員体驗到了一种异樣的感覺。他感到像是在有粘性的霧中游泳。他的整個身体因為遭受极度的緊張而疲憊不堪,不能克制的倦意牢牢地縛住了他的整個身于。他甚至連手指也不能動彈,他簡直想象不出,就在兩小時以前他怎么還能移動。
  “這么說,你們就住在森林里嗎?”阿列克謝費了好大力气才擺脫睡意的羈絆,用极其微弱的聲音問小男孩。
  “那當然,我們就住在這儿。眼下我們只有三個人:我、費季卡和媽媽。本來還有一位小妹妹紐什卡——她冬天死了,是浮腫死掉的,后來,還死了一個小的,所以我們現在就只有三個人了……怎么樣,德國人不會回來吧,啊?我們的外公,也就是媽媽的父親,他現在是我們的代主席,他說他們不會回來了,人們不會從墓地里把死人挖出來的。可是,媽媽一直害怕,老想逃走,她說,要是他們再回來……瞧,外公和費季卡來了!”
  棕紅色頭發的費季卡站在森林邊緣上,他用手指著阿列克謝給一位駝背的高個于老人看。那老人穿著一件破爛的土布上衣(這衣服用蔥染過),腰里系著繩于,戴著德國軍官的高頂制帽。
  那個老人,高高的個子、駝背、削瘦,孩子們稱他為米哈依拉。他生有一張和善的臉,像鄉間常見的畫書上面的那個圣尼古拉。他的一雙眼睛是明亮的、純洁的,很像孩子的眼睛。他的胡須完全是銀白色的,有波紋,柔而不密。他把阿列克謝裹在一件老羊皮襖里——那皮襖打滿了五顏六色的補丁,毫不費勁地抱起并翻動著阿列克謝很輕的身体,同時他一直帶著天真的惊奇不停地說:
  “唉,你,真作孽,一個好端端的人全給耗干了!唉,我的上帝,你怎么會弄到這种地步?簡直像一具骷髏!戰爭可把人害苦了!啊——呀——呀!啊——呀——呀!”
  就像對待新生嬰儿似的,老人把阿列克謝小心翼翼地放在小雪橇上,用韁繩在上面繞了一圈。他想了一想,脫下自己的粗呢上衣,把它卷好枕在阿列克謝的頭底下。然后走到前面,自己套上用麻袋布做的小馬套,給每個孩子一根繩子,說道:“好了,愿上帝保佑我們!”他們三人就拖著小雪橇在雪地上走起來。雪纏在雪橇的滑木上,咯吱咯吱地響著,像踩在馬鈴薯粉上似的,腳底直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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